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鏡花緣
- (清)李汝珍著 張友鶴校注
- 6177字
- 2021-09-01 10:29:32
前言
《鏡花緣》這部小說,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
第一回到第五十回,這是第一部分。這個部分所敘述的:武則天奪取了唐帝國的政權,改國號為周,廢了她的兒子唐中宗,自己做了中國歷史上僅有的一個女皇帝。唐室舊臣徐敬業、駱賓王等起兵,企圖恢復唐帝國,但全部失敗。一天,在殘冬大雪嚴寒的氣候里,武則天乘醉下詔,要百花齊放。總管百花的女神,名百花仙子,其日恰好出游,不在洞府。眾花神無從請示,只好開花。上帝因百花仙子并未奏聞,竟然“任聽部下呈艷于非時之候,獻媚于世主之前”,于是把百花仙子和其他九十九位花神,都貶降凡塵。百花仙子降生為秀才唐敖之女,取名小山。唐敖進京應試,中了探花,誰知卻因當初曾和徐敬業等結拜為異姓弟兄,經人告發,致被革去探花,仍然降為秀才。唐敖受了這個打擊,對世事感到消極。他的妻兄林之洋,一向跑海外經商,恰好這時又要跑一趟。于是唐敖就和他結伴同行,想借游覽來抒散郁悶。一路上,經過了許多國家,見識了許多奇風異俗、奇人異事和神怪的草木蟲魚鳥獸。后來唐敖吃到了“仙草”,“入圣超凡”,進入小蓬萊山上,再沒有回家。唐小山得到父親失蹤的消息,就逼著林之洋帶領她到海外去尋訪,按照上次路線,遍歷艱險,終于未見。走到小蓬萊,從一個樵夫的手中得到唐敖的信。信中要她改名“唐閨臣”,約她中過才女,再行相聚。山上有泣紅亭,亭中有碑,上鐫一百名花神所主管的花名和降生人世后名姓,從“司曼陀羅花仙子第一名才女蠹書蟲史幽探”起,到“司百合花仙子第一百名才女一卷書畢全貞”止。其中有“司百花仙子第十一名才女夢中夢唐閨臣”。每人名下,都注有事跡。唐閨臣就把碑文全部抄下,上船回國。
第五十一回到第一百回,是第二部分。這個部分敘述的:武則天開科考試才女,錄取了一百人,名次恰如泣紅亭中碑文所載。才女們舉行了多次慶祝的宴會,在宴會中,表演了“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斗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后來分別散去。唐閨臣再去小蓬萊尋父,也入山不返。這時候,徐敬業、駱賓王等人的兒子,和劍南節度文蕓聯合一起,起兵反對武則天。才女中章蘭英等數十人,因夫妻、姻親關系,參加軍中,有殉難而死者。終于大軍打破了武家軍的酒、色、財、氣四座關,武則天失敗,唐中宗復辟,仍尊武則天為“則天大圣皇帝”。武則天又復下詔,宣布明年仍開女試,并命前科錄取的才女重赴“紅文宴”。全書到此結束。
從全書的內容看來,作者是博識多通,“于學無所不窺”的人。他在小說中,為了表現自己的學識,往往“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在第一部分,所寫的那些海外各國,以及各地的奇風異俗、奇人異事和神怪的草木蟲魚鳥獸,還有天上的神仙,大多是根據古書的記載,全有它的來歷。第二部分,所寫的各種百戲,其中有很多在當時已近失傳,或者是一般人只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東西。然作者在這兩部分中,同樣在表現自己的學識,而且由于他的介紹,都能使讀者增加了許多知識,但把這兩部分加以比較,卻顯然可見,其中是有所區別的:第一部分,雖是根據古書的記載,而主要卻在用自己的想象,針對當時社會上他所認識到的一些不合理的現象,提出了他認為合理和有效的改革主張和批評;第二部分,卻只著重在介紹古代游藝的花色,作一些文字、音韻的游戲,有如魯迅先生所說:“蓋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與《萬寶全書》為鄰比矣。”
《鏡花緣》的第一部分,精粹所在,是寫唐敖、林之洋游歷海外經過的那幾十個國家。通過對于這些國家風土人情的敘述,作者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社會、文化的理想。這幾十個國家的名稱,大都依據《山海經》的記載。《山海經》是古代一部神話書,里面充滿了千百年前人們對世界的幻想,而記載文字卻十分簡略。《鏡花緣》借它作個引子,加以夸張描寫,發抒自己改革社會的意見。例如說,唐、林到海外經過的第一個國家是“君子國”,《山海經》的《海外東經》部分寫道:
