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頌寧因輕微腦震蕩躺在校醫院的病房里。按說這點輕傷是不用住院的,但曲母太緊張,非要兒子留院觀察幾天不可。
曲母本不打算善罷甘休,誰把她寶貝兒子砸進醫院,誰就得被扭送去派出所。曲頌寧只得勸慰母親,大家以后都是同學,酒后情緒失控也能體諒,沒必要為一點口角揪著不放。可烏泱烏泱一撥被顧蠻生占了便宜的漢科男生不同意,堅持要他追究,好狠下一回顧蠻生的面子。曲頌寧想了想,也就遂了大伙兒的意,故意冷下臉對顧蠻生的輔導員說:“打人者必須以書面形式鄭重道歉,不然這事沒完。”
姐姐曲夏晚從病房外進來,見弟弟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上的書,像是一個字沒看進去,便坐在了他的病床邊,笑著說:“看你這么無聊,我陪你聊聊吧。”
難怪那天顧蠻生一眼就覺得曲頌寧眼熟,這對姐弟是雙胞胎,小的時候是男女莫辨、一模一樣,長大以后才日漸迥異。姐姐曲夏晚身材高挑,眉眼婉媚,弟弟曲頌寧更是躥著長的,身高早早過了一米八,五官非常凌厲清俊。
曲頌寧放下手中的書,對姐姐說:“我見到你常常提起的那個顧蠻生了。”
曲夏晚驚訝地問:“什么時候?”
“院迎新晚會上,我這頭就是他砸的。”曲頌寧抬手,指了指自己剛縫完針的腦袋,笑笑說,“他應該不知道我們的關系。”
“你怎么不跟媽說啊?要知道是他,我非撕了他。”曲夏晚真的對顧蠻生挺生氣,有眼不識荊山玉,活該別人都對他有偏見。
“我這不是擔心破壞了你的金玉良緣嘛。”
“呸,”曲夏晚笑著啐了一口,卻又忍不住想探探弟弟的口風,“你覺得他人怎么樣?”
“人痞,嘴欠,既不寬厚,又不忠直,但整體還是個有意思的人。”那天他站在活動室門外,將顧蠻生與陳一鳴的浮夸表演全看在眼里,對顧蠻生的印象是:典型的北方侉子。但不得不說,對方確實令他印象深刻。
曲頌寧想了想,又嫌不夠地補了一句:“追你的臭小子車載斗量,就數他最有意思。”
不怪顧蠻生沒認出自己的“準小舅子”,他一心求偶、天天上門的時候,曲頌寧根本就不在國內。漢科跟日本某名牌大學有個交換生的項目,曲頌寧品學兼優,曲父又是國內通信領域的專家,理所當然地獲得了這個交換生的名額。然而他沒想到人走事遷,交換了一個學期后回到漢海,居然發現整個學院都被拆分出去,跟瀚大合并了。
“怕你住院太悶,媽讓我給你帶來的。”曲夏晚奉父母之命前來探視弟弟,見沒大恙,就準備回去了。臨走時,她從自己的布包里取出一臺隨身聽,擱在了曲頌寧的床頭。這臺隨身聽是曲頌寧離開日本時,一個關系不錯的日本同學送給他的。
姐姐走后,曲頌寧一邊躺在床上閉目小憩,一邊聽著Walkman里竇唯的聲音。這個眼神犀利、氣質清冷的搖滾青年是天后王菲的男朋友,一出道就紅遍了大街小巷。但曲頌寧對他的認知不是來自充斥八卦的小報,而是一盤不經意間聽見的卡帶。那哪兒是一盤卡帶?那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樹林。
竇唯唱得真好,“離別了昨天去擁抱希望,告別夜晚等待天亮”,曲頌寧跟著默念歌詞,一首歌還沒囫圇聽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誰悄悄地來了。他扭頭看了過去,看見一張對折的紙片,被人從門縫里遞了進來。
曲頌寧趕緊扯下耳機下了床,先將紙片撿起來,再趕緊打開病房的門。門外空無一人,醫院燈光慘淡,四面白墻像傷寒病人的臉。
曲頌寧回到病房里,將紙片展開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封道歉信。只不過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一封,信上字跡非常稚嫩,像是出自一個小孩兒之手。信的開頭幾句是這么寫的:
親愛的陳叔叔,您好!前天下午我偷偷溜進您家拆了您的收音機,還趁您大號的時候把您反鎖進公廁,又往里頭扔了一只蛤蟆。老師常教育我們“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我為我這次的不謹慎深感慚愧,并在此向您保證,下次一定不會再被人發現……
