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家炎全集
- 嚴家炎
- 9138字
- 2021-09-03 16:25:31
論彭家煌小說的成就[1]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彭家煌是一位創作頗有成就,卻至今尚未受到人們重視并獲得應有地位的作家。他的名字與生平,在一般讀者中近乎湮沒無聞。即使在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專業工作者中,也已不大為人熟知。還有人甚至把彭家煌和彭芳草兩個名字混為一談,錯當成一個人。[2]這種不正常的狀況,理應加以改變。
一位頗有成就的小說家
彭家煌,湖南湘陰人,1898年4月1日(農歷三月十一日)出生在洞庭湖邊清溪鄉廟背里一個正在破落的地主家庭。五四運動那年畢業于長沙的湖南省立第一師范。由于三舅楊昌濟的推薦,到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附屬補習學校任職,并擬參加赴法勤工儉學,不幸因楊昌濟過早逝世而未果。此后考入上海中華書局與商務印書館做編輯工作,不久開始文學創作。他的成名作《Dismeryer先生》1926年2月發表在徐志摩編的《晨報副鐫》上。這篇小說曾修改過七遍,最初投給《小說月報》,主編鄭振鐸因忙,沒有讀就退給了作者。后來鄭振鐸為此道歉,并將他的短篇小說集《慫恿》作為自己主編的“文學周報社叢書”之一出版。彭家煌創作的最初六年,大體上經歷的是一位進步作家的民主主義和現實主義的途程。到1931年,由于現實生活的啟示和推動,他終于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這年夏天,他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審問中據說有這樣的場面:
……那一個軍法官審問他,想要獲得他的口供,(當)知道了他的原籍是湖南的時候,便斷定了家煌是一個“該死”的人。
“啊啊!湖南!什么地方的人不好做,偏偏要做湖南人,該死,該死。”這是軍法官親口對彭家煌說過的話。
非但如此,當軍法官在訊問“你姓什么”,而家煌回答了“姓彭”之后,他也曾經被判定是“該死”的了。
“什么?姓彭?!該死!姓彭的都不是好東西,彭德懷,彭述之!啊啊!該死!會姓彭!姓彭的都不是好東西!”[3]
在獄中,彭家煌受盡折磨,胃病也越來越重。經營救出獄后不到兩年,即因胃穿孔,在1933年9月4日病逝于上海紅十字會醫院,只活了三十五歲。
彭家煌除早年創作的不少童話、故事外,先后出版過短篇小說集《慫恿》《茶杯里的風波》《平淡的事》《出路》《喜訊》和書信體中篇小說《皮克的情書》,其中有許多相當出色的作品。
從第一個短篇集《慫恿》開始,彭家煌就同時顯露了兩副筆墨、兩手本領:既能寫具有濃重湖南鄉土氣息的農村生活,也能用細膩而帶有嘲諷的筆法寫市民和知識分子。
彭家煌寫市民和知識分子的一些小說,其成就不亞于葉紹鈞和張天翼。這些作品蘊含著相當厚實的社會容量,又不乏微妙多樣的人生經驗與生活情趣。《賊》寫了一個很愛體面的知識分子的很不體面的行為和心理。主人公熱衷于向上爬,一心結交闊朋友,平時討厭父親在明信片上哭窮,發現小偷竟是自己外出當兵的親哥哥也不肯相認。作者痛切鞭撻了人物的自私冷酷,把他在關鍵時刻窘迫、緊張的心態刻畫得入木三分。《莫校長》寫了都市中借辦學行騙、學校成為學店的怪現狀,揭示出當時教育界的重重黑幕,把莫校長這類學商兼騙子的丑惡嘴臉披露得淋漓盡致。《在潮神廟》《劫》等通過下層市民日常生活的描繪,更寫出了沿海都市底層的驚人的黑暗與污濁。這些作品反映的社會面相當廣闊,有深厚的現實內涵,有很強的生活實感,在平淡素樸的文字背后透露出作者深沉的憤懣,幾乎每篇都稱得上是對生活的一種發現。它們大大開闊著讀者的視野,震撼著人們的心靈。《皮克的情書》這個中篇,從愛情的角度反映了“五四”青年掙脫封建束縛的斗爭,短期內曾重版五次,在當時也是不多見的。
