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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襲擊:一個志愿軍的故事

七月十二日,赫洛波夫大尉佩著肩章,帶著馬刀(我來到高加索以后還沒見過他這樣裝束),走進我那座泥屋子的矮門。

“我是直接從上校那兒來的,”他用這話來回答我疑問的目光,“我們營明天要開拔了。”

“到哪兒去?”我問。

“到某地去。部隊奉命到那里集結。”

“到了那里是不是還有什么行動?”

“可能有的。”

“向哪方面行動?您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讓我把知道的情況告訴您吧。昨天晚上有個韃靼人騎馬送來將軍的命令,要我們的營隨身帶兩天干糧出發。至于上哪兒去,去干什么,去多久——那些事啊,老弟,誰也沒問。命令你去,去就是了。”

“不過,要是只帶兩天干糧,那也不會待很久的。”

“哦,那倒不一定……”

“這怎么會?”我摸不著頭腦了。

“這有什么稀奇!上次去達爾果,帶了一星期的干糧,結果待了差不多一個月!”

“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行嗎?”我停了一下問。

“要去也行,可我勸您最好還是別去。您何必冒這個險呢?”

“不,對不起,我不能聽您的忠告。我在這兒待了整整一個月,就是希望有個機會親眼看看打仗,您卻要我放棄這個機會。”

“哦,那您就去吧。不過,依我看,您還是留在這兒的好。您不妨打打獵,在這兒等我們,我們去我們的。這樣挺不錯!”他的語氣那么具有說服力,以致開頭一會兒我也覺得這樣確實挺不錯,可我還是堅決表示不愿留在這地方。

“您去那邊有什么可看的?”大尉繼續說服我,“您是不是想知道仗有哪些個打法?那您可以讀一讀米哈伊洛夫斯基·達尼列夫斯基[1]的《戰爭素描》。這是本好書,什么軍團擺在什么地位,仗怎樣打法,里面都寫得詳詳細細。”

“不,那些事我可不感興趣。”我回答說。

“那么,什么事您感興趣呢?您是不是光想看看人怎樣殺人?……對了,一八三二那年,這兒也來過一個不在役的人,大概是個西班牙人吧。他披著一件藍色斗篷,跟著我們參加了兩場戰役……這好漢到頭來還是送了命。老弟,在這兒誰也不會把您放在眼里的。”

大尉這樣誤解我的動機,雖然使我感到委屈,我卻不想分辯。

“他怎么樣,勇敢嗎?”我問。

“只有天知道。他老是騎馬跑在前頭,哪兒交鋒,他就趕到哪兒。”

“這樣說來,他挺勇敢啰?”我說。

“不,人家不要你去,你卻去湊熱鬧,這算不得勇敢……”

“那么,依您說,怎樣才算勇敢呢?”

“勇敢嗎?勇敢嗎?”大尉重復說,現出困惑的神色,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該怎樣行動,就怎樣行動,這就是勇敢[2]。”他想了想說。

我記得柏拉圖給勇敢下的定義是:“知道什么應該害怕和什么不應該害怕。”大尉的定義雖然籠統,不夠明確,他們兩人的基本觀點倒并不像字面上那樣分歧,甚至可以說,大尉的定義比那位希臘哲學家的定義更加準確,因為大尉要是能像柏拉圖那樣善于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準會這樣說:“該怕的怕,不該怕的不怕,這就是勇敢。”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大尉。

我就說:“我認為,每逢危險關頭,人人都得做一番選擇:出于責任感的選擇,就是勇敢;出于卑劣感情的選擇,就是怯懦。因此,一個人出于虛榮、好奇或者貪婪而去冒生命的危險,不能算勇敢;反過來,一個人出于正當的家庭責任感或者某種信仰而避開危險,不能算怯懦。”

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尉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瞧著我。

“哦,那我可沒辦法向您證明了,”他一邊裝煙斗,一邊說,“我們這兒有個士官生,挺喜歡發表高論。您可以去跟他談談。他還會作詩呢。”

我是在高加索認識大尉的,但還在俄羅斯本土就知道他這個人了。他的母親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赫洛波娃是個小地主。她家離我家莊園只有兩俄里[3]地。我在動身來高加索之前曾去訪問她。老太太聽說我將見到她的小巴維爾(她就這樣稱呼頭發花白、上了年紀的大尉),可以把她的生活情況告訴他(好像“一封活的信”),還可以替她帶一小包東西去,高興極了。她請我吃了美味的大餡餅和熏鵝之后,走進臥室,拿出一只用黑絲帶吊著的黑色護身大香袋來。

“喏,這是庇護我們的火燒不壞的荊棘[4]的圣母,”她說著畫了個十字,吻吻圣母像,這才把它放在我的手里,“先生,麻煩您帶去給他。您瞧,那年他去高加索,我做過禱告,還許了愿:他要是平安無事,我就訂這個圣母像給他。哦,十八年來圣母和圣徒們一直保佑他:他沒有負過一次傷,可是什么樣的仗他沒有打過呀!聽聽那個跟他一塊兒出去的米哈伊洛所講的情景,可真把人嚇得汗毛都豎起來。說實話,他那些事我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我這個寶貝兒子,自己寫信從來不提打仗的事,他怕把我嚇壞。”

(到了高加索之后我才知道,大尉負過四次重傷,但也不是從他本人嘴里知道的,他也確實從沒把負傷、打仗那些事告訴過他母親。)

“讓他把這圣像掛在身上吧,”她繼續說,“我拿這圣像為他祝福。但愿至高無上的圣母保佑他!特別在上陣打仗的時候,您叫他一定得掛上。親愛的先生,您就對他說:是你母親叮囑的。”

我答應一定完成她的委托。

“我相信您準會喜歡他的,會喜歡我的小巴維爾的,”老婦人繼續說,“這孩子心眼兒實在好!說實話,他沒有一年不寄錢給我,對我的女兒安娜也幫了不少忙。可他這些錢全是從自己的餉銀里節省下來的!我一輩子都要感謝上帝,因為他賜給我這樣一個好孩子。”她含著眼淚把話說完。