簡直語不驚人死不休,虧得這封道歉信沒寫多長,否則非把這信上的“陳叔叔”活活氣出現不可。信紙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話,字跡一下子大氣起來了,橫豎舒展了,撇捺豪放了,曲頌寧知道,這代表著這個混世小霸王長大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檢討,只有“第一”的儀式感才能充分表達我道歉的誠意——對不起。
顧蠻生
這封道歉信蒙混之意明顯,但當落款的三個飄逸大字落進眼里,曲頌寧還是繃不住一張臉,笑了。
接下來的兩天,曲頌寧仍躺在校醫院里,里里外外被檢查了個遍。經醫生再三確認無恙,才勸動了母親,總算獲準回了家。
曲父曲知舟原是漢海郵電研究所的教授,如今兩校合并,他也順理成章成了瀚大的教授。曲母賀婉瑩原本是漢科的教職工,嫁作人妻之后早早賦閑在家,一腔心思便全撲在了兒女身上。
曲頌寧去日本交流歸來,正趕上曲父工作調動,一家人都忙里忙外,還沒工夫正經圍坐一桌,吃一頓飯。所以為了這頓遲來的團圓飯,賀婉瑩一早就帶著保姆張羅開了,基本都是兒子愛吃的菜,戰場從菜市場延續到廚房,煎、炒、烹、炸、燒、燜、燉,忙活得熱火朝天。
好容易擺齊一桌好菜,曲知舟接到了一個工作電話,飯廳里的娘兒仨就得一動不動地等著。一個家的主心骨沒上桌,誰都不準動筷子。曲家規矩大,老學究的脾氣也大,曲知舟一直走的是“嚴父”路線,工作起來尤其六親不認,倘使在他看書寫字時打擾,他能當場把書本筆墨摔在對方臉上。
賀婉瑩就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對一雙兒女寵愛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曲家姐弟受了二十年“一邊鞭子一邊糖”的教育,一直保持著根正苗紅的喜人勢頭,都沒長歪。
一通電話打了四十多分鐘,對面盛意難卻,曲知舟好容易勸服對方收了線,這才重新回到飯桌上。
賀婉瑩聽出是工作上的事,往丈夫碗里夾了一塊魚腹上的雪白肉膘,問他:“聯通公司的人?”
聯通公司,全名中國聯合通信有限公司,剛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舉行了成立大會,群賢畢至,曲知舟作為國內光纖通信領域的專家自然也受邀參加了大會。
他點頭道:“那邊的領導邀我過去。”
“還是別去了,新成立的企業也不知道后邊發展怎么樣,比不上研究所旱澇保收。”丈夫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感興趣,也不太明白,“剛把電信局從國家郵電部獨立出來,這又成立了聯通公司,拆來拆去的,不都是國有企業,多此一舉,有什么意思?”
曲頌寧年紀雖輕卻頗有見識,不待父親考驗的目光掃來,就先一步開口道:“當然有意思了。全世界的電信業都在飛速發展,改革勢在必行,這樣拆分是為了在我國的基礎電信業內引入競爭,有競爭才能提高效率、兼顧公平嘛。”怕母親聽不懂,曲頌寧特意往母親碗里夾了一筷子魚,繼續道,“就好比你買魚,如果只有一個魚攤,那就是壟斷,魚販提價有恃無恐,魚肉也不一定新鮮。”
比喻挺生動,賀婉瑩笑了:“你媽就算不是高知,也不是傻的,不用你說得這么詳細。”
曲知舟倒也沒想過離開干了半輩子的研究所,但他對兒子的看法很贊同:“聯通成立,總書記還親自題了詞,‘發展電信事業,為現代化建設服務’,這說明什么?一個學院的拆并不算大事,電信改革的浪潮是真的要來了。”
父子倆光顧著說話,菜都涼了。賀婉瑩不禁嗔怪道:“好了,你們爺兒倆也真有意思,就愛在飯桌上聊國家大事,活活把別人的好胃口都糟踐了。”
“媽說得對。每回爸和小寧說話,都沒勁透了,我就不愛聽這個。”曲夏晚主動給弟弟夾菜,先盛了一碗參雞湯,又用筷子撕下雞腿一道放進他的碗里,“喏,你剛剛出院,用雞腿把嘴堵上,好好補補。”
女兒剛一幫腔,賀婉瑩就似想起什么,反倒掉轉注意力,把矛頭對準了她:“春節那陣子常來的那個小顧,最近怎么不來了?”
