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最高人民法院公司法解釋(四)理解適用專題講座作者名: 鄧峰 許德峰 李建偉主編本章字數: 19369字更新時間: 2021-09-09 10:23:51
專題一 決議不成立的事由
決議的效力爭議,以決議的成立為前提,“不成立的決議”作為公司決議瑕疵的一種,將其從現行《公司法》第二十二條所確立的無效和可撤銷的“二分法”中分離出來,實質上包含了對股東大會決議新的理解。依照“三分法”的思路,股東大會決議是一種法律行為。而法律行為的成立和生效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因此,股東大會決議的成立和生效也應與法律行為的理論相吻合。依此推論,所謂決議的不成立,是指不具備股東大會或股東大會決議成立要件的決議。法律行為欠缺成立要件時,為法律行為不成立。同理,當股東大會決議欠缺成立要件時,應稱為“決議不成立”[1],這也與《民法總則》第一百三十四條的規定相銜接。從比較法的視角來看(參見表1),雖然多數公司立法例采用“二分法”,但也有類似情形可資借鑒,比如日本采用“三分法”、韓國甚至采用“四分法”,德國、我國臺灣地區判例上也均承認決議不成立之訴。這或許與東亞國家公司治理中普遍存在的,對程式遵守有所欠缺的現實有關。
核心條文
《公司法解釋(四)》
第五條 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存在下列情形之一,當事人主張決議不成立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
(一)公司未召開會議的,但依據公司法第三十七條第二款或者公司章程規定可以不召開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而直接作出決定,并由全體股東在決定文件上簽名、蓋章的除外;
(二)會議未對決議事項進行表決的;
(三)出席會議的人數或者股東所持表決權不符合公司法或者公司章程規定的;
(四)會議的表決結果未達到公司法或者公司章程規定的通過比例的;
(五)導致決議不成立的其他情形。
關涉條文
1.《民法總則》
第一百三十四條 民事法律行為可以基于雙方或者多方的意思表示一致成立,也可以基于單方的意思表示成立。
法人、非法人組織依照法律或者章程規定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作出決議的,該決議行為成立。
2.《公司法》
第二十二條 公司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無效。
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東可以自決議作出之日起六十日內,請求人民法院撤銷。
股東依照前款規定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可以應公司的請求,要求股東提供相應擔保。
公司根據股東會或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已辦理變更登記的,人民法院宣告該決議無效或者撤銷該決議后,公司應當向公司登記機關申請撤銷變更登記。
條文理解
Ⅰ條文演變
[表格1]《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演變過程

續表

Ⅱ主要爭議
一、效力瑕疵的劃分方式
1.“二分法”還是“三分法”
對“不成立的決議”是單列一類,還是歸入無效、保持現行法“二分”的格局,存在相反觀點。支持“二分法”的觀點,多是從尊重現行法角度出發,認為不成立之決議因其不成立而無法撤銷,可歸入決議無效,在未修訂《公司法》的前提下,《公司法解釋(四)》增加對“不成立的決議”的規定有超越權限之嫌。但大部分觀點是支持“三分法”的,認為由“二分法”向“三分法”的轉變是《公司法解釋(四)》的一大亮點,“三分法”將股東會決議看作一種法律行為,依照法律行為的成立和生效將股東會決議瑕疵進行分類,對實踐中確實存在的有關決議不存在情形(特別是偽造、虛構相關決議)作出認定,避免了形式主義的僵化,后期隨著《民法總則》的頒布出臺,“三分法”顯然與整個民事行為制度更相匹配。具體到支持“三分法”的意見,還可以再進一步細分,主要基于表述的區分。一種思路是,為了避免司法解釋超越權限,將“不存在”和“未形成決議”兩種情形合稱為“不發生法律效力”;另一種意思路是,決議和其他民事法律行為一樣,其成立也需要一般要件,因而可直接比照民事法律行為瑕疵——未成立、可撤銷、無效的基本樣態——作出規定。
2.“三分法”還是“四分法”
在《征求意見稿(2016)》中,“未形成有效決議”的情形被單列一條(第五條),構成了決議瑕疵“四分法”的格局,涉及的主要事由為出席數、表決權數與公司法/章程不符,偽造簽名,決議內容超越職權。除決議內容超出職權外,其他幾項和“決議不存在”中規定的情形相似,均是程式瑕疵。故而,占據多數的觀點是,“未形成有效決議”的情形實質上屬于“決議不成立”,可以被其涵蓋,因而采取“三分法”已經足夠,并無再加以細分的必要。同時,也有觀點認為,鑒于瑕疵之訴在實踐中的表現樣態本就復雜,“未形成有效決議”更是一個復雜、輕微、很難在邏輯上判斷邊緣所在的制度,這樣的制度會誤導法官形成更加混雜的甚至很多錯誤的認識,“未形成有效決議”和“決議不存在”二者除了表現形式不同,訴訟主體、法律效果等并沒有實質區別。在區分標準不明確、區分效果不明確的情況下,不宜再作區分。
二、決議不成立的具體情形
公司決議效力瑕疵的具體表現形式,在實踐中非常多樣,兩個版本的征求意見稿中對各種情形的列舉即為明證。因而,在整個司法解釋的起草過程中,對決議不成立的情形范圍及表述,也存在不同意見,主要圍繞兩項內容,一是“決議上的部分簽名系偽造,且被偽造簽名的股東或者董事不予認可”,二是“決議內容超越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職權”。對于第一種情形所涉及的“虛假決議”“表見決議”,支持者認為有必要保留以對公司治理中的現實問題做出回應;反對者則考慮到,偽造簽名本質上屬于署名問題,至于如何界定偽造,又涉及股東事后同意、事后補簽等事實判斷,也可能構成《公司法解釋(四)》第四條所指的“僅存在程序瑕疵,未對決議產生實質影響”而列歸“決議可撤銷”,應該說,反對意見的理由是較有說服力的,最終稿未列此項,或許也是為避免決議瑕疵分類上的含混交疊,是比較合理的。至于第二種情形所涉及的內容超越會議職權/章程,按照前述“三分法”的立法思路,此種實質判斷當屬無效和可撤銷的范圍,未列入“不成立的決議”也是比較恰當的安排。概括而言,《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決議不成立”主要是指“未開會”“未表決”“未達到出席數/表決數”等不符合“會議”“決議”程式的情形。