“他常常有信給您嗎?”我問。

“難得有,先生,大約一年一封,只有寄錢來的時候寫幾句,平時是不寫的。他說:‘媽媽,要是我沒寫信給您,那就是說我平安無事;萬一有什么意外,他們也會寫信給您的。’”

當我把母親的禮物交給大尉時(在我的屋子里),他問我要了一張紙,仔細把它包好,收藏起來。我把他母親的生活情況詳詳細細告訴他,他不作聲。等我講完了,他走到屋角,不知怎的在那里裝了好半天煙斗。

“是的,她老人家實在好,”大尉在屋角里說,聲音有點兒喑啞,“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還能讓我再見她一面。”

從這兩句簡單的話里流露出無限熱愛和傷感。

“您干嗎要到這里來服役呢?”我問。

“一個人總得做點兒事啊,”他十分肯定地回答,“何況對我們窮哥兒們來說,雙薪也很有點兒用處。”

大尉生活儉樸:不打牌,難得大吃大喝,抽的是便宜煙草——不知怎的他把它稱為“家鄉土煙”。我早就喜歡大尉了:他的臉也像一般俄羅斯人那樣樸實文靜,看上去使人覺得舒服;而在這次談話以后我更對他產生了衷心的敬意。

第二天早晨四點鐘,大尉來邀我一起出發。他身上穿著一件沒有肩章的破舊上衣、一條列茲金人的寬大長褲,頭上戴著一頂卷曲發黃的白羊皮帽,肩上掛著一把蹩腳的亞洲式軍刀。他騎的小白馬垂下頭,慢慢地遛著蹄,不停地擺動瘦小的尾巴。這位善良的大尉,外表并不威武,也不漂亮,可是他面對周圍的一切那樣鎮定沉著,使人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我一分鐘也不讓他等待,就騎上馬跟他出了要塞大門。

隊伍在我們前面大約四百米外的地方,望過去黑壓壓的一大片,連綿不斷,微微波動。顯然,這是步兵,因為可以望見他們的刺刀,密密麻麻的好像一排排長針,偶爾還可以聽到士兵們的歌聲、鼓聲以及六連優美的男高音與和聲——他們的合唱在要塞里就常常使我神往。道路穿過一道又深又寬的峽谷,旁邊有一條小河,河水這時正在泛濫。野鴿子成群地在河上盤旋,一會兒落在石岸上,一會兒在空中急急地兜了幾圈,又飛得無影無蹤。太陽還看不見,峽谷右邊的山峰卻已被照得金光閃亮。灰蒙蒙的和白花花的巖石,草綠色的青苔,露珠滾滾的濱棗、山茱萸和葉榆,在燦爛的旭日照耀下顯得層次清晰、輪廓分明,但峽谷左邊和濃霧翻騰的谷地又潮濕又陰暗,而且色彩繽紛,難以捉摸:有淡紫,有淺黑,有墨綠,也有乳白。就在我們前面,白雪皚皚的群山浮雕似的聳立在蔚藍的地平線上,山嶺的投影和輪廓古怪離奇,每一細部又都十分瑰麗動人。蟋蟀、蜻蜓和其他成千上萬種昆蟲在高高的草叢里蘇醒過來,它們一刻不停的清脆叫聲充塞四野,仿佛有無數微小的鈴鐺在我們的耳邊鳴響。空氣中充滿流水、青草和霧靄的味兒。總之,這是一個可愛的初夏的清晨。大尉打著火,抽起煙斗來,他那家鄉土煙和火絨的味道,我覺得特別好聞。

我們離開大道抄近路,想快點兒趕上步兵。大尉顯得比平時更加心事重重,嘴里一直銜著他那只達格斯坦煙斗,每走一步都用腳跟碰碰胯下的馬。這馬左右搖晃,在又濕又高的野草上留下一行依稀可辨的暗綠色腳印。在馬的腳下忽然發出一陣啼聲和撲翼聲(這種聲音會叫一個獵人心花怒放),一只野雞躥出來,慢悠悠地向上空飛去。大尉卻不去理它。

當我們快追上大隊的時候,后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就有一個穿軍官制服、戴白羊皮高帽的英俊青年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他經過我們身邊時微微一笑,向大尉點點頭,揮了揮鞭子……我只來得及看見他拉著韁繩坐在馬上的灑脫姿勢,還有他那雙漂亮的黑眼睛、挺拔的鼻子和剛剛長出來的小胡子。我特別喜歡的是,當他發覺我們在欣賞他時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單憑這笑容就可以斷定,他還十分年輕。

“他這是往哪兒跑?”大尉露出不滿的神氣嘟囔著,并沒取下嘴里的煙斗。

“這是誰?”我問他。

“阿拉寧準尉,我連里的副官……上個月剛從中等武備學校派來的。”

“他這是頭一次上陣吧?”我問。

“是啊,所以這樣興奮!”大尉一邊回答,一邊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年紀還輕呢!”

“怎么能不高興呢?我明白,對一個年輕軍官來說,頭一次上陣總是挺有趣的。”

大尉沉默了有兩分鐘的樣子。

“我說嘛,年紀還輕呢!”他聲音低沉地繼續說,“還什么也沒見到,有什么可高興的!多經歷幾次,就不會這樣高興了。假定說,我們這兒現在有二十個軍官,到頭來總會有人犧牲或者負傷的。這是肯定的。今天輪到我,明天輪到他,后天又輪到另外一個。這有什么可高興的呢?”

