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途來看元驍，已經(jīng)是手術(shù)好幾天之后。那是晚上七點多，元驍剛應(yīng)付完林霈珩，嫌棄好醫(yī)院餐，百無聊賴躺在床上。他閉著眼，忽然感到眼前壓下一片黑影。第一眼元驍沒有認(rèn)出，曉途穿著件醬紫色的羊絨大衣，牢牢壓住她身上的活潑，戴一副沉重的黑框眼鏡，個子比他想象的還要高。比照片上瘦了，憔悴了，圓融的小臉被削尖，長頭發(fā)，扎馬尾。元驍看到她，像有一根煙火在體內(nèi)被點燃。他覺得他的妻子真有勁，她在妝容打扮上花了十分的心思要淹滅銷毀掉什么。過時厚重的外衣和平光眼鏡是她武裝，元驍振奮了、激動了，他渴望探尋盤根錯節(jié)、枝枝蔓蔓底下的真相。因為有偽裝，他都不真切知道她到底有多美。像乍看一件高深的藝術(shù)品，迷茫無解，可她抓你的眼和心，讓你忍不住再多看一眼。元驍突然對自己的看破感到驕傲和感動，他相信她的這副偽裝能躲過許多人，他們會看她一眼，然后毫無興致地抽走目光，他們看不到她的深刻，但是他能。

曉途關(guān)心了一下他身體，他心窩被煙燙著一樣難受。居然這么遲才來看他。但是曉途坐下來的時候?qū)λv：“手術(shù)是我簽的字。”

“你來看過我？”他流露出真誠的興奮。

唐曉途楞了一下，好像沒準(zhǔn)備過這個問題的答案，緩緩點點頭，“你那時候在昏迷。”

“是的！我在昏迷！”他的整顆心飄起來了。

“你不認(rèn)得我了？”唐曉途盯住他看，好像要從他的臉上摳出每一個細(xì)節(jié)。

他搖搖頭，但是心里是雀躍的。他不認(rèn)得她，但是不妨礙她是他妻子的事實。

后來元驍讓林霈珩每天想點借口接唐曉途來看他。他的助理面有踟躕，他頓悟人家名校英才是想來統(tǒng)籌項目管理的，不是為了幫他泡妞追妻的，當(dāng)然最后林霈珩最后還是很有職業(yè)操守的答應(yīng)了，并成功完成任務(wù)。

雖然曉途每天來，但每天都對他冷冰冰的，卻依舊是他每天最歡愉的時刻。他賊忒兮兮惹她，惹她失控或生氣。他知道曉途在挖空心思觀察他，懷疑他裝失憶，他就故意裝傻騙騙她玩，簡直像幼稚的初中生。但惹曉途生氣并不容易，她已下定決心要過一種乏善可陳的單調(diào)人生，他想盡辦法、千方百計要把她冰冷的外表敲碎。這是他們夫妻間特殊的相處方式，像一場博弈，互不相讓，互相試探。

元驍主觀上不愿相信曉途會加害他，但還是嘗試著去刺探她。曉途對他不加掩飾的恨意讓他有點難受。他覺得他們夫妻間是發(fā)生了什么的，唐曉途在故意瞞他。

這個疑惑在他出院那天得到了證實。

此刻元驍面對浴室方鏡，帶點吃驚地觀察著里面的人，男人左眼上一個醒目的大烏青塊，他用手指輕輕一觸，痛得他一聲哀嚎，眼淚不止。元驍覺得很丟臉，丟臉到他沒法出門。

丟臉的不是受傷，而是怎么受傷的！

頭上紗布已經(jīng)拆了，頭發(fā)也慢慢長出來了。他橫看豎看，自己劍眉星眸，不說貌似潘安，也完全夠得上是個帥哥了，怎么就遭遇家暴了呢？

出院那天，曉途來接她。他們家在徐匯九號線附近。元驍父親和繼母一家住在湯臣一品的大平層，原本他也住那里，但回國后就搬出來住了。這些信息都來自林霈珩整理的資料，幫助他早日回歸生活。

兩人的婚房是三室兩廳的商品房，采光通透，裝修是簡約北歐風(fēng)，客廳的落地窗旁立著一臺老式的唱片機(jī)，旁邊的小架子上整齊放了一排黑膠唱片。曉途跟在她身后，鬼使神差說了句：“只是擺設(shè)！你從來也不聽的。”他順手翻了下唱片，果然有一層灰。

走進(jìn)臥室，陽臺上晾的幾件男士襯衫都被風(fēng)吹僵直了，直愣愣掛著，像一個個已經(jīng)干瘦老邁的奴仆駐守在窗前。他狐疑看了曉途一眼，難道他住院這些日子，她也沒回來住？臥室床頭也沒有掛結(jié)婚照。曉途打開衣柜，從里頭捧出一套淺條紋純棉睡衣，對他道：“剛從醫(yī)院回來，先去洗一下吧！”他趁機(jī)往衣柜里瞭了眼，里面沒有一件女人衣服。他欲言，曉途把衣服塞進(jìn)他懷里，扭身去收拾其他東西了。

元驍洗漱完出來，臥室里闃無一人。他順著書房的燈光走了幾步，看見曉途在里面正低頭翻著一本書，身上的大衣已經(jīng)脫了，穿著乏善可陳的黑色滌綸西裝和套裙。書房的頂燈是橘黃的，和客廳的水晶燈交織出一抹暖意，溫和雅靜。

元驍走進(jìn)書房，書柜的第一層堆放著一些弄物：孔明鎖、九連環(huán)、魯班盒……他這才想起自己開了一家玩具公司。他拿出轉(zhuǎn)鈴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兒，期待自己釋出一些懷念的情感來響應(yīng)此刻的重逢，但沒有成功。他越發(fā)對曾經(jīng)的自己感到好奇，一時興起問：“我以前是什么樣的？”

曉途手里的書翻完了，把它塞回原位，渾身套在黑色里，冷漠道：“一個人渣。”

他被嗆了說不出話。

曉途踮著腳，努力夠著書架第三層某本書，黑色的西服從腰部蜷縮上去，露出一圈潔白肌膚，那是年輕的肌膚，輕盈白皙，富有光澤，順著她的動作輕輕扭動搖曳。元驍不由有些口干舌燥。他在心里罵自己：居然對一個打扮得跟上世紀(jì)修道院出來的女人也有反應(yīng)，是不是太饑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