Ⅲ條文要點
一、對“會議”的理解
何為會議、如何做出決議等問題,在我國的公司治理實踐及學理研究中都較少受到關注,大量出現的“虛假決議”也反映了公司成員對“會議”這一集體行為的理解不足。
1.股東會
公司股東以集體的方式來行使對公司的管理性權利,這被稱為股東會(Shareholder Meetings)。股東會是一個通過開會和投票方式存在的機關,而不是常設性的。
傳統上,股東之間即使以多數同意,也不能在股東會之外作出決定。如果沒有依據法律或章程的明確規定、按照標準程式、符合法定人數開會并作出決議,該決議并不能對公司產生約束力。這是為了保證公司程式的履行,使得所有的股東都得到通知、參加會議的機會、討論和投票。不過現代公司法出于簡化公司程序的目的,也會認可公司股東以一致書面同意的方式來作出決議。比如美國法上,大部分州的法律都允許公司采用這種方式。其中,《美國標準商事公司法》要求如果不開會,只能采用書面的一致同意[2],但特拉華州就允許多數股東的書面同意[3],有些州[4]也和特拉華州的規定類似,但是要求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股東應當迅速地得到通知。這種同意,也適用投票權征集,也是可以通過正式會議廢止的。一旦生效之后,必須將這種書面同意決議加入正式會議的記錄,并且一旦通過之后,必須通知所有的股東。書面一致同意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變成了一把雙刃劍,因為收購者可以采用這種方式去繞開公司董事會發動直接面向股東的收購行動。這導致許多美國的公眾公司修改自己的章程,禁止這種方式的使用。
原則上,股東會決議的做出必須要經過表決,除了上述書面形式之外,在普通法上還存在例外,有一些非正式的決議,有時候也被法院確認有效。美國法上的典型案例是Phillips Petroleum Co.v.Rock Creek Mining Co.[5],非公開公司的兩個股東持有三分之二的股份,兩個股東一致同意將公司的所有資產出售給其中一個股東,被法院確認為有效。至于股東的表決權被剝奪,大多出現在應當開會而未開會的情形下,股東可以提起對公司的直接訴訟。
2.董事會
美國法上,大量的早期案例確立了這樣一個規則,董事控制與管理公司事務的權力不是連帶責任(joint and several),而僅是共同責任(joint)。這便意味著董事們的決策必須是在一個“合法召開的會議上以整體的方式做出”。它的理論基礎是,股東有權期待董事會只有在集體討論和商議后才做出一項決定。討論可以改變看法,共同商議可以使想法敏銳,這些都能改善決策的進程。從這一理論中引申出了幾個結論:一是每名董事獨自地、連續地批準某項行為而不是在會議上批準的,不是有效的董事會行為;二是董事不可以授權他人代其投票;三是必須嚴格遵守通知、法定人數和其他相似事項的法律程序。[6]
董事會的共管模式,意味著董事之間應當存在著經常性的交流、通信或者其他的互動,彼此建立信任。但僅日常的交流達成了一致,不得認為產生了董事會決議。傳統上董事會必須遵守一定的程式,以此區分日常交流和正式決議之間的不同約束力。如果董事會未對決議進行表決而直接作出“決議”,則違背了董事會的程式要求。當董事的表決權受到限制或剝奪,以及在召開正式會議的情形下,不足數(法定人數或表決數的欠缺)的決議通常是無效的(void)。不過一些成文法(比如特拉華州及加州)也賦予了衡平法院在當事人請求時,對決議效力(包含對法定人數、表決數)進行審查的權利。普通法上甚至有規則[7],拓展了這一程序邊界而直接延伸到實體判斷,認定董事違反信義義務的決議本質無效(per se invalidity)。
3.董事會與股東會的關系
兩會決議成立與否,除了涉及社團行為的滿足,還涉及兩會權力的劃分,即某一決策(或行為)應由董事會還是股東會作出,由此引發應否開會、是否有權投票、規則選用、適用比例等一系列對程序問題的爭論,甚至是對既有“自治規則”的衡平審查。以美國法為例,從訴因上看,在未付諸行動之前,針對決議效力的訴訟,都屬于對公司的直接訴訟[8],而具體的訴請背后可能是各種各樣的程式問題;從結果上看,認定決議不成立(無效)大多是中間判斷,救濟是視當事人的請求而定的。同時,以董事會為中心的美國公司法背景下,法院對董事會權力的限制也發展了一些衡平規則。比如,出現管理層自我強化(self-entrenchment)[9]、發行或回購某類證券的決議損害特定股東表決權[10]、業務行為與出售公司資產之間的區分[11]等。
4.美國法上會議瑕疵的處理方式
通知不足剝奪了股東就提出的事項參加會議、辯論、投票的機會,導致股東會采取的行動自前述股東未參加股東會會議時無效。如果所有未收到通知的股東出席股東會并參與股東會,這構成放棄通知權,無論他們還是公司都不能質疑股東會授權的公司行為的有效性。僅僅為了反對通知而出席股東會不構成放棄通知權。股東會的會議記錄應該表明進行了適當的通知,提供以郵寄或者其他方式進行通知的證明,或者以會議記錄或公司記錄的附隨證據表明放棄通知權。在Darvin v.Belmont Indus[12]案中,法院認為,股東會會議通知的目的之一當然是允許股東有充足的時間為參加會議做準備。盡管公司未按照要求對股東會召開的時間進行通知,如果股東事實上參加了會議,法院合理推斷該參加會議的股東并未受到損失,因為他仍然能夠參加會議。股東會會議的通知也服務于另一個目的,它為股東提供充足的時間研究股東會上討論的行為及其合法性。當股東知道股東會特別會議的目的時,他可以研究提案,形成立場,贊成或者反對提案。
大多數州的法律允許股東放棄通知權。這種棄權必須以書面的方式而且在任何時候都能被執行,如果所有享有通知權的股東以書面棄權或者以出席并參加會議的方式不接受通知,例如,在Block v.Magee[13]案中,根據《紐約州商事公司法》第六百零六條,如果股東親自或者由他人代理參加會議而未在會議結束前抗議未收到會議的通知,視為對通知的放棄,股東會決議不會因為缺少通知而無效。
