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流逝總是悄無聲息。在我們看向遠方的時刻,它就溜走了,在我們閉目思考的時刻,它也溜走了,即便在我們短暫的一個呼吸之間,它也在悄然而逝。可仔細想想,時間這種東西又并不真的存在,有的不過是這世間萬物的變化罷了。只是,這萬物有了時間的陪伴和計量,又多了幾分凄美和憂傷。
隱惜谷中,春花年年如斯,秋草歲歲萎黃。人生的支點在這萬物起滅之中不斷變換,就像是走在冰川之上,還未走到終點,腳下的冰川隱沒不見,另尋他處,卻依舊只能隨著冰川不斷向前。
文子琢以為自己失了所愛,人生便沒了方向,可是,張無痕的出生又帶給她新的起點,新的希望。
慢慢地,張無痕稚嫩的眼神,咿呀的言語,還有她無時無刻的依賴將文子琢內(nèi)心深處巨大的傷口補綴完整。有時候,文子琢覺得張青陽并未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留在了她的身邊。
三歲之前,張無痕還是會哭會笑會鬧會撒嬌的一個小女孩兒,可是到了她三歲那年,一日,文子琢和瑯玕上山砍伐一些木料,只剩張無痕一個人在家。傍晚,谷中雷電交加,甚是可怖,雷雨又將文子琢和瑯玕困在了山上,等到兩人回到家中時,以為張無痕自己在家一定害怕得大哭,可是她卻沉默寡言,不需要哄,也不需要照料。
此后,她便不會哭也不會笑,變得異常安靜。文子琢以為張無痕是被雷雨嚇到了,所以才會情緒失常,但,過了很久,張無痕除了在情緒上異于常人,不哭不鬧之外,其他飲食起居方面一切如常,看上去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一個三歲的小孩,文子琢又問不出所以然。為了弄清她情緒轉變的原因和治療之法,文子琢在東垣派的醫(yī)書中搜尋了很久,最終也沒能找到答案。不過,文子琢原本是要查一查張無痕病因的,張無痕卻小大人一般跟在文子琢身后也認真地翻看起了醫(yī)書,還從此喜歡上了那些醫(yī)書。
文子琢覺得如果張無痕喜歡學醫(yī),或許她自己能從醫(yī)書中查出自己的病癥所在,因此,也便順了她的性子,甚至是鼓勵她去學醫(yī)。從此,自文子琢教授張無痕識字起,張無痕便與醫(yī)書為伴,且一頭扎進醫(yī)書中不能自拔。
其實,如果張無痕只是把學醫(yī)當成自己的興趣,隨便學一學,倒也不錯。可她偏偏拿出了貌似要當濟世名醫(yī)的架勢,把學醫(yī)當成了生活的全部。而她又純?nèi)蛔詫W,都是按照密室中東垣派醫(yī)書所言在自己摸索,全無師父的指導,所以,她整個的學醫(yī)過程并不平坦,并且,在這一過程中也給文子琢和瑯玕,特別是瑯玕造成了一定的困擾。
一日,文子琢和瑯玕外出歸來,瑯玕就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蛇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于是,便焦急地問張無痕道:“無痕,你見我的蛇了嗎?它們今天早上不是還好好地在家嗎?怎么都不見了?”
“不用擔心,它們都在我這里呢。”張無痕指了指自己的手邊,然后瑯玕便看到了一眾慘遭酷刑的蛇的尸體,有被剖出了膽的,有被磨成了粉的,還有正在鍋上熬制的,連他養(yǎng)了多年的青青和花花都未能幸免,一個被切成了蛇段,一個被燒成了蛇干。
“你!無痕!你在干嗎?”瑯玕心疼地望著那些他傾注了多年感情的伙伴們,不敢相信。
“我在制藥呢。”
“你制藥就制藥,為什么要殺我的蛇?”
“醫(yī)書上說蛇頭和蛇尾可治頭痛,蛇膽可治風疾,蛇骨粉可治皮癢,而一些特別的蛇還能制成療毒之藥。”
“那你也不能殺我的蛇啊!”