君子國在其北。衣冠帶劍,食獸,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讓不爭。有薰華草,朝生夕死。一曰,在肝榆之尸北。
《大荒東經》部分又寫道:
有東口之山,有君子之國,其人衣冠帶劍。
《鏡花緣》就采取其中“其人好讓不爭”這一句話,寫成了那樣一個“禮樂之邦”的君子國。于是,在那個國家里,“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士庶人等,無論富貴貧賤,舉止言談,莫不恭而有禮,也不愧‘君子’二字”。那個國家的市場交易當中,賣主力爭的是要付上等貨,受低價;買主力爭的卻是要拿次等貨,付高價。那個國家的“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獻進,除將本物燒毀,并問典刑”。《鏡花緣》這樣寫那個君子國,就反映了作者當時所生活的中國社會,必然是市場盛行欺詐,必然是“寡人好貨”、苞苴賄賂公行。由于它反對當時社會上這些現象,就借用君子國來做它的“烏托邦”。又例如說,“女兒國”,是《鏡花緣》中最有名的故事,這個國名的原始根據雖然也出自《山海經》,而內容卻完全是《鏡花緣》作者的創造,可以說是和《山海經》沒有關系了。《山海經》的《海外西經》部分寫道:
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門中。
《大荒西經》部分又寫道:
大荒之中,有龍山,日月所入。有三澤水,名曰三淖,昆吾之所食也。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有女子之國。
而《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卻想象有那么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社會,“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不論是處理政治事務以及從事生產勞動,女子的智慧才能都無異于男子。并且用“易地而處”的方法來對照,說明作者當時所生活的中國社會上“男尊女卑”的許多制度的不合理。《鏡花緣》這樣寫了君子國、女兒國,也這樣寫了黑齒國、白民國、淑士國、兩面國和無腸國、犬封國等國家。此外,《鏡花緣》還寫了聶耳國、玄股國、不死國、三首國這些國家,或是以人們形體的奇異,或是以人們生活方式的奇異,或是以人們特有的才學技能,或是以地方風土的特點,或是以地方特有的古跡文物,從各方面表現出作者極力擴張古人的幻想,要向中國之外發現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人們的愿望。
通過對于那幾十個國家的敘述,包括了正面的議論和側面的諷刺,不難看出,它所主張的和反對的,主要有這樣一些:第一,它主張男女平等。它要求女子也應自幼讀書,和男子同樣參加考試。它反對男子對女子的壓迫,尤其是對于纏足、穿耳這些摧殘人類肢體的行為,表示憤怒的抗議。第二,它反對某一些迷信制度,類如因為選擇風水而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將子女送入空門,讓三姑六婆出入家宅,以及風鑒卜筮,講屬相,算命合婚,等等。第三,對文化方面,它反對八股文,瞧不起科舉中人,同情終身潦倒的秀才。它主張人人要讀書明理,博古通今。它希望有“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這樣的分科考試。第四,對生活方面,它主張樸素節約,反對鋪張。反對日常飲食考究,弄得好吃懶做。反對盛宴待客。反對子女初生時的三朝、滿月、百日、周歲的張筵設戲。反對“嫁娶、葬殯、飲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的“失之過侈”。第五,對社會風氣方面,它要求真誠,反對假道學、偽君子。它贊美好讓不爭,謙恭有禮,遇善爭先。它反對嫌貧愛富。它主張與人為善,允許人“改過自新”。它反對爭訟。它要求把生死看得透徹,把名利心看淡。它極力嘲笑那些“明明曉得腹中一無所有,他偏裝作充足樣子”的沒有學識的人。第六,它反對過分嚴重的剝削行為,像無腸國的富戶那樣把在腹中通過的食物,“好好收存,以備仆婢下頓之用”,而且還舍不得讓仆婢盡量飽餐,要他們“三次四次”地“吃而再吃”。