燦爛的太陽剛從山后升起,照亮我們所走的山谷,波浪般的濃霧就消散了,天也熱了。士兵們扛著槍,掮著口袋,循著灰沙飛揚的大路前進;隊伍里偶爾傳出烏克蘭話和笑聲。幾個穿直領白軍服的老兵(大部分是軍士)嘴里含著煙斗,在大路旁邊一面走一面莊重地談話。三匹馬拉的大車,裝得沉甸甸的,慢吞吞地前進,把濃密的塵埃揚得直懸在空中。軍官們騎馬走在前頭,有幾個在馬上顯本領:他們把馬鞭打得連跳三四下,然后陡地掉轉馬頭停下來。另外有幾個興致勃勃地聽歌手們唱歌,盡管天氣又熱又悶,歌手們卻一曲又一曲地唱個不停。

步兵前面兩百米外的地方有個高大漂亮的軍官,一副亞洲人打扮,騎著一匹大白馬,跟幾個騎馬的韃靼人走在一起。他是團里有名的不顧死活的好漢,并且在任何人面前都敢直言不諱。他穿著鑲金邊的緊身黑上衣,配上同樣的裹腿,嶄新的鑲金邊平底軟鞋,黃色的契爾克斯外套[5]和帽頂向后倒的羊皮高帽。他胸前和背上束著幾條銀色帶子,帶子上掛著一個火藥瓶和一支手槍;腰帶上另外插著一支手槍和一把銀柄短劍。此外,腰里還佩著一把插在鑲金紅皮鞘里的軍刀,肩上還掛著一支裝在黑套子里的步槍。從他的服裝、舉動和騎馬姿勢上都可以看出,他是在竭力模仿韃靼人。他甚至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同旁邊的韃靼人說話。那些韃靼人卻困惑而又好笑地交換著眼色。就憑這一點,我相信他們也聽不懂他的話。我們那兒有些青年軍官,他們精通騎術,勇敢無畏,受馬爾林斯基[6]和萊蒙托夫作品的影響很深,往往按照《當代英雄》和《摩拉·奴爾》來看待高加索,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憑自己的習性,而是竭力模仿書中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個。

就說這位中尉吧,他也許喜歡結交貴婦人和將軍、上校、副官之類的要人(我甚至敢斷定他很喜歡這種上流社會,因為他這人十分虛榮),但他認為對待一切要人都應該粗聲粗氣,雖然他的粗魯還是很有分寸的。要是有什么貴婦人來到要塞里,他準會光穿一件紅襯衫,赤腳套上一雙軟鞋,同幾個朋友徘徊在她的窗下,并且拉開嗓門大叫大罵。但他這樣胡鬧并不是存心得罪她,而是讓她看看他那雙白凈好看的腳,并且讓她明白,要是能取得他的歡心,就可以跟他談情說愛。他還常常帶著兩三個歸順的韃靼人,夜里上山打埋伏,殺害路過的不肯歸順的韃靼人。他雖然心里也常常想到這種行為根本談不上勇敢,可他還是認為必須折磨那些韃靼人,因為不知怎的他對他們十分反感,總是很鄙夷和憎恨他們。他有兩件東西從不離身:一件是掛在脖子上的大圣像,另一件是佩在襯衫外面連睡覺也不摘下的短劍。他確實認為他有仇人。他必須向什么人報復,用鮮血來洗仇雪恨。他認為懷有這樣一種想法是莫大的樂趣。他深信對人類的憎恨、復仇和輕蔑是最崇高而富有詩意的感情。但他的情婦(當然是個契爾克斯女人,我后來碰到過她)卻說他這人極其溫柔善良,他天天晚上都在日記本里記下憂郁的思想,在方格紙上記賬,并且跪著向上帝禱告。為了使他的行動合乎他自己的心意,他真是受夠了罪,因為他的同伴們和士兵們總是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理解他。有一次,他跟幾個同伴夜行軍,在路上開槍把一個不肯歸順的車臣人的腿打傷,并且把他俘虜了。結果那車臣人在他家里住了七個星期,他親自給他治傷,像最親密的朋友那樣照顧他,等那車臣人的腿傷痊愈就放了他,還送了他一些東西。后來,在一次戰斗中,中尉正隨著散兵線后撤,同時開槍向敵人還擊,忽然聽見敵方陣營中有人喚他的名字,接著上次被他打傷的車臣人騎馬跑到陣前,并且做做手勢要中尉跑出來。中尉就馳到他跟前,跟他握了握手。山民們站在一旁,并不開槍,可是等中尉撥轉馬頭往后跑時,就有幾個敵人向他開槍,有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臀部。再有一次,要塞半夜失火,有兩連士兵趕來救火。在人群中間,忽然出現一個騎黑馬的高大漢子,全身被火光照得通紅。他分開人群,向著火的地方馳去。他馳到熊熊的大火前面,翻身下馬,沖進一座被火焰吞沒一邊的房子。五分鐘后,這位中尉從房子里走出來,頭發燒焦了,臂肘燒傷了,懷里抱著兩只從烈火中搶救出的小鴿子。

這位中尉姓羅森克蘭茲,但他常說他是瓦利亞基人[7]出身,并且有根有據地證明他和他的祖先都是道地的俄羅斯人。

太陽走了半天的路程,透過炙熱的空氣,把火辣辣的光芒投射在干燥的地面上。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只有雪山的山麓開始漸漸裹上淡紫色的云霧。空氣紋絲不動,空中仿佛彌漫著透明的塵埃,天氣熱得難受。半路上,部隊遇到一條小溪,歇了下來。士兵們架好槍,都向小溪奔去。營長在樹蔭下的軍鼓上坐下,他那張胖臉上露出職高位大、與眾不同的神情。他跟另外幾位軍官一起,準備吃點心。大尉躺在輜重車下的青草上。勇敢的羅森克蘭茲中尉同幾個年輕的軍官一起坐在地上,身下鋪著斗篷,旁邊擺著各種酒瓶,歌手們也唱得特別起勁。這景象說明他們準備痛飲一番。那些歌手在他們面前排成半圓形,吹著口哨,唱著一支高加索舞曲:

沙米里[8]想起來造反,

在以往的年月里……

嗒啦啦呀,啦嗒嗒……

在以往的年月里。

在這些人中間,就有那個早晨趕上我們的青年軍官。他的模樣怪有趣:眼睛閃閃發亮,說話顛三倒四,他想同每個人接吻,向每個人表示他的熱情……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不知道在這種場合他的樣子有多么可笑;他不知道對每個人表示直爽和熱情,并不能像他所渴望的那樣博得人家的歡心,反而會引起嘲笑;他也不知道,當他熱情沖動地撲在斗篷上,用臂肘支住頭,把又濃又黑的頭發往后一甩時,他那副模樣是那么可愛。有兩個軍官坐在輜重車底下,在食物箱上玩著“捉傻瓜”。

我好奇地聽著士兵們和軍官們的談話,留神地瞧著他們臉上的神色,但絲毫也看不出我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種驚惶不安的心情:他們有說有笑、互相戲謔,對當前的危險漠不關心、滿不在乎,仿佛根本沒想到其中準有幾個人不能從這條路上回去。

晚上六點多鐘,我們精疲力竭,滿身塵土地走進寬闊堅固的要塞大門。太陽快落山了,把它那玫瑰紅的余暉投向美麗如畫的小炮臺,投向要塞四周的花園和高高的白楊樹,投向金黃色的田野,也投向聚集在雪山周圍的白云——白云仿佛在模仿雪山,連成一片,跟雪山一樣神奇美麗。一鉤新月,好像一小朵透明的云彩,出現在天邊。在離要塞不遠的山村里,一個韃靼人正在泥屋子的平頂上召集信徒做禱告;歌手們又打起精神,雄赳赳地唱起歌來。

我歇了一會兒,養了養神,就去找那個認識的副官,請他把我的意圖轉告將軍。從我歇腳的郊區出發,一路上看見的要塞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輛漂亮的雙座馬車趕上我,車窗里露出一頂時髦的女人帽子,還傳出幾句法國話。將軍寓所的窗子敞開著,里面琴聲叮咚,有人在一架走音的鋼琴上彈奏《麗莎》和《卡金卡波蘭舞曲》。我經過一家小酒館,看見幾個文書手拿煙卷在里面喝酒。我聽見他們中間有人說:“對不起……說到政治嘛,在我們這兒的夫人中間瑪麗雅·格里戈利耶夫娜要數第一了。”一個背有點兒駝的猶太人,身穿破舊的上衣,滿面病容,正拉著一架聲音刺耳的蹩腳手風琴,因此郊區到處都蕩漾著《露西亞》最后樂章的旋律。有兩個女人,身上穿著窸窣發響的衣服,頭上包著絲頭巾,手里拿著色彩鮮艷的小陽傘,步態輕盈地循著鋪板的人行道從我旁邊走過。有兩個姑娘,一個穿粉紅衣裳,一個穿天藍衣裳,不包頭巾,站在一所矮房子的土臺旁邊,裝腔作勢地哧哧笑著,顯然想吸引那些過路軍官的注意。軍官們穿著嶄新的軍服,佩著閃閃發亮的肩章,戴著雪白的手套,在街上和林蔭道上炫耀自己的裝束。

我在將軍寓所的底層找到了我那位熟人。我剛開口向他說明我的愿望,他立即就說這事好辦。就在這時候,我剛才碰到的那輛漂亮馬車從我們窗外轔轔經過,在門口停下了。車上下來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身穿步兵制服,佩少校肩章,向將軍的屋子走來。

“哦,對不起,”副官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我得去向將軍通報。”

“是誰來了?”我問。

“伯爵夫人。”他回答說,一邊扣軍服,一邊跑上樓去。

幾分鐘以后,就有一個身材不高但眉清目秀的人,穿一件不戴肩章的軍服,紐孔上掛一個白色十字架,來到臺階上。他后面跟著少校、副官和另外兩個軍官。從將軍的步態、聲音和舉動上可以看出,他時刻記住自己是個重要人物。

“晚安,伯爵夫人。”[9]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車窗里。

一只戴細皮手套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同時,一個頭戴鵝黃帽子、滿面笑容的美人在車窗口出現了。

他們談了幾分鐘話。我從他們身旁經過時聽到將軍笑嘻嘻地說:“您知道我發誓要和異教徒[10]干到底。您可得小心,別做這樣的人。”

車里的人笑了起來。

“那么,別了,親愛的將軍。”

“不,再見,”將軍一邊說,一邊反身走上臺階,“別忘了,我明天一定要來參加您的晚會。”

馬車又轔轔地繼續前進。

“天下竟有這樣的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著,“他有了俄羅斯人所追求的一切:高官、財富、聲望,可是這個人在這天知道將怎樣收場的戰斗的前夜,還在跟一個漂亮女人調情,答應第二天到她家里喝茶,就像在舞會上碰到她一樣!”

就在這副官的屋子里,我遇到一個使我更加驚奇的人。他是K團的一個年輕中尉,以近乎女性的溫柔和靦腆著名。他來向副官訴苦,發泄他對某些人的氣憤,說他們陰謀不讓他參加當前的戰斗。他說這種行為是卑劣的,是不夠朋友的,他永遠不會忘記,等等。我細細察看他臉上的表情,傾聽他說話的語氣,我不能不相信,他完全不是做作,而是確實感到極其氣憤和傷心,因為他們不讓他拿著槍去打契爾克斯人并且受他們的射擊。他傷心得像一個冤枉挨打的孩子……我實在摸不著頭腦。

部隊決定在晚上十點出發。八點半鐘,我騎上馬到將軍那兒去。我料想將軍和他的副官一定很忙,就在他門口下了馬,把馬拴在籬笆上,自己在土臺上坐下,等他們出來一起走。

太陽的炎熱和光芒,已經被黑夜的清涼和新月的微光所代替。湛藍的星空中,圍著半圈蒼白光暈的月亮,開始冉冉下沉。大房子的玻璃窗和泥屋子的板窗縫里都有燈光漏出來。白墻蘆葦頂的泥屋子浸浴在溶溶的月光中。在泥屋子后面的地平線上,花園里一排挺拔的白楊樹顯得更高更黑了。