為了保證有效性,棄權必須由登記股東而不能由股份的收益所有者行使。通知須向登記股東發出。法律授權董事會或者章程細則確定股權登記日期,以確定誰有權被通知,誰有權在股東會上投票。[14]
一個有效召開的股東會可以被推遲。許多州法明確了是否需要對被推遲的股東會召開的時間、地點進行通知。法律對此問題有不同的處理。一些法律規定,只要被推遲的股東會在特定的時間內召開,則不需要進行通知。另外一些法律規定如果新的登記日期確定,則須進行通知。[15]
全體董事成員的多數構成法定人數以實現商事交易,除非法律、公司章程或者章程細則規定更高或者更低的人數要求。即使董事會有職務空缺,法定人數要求不變。
除非法律、公司章程、章程細則授權,低于董事會多數的董事不能召開董事會并做出約束公司的決議。如遇低于董事會多數的情形,只能休會,未休會而在此種“董事會會議”上采取的行動是無效的,即使低于法定人數可能隨后被合法的董事會會議或者股東會會議認可。
與會董事必須親自在場并代表自己行動。董事會會議上的投票權不得由他人代理,除非公司章程或者章程細則授權。盡管大多數司法管轄區沒有確立這一規則,但是會議開始召開時達到法定人數要求,即使中途有董事退出,只要董事會的任何行動都由董事會會議的法定人數的多數批準,應該能夠繼續進行交易。
現代公司法通常規定章程細則等確定的多數董事構成法定人數,與會董事的多數董事如果達到法定出席人數,則其行動被視為董事會的行動。然而,法律允許章程細則規定更高的法定人數或者更多的投票權,或者更為寬松地允許此類條款規定在公司章程或章程細則中,甚至更寬松的情形是,允許此類條款規定在公司章程、章程細則或者股東協議中。一些法律允許公司章程或者章程細則確定公司法定人數低于董事會半數,但是不得低于三分之一。[16]
二、“決議”的含義
對決議的效力進行判斷應當首先準確理解“決議”。決議是社團法下共益權的產物,決議不同于章程,決議行為的根本特征在于其根據程序正義的要求采取多數決的意思表示形成機制,決議結果對團體全體成員都具有法律約束力。[17]決議的內涵在中國法上并不明確,在法學界也存在著對“決議”性質認定的爭議,如關于股東大會決議的“意思形成說”與“法律行為說”的爭議[18],在法律行為說的內部也存在著分歧:有觀點認為決議行為可以被歸入民法中的共同法律行為[19],而也有觀點認為決議行為不同于共同法律行為,決議行為擴充了民事行為的類型,應當成為一種與單方民事行為、雙方民事行為、共同行為并列的獨立的民事法律行為類型[20]。
不論如何概念化決議的性質,對決議的理解都無法僵硬地套用傳統民事法律行為的框架,公司決議效力的擴張,例如決議對第三人發生效力等情形都無法用傳統的民事法律行為理論進行解釋。公司決議性質的爭議更多地體現在學者的學理概括中,而在公司法的實踐中,股東(大)會、董事會會議的目的是作出對公司或股東有約束力的決議,決議是對公司自身及其股東具有約束力的意思表示這一點是無可爭議的。
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公司決議必須通過股東(大)會、董事會形成,但股東(大)會會議、董事會會議并不一定會產生決議;決議行為是和社團成員的表決、表決權聯系在一起的,是和公司民主聯系在一起的。在現實生活中,股東(大)會、董事會召開時也存在著許多決議之外的行為,比如“吹風會”“征求意見會”等,這些行為形成的文件也可能會叫作決議,但其更多是一種宣言、宣示性的內容。因此,應當注意,決議并不能簡單地從內容上進行判斷,而是需要從表決與否來進行判斷。
三、“三分法”的理論基礎
學理上將“決議不成立”的內涵表述為:公司股東大會會議召集程序、決議方式存在著可視為會議不存在的重大瑕疵。會議存在需滿足以下要件:(1)有會議召開的事實要件。(2)具備會議召集程序要件,包括:由召集權人召集;向全體股東發出召集通知;決議事項限于會議通知事項。(3)具備決議程序要件,即達到法定的表決權數,符合團體法律行為之邏輯。對“三分法”的合理性的論證包括:(1)從法律行為理論看,“三分法”在邏輯上更周延。大陸法系民法一向嚴格區分法律行為的成立與生效,“二分法”無法涵蓋決議不成立。(2)決議不成立具有獨立的制度價值,決議無效與可撤銷無法予以替代。比如,認定決議不成立的,股東大會還可以再次作出相同內容的決議;如認定無效,股東大會不可以這樣做。(3)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公司實踐中確實存在決議不成立的情形,法律不能假裝沒看見[21]?!叭址ā睂Q議不成立界定為作為法律行為的決議缺乏成立要件[22]。
四、決議不成立與決議無效的區別
依據“三分法”的觀點,決議不成立主要是指欠缺決議的成立要件;決議無效則是在通過股東會、股東大會和董事會的表決基礎上,滿足了成立要件,但因內容違反法律和行政法規而不滿足生效要件。兩者對比如下:(1)決議無效是自始的、當然的、確定的無效,因此,決議無效一般無法得到補救,也不能因為其他股東的追認而生效;而決議不成立則不盡相同,部分情況下其他股東對決議予以追認,可以使決議得到補救,從而成立并生效。當然,如果成立后的決議在內容上違反了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則仍應認定為無效。(2)決議無效是因為決議的內容違反了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或者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此無效是絕對的,是可以由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主張的,但是決議不成立本身并不涉及公共利益,只要決議內容沒有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一旦股東對其進行了追認,嗣后再行使撤銷訴權或者要求確認不成立乃至無效,則違反了商法的禁反言原則以及誠實信用原則,不應得到法院的支持[23]。
五、決議不成立與決議可撤銷的區別