“你的蛇和林子里的蛇有什么區(qū)別嗎?”張無痕不解。
瑯玕欲哭無淚,可木已成舟,他除了為那些蛇舉辦一個隆重的葬禮之外,別無選擇。即使是葬禮,也只是象征性的儀式,畢竟都做成了藥,不能入土為安了。
那日,文子琢非常嚴厲地批評了張無痕的莽撞以及她的錯誤之處,張無痕也誠懇地向瑯玕道了歉,即便如此,瑯玕在那日之后還是生了張無痕一個月的氣。自此,瑯玕再也沒有養(yǎng)過一條蛇,他覺得這可能是對他心愛的蛇類的最大慈悲。
又一日,瑯玕胳膊上長了一個小紅疙瘩,雖然不疼不癢,但幾天都沒有消退,想著張無痕一直在努力地學醫(yī),便去問診。
面對谷中唯一支持信賴她的病患,張無痕認真地為瑯玕切了脈,又使出渾身解數(shù)為他開了藥。結果第一副藥吃下去,瑯玕身上的小紅疙瘩變成了一大片紅疹子。然后,張無痕修改了藥方,又給他開了第二副藥。結果第二副藥吃下去,瑯玕身上的紅疹子開始又疼又癢。
于是,張無痕開了第三副藥,第四副藥……直到瑯玕發(fā)了高燒,臥床不起,這才瞞不住,讓文子琢發(fā)現(xiàn)了此事。最后,文子琢背了瑯玕出谷醫(yī)治,治了半個多月,才將他治好。
從此,文子琢允許張無痕學醫(yī),但再不許張無痕為瑯玕開藥,又規(guī)定了張無痕的醫(yī)治范圍只能局限于谷中受傷的動物,且這些動物的醫(yī)治也是有限度的。——若非如此,文子琢實在是擔心隱惜谷會因張無痕的失手而變成不毛之地。
張無痕對于自己沒能治好瑯玕有些垂頭喪氣,不過,瑯玕這次倒沒有怪罪于她,還抱了她的小腦袋安慰了她許久。再之后,為了鼓勵張無痕,瑯玕仍然時不時偷偷地不懼生死地去找她問診。就這樣,張無痕的醫(yī)術在為瑯玕診治的實踐中慢慢進步。
或者是瑯玕大無畏的犧牲感動了上天,又或者是上天不忍心再讓他經(jīng)受誤診之苦,張無痕的醫(yī)術在不知不覺中精進了許多,瑯玕在張無痕手中也不再是一只實驗用的小白鼠,平日里隔三差五張無痕還會為瑯玕做一些藥膳進補。瑯玕沒有因為之前張無痕的誤診診壞了身子,倒是比以前更強壯了。后來,連文子琢也認可了張無痕的醫(yī)術,對她學醫(yī)便再沒有進行管束。
不過,文子琢更為在意的并不是張無痕的醫(yī)術,而是她學武的態(tài)度。
在張無痕十歲那年,文子琢想要張無痕和瑯玕一起練合璧劍法,畢竟合璧劍法只有兩人合練才能發(fā)揮出它的最大威力,而且文子琢一直謹記自己對師父李太極的承諾,要與張青陽一起完成合璧劍法。
既然張青陽已逝,文子琢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瑯玕和張無痕身上,可張無痕就像是天生要與文子琢作對一般,她對于學武一事完全不感興趣,怎么樣也不肯學。文子琢覺得張無痕還小,猶是小孩子心性,也便沒有強迫她,想著等她長大些,懂事了,自然知道學武的好處。
為了讓張無痕盡快了解學武的好處,提高張無痕學武的興趣,文子琢先從劍譜入手,經(jīng)常有意將東垣派諸多劍譜置于醫(yī)書之上,期待張無痕能偶然一觀。可張無痕從來都是跳過那些劍譜,直接翻閱醫(yī)書。
每次文子琢特意把劍譜拿出來,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最后又都被張無痕整整齊齊原封不動地放回了原處。張無痕心中還甚是奇怪,不明白這些劍譜為什么會長了翅膀似的飛到自己眼前,還要建議文子琢把它們都鎖起來。
轉眼張無痕十六歲了。
福瑞二十六年新年剛過,張無痕大概沒有想到自己平靜的生活將會隨著自己過去的十六載年華一同逝去。命運這種東西,誰又能說得清呢?
文子琢雖然覺得自己的女兒沒什么習武的天分,卻也不想她一直是個一丁點兒武功都不懂的廢物,因此,她覺得不能由著張無痕自己的性子胡來,決意要逼迫張無痕習武。張無痕非但沒有受迫于母親的強權,反而要與文子琢爭論一番,于是,也就有了下面這段母女之間的對話:
“母親,你為什么一定要我習武呀?”