房子、樹木和籬笆的狹長陰影落在光亮的灰沙路上,煞是好看……河上的蛙鳴噪個不停[11];街上一會兒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會兒傳來嘚嘚的馬蹄聲;郊區那兒偶爾飄來手風琴聲:一會兒是《狂風呼嘯》,一會兒又是什么《曙光圓舞曲》。

我不愿說我在冥思苦想些什么,這首先是因為眼看著周圍一片歡欣鼓舞的景象,我不好意思把心中擺脫不掉的抑郁想法說出來;其次是因為這跟我的故事不調和。我想得那么出神,連鐘打十一下、將軍帶著隨從在我身邊經過都沒有覺察。

我慌忙跨上馬去追趕部隊。

后衛部隊還沒有走出要塞的大門。我好容易從大炮、彈藥車、輜重車和大聲發號令的軍官中間擠過去,總算過了橋。我出了要塞,繞過綿延一里長、在黑暗中默默移動的隊伍,追上了將軍。當我經過排成單行的炮隊和在大炮之間騎馬前進的軍官們時,我聽見有人用德國口音大聲叫嚷,好像莊嚴寧靜的和聲中混雜著一個討厭的不調和音:“點火桿,給我點火桿!”接著就有個士兵慌忙喊道:“舍甫琴科,中尉要個火。”

現在大部分天空被一條條灰黑的云片遮住,只有云縫中間漏出幾顆暗淡的星星。月亮已經落到右首不遠的黑魆魆的群山后面去了,但山頂上還灑著朦朧的月光,跟籠罩著山麓的一片漆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空氣溫暖,沒有一絲風,使人覺得地上沒有一莖野草在搖擺,天上沒有一朵浮云在飄動。天黑得厲害,連近在手邊的東西都分辨不清。大路兩邊,我忽而仿佛看到巖石,忽而仿佛看到野獸,忽而又仿佛看到古怪的人形,直到聽見颯颯的響聲,聞到露水的清香,才發現原來都是灌木。

我看見前面有一道高低起伏、連綿不斷的黑墻,后面跟著幾個移動的黑點:那是騎兵的先鋒隊以及將軍同他的隨從。在我們后面也有同樣黑壓壓的人群在向前移動,但比前面的矮一些:這是步兵。

整個隊伍鴉雀無聲,因此那富有神秘魅力的各種夜聲清晰可聞:豺狼在遠處哀號,時而像痛苦的哭泣,時而像呵呵的獰笑;蟋蟀、青蛙和鵪鶉高聲地唱著單調的曲子;還有一種越來越近的隆隆聲,我卻怎么也猜不透是什么聲音;還有一切難以捉摸的夜間的天籟,全都匯合成一片優美的諧音,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夜的寂靜。這寂靜被嘚嘚的馬蹄聲和隊伍緩步前進踏響青草的颯颯聲打破,或者不如說,同這些聲音合成一片了。

隊伍里只偶爾聽見重炮的轆轆聲、刺刀的撞擊聲、低低的說話聲和馬的嘶鳴聲。

大自然充滿了一種使人心平氣和的美與力。

生活在這廣袤無際的星空下,生活在這美妙絕倫的地面上,難道人們還感到局促嗎?處在這迷人的大自然懷抱里,難道人的心里還能容納憎恨與復仇的感情或者毀滅同類的欲望嗎?在跟大自然的接觸中,在跟這美與善的最直接表現者的接觸中,人心里的一切惡念也該消失凈盡了吧!

我們騎馬行軍兩個多小時。我開始渾身哆嗦,昏昏欲睡。在黑暗中,我又隱隱約約地看到那些模糊的景象: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道黑墻,還有一些移動的黑點;我的身邊,一匹后腿分得很開、尾巴搖動的白馬的臀部;一個穿白色契爾克斯外套的背影,外套外面掛著一支裝在黑套子里的步槍,還有一把插在繡花槍袋里的手槍的白柄;一支紙煙的火光照亮了淡褐色的小胡子、海龍皮的領子和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我俯伏在馬頸上,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過了幾分鐘。忽然一陣熟悉的馬蹄聲和颯颯聲把我驚醒了。我睜開眼睛向周圍望望。我仿佛覺得自己站在一個地方,前面那道黑墻正在向我移動;又仿佛那墻屹立不動,我自己眼看著就要向它直沖過去。這當兒,那個我怎么也猜不透的連續的隆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使我越發感到驚奇。原來這是水聲。我們剛進入一個深邃的峽谷,正向一條泛濫的山溪走去。[12]隆隆聲更響了,潮濕的青草更密更高了,灌木越來越多,眼界漸漸縮小。在黑壓壓的群山上,偶爾東一點兒西一點兒地閃起明亮的火光,接著又熄滅了。

“請問這火光是怎么一回事?”我低聲問旁邊一個韃靼人。

“你不知道嗎?”他應聲說。

“不知道。”

“這是山民把干草縛在桿子上,點上火搖晃著呢。”

“搞這個干什么?”

“好讓大家知道俄羅斯人來了。哎,哎,此刻山村里正亂成一團,大家都把東西往山溝里拖。”他笑著又說。

“難道山民已經知道部隊開到了嗎?”我問。

“唉!怎么會不知道!每次都知道!我們那邊的老百姓就是這樣的!”

“那么沙米里也在準備應戰啰?”我又問。

“不,”他搖搖頭回答,“沙米里自己不會出來。沙米里會派納伊勃[13]出來打仗,自己在山頭上拿望遠鏡望著。”

“他住得遠嗎?”

“不遠。喏,左邊,大約有十俄里地。”

“你怎么知道?”我問,“難道你去過那邊嗎?”

“去過。我們全到過山里。”

“也見到過沙米里嗎?”