小顧應該指的就是顧蠻生。一家人同桌吃飯,忽然話題轉向一個外人,曲頌寧想起了那封不同凡響的道歉信,越發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不知道!”曲夏晚一聽這名字就來了脾氣,菜不夾了,飯也不吃了,噼噼啪啪地撂碗摔筷,動靜弄得很大。
她擔心顧蠻生對自己只是心血來潮。
“不來最好,那個顧蠻生看著就不踏實。”盡管只遙遙看了這么兩三眼,賀婉瑩本能地就不太喜歡顧蠻生,她覺得他像活在“演義”或者“野史”里的人物,一生必將與頓挫波折相伴,“我記得你說過,他爸是不是還在坐牢?”
曲頌寧心中微微一震。他對顧蠻生的觀感大抵與母親相同,倒沒想到這人還有這么復雜的家庭情況。
曲夏晚有意護著顧蠻生,只說:“也不是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就是投機倒把。”
曲頌寧及時幫著姐姐打圓場:“英雄不問出處。再說了,這是特殊歷史時期的遺留問題,當一個國家還在摸著石子過河,個人的步子邁得太大,總難免會出些問題,跟品行什么的沒大關系。”
“怎么沒關系?我跟你們爸爸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我們怎么就沒被抓起來?龍生龍,鳳生鳳,我看那顧蠻生吊兒郎當的樣子,早晚會惹出大亂子。”曲母對顧蠻生的偏見顯然已經根深蒂固,姐弟倆互相看了一眼,都識趣地咽下了后話。
一頓氣氛還算愉快的晚飯后,曲頌寧幫著母親收拾了碗筷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比一般男生的干凈,住院時的東西還都塞在一只旅行包里。曲頌寧自立慣了,不要母親替自己收拾,自己動手忙碌起來。他從包里取出姐姐帶來的那臺隨身聽,目光一瞥又落到書桌上——
書桌上還擺著另一臺隨身聽,也是一個日本同學“送”的。
曲頌寧將兩臺隨身聽拿起對比了一下,都是藍白相間的金屬機身,乍看沒區別,但仔細一瞧就會發現原來書桌上的那臺做工粗糙,“Sony”底下還有一行不倫不類的白色中文小字,說明了它是來自中國的仿品。
觸物生情,曲頌寧很快想起了自己在日本當交換生的那段經歷。
與那些同齡的日本男生相比,曲頌寧身材更挺拔,長相更清俊,因此也格外受異性歡迎。
木秀于林難免遭人嫉恨,雖說日本同學里友好的占大多數,但也有一小撮“仇中”分子盡日地找他麻煩,其中最嚴重的是一個叫高橋的男生。
高橋的父親就是索尼的高管,有一天他拿了這只出自中國的隨身聽仿品,當著全班的面扔在了曲頌寧的面前,相當不客氣地揚聲道:“你們中國人就只會抄襲假冒嗎?”
班上還有兩位中國學生,都垂著頭不敢說話,所有人都瞪著眼睛看著曲頌寧。曲頌寧拿起這只仿品看了看,微微蹙起眉頭。高橋便又乘勝追擊,言詞之間都是日本工業領先全球,絕干不出中國企業這么下三爛的抄襲行為。
“不對吧,”曲頌寧不卑不亢,只以流利日語反擊道,“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日本工業的抄襲之風興起,你們派出大量技術人員,購買西方的先進設備進行拆解仿造,還美其名曰‘逆向工程’。比如DSK抄襲寶馬,Nicca仿造徠卡,你們是靠著這些仿造企業的崛起才迅速恢復了生產和經濟。”
高橋一時語塞,但很快又反應過來:“那又怎么樣?我們現在有了超越徠卡的品牌,我們已經成功取代了德國,成了名副其實的相機王國。”談起佳能、尼康、奧林巴斯,這個日本學生特別自豪,而這種自豪感更使得他咄咄逼人:“從戰后的一片廢墟到日本品牌風靡全球,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經濟強國,我們只用了二十三年的時間,你們中國要用多久?”