“因為習武可以強身健體。”
“可書上說養(yǎng)生應當順應萬物之道,不傷精氣,恬淡而行。若是習武的話,雖氣行周身,仍嫌太過刻意,不免違了自然,也并不是什么養(yǎng)生之道,哪里可以稱得上強身健體啊!”
“你哪兒來那么多歪理!那你也不能天天守在房間里,一動不動地搗騰你的藥草吧,總要出門活動活動才好。”
“那我之后每天出門活動,也不用習武吧。”
“不行!你不習武,今后出了門,怎么保護自己?”
“有你和哥哥保護我就好了呀!”
“我們總不能一直在你身邊。如果你一個人,遇到壞人,會武功的話也可以防身。”
“母親,世上哪有那么多壞人,您多慮了。會武功才會打打殺殺,才會讓人起了爭斗之心,不會武功,就不可能有這些問題,這才是防身之道。”
“你真是不可理喻!”
文子琢看看張無痕執(zhí)意要違逆自己,生平第一次罰了她,既不許她吃飯,又不許她再看醫(yī)書,只許她老老實實在院中跪上一天。
到了傍晚,文子琢帶了飯去看張無痕,解除了她罰跪之后,張無痕卻一溜煙跑個沒影。再之后,文子琢和瑯玕便在出谷的唯一的通道絕壁之下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張無痕。從那天起,張無痕便開始了自己嘗試出谷的漫漫征程,不管是否受罰,每天她都要去那絕壁之下順著藤蔓試著攀爬出谷。
文子琢沒想到自己對張無痕的懲罰還有這樣的效果,張無痕的倔強倒真是一點兒都不輸自己。
不過,她又覺得以張無痕不懂習武的身手,想要爬到絕壁之上逃出谷去,絕無可能,便是張無痕現(xiàn)下每次爬上去的高度,即使摔下來,也沒什么生命危險,至多不過是摔個鼻青臉腫,手腳磕碰而已。
如果張無痕每天除了看醫(yī)書、搗騰藥草之外,能這樣攀爬一陣子,活動一下筋骨,也是不錯的。所以,文子琢也便沒有阻止,有時候還要端了茶水,吃了果糕,在絕壁之下看熱鬧般瞧著張無痕爬上去,又摔下來。
看到張無痕摔下來之后,文子琢還要悠悠地問道:“我就說叫你習武了吧!若你學了武功,這小小的絕壁又算得了什么?你想出谷輕而易舉!要不要再重新考慮一下習武之事?”
張無痕拍拍身上的土,揉揉受傷的腰,堅定地回答道:“不必!”說完,便神態(tài)淡然地離開。
這樣的爬了又摔,摔了又爬的日子張無痕堅持了兩個多月。按說正常人經(jīng)過這樣一番練習,攀爬技術怎么著也該有所提高,可張無痕就像是要證明自己絕非練武之才似的,她的攀爬技術毫無進展。上一次是從什么位置摔下去的,下一次不多不少仍是爬到同樣的位置便摔下去。
瑯玕見張無痕爬得辛苦,私下曾悄悄教授了她一些攀爬的要領,張無痕認真地學了半天,臨到實踐之時,卻是半分作用也沒有。瑯玕也只能暗暗搖頭了。
經(jīng)過了這一系列的攀爬的失敗,張無痕覺得還是應該從自己擅長的事情入手,于是,便為自己量身制作了一款“助攀之藥”。十日之后的一個夜晚,藥成,張無痕吃了藥,便立即滿懷信心地連夜去爬絕壁了。
不知是張無痕自制之藥真的發(fā)揮了作用,還是因為吃了藥,信心更多一些,這一次攀爬,張無痕的確是比之前進步了一大截。雖說她所在的位置距離絕壁之頂仍是差了好大一截,但是較之前攀爬的高度卻高出了整整一倍還多。
可張無痕的極限也僅止于此了,她也終于在挑戰(zhàn)了自己的極限之后毫無懸念地摔了下去。在摔落的半空中,張無痕扭頭向下看了看自己的高度,盤算了一下自己摔下去大概會摔斷幾根肋骨——所謂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好像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張無痕的“助攀之藥”唯一的結果可能就是讓她摔得更慘一些。
再轉回頭看向夜空,一輪明月高懸于天,張無痕忍不住贊嘆道:“好美的月色!”想必這樣的月色配上自己重摔于地的聲響,應該也是絕美的。
突然,這美如仙境的月色卻被一個黑影打破。張無痕在落地之前被這黑影只手攬住,之后,這黑影就帶了張無痕三兩下便順著絕壁攀到了頂上,出了谷。