彭家煌的鄉土小說,比20年代一般鄉土作家的更為活潑風趣,也更加深刻成熟。他善于以細膩而又簡練的筆觸,生動地反映洞庭湖邊貧窮、破敗的農村,真實地描繪出這個環境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這里非常閉塞,卻并不寧靜,不僅有土豪劣紳飛揚跋扈,軍閥部隊魚肉百姓,還有各種各樣習慣勢力、陳規陋俗以及瘟疫災荒殘害著人們。就像魯迅小說常常用魯鎮、未莊做環境背景一樣,彭家煌的一系列鄉土作品也通常把他的人物安放在一個叫“谿鎮”的農村小鎮里。他早年的《慫恿》寫的是谿鎮,《陳四爹的牛》寫的是谿鎮,《喜期》寫的是谿鎮,一直到30年代創作的《喜訊》,也還是寫谿鎮。這說明作家對谿鎮這類內地農村小鎮生活非常熟悉,也非常有感情,他大概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見這類農村小鎮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看到這個環境里發生的種種有趣的或者令人憤慨的生活故事,深知這些人物的外貌和靈魂,所以才這樣熱心地寫他們。
彭家煌筆下的農村人物絕不單調,而是色彩斑斕,多種多樣。他寫了貪吝的當地土財主(如陳四爹),也寫了強橫的惡霸地頭蛇(如牛七);他寫了可憐的被侮辱、被損害者(如豬三哈,政屏夫婦),也寫了憑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混飯吃的農村流浪漢(如秋茄子),這些人物形象都帶著撲面而來的濃重的洞庭湖濱有潮味的泥土氣息。以《陳四爹的牛》為例,它著重刻畫了土財主陳四爹和他的外號叫“豬三哈”的看牛倌這兩個人物。陳四爹是個“有錢有地而且上了年紀的人,靠著租谷的收入,本來可以偷安半輩子”,但他仍然貪婪、吝嗇地操持著大小事情,簡直想要從石頭里榨出油來。他雇了豬三哈看牛,卻不讓他吃飽飯,竟然說:“酒醉聰明漢,飯脹死呆駝,其所以你不靈活么,全是飯吃多了唦!窮人肚皮大,越吃越餓,越吃越窮!”逼得豬三哈餓著肚子丟失了牛,終于自殺。《美的戲劇》更是完全用白描手法寫了一個外號叫“秋茄子”的鄉間裁縫怎樣因為沒有活干,只好憑他能說會道的兩片嘴皮騙飯吃。作品一開頭就寫他在戲場上怎樣非常得體地分別恭維周圍的財主、商人、農婦,簡直是個出色的農村外交家。然而熟人們只跟他搭訕一兩句就遠遠躲開他,好像多說兩句就會有虱子、臭蟲爬到他們身上。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秋茄子也有辦法混日子。他把目標放在外地來的戲班子身上。看戲時先為一個演包公的黑頭大聲叫好,使演員對自己留下印象。然后等演員卸裝以后就到后臺跟這個唱黑頭的演員閑聊,借機巧妙地吹捧對方,使對方把秋茄子引為知己,請他留下來吃飯。他不但美美地白看了一上午戲,還美美地吃了一頓午飯。小說主要用富有湖南地方色彩的對話寫成,通過對話把秋茄子形象塑造得極為生動。發表這篇小說的《新文藝》雜志編者,稱贊彭家煌“描寫的手腕已經達到圓熟的地步了”,“不僅表現出一種深刻的冷靜的作風,而且充滿了一種純粹的地方色彩”[4]。這個說法是符合實際的。盡管彭家煌的鄉土作品不算很多,但在20年代的鄉土作家中,他確實稱得上是個佼佼者。黎君亮(黎錦明)在《紀念彭家煌君》一文中說:“彭君有那特出的手腕的創制,較之歐洲各小國有名的風土作家并無遜色”;“如果家煌生在猶太、保加利亞、新希臘等國,他一定是個被國民重視的作家”。[5]可見,無論在市民題材方面或農村題材方面,彭家煌都有不可忽視的成就。