決議不成立的原因中也有程序上的瑕疵,與可撤銷的決議中的程序上的瑕疵有一定關聯,司法實踐中也存在法院對于決議不成立的情形適用決議可撤銷的規則的案例。根據“三分法”的觀點,決議不成立時,是因欠缺股東大會或決議成立的要件;而決議存在撤銷原因時,股東大會及其決議都滿足了成立要件和生效要件,只是因股東大會決議程序或內容上存在較輕微的瑕疵,影響了決議的公正性或正當性,使該決議處于可撤銷的狀態[24]。具體而言,決議是否成立主要應該考慮的程序事項包括:召集權人的問題、召集對象的問題和召集內容的問題,即要保障會議由召集權人召集,并向全體股東或董事發出,召集時需要披露所有會議議題。公司機關的相關會議應該由召集權人召集才能成立,這是為了保障公司更加有效的治理,防止日常經營中被過度地干擾和過高的治理成本,這也是召集人制度設立的根本初衷和制度意義。保障召集對象(包括所有的股東或董事)既涉及股東自身權利的保障問題,也涉及公司機關會議表決基礎的有效性問題。而召集內容需要披露所有會議需要決議的事項,能夠保障股東等會議參與人在選擇是否出席時能更準確地表達其真實的意思。除此之外,對決議所涉事項是否真實存在的考察作為行為標的要件也應該納入我們的視野之中。
相比可撤銷的決議有60日的除斥期間,決議不成立能更全面地保護因程序上的重大瑕疵導致利益受到影響的股東或董事,股東或董事可以隨時地提起訴訟要求確認決議不成立。
六、決議不成立的情形
學界對決議不成立的情形的細化,分為兩類。
一種劃分是對決議不成立進行了詳細的列舉,所謂決議不成立包含以下情形:(1)根本未召開會議而偽造的“決議”;(2)顯然無召集權人召集會議作出的“決議”;(3)故意未通知大部分股東而召開的會議作出的“決議”;(4)就召集通知未列明的事項作出的“決議”;(5)從形式上看未達到法定的表決權數而當場未通過的“決議”[25]。另一種劃分是將作出決議的會議存在瑕疵和決議本身存在瑕疵進行區分,認為存在兩類決議不成立,即:(1)會議機關不具備決議能力或資格,例如股東大會是由全體股東構成的集會,對全體股東當然應賦予出席股東大會的資格或機會,同時,股東大會必須經有召集權人的召集、通知或公告召開股東大會的決議事項,符合出席法定數要求,這是股東大會的最低構成要件。因此無召集權人召集的股東大會、完全無股東大會開會的事實以及對全部股東未發出召集通知等的情形下,股東大會沒有作出決議的能力或資格,因此決議不成立。(2)決議本身欠缺成立要件。各國公司法對于普通決議或者特別決議都規定了最低表決權數,該表決權數不同于出席法定數,出席最低數是股東大會成立的構成要件,而表決權數是股東大會決議的成立要件,如果股東大會對決議事項的表決同意數未達最低表決權數,則股東大會決議不成立[26]。
本條司法解釋中的決議不存在的情形列舉為五項,第一項為未實際召開會議,但也對除外情形作出了規定,這與現代公司法出于簡化公司程序的目的,認可公司股東以一致書面同意的方式來作出決議的趨勢是相一致的;第二項為未對決議進行表決,第五項為兜底性規定,其他兩項為出席數與表決數的不足。本條在制定思路上,更靠近第二種分類方法。
典型案例
一、未召開會議、會議程式瑕疵
1.劉某訴劉某紅等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案[27]
【焦點問題】未召開會議而委托第三方公司代為制作的決議,效力如何認定?
【裁判立場】第三方公司已經取得了股東的授權,可以認定決議有效。
【案例簡介】2007年3月16日,劉某紅與劉某共同出資成立駐馬店市飛翔門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飛翔公司”),公司注冊資本為20萬元,劉某出資5萬元,出資比例為25%,劉某紅出資15萬元,出資比例為75%,劉某為公司的執行董事及法定代表人。2007年7月3日,飛翔公司變更劉某紅為公司執行董事及法定代表人。于2008年9月10日,2008年12月22日,2009年12月7日,2010年1月28日,2011年1月20日,飛翔公司五次股東會決議分別將飛翔公司注冊資本從20萬元變更為120萬元、320萬元、550萬元、888萬元、1188萬元,并由劉某紅和劉某分別追加出資。五次飛翔公司注冊資本變更中所需的工商登記材料及文件,系由駐馬店市懿通會計咨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懿通公司”)代飛翔公司制作完成,包括為增加注冊資本制作的股東會決議及在股東會決議上兩個股東的簽名;同時,五次增加注冊資本的變更登記也由懿通公司代飛翔公司完成。劉某紅起訴至駐馬店市驛城區人民法院,請求依法確認飛翔公司五次為增加注冊資本的股東會決議無效。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該股東會決議系懿通公司代飛翔公司制作完成,兩位股東未召開股東會,也未在股東會決議上簽名,兩位股東就增加注冊資本沒有召開股東會及形成決議,因此確認五份為增加注冊資本的股東會決議無效。劉某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由于飛翔公司五次變更公司注冊資本的股東會決議上“劉某紅”三字均非劉某紅本人所簽,在其本人對決議的內容不予認可的情況下,不能認定上述股東會決議為有效的決議,因此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劉某提起再審。
再審法院查明在飛翔公司為辦理變更登記手續而出具的指定代表或共同委托代理人的五份證明上均附有劉某紅與原件一致的身份證復印件;且根據每份增資決議上記載的增資數額,飛翔公司均變更了相應的營業執照,最后一次換發營業執照的時間是2011年1月24日。再審法院認為,指定代表或共同委托代理人的五份證明上均附有劉某紅與原件一致的身份證復印件,且劉某紅在五次增資期間擔任法定代表人,存在其他管理行為,卻對增資事項不予認可,不符合常理,且未能提供證據證明自己不知情。因此應認定為劉某紅對決議知情。依據《公司法》第二十二條第一款對決議無效的規定,五次增資協議并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因此不存在決議無效事由。再審法院判決撤銷一審判決和二審判決,駁回劉某紅的訴訟請求。
【案例評析】本案中比較特殊的一點是,股東會決議的制成和股東的簽名都是由第三方公司代為制成。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都嚴格認定了本案的股東會決議事實上不存在、股東的簽名事實上非本人簽名;再審法院則認為委托第三方公司的證明文件有劉某紅的身份證明,從而肯定了證明文件的效力,進一步肯定了委托第三方公司代為制作股東會決議和股東簽名的效力,從而認定股東會決議存在。
2.三亞保力房地產投資開發有限公司等訴寶恒投資有限公司公司決議撤銷糾紛案[28]
【焦點問題】決議的程序瑕疵可能同時涉及“不成立”“可撤銷”兩種效力狀態,應如何認定?