“嚯!沙米里我們是見不到的。有一百個,有三百個,有一千個穆里德[14]保護著他。沙米里在他們的中央!”他露出肅然起敬的神情說。

抬頭望去,只見明凈的天空在東方蒙蒙發亮,北斗星正向地平線冉冉下沉,但我們所走的峽谷依舊又潮濕又陰暗。

忽然,在我們前面不遠的黑暗中亮起了幾點火光。就在這一剎那,有幾顆子彈噓噓地飛過,遠遠的幾下槍聲和一陣尖厲刺耳的喊聲打破了寂靜。這是敵人的前哨。組成前哨的韃靼人大聲喊了一陣,胡亂放了幾槍,就跑掉了。

周圍又靜了下來,將軍叫來一個翻譯。那個穿白色契爾克斯外套的韃靼人跑到他跟前,指手畫腳地同他低聲談了好一陣。

“哈薩諾夫上校,命令隊伍布成散兵線!”將軍輕輕地用拖長而清晰的聲音說。

隊伍來到溪邊。峽谷兩旁黑壓壓的群山落在后面,天色破曉了。幾顆黯淡無光的殘星在空中若隱若現,天空卻顯得比原來高了;明亮的曙光在東方豁露出來;西邊吹來沁人心脾的涼風,透明的薄霧好像蒸氣,在喧鬧的溪流上裊裊上升。

領路的韃靼人指出涉水過溪的地方。騎兵先鋒隊領先,將軍帶著隨從在后,開始涉過溪流。溪水深齊馬胸,在累累的白石(有些地方石頭跟水面相齊)之間滾滾奔騰,在馬腿周圍形成一股水花飛濺、嘩嘩喧響的急流。水聲使馬匹吃驚,它們昂起頭,豎起耳朵,小心翼翼地踩著高低不平的溪底,一步步逆流前進。騎馬的人把腿縮起,提起武器。步兵都只穿一件襯衫,把挑著衣服包裹的槍高舉在水面上,二十個人連成一排,手挽手奮勇逆流而行,神色十分緊張。騎馬的炮兵大聲叫嚷,急急地把馬趕到水里。大炮和綠色的彈藥車從溪底的石頭上隆隆駛過,有時還受到水流的沖擊,但優良的黑海馬同心協力地拉著挽索,激起水花,終于帶著濕淋淋的尾巴和鬃毛爬上對岸。

等全體人馬涉過溪水,將軍臉上頓時現出若有所思的嚴肅神情,掉轉馬頭,帶著騎兵,朝前面那片寬闊的林間空地跑去。哥薩克騎兵沿著樹林邊緣布成了散兵線。

我們看到樹林里有一個步行的人,穿契爾克斯外套,戴羊皮高帽,接著又看到第二個、第三個……有個軍官說:“是韃靼人。”接著就看見一團硝煙從一棵樹的后面冒出來……響起了槍聲,又是一下……我們密集的槍聲壓倒了敵人的槍聲。偶爾飛過一顆子彈,發出蜜蜂一般的嗡嗡聲,說明并不是我們單方面在開槍。于是步兵和炮車都飛快地進入了散兵線。但聽得炮聲隆隆,槍聲嗒嗒,霰彈嘩啦啦飛濺,火箭噓溜溜尖叫。在廣闊的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騎兵、步兵和炮兵。大炮、火箭和步槍的硝煙,跟沾滿露水的草木和迷霧混成一片。哈薩諾夫上校飛跑到將軍跟前,陡然勒住馬。

“大人!”他一邊舉手敬禮,一邊說,“請您命令騎兵沖鋒吧,敵人的旗號[15]已經看得見了。”他用鞭子指指幾個騎馬的韃靼人;領頭的兩個騎著白馬,手里都拿著縛有紅藍布條的桿子。

“去吧,上帝保佑你,伊凡·米哈伊雷奇!”將軍說。

上校當即撥轉馬頭,拔出軍刀喊道:“沖啊!”

“沖啊!沖啊!沖啊!”隊伍里一片吶喊,騎兵們立即跟著他沖出去。

人人都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一個旗號,又是一個,第三個,第四個……

敵人沒想到對方會發起沖鋒,都躲到樹林里去,從那里開槍。子彈越來越密了。

“多迷人的景象啊!”將軍騎著他的細腿黑馬,照英國人的款式輕跳了幾步,贊嘆說。

“真迷人!”少校喉音很重地回答,策馬跑到將軍跟前,“在這樣漂亮的地方打仗,真是一大樂事。”

“特別是跟好戰友在一起。”將軍笑瞇瞇地補上一句。

少校鞠了個躬。

就在這當兒,敵人的一顆炮彈帶著刺耳的呼嘯聲直飛過來,打中了什么東西。背后有人呻吟起來。這呻吟聲使我深為感動,以致雄壯的戰斗場面一下子對我喪失了魅力。但除了我,似乎誰也沒注意到:少校顯然笑得越發歡暢了;另一個軍官若無其事地把剛開了頭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將軍眼望著對方,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用法國話說著些什么。

“要不要向他們回擊?”炮兵指揮官騎馬跑來請示。

“好,嚇唬嚇唬他們。”將軍一邊點雪茄,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炮隊擺開陣勢,開始轟擊。地面上炮聲隆隆,半空中火光閃閃,硝煙遮住視線,連大炮周圍炮手的身體都看不清楚了。

山村轟擊完畢,哈薩諾夫上校又騎馬跑來,在取得將軍命令后向山村沖去。又響起戰斗的吶喊聲,騎兵揚起一片灰沙,隨即消失不見了。

景象確實十分壯麗。對我這個沒參加戰斗也不習慣于戰爭的人來說,只有一個感想破壞了總的印象,那就是:我認為這種行動、這種興奮和吶喊都是不必要的。我不禁想,這情形不是有點兒像一個人在掄斧頭亂砍空氣嗎?