誠摯溫厚、幽默詼諧的格調
在親友們的心目中,彭家煌是這樣一種性格:“對于友人,家庭,社會,一體的誠摯,從沒有聽說有誰曾說過他的過錯。如果友人窮了,他甚至可以當了自己的被來周濟你。但他卻從不曾向友人作過什么困難的請求的。”[6]
文如其人,彭家煌的作品正顯露著這種性格。他的小說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沒有虛偽,沒有矯情,充滿著真誠、友善和溫馨。例如,作者未必不知道自己的親戚楊開慧、毛澤東正在從事著湖南的農民運動,但從1926年秋回鄉所見所聞的實際出發,他還是寫了一篇對這場運動有所批評的小說:《今昔》。他的筆下確實容不得半點作假。《皮克的情書》就以誠摯地袒露青年主人公的心靈見長。如果我們讀一讀《Dismeryer先生》,更可窺見作者那顆對陌生的貧困者相濡以沫的赤誠的心。小說寫的是P先生夫婦和一位在華的德國失業工人的故事。一個自身也相當窘困的家庭,趕走一位多次求食相擾的異邦失業者,這在許多人看來是天經地義、毫不犯難的事,然而小說的主人公卻感到那么深沉的內疚(其中含有作者真誠的自我解剖的成分)。這是真正有教養的現代人的意識!也體現了彭家煌誠摯透明的胸懷和可親可敬的性格。這種特色同樣貫穿在許多作品中。
以《請客》為例,它寫一個窮困而經常酗酒的小職員的可憐相。主人公本身有許多令人討厭的致命弱點:愛吹牛,虛榮心挺強,常答應請客卻無力兌現,沒有錢又要借錢玩麻將牌,其結果總是使自己陷入困境,以致周圍同事干脆把他的名字“楚聲”侮辱性地改稱作“畜生”。即使如此,作家在批判地寫了主人公弱點的同時,也對他不幸的遭遇和地位寄予真誠的同情。這便使小說風格具有契訶夫式的溫厚的一面。
如果以為彭家煌的小說只寫批判性的人物,那是一種誤解。他的有些作品寫了一些新的美好的性格,寫了這些性格被黑暗現實的吞噬,同樣充滿了誠摯、溫馨的情愫。《喜期》中的靜姑形象就是一例。這篇小說寫兵災,兼寫封建家長造成的悲劇:在兵荒馬亂的日子里,農民黃二聾準備把自己的女兒靜姑提前出嫁。這是一場包辦婚姻,未來的女婿張惠蓮是個跛子,又是一字不識的傻老,這一切黃二聾都不管,他只看中張家有錢,惠蓮又是獨生子。然而靜姑本人卻不愿意出嫁,因為她心目中只有自幼青梅竹馬的黃小三,如果見不到小三,她寧愿死去。但到嫁期臨近,她仍沒有見到小三,只好權且改變主意,答應先嫁出去,找機會再見小三,誰知這重悲劇尚未完全過去,又一重悲劇接踵而至:就在張家婚禮過程中,七八個軍閥士兵持槍入村,他們趕散了眾人,關起了男子,強奸了婦女。新郎被殺死了,靜姑被奸污了。她于是懷著羞辱與滿腔悲憤投水而死。這就是所謂的“喜期”。小說中寫靜姑少年時和小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友情十分動人,這是通過靜姑的回憶來寫的:
夏天的一個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床上。晨曦剛躍上窗紙,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邊,用她的頭發觸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噴嚏。她本來醒了,但仍然閉著眼睛。小三急了,推著她說:“快起來啦,靜姐,靜姐。”她張開眼睛說:“三弟,你以為我沒醒吧,我醒的時候,你還做夢呢!這樣早起來干嗎?”小三翻眼偏頭的說:“你聽,樹枝上的蟬鈴子叫得真好聽,我想去捉幾個來,我有關蛄蛄兒的籠子。”她同意了。兩人起床,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鳴蟬去。小三想在她面前稱能干,居然輕手輕腳在一株矮樹上捕了一個,驚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個啦,靜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著,它們在樹上笑你呢!”說著,將蟬鈴子放在籠里。她不失望,也不急切的定要拐住一個才甘心,她好像是為陪伴他監督他而來的。她愛溪水靜靜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說:“我不拐了,讓蟬鈴子在樹上自由自在的叫著多好聽,你看,你拐著它,它就不叫了呢!我愛溪水,……喲,三弟弟,你來看水里的小魚呵,瞧見我就躲在水草里哪!多好玩!”小三怕她為沒有拐個蟬鈴子不高興,說:“靜姐,我拐個給你再來看魚噢!”她口里說不要,頭卻時時轉過來望,生怕小三落空。小三拐了蟬鈴子在她耳后搖著叫,她微笑的接著。小三又覺著她沒有籠子,慷慨的說:“我索興連竹籠子給了你,反正有我一個蟬鈴子在你的籠子里就得,好不好,靜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軀,歪一歪桃色的臉,口里流露出來的偏是個“不好”。
真似一首美好的詩!兩個孩子活潑天真而又各有特點的神態和性格寫得何等傳神!正因為寫出了美,才更顯得這種美的毀滅是多么令人遺憾和惋惜。從這里,我們更可以感受到作者那顆“熱蓬蓬流著血的心”[7]。
彭家煌小說的另一重要特色,是具有較濃的喜劇色彩與幽默成分。這種風格不依靠外加的噱頭,而是得力于內在的開掘生活的恰到好處和作者本身的風趣的個性。他的作品讀起來之所以使人感到非常親切,原因正在這里。上面舉到的《莫校長》《陳四爹的牛》《美的戲劇》都屬于這種情形。當然,最能代表他的喜劇風格的,還是《慫恿》《活鬼》《茶杯里的風波》《節婦》等篇。
《茶杯里的風波》以生動的速寫筆法,刻畫了一個心胸狹窄、專愛吃醋的婦女的可笑行徑。這位太太經常無端起疑心,指桑罵槐地辱罵鄰居女子,并且嚴密地看管自己的丈夫,連他在陽臺上念幾行詩也要受懷疑。作品的結尾處,做丈夫的捧著一杯茶,故意大驚失色地叫道:“啊喲,不得了,不得了,茶杯里起了風波啦!”這是一篇絕妙的諷刺小品。
《節婦》敘述前清一位候補道大人家里的故事,這位候補道大人在自己六十多歲、子孫滿堂時,將一個有點姿色的丫鬟收為填房。老官僚死后,兒子、孫子堅持要她守節,然而就在所謂“守節”的名義下,兒、孫兩代又分別實現著對她的玩弄和占有。
《活鬼》寫一家有五六百畝田產的富農,因為人丁不旺,放縱媳婦偷漢,又給十三四歲的孫子娶了二十多歲的孫媳婦,以致全家“陰盛陽衰”,不斷“鬧鬼”。這“鬼”,就出在小學里那個經常向學生講鬼故事又能“勇敢”驅鬼的廚子身上。作品通過這一富有戲劇性的情節,揭露和嘲諷了舊中國某些農村中流行的那類小孩子娶大媳婦的陳規陋習,寫得詼諧含蓄,妙趣橫生。