【裁判立場】欠缺會議或決議成立的要件,應當認定為不成立。
【案例簡介】寶恒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寶恒公司”)及海南天久置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久公司”)為三亞保力房地產投資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保力公司”)的股東。保力公司2013年5月22日召開臨時股東會,但未向寶恒公司發出通知,保力公司董事長雙某川主持臨時股東會,天久公司委托朱某參會,寶恒公司未參會。該次臨時股東會決議記載,雙某川等四人辭去董事職務,雙某川辭去董事長職務,朱某、馬某等五人組成第二屆董事會,楊某強、朱某華等三人組成第二屆監事會。保力公司2013年5月22日第二屆董事會第一次會議,董事會參會董事為朱某等四人,馬某未參會;該次董事會決議記載,朱某任保力公司的董事長及總經理。保力公司2013年9月29日第二屆董事會第二次臨時會議,董事會參會董事為朱某等四人,馬某未參會;該次董事會決議記載,董事會批準了八項經營管理事宜。保力公司2013年11月7日股東會臨時會議,臨時股東會出席股東代表為天久公司法定代表人朱某,寶恒公司未參會;該次臨時股東會決議記載,同意《關于修改〈保力公司章程〉修正案》,批準2013年9月29日公司二屆二次董事會決議。
2014年1月,保力公司以在《西藏日報》刊登通知的方式向寶恒公司、馬某及朱某華發出《關于召開保力公司董事會、監事會、2013年度股東會的通知》,通知寶恒公司、董事馬某、監事朱某華于2014年1月17日分別參加二屆三次董事會、2013年度股東會及二屆二次監事會,審議事項為2013年工作總結和2014年工作規劃,該通知落款時間為2014年1月4日。保力公司2014年1月17日2013年度股東會會議簽到簿記載,該次股東會出席股東代表為天久公司法定代表人朱某,寶恒公司未參會;該次股東會決議記載,批準董事長兼總經理關于公司2013年工作總結和2014年工作規劃的報告。
2014年3月,保力公司以郵寄函件及在《西藏日報》《北京青年報》刊登通知的方式向寶恒公司發出《關于召開保力公司2014年臨時股東會議通知》。寶恒公司接到該通知后,向保力公司發出《關于要求取消召開保力公司2014年臨時股東會議的函》,表示已對保力公司提起公司解散之訴而拒絕參會。保力公司2014年3月28日召開2014年第一季度股東臨時會議,該次股東臨時會議出席股東代表為天久公司法定代表人朱某,寶恒公司未參會;該次股東臨時會議決議記載,批準公司進行增資的方案,批準公司2014年全年工作計劃和安排;保力公司2014年3月26日《增資方案》記載,注冊資本增資額為3000萬元,天久公司增資額為2700萬元、寶恒公司增資額為300萬元。此后,保力公司向寶恒公司發出《關于增加注冊資本和產品分割原則方案的函》,告知已于2014年3月28日召開了保力公司臨時股東會,通過了增加注冊資本方案和產品分割原則方案,要求寶恒公司在2014年4月27日前繳納增資款300萬元。寶恒公司請求撤銷以上決議。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在召集程序上,2013年5月22日臨時股東會會議未向寶恒公司發出通知;2014年1月17日股東會臨時會議決議前雖于2014年1月4日在《西藏日報》刊登通知,但距離召開臨時股東會已不足15日;在會議形式上,保力公司僅有兩名股東的情況下,寶恒公司均未出席,則股東會會議不能召開,因此2013年5月22日臨時股東會決議、2013年11月7日股東會臨時會議、保力公司2014年1月17日2013年度股東會會議及保力公司2014年3月28日2014年第一季度股東臨時會議均未實際召開。由于四次股東會決議系保力公司及天久公司所虛構,不能成立,由此選舉出的董事不能依法取得董事身份,因此由這些董事參加的會議不具備董事會會議的性質,因此保力公司2013年5月22日第二屆董事會第一次決議及2013年9月29日第二屆董事會第二次臨時會議決議均不成立。一審法院判決以上決議不成立。保力公司提起上訴。
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認定事實清楚,但適用法律錯誤。二審法院認為,以上六份股東會決議和董事會決議均未實際召開,應當撤銷六份決議;保力公司主張撤銷六份決議已經超過60日的期限,二審法院認為,60日應當針對實際召開股東會或董事會而作出的決議,本案中六份決議并未實際召開會議,故不適用。
【案例評析】本案中一審法院直接作出了決議不成立的判決,二審法院則認為此時應當適用撤銷決議的判決。決議不成立主要是“召集程序、決議方式”上的瑕疵,類似的,決議可撤銷也包含“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章程,即均為程序上的瑕疵,那么兩者應當如何進行區分?持“三分法”理論的學者認為,理論上決議不成立,是因欠缺股東大會或決議成立的要件;而決議存在撤銷原因時,股東大會及其決議都滿足了成立要件和生效要件,只是因股東大會決議程序或內容上存在較輕微的瑕疵,影響了決議的公正性或正當性[29]。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出現《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下的情形的,不宜再認定為決議撤銷之訴。
3.孫某志等與大同市億安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上訴案[30]
【焦點問題】會議事實上未召開的情形下,決議效力判斷。
【裁判立場】在認定會議事實上未召開、決議未形成的情況下,不可適用無效規則。
【案例簡介】2009年8月31日,大同市億安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注冊成立,公司注冊資金1000萬元,其中孫某志出資600萬元,王某誠出資400萬元,法定代表人為鄭某和,孫某志為公司執行董事。2011年1月4日,在孫某志不知情的情況下,王某誠召開億安公司(原)股東會會議,冒用原告之名簽署了億安公司原股東會決議,股東會決議同意原股東孫某志放棄優先受讓權,同意原股東王某誠將持有的400萬元之股權全部轉讓給新股東斯某用,同意變更公司章程。后被告斯某用又在原告不知情的情況下召開億安公司(新)股東會會議,冒用原告之名簽署了億安公司新股東會決議及法定代表人任免職文件,股東會決議同意股東斯某用出資200萬元增加公司注冊資本,由原1000萬元增加至1200萬元,同意選舉斯某用為公司法定代表人,免去孫某志公司執行董事,鄭某和法定代表人職務。2011年7月5日,在斯某用不知情的情況下,孫某志召開了億安公司臨時股東會議,冒用斯某用之名簽署了億安公司臨時股東會決議及法定代表人任免職文件,股東會決議同意免去斯某用億安公司法定代表人職務,并選舉孫某志為該公司法定代表人。
【裁判要旨】孫某志請求確認2011年1月4日(新)股東會決議無效,并請求以200萬元認購億安公司的新增注冊資本。一審法院認為,2011年1月4日(新)股東會決議偽造了孫某志的意思表示,剝奪了孫某志的優先認繳新增資本的權利,違反法律,故判決決議中與此相關的內容無效;但是股權變動已經過了四年,不利于交易安全和公平,故駁回其他訴訟請求。孫某志和斯某用均提起上訴。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二審法院認為2011年1月4日決議和2011年7月5日決議上的簽名經鑒定均非本人簽名,即股東們都沒有參會,決議沒有形成。因此,二審法院撤銷一審判決,并發回重審。
【案例評析】本案中,一審法院雖肯定了會議事實上未召開卻通過決議,違反優先認繳權的規定認定為違反法律規定、從而適用決議無效的規定;二審法院卻在認定會議事實上未召開、決議未形成的情況下,發回重審。在《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規定下,二審法院可徑行改判。
4.武威市浙江村實業有限責任公司與胡某森等股東會決議效力糾紛上訴案[31]
【焦點問題】簽名系偽造的、形式不合法的股東會決議的效力如何?
