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覺得,會是--”
女孩的黑色眸子里映出一個與自己相似的模樣。
竹林里,唯有清泉細流清澈,無言相對。
“做你該做的事。”男人輕聲作答,“華烽城行兇,死的人是廖驍……這并不代表兇手是江家的那個孩子。”
“但是-”
“霖幽,”男人的食指和拇指控制著玉質茶杯在矮桌上轉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不用擔心,我自有打算。”
霖幽的黑色眸子里閃過一絲失落。
“……他們說,那個孩子會來找我。”
男人側過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霖幽。
“但他進不了軒城。”
雨點穿過層層疊疊竹葉的縫隙,悄然驚擾淺茶幽香,漾開細波。
“下雨了。回去吧,霖幽。”
男人帶著一絲笑意,輕輕拍了拍霖幽的肩。
玄黑鳳儀暗紋隨著霖幽的起身忽明忽暗,柔軟布料質地在雨中染上無法洗去的深沉墨色,冕旒遮蓋不了侵染濕潤的雨滴。
“霖幽!”
男人的喊聲讓霖幽站住腳,側身回看。
雨蒙蒙里已經不清晰的身影似乎是站了起來。
“怎么?”
霖幽問道。
“剛才,乍一看,還以為,是姑母……恍的,或許是茶代酒亦沾酒香……”
他的佩劍上,儼然刻寫著一詞霖伊國賦。
-上伊天國,順承神勢-
-央央霖伊,護我河山-
已是近夜。
夕陽半照燃霞道,月明星稀清遙空。
“師父,今天客人真多…”
符染戴著一頂大草帽,在酒館里傳遞酒菜。
嘈雜熱鬧的館子里,西墻邊,墻角上,一隅小桌,一方椅子。該來的人遲遲未來。
“……他是遲到了?”
符染的透亮淺色眸子在帽沿的陰影里映著店中燈火微暖,手中待客用酒杯里的殘水扭曲著木梁。
正是說著這話詢問師父的符染沒有注意到店門已然被推開。
“安染……半碟豆子,不用酒。”
喬安染忽然愣住。
這個暗號并不代表什么好兆頭。
“師父?”
符染看著喬安染。
他第一次覺得師父好像是……
在害怕么?
“符染,今晚早些閉店,接下來可能有夠你忙活的……”
喬安染著一襲灰衣與才進門的家伙縮到角落的那張桌子邊上去了,柜臺邊上只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符染。
他很快反應過來,也接著能夠遞盤子。
符染看著師父的神情比平時教導自己時嚴肅了不少,眼神里常帶的笑意全然不見,自然也緊張起來。
自己一定是捅大簍子了,這下糟糕!
符染微微低下頭。
他開始懷疑這地方有人盯梢,但客人們似乎也都吃喝得開心,并無值得留意之處。
濃厚煙氣擾亂符染的思緒,他擔心師父的線人是否得知了什么不利的消息。
越是心慌越是無用,符染只能繼續做著店小二的活計。
莫約已是閉店之時,外有打更人醒喚。
館子里早走凈了客,只剩下喬安染,生人一位,與符染自己。
喬安染沒有說什么,生人也是。
符染便趁著洗碗的空隙悄悄打量著生人。
那人生的俊俏模樣,身材瘦高,眉目剛烈,細視,眸子卻比得上翡翠般通透。他一身素棕長袍,好似黔首兀兀,又見得那腰間裹劍,木質雕鏤纖銅攜。
燭光暖著夜色,乃是翠玉烘得愈加透徹。
“喬安染,還有…你那徒弟,保重。”
他的聲音如重錘擊碎最后的沉默。
恍惚間,生人已經離了酒館,消失在空曠的黑夜里。
“師父,您知道他什么來頭?”
“……上樓。”
喬安染起身,灰質長衣在暈灼的燭光里斑駁冷清。
他沒有直視好奇的符染。
窗外,剛好窺見小半座華烽城淹沒在夜幕里。
喬安染點著燒了半截的蠟燭,房間剎那間充滿了淺黃暖光。
“師父?”
此刻,符染也取下了草帽。瀑布般漂亮的白發比雪更能掩蓋罪過與仇恨。他的透亮眸子里映著蠟燭的小火苗,也框進了半個喬安染,順帶畫得一夜星漢燦爛。
“……”
喬安染看著符染眨了眨眼睛,而符染眸子里的那個小小的他,也好似眨了眨眼睛。
一紙白,三筆墨;一詔名,三重楷。
而筆墨斷在了最后一個字的最后一劃。
墨水已干。
符染知道師父偶爾想喚一聲他的真實姓名,不過只能依托筆尖罷了。
也只有談到正事之時會如此上心。
「江淑」
“怎了,師父?”