《鏡花緣》產生于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之間,它的作者是一位知識分子,接受了濃厚的儒家思想教育。作者認為:“下民”是沒有知識的,對于一切不良的風氣,是不負多大責任的;讀書人——尤其是讀書人中間的“君子”,卻應該帶頭矯正那些不良的風氣(第十二回君子國吳之和、吳之祥談話中,特別顯露這一看法)。因而,書中所反映的一些現象,大部都是當時中層以上社會中的現象。從上面臚列的內容中,足以說明這一點。這些現象,既然都是依托封建制度而存在的,那么,它對之提出改革的主張和批評,就絕不是沒有意義的事了。同時,我們又還必須認識,《鏡花緣》的作者既然是這樣的一位知識分子,他在提出主張和批評時,就不免有許多拘迂而不徹底的地方,甚而有企圖用復古來代替改革的地方。例如說,它反對男子壓迫女子,多方面舉出事例來說明男女應該平等,而最終極的要求,卻不過是女子也能有開科考試的機會。這樣,就顯得它對婦女問題的認識很淺陋了。它既主張解除對于婦女許多束縛,而在第四十回所寫武則天的十二條“恩詔”之中,卻又大大提倡婦女貞節。足見它對男女平等也不是毫無保留的。它反對迷信,勸人“努力盡其在我”,反對有什么“前生造定”的說法,但是,在某些地方,卻又流露出來,它是在用“善惡到頭終有報”這一因果說法來勸人向善的。例如說,它勸人勿宰耕牛,已經說明“人非五谷不生,五谷非耕牛不長”這個唯一的原因了,偏還要講“吃牛肉之人其罪更無可逃”。于是就產生了這樣的議論:“若以罪之大小而論,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輩無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趨,豈知善惡果報之道?況世間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輩的后身?”這些地方,就影響了作品的價值。
《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字松石,直隸大興人。生死的確切年月,查不出來。根據一些材料去推算,大約生于一七六三年(乾隆二十八年)以后,死于一八三○年(道光十年)以前。這因為:一七八二年(乾隆四十七年),他在海州,拜凌廷堪為師,那時凌才二十六歲,他最多不過二十歲。假定他是二十歲,上推二十年,就是一七六三年(乾隆二十八年);假定他不夠二十歲,那就生在一七六三年(乾隆二十八年)以后了。一八三一年(道光十一年)編刻的《朐海詩存》,書中凡例規定,不選還活著的人的詩,不“借才異地”。又聲明,“久作寓公”的李汝珍等人,雖然“詩名藉甚”,也“概所不錄”。假使他這時還活著,就不會被列入這一條聲明之中了。至遲,他是死在一八三○年(道光十年)。
李汝珍弟兄三人,兄名汝璜,字佛云;弟名汝琮,字宗玉。已知的他有兩個侄子:時翱,時翔。他前妻早死,到海州后,續娶許桂林的姐姐為繼室。有無子女不可考。他的要好朋友,有:許喬林,許桂林,許祥齡,蕭榮修,孫吉昌,吳振勃,陳云,徐銓,徐鑒,徐廷和,沈橘夫等人。這些人,都是講究學問的人,有的是音韻學的專家。
李汝璜一七八二年(乾隆四十七年)到海州,一七八三年(乾隆四十八年)去做板浦場鹽課司大使,一直到一七九九年(嘉慶四年)才去任。卸任后,在板浦還住了一些時候;后來遷往淮南草堰場。一八○四年(嘉慶九年)曾到西川去了一趟,第二年(或當年下半年)就回來了。李汝珍在一八○一年(嘉慶六年)到河南做過縣丞,一八○五年(嘉慶十年)以前又回到江蘇,除了這幾年以外,差不多都是跟著哥哥,住在淮南、淮北一帶。有人以為,一八○五年(嘉慶十年),李汝珍又到河南做過官。原是根據一八○五年(嘉慶十年)石文煃給《李氏音鑒》作的序,里面有“今松石行將官中州矣”這樣一句話而來。但是,根據一八六八年(同治七年)重修“木樨山房藏板”的《李氏音鑒》,石序中卻沒有這一句。