【裁判立場】兩審法院作出了無效的認定,但均是按照決議不成立的邏輯進行了說理。
【案例簡介】錢某挺、陳某豐、胡某森、陳某平為武威市浙江村實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浙江村公司”)股東。浙江村公司2005年5月14日股東會決議將股東修改為錢某挺、張某朝、馬某瑞、胡某森、陳某平五人,并隨后修改章程,決議上胡某森簽名非本人簽名。浙江村公司2006年11月14日召開臨時股東會,參加人為張某朝、陳某平、馬某瑞、錢某挺,決議內容為張某朝接替錢某挺繼任公司董事長。同日,浙江村公司以董事會名義作出同意錢某挺辭去董事長職務,張某朝繼任公司董事長的董事會決議、以股東會名義書面形式作出增加公司注冊資本及修改公司章程的決議。浙江村公司于2006年12月10日依據該決議修改公司注冊資本由600萬元變更為720萬元,修改各股東的出資額。胡某森、陳某平在上述決議文件上均沒有簽字確認。2009年3月24日,胡某森起訴要求確認被告浙江村公司于2005年5月14日的股東會作出的決議無效,該案經歷二審后被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2010)甘民二終字第92號民事判決確認自始無效。胡某森、陳某平對2006年11月14日臨時股東會的效力、新增股東張某朝、馬某瑞及選舉張某朝為董事長的真實性、合法性問題提起訴訟,要求確認臨時股東會決議無效。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2006年11月14日臨時股東會的會議記錄只記載了董事長由張某朝繼任的決議,修改公司章程、增加公司注冊資本和同意錢某挺與張某朝股金轉讓協議并未在該次股東會上進行表決。二原告作為公司的股東并未在書面決議上簽字確認,之后二原告亦沒有予以追認,應當視為二原告沒有一致表示同意被告浙江村公司以書面形式作出的上述幾項股東會的決議,2006年11月14日臨時股東會決議欠缺股東一致同意的成立及生效要件,故決議自始無效。浙江村公司提起上訴。
二審法院認為,2006年11月14日臨時股東會不符合公司召開股東會形成決議的情形,即必須召開股東大會或全體股東形成決議一致同意并簽名。第一,2005年5月14日股東會決議已經被判決確認無效,張某朝、馬某瑞不具備浙江村股東的身份,組成人員不合法。第二,作為股東的胡某森、陳某平并沒有被通知會議,也未在決議和會議紀要上簽名,根本不知道決議的事情。因此判決決議無效,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案例評析】本案案情包含幾層問題。首先是2005年5月14日股東會決議,決議上股東胡某森的簽名系偽造,決議本身的效力也被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確認為無效,這與《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相關。繼而由于2005年5月14日股東會決議無效,張某朝、馬某瑞也就并未依據該決議而取得股東身份。因此,在2006年11月14日,在未通知胡某森、陳某平兩名股東的情況下,由非股東的張某朝、馬某瑞所召集并舉行的臨時股東會,由于組成人員不合法和股東未被通知且出席會議,所謂的臨時股東會根本不具備《公司法》上對股東會、股東大會的形式要求,其作出的所謂決議也就不符合《公司法》上的成立要件,自始不存在。本案的兩級法院判決雖認定為決議無效,但實際上都是按照決議不成立的思路進行了說理。
二、未對決議進行表決
貴州省臺江縣日月礦業有限公司等與沈思婷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上訴案[32]
【焦點問題】未表決的決議,效力如何?
【裁判立場】股東自行作出的決議不具有股東會決議的構成要件,不是股東會決議。
【案例簡介】沈思婷與李某志共同出資注冊設立臺江縣日月礦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日月公司”),沈思婷持股20%并任法定代表人,李某志持股80%。2012年8月14日,沈思婷向李某志寄送召開股東會的通知,討論議題涉及公司財務狀況和工作計劃,李某志偷拿公司印章、對公司的損害賠償、公司對沈思婷的借款償還問題等;沈思婷于8月20日向李某志寄送與以上議題有關的文件。2012年9月10日日月公司召開股東會議,《會議記錄》表明股東會沒有形成決議。2012年11月8日,李某志向沈思婷寄送《股東會決議》,決議記載2012年9月10日召開會議,股東會不同意上述文件內容,并決議要求沈思婷將公司財務賬冊和檔案轉移給李某志,并由李某志對公司財務進行審查。沈思婷對決議有異議,提起確認決議無效之訴。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根據《會議記錄》,股東未對《股東會決議》的議題進行表決,會議未形成結論,故判決《股東會決議》無效。日月公司和李某志不服一審判決并提起上訴,主張一審法院只能就決議是否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進行審查,混淆了確認決議效力之訴和決議撤銷之訴的區別。
二審法院認為,李某志寄送的《股東會決議》涉及的議題并不屬于《會議記錄》中記載的議題,李某志自行作出的決議不具有股東會決議的構成要件,不是股東會決議。一審法院認為該決議為股東會決議并為無效決議,二審法院撤銷一審法院判決并駁回沈思婷的訴訟請求。
【案例評析】本案案情包含了典型的公司未對決議進行表決的情形,通常來說股東會應當按照召集股東會的通知涉及的議題進行表決,并根據多數決規則通過或者不通過某項議題。超出了通知涉及的議題范圍所作出的表決都不符合股東會決議的實體要件,即使符合多數決的要求也不能將該表決認定為是“股東會決議”。二審法院從決議的構成要件的角度出發,認定本案中的《股東會決議》屬于決議不存在的情形,值得肯定。
三、出席會議的人數或者股東所持表決權不符合公司章程的規定
1.上海博拉什塑料建材有限公司與上海方汀瓦特建筑新材料有限公司決議撤銷糾紛上訴案[33]
【焦點問題】章程規定“未達到法定出席人數的董事會決議無效”是否有效?未達到法定出席人數的董事會決議是否有效?