「江瑜璉有下落了」
“……剛才那位能與她取得聯系?”
「那是廷蘭道先生,與你我同一陣容」
符染忽然又陷入了沉默。
許久,他才回過神。
廷蘭道啊……是姑姑江瑜璉的伴侶,不過怎的竟然是認不出了。記得小時候,廷蘭道也曾牽著只有幾歲的自己去游園。
那年,江家繁榮著,伊國繁榮著,邊境,也安靜。
華烽城的雪,很大很大,和姑姑的長發一樣白。
雪花啊,漫天地飄。
自己啊,什么也不懂。
但現在,華烽城,沒有雪。
江瑜璉,江勻海,早也不在。
江淑,也權當是個死人了。
待他回過神來,月牙已然攀上半山腰。
喬安染仍然守在這椅子上,看著皎白月色穿過窗子浸沒小木桌。
“……去洗洗睡吧……再這樣耗下去也毫無意義。”喬安染的長發掙脫月光的籠罩,隱去燭火,黑似深夜。
“我……我覺得今夜并不會平安。”符染很不想表達自己的不安。
“他們若是追來,說不定能夠問清來頭。”喬安染嘆息一聲,隱沒進陰影里。
“……”符染不再多言。
他起身,卻在身側的銅鏡里窺見一撮白發。
駐足,靜視。
生得俊俏的白眉微微上翹,如同羽毛的尾端,下之雙眸比月光更清冷透徹,似可望穿夜色沉悶。眼角隨眉角上翹起一個優雅的弧度,有些許白狐模樣。鼻梁略高,陰影使他半暖半冷。溫和的唇線勾勒與畫上的美人有可比試。
公子如玉,朗月清風。
但醒目的雪色長發讓符染不得不警醒自己。
肩上的擔子應當卸下,而今日之事則是開端。
也罷,只感念夜幕深沉不漏光,日出盼不得。
符染離開鏡前,回房無眠。
那群人究竟是什么來頭,大概是一時半會兒難以說清楚了。
他回想著今日發生的一幕幕,莫不后怕。
糙劣的手段和處決讓他明曉不智,也帶來可怕后果。但他卻是要讓師父來與他共擔這份壓力,實屬不敬。
酒館很安靜,月亮也很安靜。
星辰躲入霧黯云煙,萬物緘默。
夜幕從前也如此,今亦如此。
磚瓦滑下破碎沉默之聲幻滅他的思緒接口,把他拉回事實。
“……”
符染立刻起身,抓緊床邊斜靠的長劍。晶瑩的汗粒滲出。他的呼吸聲在夜色里慢慢隱沒。
大概是白天那群人吧,符染猜測道。
只是這段空隙的沉默讓他有些亂了陣腳。月光浸染的房間里,單薄的一床清輝和灰暗的窗棱掛斷人思緒。
猛烈撞擊讓木質的房門瞬間裂開,小閘落地的悶聲讓符染擺開架勢,而又迎接那長槍皎白刃。金屬幾近撕裂的火花迸裂而出,符染能夠很深刻感受到劍身的劇烈震顫。無妨,扭轉光華,劍鞘乍現星辰墜地般流光,使得那長槍之巔也不得已上揚后退。
趁著那長槍也退,符染使劍暫歇。
“何許人也?”