這一句并不犯忌諱,為什么后刻的板本把它刪掉呢?大概“官中州”只是“行將”而已,后來并沒有實現;重修本的《李氏音鑒》,是李時翱、時翔弟兄校訂的,他們知道叔叔的行蹤,認為不符事實,因而刪去了這一句。雖然他再到河南做官的話不可靠,但是,一八○七年(嘉慶十二年)許桂林作的《音鑒》后序,其中說:“今所著《音鑒》,行將問世,遠以見寄,屬之參定。”許桂林作后序時,住在板浦,既說“遠以見寄”,就說明了,這一時期,他不在板浦,甚而也可能不在江蘇。同時,他在《李氏音鑒》題詞的跋里說:“甲戌冬在東海。”這個甲戌是一八一四年(嘉慶十九年),我們可以知道,他在這一年以前又回去了。他的后期生活無可考。《朐海詩存》既然說他“久作寓公”,可能他因妻子是海州人,就一直住在海州,以至老死。
李汝珍是“讀書不屑屑章句帖括之學”的人,因此,他一生沒有得到什么“功名”,做的那個小官只屬于“佐雜”。一八○一年(嘉慶六年),他在河南做縣丞,趕上黃河決口,幾十萬民夫在那里從事疏浚和修堤的工作。當時許喬林曾作一首長詩送他,詩中有“丞尉雖小官,汛地有分段”和“三防與四守,供職勿辭倦”這一類句子,對他加以鼓勵。他做的成績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們讀到《鏡花緣》中女兒國治河這一段,應該承認他是經過生活體驗然后才寫出來的。有人說,他曾經做過醫生,這也無可考。但從《鏡花緣》中所載的一些藥方來看,他即使沒有做過醫生,至少他是懂得醫藥的。
李汝珍是“于學無所不窺”的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特別有研究的是音韻學。刊行的著作,除《鏡花緣》之外,還有《李氏音鑒》、《受子譜》兩書。《李氏音鑒》共五卷,又《字母五聲圖》一卷,是他集中一生精力著作的一部有學術價值的書。他是北方人,住在南方很久,對音韻的“南北分合異同”,研究得很深入,南音北音,兼列書中,“不囿于一隅之見”。《鏡花緣》第三十一回所寫從歧舌國得到的那張字母,就是《李氏音鑒》的提綱。《李氏音鑒》何年寫成,不得而知;但在一八○五年(嘉慶十年)就有幾個人寫了序。直到一八一○年(嘉慶十五年)方才刊行。《受子譜》是圍棋譜,共搜集二百余局,刊行于一八一七年(嘉慶二十二年)。此外,他曾計劃寫一部“《廣方言》”,但未寫成。其他詩文,多已散失。
《鏡花緣》現存的版本,大體上較少分歧,這次重印主要以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馬廉隅卿舊藏)“原刊初印本”為底本,并參照別的本子校正了一些文字。由于本書作者引用典故的地方太多,為了減輕讀者檢閱辭書的麻煩,加了若干注釋。注釋的標準大略如下:(一)比較不常用到的典故加注,常用的就不注。例如第八十三、第八十四兩回中孟玉芝所談的那些古人、天文、星象……名詞,有的加注,有的不注。(二)詩文、談話中引用典故,和小說正文有聯系時加注,沒有聯系的就不注。例如第八十九、第九十兩回中道姑作的詩加注,第六十七回“女兒國”表章、第八十八回“《天女散花賦》”不注。又如第八十二回中的酒令,“王祥”加注,“張良”不注。(三)典故不從正面提出的加注。例如第十八回“大儒祖居新安”,第三十九回“天朝有部書,是夏朝人作的,晉朝人注的”之類。(四)有些封建迷信的典故,知不知道,于閱讀并沒有什么影響的,不注。例如第二十七回“于公治獄,大興駟馬之門;竇氏濟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蟻中狀元之選;埋蛇享宰相之榮”之類。(五)小說背景是武則天時代,而文字有時引用到那個時代以后的典故,且加以“再過幾十年就看見了”等類語句的解釋;這些地方,加注。例如第十九回談“識荊”,第七十二回談“《多寶塔》”之類。(六)小說中有些對古書發表議論的地方,加注。注釋在說明那個議論中所根據的歷史記載,而不求旁及他家的議論,或作如何詳盡深入的批判研究。例如第五十二回關于談論《春秋》的注釋。上述的標準,自然還不是非常妥善的。而且在具體工作中,有時因為事實上的困難,還不免或有出入,以及取舍、繁簡之間,容有未能全面考慮的情形,尚請讀者隨時給予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