【裁判立場】章程的規定違反《公司法》而無效,本案法院支持了股東對“未達到法定出席人數的董事會決議”提起的撤銷之訴。
【案例簡介】上海方汀瓦特建筑新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方汀瓦特公司”)為上海博拉什塑料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博拉什公司”)股東,持有24.5%的股權。博拉什公司的最高權力機構為董事會,董事會由五人組成,其中方汀瓦特公司委派2人,另一股東水甲委派3人。公司章程約定:董事長應在董事會開會前十五天書面通知各董事,寫明會議內容、時間和地點;董事未出席也未委托他人出席,則作為棄權;出席董事會會議的法定人數為全體董事的三分之二,不足三分之二人數時,其通過的決議無效。
2010年12月20日,博拉什公司及水甲向方汀瓦特公司發出通知,稱公司將于2011年1月上旬召開董事會。2011年1月1日,博拉什公司及水甲向方汀瓦特公司發函稱公司將于2011年1月7日召開董事會。2011年1月7日,博拉什公司召開董事會,出席人員為水甲及其委派的陳某某和張某某,并形成董事會決議。方汀瓦特公司請求撤銷博拉什公司于2011年1月7日作出的董事會決議。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1.博拉什公司系外商投資的有限責任公司,適用我國《公司法》的相關規定。有關外商投資的法律另有規定的,適用其規定。我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實施條例》規定董事會會議應當有三分之二以上董事出席方能舉行,故博拉什公司章程中對于董事會會議出席人數的約定符合法律規定,應為有效。2.我國《公司法》規定“公司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無效”,此規定為強制性規定。博拉什公司章程中約定未達到法定出席人數的董事會決議無效,而出席人數與決議內容無關,故章程中“不足三分之二人數的,其通過的決議無效”的約定與法律規定不一致,且當事人無權對決議的法律效力自行約定,現方汀瓦特公司以未達到法定出席人數為由提起撤銷之訴符合法律規定。3.博拉什公司董事會由五人組成,三分之二人數至少應超出三人,現博拉什公司于2011年1月7日作出的董事會決議僅有三人出席,不符合章程約定。另按章程約定,董事長應在董事會開會前十五天書面通知各董事,寫明會議內容、時間和地點,而水甲僅在2011年1月1日發給方汀瓦特公司的開會通知中寫明了開會時間和地點,通知不足十五天,且未寫明會議內容,故其召集程序也違反了公司章程?,F方汀瓦特公司在決議作出后60日內提出了撤銷之訴,法院予以支持。
【案例評析】按照《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規定,法院可直接確認董事會決議不成立,因而股東不受撤銷之訴60日的期間限制。二審裁判思路與一審相同,維持原判。
2.北京金冠汽車服務有限公司與東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撤銷糾紛上訴案[34]
【焦點問題】召集程序、出席人數和表決方式上都不符合章程規定的臨時董事會決議,效力瑕疵狀態如何?
【裁判立場】法院認定決議可撤銷。
【案例簡介】中國車輛進出口公司(以下簡稱“中國車輛公司”)、北京市興盛實業公司(以下簡稱“興盛公司”)和東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聯公司”)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設立北京金冠汽車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冠公司”)。公司章程約定,董事會由5名董事組成,其中中國車輛公司委派2名、興盛公司委派1名、東聯公司委派2名;董事長應在董事會開會前三十天書面通知;董事因故不能出席董事會會議,可以書面委托代理人出席董事會,如屆時未出席也未委托他人出席,則作為棄權;出席董事會會議的法定人數為全體董事的三分之二,且應包含各方至少1名董事,不夠三分之二人數或缺少一方時,其通過的決議無效。2008年6月2日,金冠公司董事長羅某新向金冠公司董事發出關于召開臨時董事會的通知,稱其擬于2008年6月4日在金冠公司召開臨時董事會,討論金冠公司房租問題。東聯公司委派董事陳某、陳某志稱會議通知時間不足。2008年6月4日,金冠公司董事長羅某新及董事王某拴、鞠某昌稱房租事宜緊急,共同提議于2008年6月12召開臨時緊急董事會,陳某、陳某志表示不同意。2008年6月12日召開臨時董事會并決議通過房租問題。東聯公司請求確認撤銷2008年6月12日董事會決議。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臨時董事會決議在召集程序、出席人數和表決方式上都不符合章程規定,出席人數未達到公司章程規定的比例,且缺少一方股東委派董事參加,因此判決撤銷董事會決議。金冠公司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維持原判。
【案例評析】與前一案例相類似,本案涉及的公司章程也對出席人數作出了約定,并約定未達到章程約定的出席人數將會導致決議無效。兩份判決中,法院均將出席人數不足視為程序瑕疵,沒有按照章程約定確認決議無效,而是適用決議瑕疵的有關規定。但是,作為決議作出的民主程序的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在章程約定的出席人數未達到時,其作出的表決事項不能根據多數決規則具備決議的效力,因此按照《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規定,此類案件應判令為決議不成立。
四、決議通過比例不符合公司法或者公司章程
黃某欽、何某博訴江蘇眾聯紡織發展有限公司股東會決議效力確認案[35]
【焦點問題】決議通過比例不符合公司章程,效力如何?