沒有得到回答,只有長槍上揚后下滑式落地,隱入陰影。
門外影子深,倒似個女子身形。又見那漆黑長發高起馬尾立,此番八九不離十。單手持槍,腕輕抖,槍刃晃動,閃爍迷離光彩。
再轉即出槍,卻不料得劍鞘之擋回,也見得剎那天明般花火。符染快步退,又被書柜撐著只可側避,幸得月光落,見得女子一雙碧藍眼眸。他愣了一刻,退到窗邊,任月色朦朧披作鍍銀于劍鞘。白色發絲在月色里渲染漸灰,猶如山澗小泉夜幕里也深沉。怪夜幕太深,也怪那女子攜玄青面紗,不得見容貌之婉媚。不過,符染這次確信女子不屬于白晝的那伙人。什么來頭呢?他自己也猜不著,能猜著的,是長槍盈滿月光,又一次劃破空氣迎面而來,必然限為死手之最。劍鞘又一次迎接了長槍的突擊,飛快轉擰以擊潰對方,所見卻只有火花綻放,溫度剎那飆升。符染后跳上窗棱,卻從半透的月光窺見那女子一襲黑衣,身姿卻曼妙。只是,她似乎沒有退縮之意,再次舞動長槍凌上于劍鞘。符染也只愿以鞘抵刃,卻無心勝出。
“order -morpho”
一句他不能聽明白的咒令使得一簇小藍閃蝶飛快從女子身側出現并朝著符染襲去。這讓他是沒有想到了,一時間重心不穩從窗棱掉了出去,被蝴蝶追著在那瓦楞上奔跑起來。
小家伙們一會兒也不見了蹤影,但女子一直窮追不舍的身影符染也看在眼里。
盡頭在月色的高光里閃爍白色光芒,又剎那被他身體的陰影染黑。
介于已經暴露在那城上,符染立刻脫下外衣包裹住那一頭醒目的白色長發以防被發現。
一道月色般清白的符文隨他低聲念出,剎那也隨著手勢化作一個法陣在面前,召出強風朝女子而去。女子不退,也伸出手,輕指畫符以列開墨藍懸空法術。字符飛速擊穿符染稚嫩的法陣,發出泡泡打破的聲響。或許聽來還有些樂趣,但符染并不這樣想。
看來只得躲避,這才是他的想法。
有一刻,符染懷疑自己是否看錯,那女子身后似乎出現了一抹白色身影。定睛一看,不假。使符染驚愕的,是那身影竟是師父。
“符染,站遠些。”
喬安染的聲音鎮定深遠,是符染所了解的那個師父。
他也只能聽從了,跳離屋棱后順勢登上最近的一處小瞭望塔頂,躲在鐘邊察視皎月下對峙的雙方。
女子優雅轉身,黑色輕紗在月盤之中變得半透明,奇妙的半透明。上肩轉槍后立,再起勢,她看上去比應對符染的時候認真了不少,以至于月光在家槍上的鍍銀都閃亮起來。另一邊的喬安染卻兩手空空,既不持劍,也不起勢,是等待對方出招的模樣。
起風了,竹林葉沙沙化聲四方起。月盤里多了飄飛黑葉幾枚。
女子趁風而閃向喬安染,金絲裹挾她身軀為她提供超乎常人的速度于剎那間,但黑葉紛飛落一于喬安染的指間,給了他完美的武器。
抬手瞬間,見閃向他的長槍出刺也被劃開作對稱兩半----罪魁禍首是一小片黑色竹葉。
女子大概是愣了片刻,再想退回長槍已經來不及,回頭卻又悲劇一樣只得看著喬安染抬起手,猛地下落砍擊在自己的下半腰脊椎上。
清脆的折斷聲打亂了符染的思緒。他從未想過師父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只依靠一段小小的腳尖點轉和竹葉,就可以擊敗敵人。
女子還沒能發出慘叫,喬安染就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慘叫聲被堵回去,故什么也沒有。
女子暈過去,而喬安染順手把她扛在了肩上。這用行云流水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
喬安染遠遠看見符染藏在鐘邊上,卻只是嘆息一道,便扛著女子回房去。
樹葉飄飛也落地,青石板上閃過的影子是符染追隨師父身影的痕跡。
房里,一盈月色迢迢。
那女子被喬安染放在木質長桌上,背部朝上。他剪開女子的一層層黑紗衣物,任清冷月光鋪滿女子的背部。妙哉,月下,見得此人背部有灰黑色紋路漸生長,一道道又似個符文,只是符染說不出它名為何物。
喬安染伸出右手,低聲吟念一咒,即有灰白小符文由月兒鼓來光輝凝結。符文名為“療”,這倒是符染熟悉的。
自“療”字符而出的點點滴滴銀白色閃爍流星般流光緩緩落于女子下方脊椎。后,借著月光融化進了肌膚表層,大約是治愈她的傷。
月色勾勒喬安染容顏,眸子里若有若無的悲涼,符染也甚是熟悉。
師父念起師娘時,總是這般模樣。
“師父。她不像是白日那些個人,您可知來頭?”