這些作品的故事內容本身就很有笑料的意味。加上作者敘述描寫時采用的以莊寓諧的語氣,輕松揶揄的筆調,幽默風趣的插話,這就構成了一部分小說的濃烈的喜劇風格。
然而,彭家煌小說的喜劇色彩還有另一種構成法:作品內容本是悲劇,經過作者富有個性特色的藝術處理,卻呈現出相當多的喜劇氣氛,或者成了悲憤與妙趣交融的悲喜劇。作者有一種本領,使人在悲哀時也能破涕而笑。小小說《一只雞》寫的是生活中的小悲劇:二房東老板娘丟失一只母雞,小女孩于是遭到殘酷的毒打。作品的結尾是:“這以后,我每天早晨不再聽到‘個個個個大’的聲音,也不再聽見小女孩的歡笑聲,假使小女孩也能每天生一個蛋,也許情形會好起來吧。”使人不禁展顏。另一篇可以稱為小小說的《隔壁人家》,寫鄰居一男子和“我”一樣在夜晚十一時許低聲下氣敲家門,原來是外出借錢沒借到,被其妻痛罵;“當我正聽得入神的時候,忽然我的頭發被人拉住了”,也受到妻子同樣的訓斥。全文充滿貧困者同病相憐之情,又在緊要處雜以諧趣。在這方面,最出色的是《我們的犯罪》《慫恿》諸篇。
《我們的犯罪》講的是“四一二事變”后一個令人悲憤甚至使人憤怒的故事:“我”和青年朋友到一個陳設簡陋、服務熱誠的圖書館(確切一點說是書報閱覽處)去借書和捐書,突然被埋伏在那里的警察、特務逮捕,成了“罪人”。作者敘述故事時,卻采用了幽默、謙恭的口吻,如寫到受審時說:
我是第三個受審的,走上樓,區長和黨部諸公圍著辦公桌坐著,好象有八九個。我想一個審一個也夠分派的,他們,大概要三輛汽車才能裝來呀。真是,圖書館出了大亂子,他們忙著啦,這樣的勞師動眾!清閑的我,真覺得有些赧然的。
這種謙恭、從容,產生了幽默風趣和喜劇色彩,并由此而增強了反諷意味。口吻越是幽默、謙恭,便越是加重著悲憤的效果。
《慫恿》寫了封建鄉紳牛七利用家族勢力與馮姓財主斗法而將族內名叫政屏的一對老實夫婦做犧牲品的故事。這起糾紛,對于政屏夫婦尤其對受害最深的二娘子來說,實在是一場災難,一場很大的悲劇。從二娘子身上,我們看到了舊中國婦女尤其農村婦女命運的極其悲慘,她們竟可以被族人操縱,受丈夫支配,為兩頭死豬去殉葬(不是豬為人殉葬,而是人為豬殉葬!),可見她們的實際地位連動物都不如。喜劇色彩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巨大的悲劇內容。但對于一手策劃這場風波、妄圖渾水摸魚的惡訟師牛七來說,它又是一場喜劇。斗爭的結果,原先周密策劃過的一切,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到馮家上吊,不久就被發現,并采用所謂“上下通氣”的方法救活了,沒有栽到人家的贓,反而自己出了丑;借娘家人來大打出手,也沒有奏效。牛七再次落了個敗局,陷入“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困境。作品的喜劇性,正是通過這個惡霸地頭蛇陰謀的失敗,非常辛辣地顯示出來的。悲劇與喜劇的成功結合,使《慫恿》成為彭家煌風格代表作之一。正像茅盾指出的那樣:“彭家煌的獨特的作風在《慫恿》里就已經很圓熟。……他寫出樸質善良而無知的一對夫婦夾在‘土財主’和‘破靴黨’之間,怎樣被播弄而串了一出悲喜劇。濃厚的地方色彩,活潑的帶著土音的對話,緊張的動作,多樣的人物,錯綜的故事的發展,都使得這一篇小說成為那時期最好的農民小說之一。”(《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這個評價是很公道的。
精巧、雋妙的結構