【裁判立場】通過比例不符合公司章程的決議,事實上不成立。
【案例簡介】黃某欽、何某博與江蘇眾聯紡織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眾聯公司”),世和公司持股51%,黃某欽持股29%,何某博持股20%。2010年6月28日,眾聯公司股權重組協議約定,由各股東組成董事會;同時約定,股東會會議對所議事項形成決議,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一致同意通過。2011年8月27日,眾聯公司由董事長徐某法召集召開股東會,三股東均到會。股東會在股東世和公司的提議下,討論了七項議題,其中涉及免去黃某欽、何某博的董事職務,以及要求黃某欽、何某博為侵占公司財產、造成公司損失對公司進行賠償等五項提議,黃某欽、何某博均投票表示否決。世和公司以代表眾聯公司過半數表決權通過了該五項提議并作出了股東會決議(以下簡稱“8.27決議”)。黃某欽、何某博曾于2011年10月21日提起訴訟,要求確認“8.27決議”無效,后撤訴;又于2011年12月15日提起訴訟,要求確認“8.27決議”無效并予以撤銷。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8.27決議”因表決方式存在重大瑕疵,故該決議自始就未成立,可以視為不存在,在此情況下應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后經研究認為,“8.27決議”內容違反了公司章程的相關規定,因此只能請求法院撤銷決議,由于2011年10月21日的訴訟請求為請求決議無效,故撤銷權因超過法定期限而消滅,因此駁回黃某欽、何某博的訴訟請求。眾聯公司提起上訴,認為股東會決議不成立的判決實際上支持了黃某欽、何某博的訴訟請求。
二審法院認為,本次股東會部分決議并非股東黃某欽、何某博的真實意思表示,故該股東會決議不屬于可撤銷,而應從有效或無效予以審查。“8.27決議”涉及黃某欽、何某博侵犯公司權利的問題超出了股東多數決能表決決定的事項;且51%的股權比例不符合公司章程三分之二多數同意的規定,故判決無效。
【案例評析】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實際上都已經注意到決議未成立或不存在,本案中公司章程對股東多數決的規定與《公司法》的規定不一致,法院尊重了公司章程的規定,在事實上認定了決議不成立,但在法律上限于無效和可撤銷的決議瑕疵二元劃分,導致分別作出了適用撤銷的判決和適用無效的判決,但實質上應當歸為決議不成立,即《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所指的情形。
五、其他可能導致決議不成立的情形
1.李某毅訴北京慈銘生物醫藥技術有限公司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案[36]
【焦點問題】涉及處分股權的決議,被處分股權的股東簽名系偽造,對與處分股權相關的決議效力如何,與處分股權無關的部分決議效力如何?
【裁判立場】本案法院認為,與處分股權相關的決議無效,與處分股權無關的決議屬于程序瑕疵,屬可撤銷決議。
【案情簡介】2003年5月30日北京慈銘生物醫藥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慈銘公司”)通過了股東會決議,決議同意李某毅將其全部股份5萬元(占注冊資本10%)轉讓給新股東韓某紅等人,并退出公司股東會。2003年6月3日,在股東胡某的主持下將李某毅的全部股權轉讓給胡某之妻韓某紅,并簽署了《股權轉讓協議》。李某毅聲稱決議及《股權轉讓協議》上均非其本人簽字,請求判決決議無效。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判決2003年5月30日決議無效,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就本案偽造簽名而形成的股東會決議,如經過超過表決比例的股東同意,其效力應根據決議內容分別判斷:如果決議事項屬于股東會職權范圍,且被偽造簽名的股東是否參加該次會議均不影響表決結果,則偽造簽名的行為屬于會議召集程序或者表決方式存在瑕疵,該決議事項屬于可撤銷范疇;如果股東會的決議事項屬于處分股東私權利,必須經被偽造簽名的股東同意方為有效,則該決議事項因并非股東本人真實意思表示而無效。本案因涉及處分股東的股權,偽造簽名不屬于李某毅的真實意思表示,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決議無效;決議其他內容,李某毅的簽名不真實屬于會議召集程序或者表決方式存在瑕疵,屬于可撤銷。
【案例評析】本案判決認為,部分簽名系偽造的決議的效力取決于決議的內容是否涉及處分股東私權利、是否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否則僅為程序上的瑕疵從而適用可撤銷的決議的規定。這種裁判思路本質上還是回歸到決議無效和決議可撤銷的二分體系內進行判定,并且認為原則上因屬于程序瑕疵并適用決議可撤銷的規定。判決注意到偽造簽名意味著不是股東或董事本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但沒有進一步指出股東真實意思表示是決議有效的構成要件。決議可撤銷的前提是決議在被撤銷前是有效的,在偽造簽名、意思表示不真實的情況下,決議本身并不具備有效性,因此符合《公司法解釋(四)》第五條的規定,宜認定為決議不成立。
2.崔某俠與淮安市禾力機械制造有限公司等確認公司決議無效糾紛上訴案[37]
【焦點問題】偽造簽名是否一定導致決議無效?
【裁判立場】股東對簽名系偽造的決議的認可既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示的,只要簽名被偽造的股東表示認可,決議仍可認定為有效。
【案情簡介】薛某蘭、崔某俠為淮安市禾力機械制造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禾力公司”)股東,注冊資本300萬元,薛某蘭出資80萬元,崔某俠出資220萬元,薛某蘭任法定代表人。2007年1月16日薛某蘭召集股東會,形成決議由股東崔某俠、薛某蘭于2007年1月19日分別增資530萬元、170萬元,增加公司注冊資本至1000萬元。崔某俠簽字為薛某蘭偽造。截至2007年1月19日止,禾力公司已收到股東崔某俠、薛某蘭繳納的新增注冊資本700萬元。在王某與禾力公司借款合同糾紛中,因抽逃出資崔某俠、薛某蘭被追加為被執行人,在抽逃注冊資本530萬元和170萬元范圍內承擔責任。崔某俠在撤銷追加其為被執行人的裁定的異議被駁回后,起訴確認2007年1月16日公司章程修正案和股東會決議無效。
【裁判要旨】一審法院認為,崔某俠作為禾力公司的股東,且為監事,實際參與公司的經營管理,明知營業執照已經變更,卻長期不提異議,應視為對增資變更登記的認可。此外,撤銷公司決議應在決議作出之日起60日內申請,確認決議無效應當證明決議的內容違法,但原告起訴時早已超過60日的期限,且決議內容為變更注冊資本,也不屬于法律禁止的內容,因此駁回崔某俠訴訟請求。二審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案例評析】本案雖然從決議無效和決議可撤銷的二分法視角進行裁判,但判決中的主要理由是股東在明知決議上簽名系偽造的情況下不反對,構成默示追認,從而補足決議效力的瑕疵,實際上運用了決議不成立的有關內容。并且從該案可以看出,對簽名系偽造的決議的認可既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