張無痕每日里嘗試攀爬出谷不過是為了反抗母親習武的要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會出谷。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黑影,月光之下,那人的面貌更加清晰地展露在她面前。木然的眼神,緊皺的眉頭,配著他滄桑憂郁的臉龐,雖說不上什么和藹慈善,卻自有一種威嚴和特別的氣概。
“你是誰?謝謝你救了我。”張無痕第一次和谷外的人說話。
那人的眼神仍是有些散亂,心中疑惑道:“這幽香,她身上的幽香——”張無痕覺得他似乎陷入痛苦之中。在他攬了張無痕的腰身飛上山頂時,張無痕無意間碰到了他的脈搏,感覺他的脈象沉而細,快而亂,這是頭部患疾才會有的脈象。不知他遭遇了什么,才會身患頭疾,但要進一步診治,張無痕還需要了解更多。
張無痕剛要再問,那人卻望了張無痕發(fā)呆,之后又發(fā)狂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閃電一般轉身離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真是個怪人!不過,還是謝謝你!”張無痕對著黑暗的夜說道。
隱惜谷中,文子琢和瑯玕仍在熟睡。絕壁之頂,只有張無痕伴了寂靜的夜空,溫柔的月色,清醒著。
張無痕生平第一次出谷,發(fā)覺谷外的世界也不過如此。那些街頭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花樣繁多的小糕點,在她看來,和谷中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也沒什么不同。
她的衣服在出谷時劃破了不少,穿著這樣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走在城中街道上,引來無數(shù)詫異的目光。大家不約而同地在心中暗自思量:“這個小乞丐,長得如此清麗,真是太與眾不同了!”張無痕衣服雖破,卻經(jīng)常清洗,很是整潔,臉上、身上也是一塵不染的,還散發(fā)著陣陣幽香,也難怪大家要驚訝了。張無痕卻完全沒有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在路上走得很是坦然。
偷溜出谷,走得過于匆忙,張無痕只帶了自己平時常用的一個醫(yī)用小包,隨身衣物卻沒帶,更別提什么盤纏了。不過她自小在谷中長大,對于錢財之物也著實不甚了解。
肚子餓了,張無痕便站到那些誘人的吃食面前,巴巴地瞅著咽口水。賣東西的人見這么漂亮的小姑娘盯上了自己的吃食,少不得送一些給她吃,送了吃食,心里還要思忖著不知是哪個富家千金上街體驗生活。就這樣,張無痕一路走來,平平安安,肚子并沒餓到。文子琢擔心的遇到壞人的事情,也是半個也沒遇到。
這一日,張無痕來到恒州城中,正在街上走著,突然遇到一群人圍在一起,為首的女子哭天喊地,地上的男子一動不動,眾人皆勸女子節(jié)哀。
張無痕好奇地走過去,摸了摸地上男子的脈搏,又探查了他的胸口。痛哭的女子見張無痕一個小姑娘擅自與地上的男子有肌膚的接觸,正要發(fā)怒,只聽張無痕道:“他還沒死啊,你們哭什么呀!”
女子有些吃驚,又略帶希望地問道:“可是剛剛幾位大夫都說我的夫君已經(jīng)不行了。”
張無痕并不答話,拿出隨身銀針,專注地為地上的男子行針。果然,不過半刻鐘左右,地上的男子慢慢地蘇醒了,雖然身體還很虛弱,卻已經(jīng)有了意識。
眾人沒有料到張無痕一個乞丐模樣的小姑娘竟有如此醫(yī)術,個個要驚掉了下巴。
旁邊有位藥鋪之人,心思靈活,見張無痕醫(yī)術高超,不通世故,便熱情地邀請她到自己的藥鋪小坐。不成想,小坐變成了長坐,長坐變成了小住。于是,張無痕便莫名其妙地成為了這家藥鋪的坐館醫(y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