彭家煌小說的又一重要特色,是結構精巧而又自然,藝術上很講究,卻沒有多少斧鑿的痕跡。用“雋妙”二字來形容,我以為是確當的。讀這些作品,就像在看有趣的生活本身一樣。之所以如此,不僅由于作者精心體察著生活的韻味,同時由于他精心選取最適當的形式加以表現。這些小說大多有精致的藝術構思,連題目也都花費過一番心血。我們看:明明寫的是兵災、悲劇,小說的標題卻是《喜期》;這就構成強有力的反襯,用表面的“喜”來反襯實際的悲。明明寫的是陳四爹的一位看牛倌,小說的標題卻是《陳四爹的牛》;這不是由于作家的隨便和粗心,而正說明作家頗費匠心,使作品變得意味深長,它暗示這位看牛倌本身就是一頭牛,比牛還像牛,其地位甚至連牛都不如。《活鬼》把含義完全相反的兩個字組合到一起,很令人注目,引起讀者的興趣,同時也含蓄地透露了故事的秘密或者說謎底在哪里。至于《美的戲劇》,這個標題也是雙關的,從主人公秋茄子的角度說,他不但美美地白看到了一場戲,而且還美美地白吃到了一頓飯,當然使他感到美滿與快活;從讀者的角度來說,通過作品的描繪,我們不但看到了黑頭演的戲,還看到了真正的天才演員——秋茄子所表演的一場更精彩的戲,可以說是“戲外有戲”。這些題目都很有令人回味之處。這就是標題的藝術,是彭家煌作品不一般的地方。
彭家煌的小說尤其講究結尾含蓄,留有韻味。《活鬼》在《小說世界》發表時,最末的一段是:“荷生的靈魂,那幾天差不多又侵入恐慌中了,滿盼著咸親來家,商量對付之法,但是等待著,等待著,仍是音信渺然。荷生便走到學校去,想將當日的情形,報告他的良友。可是到校一看,廚子的職務已有人在代理。好友咸親,聽說是于幾日前被人用槍打傷,現在用白布裹著頭,臥在醫院里。”這是一種比較直露的寫法。收入短篇集《慫恿》時,作者作了修改,并刪去最后一句,這就顯得含蓄而耐人尋味了。
在彭家煌那里,沒有粗制濫造的現象,作品往往要經過多次修改才拿去發表。這些小說嘗試著多種多樣的形式、手法、體制:有的以活潑的白描寫實取勝,有的以精妙的心理刻畫見長,有的采用著書信體,有的嘗試著日記體,有的則是速寫,幾乎每篇都有自己的創造。無論哪種體式,簡潔都是他追求的目標。名篇像《茶杯里的風波》,只有一千六百字;《隔壁人家》更短。這些都稱得上是小小說。他在藝術創造上的這種嚴謹態度,大約得力于契訶夫、魯迅的影響。
彭家煌從加入“左聯”到逝世,時間僅約兩年。他在左翼作家的道路上來不及走較長的途程。但是,思想立場的變化畢竟在小說創作上留下了鮮明的烙印,這從《垃圾》《喜訊》乃至《兩個靈魂》等都可以看出來。
《垃圾》大約是彭家煌成為左翼作家之初寫的一篇小說,1933年發表在《無名文藝》月刊上。據汪雪湄悼文《痛苦的回憶》所說,“這是兩年前的舊作”。作品寫國民黨軍隊中一個排長經歷上級的壓迫、失明的痛苦后的逐步覺醒。這個排長有勞動者的淳厚氣質,有豪爽而比較正直的性格,平時不滿于軍官扣壓士兵餉銀等行為,與受壓迫深的士兵們感情較為接近,因而遭到連長和其他軍官的排擠、打擊。他患眼病竟至雙目失明以后,更被團部開革除名,像“垃圾”一樣被掃走。經過這番折磨,他終于懂得了過去所走道路的錯誤,懂得了國民黨所謂的“革命”“沒有革出什么,只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貧民”,覺悟到大伙應該“往光明的路上走”,不再聽從“魔鬼的命令”。他肉體上失明了,精神上卻明白了許多。這篇小說雖有某些理想主義成分,但仍具有一定的生活實感,主人公性格和若干場面的描畫也富有感染力。