山村被我們的部隊占領了。當將軍帶著隨從(我也在里面)到達的時候,村里已經沒有一個敵人。

一座座整潔的長方形小屋,帶著平坦的泥屋頂和別致的煙囪,散布在高低起伏、巖石累累的丘陵上,丘陵中間流著一道清溪。溪的一邊是果園,里面長著高大的梨樹和櫻桃李,在燦爛的陽光下蒼翠欲滴;另一邊是些古怪的陰影,又高又直的墓碑和頂上安著圓球和彩旗的長桿(這是韃靼騎士們的墳墓)。

部隊整齊地排列在大門外。

過了一會兒,龍騎兵、哥薩克和步兵都喜氣洋洋地分散到曲折的小巷里,空虛的山村頓時活躍起來。這兒,一個屋頂塌了下來,有人用斧頭劈開一扇堅實的木門;那兒,一堆干草,一道籬笆,一座房子,燒了起來,滾滾的濃煙直沖晴朗的天空。這兒,一個哥薩克拖著一袋面粉和一條毯子;那兒,一個士兵滿面春風,從屋子里拿出一個白鐵盆子和一些破爛衣物;另一個士兵張開雙臂,想捉住兩只在籬笆邊咯咯叫的母雞;再有一個士兵不知在哪兒找到一大罐牛奶,喝了一點兒,又哈哈笑著把罐子扔在地上。

那個和我一同從要塞出發的營也到達了山村。大尉坐在平坦的屋頂上,嘴里銜著他那只短煙斗,噴著家鄉土煙的煙氣。他的神態那么悠閑,使我也忘記身在戰亂的山村之中,覺得跟在家里一樣自在了。

“哦!您也在這兒嗎?”他一看到我,說。

羅森克蘭茲中尉的高大身姿在村子里到處閃現。他不斷地發號施令,十分忙碌。我看見他得意揚揚地從屋子里出來,后面跟著兩個兵,帶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韃靼人。那老頭兒只穿一件破爛不堪的雜色短褂和補丁累累的褲子,身體非常虛弱,背有點兒駝,那兩條被緊縛在背后的瘦骨嶙峋的手臂,似乎勉強掛在肩膀上,他那雙赤裸的羅圈腿十分吃力地挪動著。他的臉上和一部分剃光的頭皮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他那張沒有牙齒的歪嘴在修剪過的灰白胡子遮蓋下不斷地翕動,像是在嚼什么東西;但他那雙沒有睫毛的紅眼睛還炯炯有光,同時流露出老年人對生命的淡漠。

羅森克蘭茲通過翻譯問他,為什么他不跟人家一起走。

“叫我到哪兒去?”他鎮靜地望著一旁,說。

“跟人家一塊兒走。”有人說。

“騎士們跟俄羅斯人打仗去了,可我是個老頭兒。”

“難道你不怕俄羅斯人嗎?”

“俄羅斯人會拿我怎么樣?我是個老頭兒。”他若無其事地望望周圍的一圈人,又說。

回去的時候,我看見這個老人光著腦袋,雙手反縛,在那個領路的哥薩克的馬鞍后面搖來晃去,依舊冷漠地望著周圍。他是被帶走作交換俘虜用的。

我爬到屋頂上,在大尉旁邊坐下。

“看樣子敵人不多。”我說,很想知道他對這次戰斗的想法。

“敵人?”他驚奇地反問了一句。“根本沒有什么敵人,難道這也算得上敵人嗎?到晚上我們撤退的時候您再瞧瞧,您就可以看見他們會從那邊擁出來給我們送行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煙斗指指我們早晨來的那座小樹林。

“那是在干什么呀?”我打斷大尉的話,指指離我們不遠處聚攏在一起的一群頓河哥薩克,不安地問。

那邊似乎有嬰兒的哭泣,還有人語聲:

“哎,別殺……住手……會被人家瞧見的……刀有嗎,葉甫斯基尼奇?……拿刀來……”

“在分什么東西,那些混蛋。”大尉鎮靜地說。

就在這當兒,那個長得很漂亮的準尉忽然從角落里跑出來。他神色慌張,滿臉通紅,揮動兩臂,向那群哥薩克直奔過去。

“別動,別殺他!”他用孩子般的尖嗓子叫道。

哥薩克一看見軍官,就散開來,放下手里的一只白羊羔。年輕的準尉手足無措,嘴里嘟囔著什么,窘態畢露地站在他們面前。他看見我和大尉坐在屋頂上,臉漲得更紅,連蹦帶跳地向我們跑來。

“我還以為他們在殺小孩子呢。”他羞怯地微笑著說。

將軍帶著騎兵前進。我從某要塞隨同它前來的那個營留作后衛。赫洛波夫大尉和羅森克蘭茲中尉的兩個連一起往后撤。

大尉的預言完全證實了:我們一進入他提到的那座狹小樹林,兩邊就不斷出現騎馬和步行的山民。他們離我們很近。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有幾個人彎著身子,手里拿著步槍,從一棵樹背后跑到另一棵樹背后。

大尉脫下帽子,虔誠地畫了十字,幾個老兵也學他的樣。樹林里響起一片吶喊聲和說話聲:“耶依·格耶烏爾!烏羅斯·耶依!”接著響起一陣急促而單調的步槍聲,子彈嗖嗖地從兩邊飛來。我們的士兵默默地用猛烈的火力向他們回擊,隊伍里只偶爾聽到這樣的話:“他[16]是從那邊打過來的,他躲在樹林里倒舒服,用大炮來轟就好了……”

大炮進入了散兵線。我們連發了幾發霰彈之后,敵人的力量似乎削弱了,但過了一會兒,隨著我們軍隊的步步前進,敵人的火力又加強了,吶喊聲也更響了。

我們離開村子才五六百米,敵人的炮彈就在我們頭上呼嘯飛過。我看見有個士兵被炮彈打死了……但我又何必詳細描述這可怕的場面呢?我真希望趕快把它忘掉!