“……”喬安染搖了搖頭,視線終點沒有離開過那女子傷處淤青一刻。
“也罷,我便侯著。”
“……符染,拿清符的寢衣來。”
“……”
符染轉身離開了房間,去到走廊轉角最盈起清月之房,尋師娘的舊衣。
桃花模樣蠟燭已有多年未溫,風兒也只自顧自地撩撥窗簾。說來甚是奇怪,自那時師娘離世,這房里再無暖意桃香。
“香,是風兒淘氣,無意也帶著桃花來了。怎的,我可未含香,莫要疑我。”
清符總此般逗樂,小符染也只顧跟著笑。那時怎又料到有此刻光景,尋不得師娘也聞不見花香。
符染終是把自己從夢兒里拉回來,去取一襲薄紗寢衣,回師父身側。
喬安染也無言,為那女子換上寢衣,竟甚是合身。
“師父,我守著她就是。您先休息吧……”符染輕聲提議。
“莫要動歪邪念頭。若有難,即喚我。”喬安染暗視一眼那女子容顏,心里卻喚起一個模糊影子。
莫不是那朝廷探子為白日事也插手來了?廖驍已退職近八載,怎的引來這般勢力?倒不是。望此女子卻也不似一探究竟之人,莫非知曉內情,以王命為貴,以殺我等為由,討來一席之地?
念王命,喬安染忍不住在步出房門時打了個趔趄。霖莘的名堂,多,極多。他那些名堂也曾攪得喬安染夜夜不得安眠。如今倒也甚好,調于邊境華烽城,他大可免于那些雜七雜八的麻煩事。只是廢了他年華青春。
想來或許也無妨,剩下個符染也能湊合還擊王之不義。
符染這時候也安靜下來,在女子身側翻閱一卷卷書冊。小小的房間內,此刻只有兩人的呼吸聲悄然起伏。
“你可知,你犯下罪過……”
“……”
符染翻身而立,持劍倒指女子。
她的聲音很虛弱,聽似低語。但氣息里潛藏著落魄。
“……你是何人?”
她似笑一合眼,容貌脫落漸下,斜上刀痕染爛半臉,并不如前半夜月下那般模樣。
她的黑紗質地衣物里,被風兒趕出一把短刃。
符染的呼吸在剎那間低沉。
竟是白日那黑衣之人所攜!
“……”
他自也出一身涼汗來,又想得師父已治了這女子,不知為何忽地安下心來。
“皇帝怎也料不得,你已成長如此。”
“他大概并不知道我活下來了。”符染忽然膽子又長起來,回敬一句。
“……江-”符染剎那伸手捂住女子的嘴。
“何許人也?莫要耍滑頭,你命也不過我師父憐憫,將才留下。此番何信力乃敢反于我?”
“……符染。”
“----”符染是沒料到她知曉這名號。不過,無妨。任她怎地,也斗不了師父罷了。他更未料及的,是她音色剎那溫潤柔似玉清清落泉,勾得起月兒瞧視,勾得起風兒溫雅窈窕,勾得起符染印象里,那個雅致淳和的師娘。描摹她模樣,再合女子模樣,卻無半點兒同似。
更何況,清符她怎也不傷自己。
他松手,無言。
“符染。你師父十一年前曾任那皇帝邊上的大將軍,這事兒,我權當你也知道。又再囊括,皇帝和你師父做過那些個荒唐春宵夢,我也----”
“怎的?!”
“嘁,喬安染算不來這一步棋子兒,你更算不來。”
“……”
女子靜下些,莫聞下文。
符染說不出個字來。他未曾想過這番荒唐話是否真實,也未曾想過,大將軍一職代個何意。
月光似水,浸沒過符染的眉間,將他溺死于真相迷茫的海霧里。
符染承認不了他未想過十一年前的屠殺,也難可想象師父喬安染歷經些怎番苦難,決絕,迷惘,乃至迷幻。
“清星苒。”
這三個字一字一頓從她唇齒間穿出。
符染知道,這即是她姓名。
“你倒有趣……和你師父一副模樣,常也靜得瘆人。”
清星苒用手肘撐著自己,緩緩翻身。她腰線高提,緊而有致,以至那清符寢衣也害羞似的扯出條條細皺褶。月光柔和她傷痕,此刻才見她容顏獨特風韻。
“你師父請著我使你去軒城,你可知之?”清星苒輕言細語道。
“方才他……”符染未曾記得師父有言說于此人。
“無妨,你不解他。他留我必有成因,便將是去王都。”清星苒接話。
此刻,符染暫也難料路途遙遠,也不解師父之作為,更不知為至今日之田地。親人之親,無可解。唯獨師父待他如至親,于他,則計為親人。血緣至親,再無音息。若確要踏上征程,他或拒認她的話語,到時,若受詐于她,他又該如何是好?
符染理了理衣衫,悄聲步出房。在燭光搖曳里,他敲響喬安染的門扉。
“師父,她是什么人?”
“你師娘的姐姐。”喬安染早知自家徒兒將滿是疑問,便無怪罪他到來。
“她自王都來?為何要傷我?”
“……是,她位列朝廷,屬武臣。”喬安染并未回言問題之二,符染信他,自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