《喜訊》借一個在窮困中等待兒子好消息的老父親的境遇和感受,揭露了30年代嚴重的白色恐怖。年近七十、欠下許多債務的拔老爹,眼巴巴盼望外出十多年的兒子島西帶回好消息,以便減輕家庭壓力。兒子卻許久沒有家信。這天黃昏,族人從城里捎回了島西的家信。老人認定它是“喜訊”,興沖沖地讀了起來,方知島西竟因政治嫌疑被捕,判了十年徒刑。不等把信讀完,拔老爹便往后倒了下去,叫著“這是怎么一回事啊?”失聲痛哭起來。小說從一個特定的角度控訴了國民黨的法西斯政策,而其傾向性又完全從場面、情節中自然流露出來,顯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在《現代》雜志上發表后,贏得了文學界的好評。《喜訊》不但是彭家煌小說創作上一個突出成果,而且代表了當時左翼文學的較高水平。
然而,前進的道路絕不可能是筆直的。彭家煌成為左翼作家后,創作上也走過彎路。《兩個靈魂》的出現,就是顯著的例子。這篇小說寫反動的世家子弟鄒建存從花天酒地、不可一世轉變到同情革命乃至投身革命的過程。意在顯示人們由于經濟地位的變化,思想傾向、政治立場也可以相應發生變化,由此暗示革命力量的壯大。這個作品多少體現了當時流行的那種先讓人破產,然后迫使他革命的理論主張。作者選取的人物并不合適,他從一個反革命分子轉變為革命者的歷程完全出于空想,缺少起碼的生活邏輯。作者自己顯然也曾為此苦惱,“擱下了幾天筆,(經過)幾番催促,他才寫成”[8]。彭家煌成為左翼作家后經歷的這一曲折,表明:思想并不一定能決定藝術;即使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如果脫離真切的實際生活感受,不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僅僅具有良好的政治愿望,也照樣會導致創作的失敗。
看來,寫《兩個靈魂》所走的彎路啟發了彭家煌。此后,他不再勉強自己去完成這類目標,而堅定地轉向寫熟悉的題材。這就有了《明天》《認錯》《隔壁人家》《一只雞》等小小說或者速寫的產生。這些作品發揮了彭家煌的傳統優勢,寫得親切活潑,具有明顯的長處。在左翼文學的道路上,他本該有遠大的發展。但是,敵人的摧殘和疾病的折磨,終于奪去了這位年輕、正直、有才華的作家的生命,使他飲恨九泉。
彭家煌是一位做人和作文都值得尊敬的作家。他在文學史上應該得到自己應有的地位。
原載《彭家煌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注釋:
[1]本文是《彭家煌小說選》的前言,原標題為《論彭家煌的小說》,此次收錄有修訂。
[2]據筆者所知,40年代以來,至少有四種書都把彭家煌說成就是彭芳草:1947年北平普愛堂出版的《文藝月旦》,在《作家小傳·彭家煌》中“首創”了這種說法;隨后,1948年北平懷仁學會出版的英文本《一千五百種中國現代小說與戲劇作品提要》(1500 Modern Chinese Novels & plays)所收的《當代作家小傳》,前幾年香港出版的《中國現代六百作家小傳》,也先后重復了這種錯誤。1981年出版的《魯迅全集》書信注釋,由于未查原始材料,又沿用了這一不正確的說法。
[3]引自何揆《“活不下去”》一文,載《矛盾月刊》第2卷第3期,1933年11月。
[4]《新文藝》第3期《編輯的話》,1929年11月。
[5]黎君亮(黎錦明):《紀念彭家煌君》,載《現代》雜志第4卷第1期,1933年11月。
[6]同上。
[7]惕若(茅盾):《彭家煌的〈喜訊〉》,載《文學》第2卷第4號,1934年4月。
[8]汪雪湄:《痛苦的回憶》,載《矛盾月刊》第2卷第3期,193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