羅森克蘭茲中尉親自拿步槍射擊,一刻不停地用沙啞的嗓子向士兵們吆喝,飛也似的從散兵線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他的臉色有點兒蒼白,這跟他那威武的面貌倒很相稱。

漂亮的準尉興奮極了。他那雙好看的黑眼睛閃著勇敢的光芒,嘴巴上浮著笑意。他一再騎馬跑到大尉跟前,要求大尉準許他帶著隊伍沖鋒。

“我們能把他們打退,”他信心十足地說,“一定能把他們打退。”

“不用了,”大尉溫和地回答,“我們得撤退了。”

大尉率領的一連人占領了樹林邊緣,士兵們趴在地上向敵人還擊。大尉穿著破舊的上衣,戴著揉皺的帽子,松下手里的韁繩,彎腿踏著短鞍鐙,騎在白馬上,默默地停留在一個地方(士兵們對打仗都很內行,任務執行得也很好,因此不用給他們下什么命令)。他只是偶爾提高嗓子,對那些抬起頭來的士兵吆喝一聲。

大尉的外表并不威武,但是極其樸實誠懇,使我非常感動。“這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我不由得想。

他的樣子跟我平時看到的完全相同:舉止依舊那么沉著,聲音依舊那么鎮定,在他那張雖不漂亮,但卻淳樸的臉上依舊現出誠懇的神情,只有他那雙眼睛比平時更加明亮,顯出一個沉著工作的人的專心神情。“跟平時完全相同”——這話說說是容易的。然而,在別人身上我看到過形形色色的表現:有人想裝得比平時鎮定,有人想裝得比平時兇狠,有人想裝得比平時快樂,但從大尉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要裝模作樣。

“近衛軍寧肯犧牲,決不投降!”在滑鐵盧說這句話的法國人和說過別的名言的英雄(特別是法國的英雄),他們確實是勇敢的,也確實說過令人難忘的豪言壯語。然而,他們的勇敢跟大尉的勇敢卻是有差別的。不論在什么場合,我們的這位英雄,即使心里想起什么豪邁的話也決不會說出口來,因為第一,他怕說了豪邁的話反而會毀了豪邁的事業;第二,要是一個人覺得能勝任一件豪邁的事,就根本用不著說什么話。我認為,這是俄羅斯人勇敢的獨特而崇高之處。因此,聽到我們的青年軍人說些庸俗的法國話,企圖仿效陳舊的法蘭西騎士精神,一顆俄羅斯的心怎能不覺得難受呢?

忽然,從漂亮的準尉和他手下一排人站著的地方輕輕地傳來一片參差不齊的“沖啊”的吶喊聲。我應聲回過頭去,看見大約有三十個士兵手里拿著槍,肩上背著袋子,很吃力地沿著翻耕過的田野奔跑。他們絆著跤,但還是吶喊著向前沖去。年輕的準尉拔出馬刀,跑在他們前面。

全部人馬都消失在樹林里了……

喊聲和槍聲延續了幾分鐘,隨后樹林里躥出一匹受驚的馬。樹林邊上出現了幾個抬著死傷人員的士兵,年輕的準尉也負傷了。兩個兵架著他的胳肢窩走著。他的臉白得像手巾,漂亮的腦袋可怕地縮在肩膀里,垂倒在胸口,幾分鐘前那副雄赳赳的神氣,只在臉上留下一點兒影子。他的上衣敞開著,白襯衫上有一塊不很大的血跡。

“唉,真可憐!”我情不自禁地說,掉頭不看這悲慘的景象。

“確實很可憐,”我旁邊的一個老兵說,他神情憂郁,臂肘支在槍上,“他什么都不害怕,這怎么行呢!”他眼睛盯著受傷的準尉,又說,“真傻,這下子可吃虧了。”

“難道你害怕嗎?”我問。

“怎么不害怕!”

十一

四個士兵用擔架抬著準尉。一個救護兵牽著一匹累壞的瘦馬跟在后面,馬背上馱著兩只綠色的醫療用品箱。他們在等醫生。軍官們紛紛跑到擔架跟前,竭力鼓勵和安慰負傷的準尉。

“哎,阿拉寧老弟,如今你可得再等一些日子才能跳響板舞了。”羅森克蘭茲中尉跑到他跟前笑笑說。

他滿以為這話會使漂亮的準尉聽了高興,可是從后者憂郁冷淡的神情上看來,他的話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大尉也跑到他跟前。他仔細瞧瞧負傷的人,他那一向冷漠的臉上也露出真摯的憐憫。

“怎么搞的,我親愛的阿納托里·伊凡內奇?”他的語氣那樣親切溫柔,我真沒有想到,“顯然這是上帝的意思。”

負傷的人回過頭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是的,是我沒聽您的話。”

“不如說這是上帝的意思!”大尉重復說。

醫生來了。他從助手手里接過繃帶、探針和別的用具,卷起袖子,帶著使人鼓舞的微笑,走到負傷的準尉跟前。

“是不是他們也在您完整的皮肉上打了個窟窿?”他若無其事地開玩笑說,“來,讓我瞧瞧!”

準尉聽任他檢查,但他看這位快樂的醫生的眼光里卻含著驚奇和責備。這一點醫生沒有注意到。他用探針探查傷口,做全面檢查,負傷的準尉痛得忍不住連聲呻吟,把他的手推開……

“別管我了,”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地說,“我反正要死的。”

他說完這話倒下了。五分鐘以后,我走近圍著他的人群,問一個士兵:“準尉怎樣了?”回答是:“他去了。”

十二

當部隊排成寬闊的行列唱著歌回到要塞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太陽落到雪山后面,把玫瑰紅的余暉投向澄澈的天邊一片長長的薄云。雪山漸漸隱入淡紫色的霧靄里,只有峰巔的剪影在紅艷艷的夕照里顯得分外清晰。皎潔的新月早已升起,在湛藍的天空中漸漸發白。蔥蘢的草木都在變黑,并且沾上露水。黑壓壓的隊伍發出整齊的腳步聲,在茂盛的草地上移動著。四面八方都聽得見手鼓、軍鼓和輕快的歌聲。六連的第二男高音放開嗓子拼命歌唱,他那慷慨激昂、感情洋溢的純凈胸音,遠遠地蕩漾在清澈的晚空中。

一八五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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