“對于技術落后的企業來說,短時間內只能在發達國家身后跟跑,”曲頌寧微蹙著眉頭,沉吟半晌才繼續道,“中國與中國企業正在經歷日本曾經歷過的‘跟跑’階段,這個過程可能很漫長,也并不令人感到自豪。但我跟你打賭,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有領先于世界的民族品牌。”
人在異鄉為異客,曲頌寧沒落下風,沒丟份子,但高橋言談間的自豪感與優越感,他久久難忘。
瀚大正式開學后,兩撥學生一起上了幾堂課,吃了幾頓飯,打了幾場球,迎新晚會上的群架事件差不多就平息了。這種與青春相關的激情本來就不帶什么惡意,來時如洪水,去也去得快。
但曲夏晚一點沒擔心錯,顧蠻生確實變了,變得不再像殷勤采釀的蜜蜂那樣圍著她轉。她既急且氣,又抹不開面子,只旁敲側擊地向弟弟打聽了好幾次。
自打群架事件之后,曲頌寧基本就沒見過顧蠻生。兩院合并,他跟顧蠻生不在一個班級,也就上通信專業課的時候有機會碰見。但那小子神龍見首不見尾,開學至今統共也就露面一回,還是點了名就想溜號,被通信原理課的教授當場拿住了。
“能在學校里見你一回不容易啊,顧蠻生。”幾百個學生就記住這一個名字,教授推了推眼鏡道,“你這火燒火燎的要上哪兒啊?”
顧蠻生在教室門口被人拿住,倒也不窘,大大方方回頭道:“我不能說啊,怕難為情。”
“你也知道難為情?不就是想要‘托疾如廁’嗎?”教授一扔手中粉筆頭,打定主意要跟這不求上進的學生耗到底,“這招兒你在我的課上已經用過了,不好使了。”
“我這臉皮跟咱教學樓的墻皮似的,我怕什么?我是怕您難為情。”顧蠻生表現得還很客氣,停了一會兒才慢悠悠道,“您這課教得太淺了,我早都學通了。”
教授笑著“喲”了一聲,顯然不信。
大一主要上的是理工科的公共課,他不信這個流里流氣、不學無術的男生真把課本都學通了,所以直接道:“我也不考你難的,你就講講香農和他的三大定理,你要講不出來又不想上課,以后也別上了,我這門課,你直接按曠考處理。”
“香農定理給出了信道信息傳送速率的上限……”顧蠻生剛才就是信口胡謅,這下騎虎難下了。香農定理他一知半解,但他迅速調動知識組織語言,仍不慌不忙地繼續謅道:“克勞德·香農,不僅是信息論之父,也是頭一個提出二進制系統代替十進制運算的人,牛掰程度不遜圖靈。都說圖靈是‘計算機之父’,那香農就是計算機的舅老爺。可這舅老爺也不務正業啊,先是由他的同事將他在信息論基礎上處理長途電話線噪聲的應用引申到了投資領域,研究出了特能賺錢的‘凱利公式’,后來,他干脆把這公式傳授給了一個叫愛德華·索普的‘賭徒’,兩個人帶著各自的老婆,組團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里出老千……”
顧蠻生講到興頭上,自說自話走進了教室,跟授課似的在排排端坐的學生中間穿梭,比畫著手勢滔滔不絕:“這個故事也給了我不少啟發,我們打小受的教育都是不能賭博,說賭到最后必然利令智昏。但我們舅老爺已經證明了,連輪盤賭都可以被預測,說明在一個看似混亂又充滿機會的世界,賭博精神不可無,而成功的賭徒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
“這課你上還是我上?你給我坐下!”眼見顧蠻生滿嘴歪理越說越偏,教授趕緊呵斥他坐下。他其實看出顧蠻生根本沒把課本學透,但他確實聰明又機敏,知識廣度也同樣驚人。老教授心里不免惋惜:要把這勁兒都用在正道上,這小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坐在課堂前排的曲頌寧也看出來了,顧蠻生的正經心思就不在所謂的“正道”上。
姐姐的忙到底沒幫上,倒是他自己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件稀奇事引了過去。
曲頌寧發現,他的室友以及班上許多同學都開始用上隨身聽了。Walkman橫空出世即風靡全球,在中國市場更是所向披靡。可它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對一般學生來說,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這天下了課,曲頌寧照常兩點一線地回寢室,他的室友照常先去打球。然而沒一會兒對方就汗漉漉、氣咻咻地回來了,把隨身聽往書桌上一扔,說:“真晦氣,剛買就壞了。”
“怎么壞了?”曲頌寧問室友把隨身聽借過來,先聽音質,雖說比不上他從日本帶回來的索尼,倒也還湊合。接著再看做工,外觀看著與Walkman的新機型完全一致,但機身外殼嵌合得不太緊密,應該就是出自中國的仿品。
室友說:“一開始聽得挺好,剛剛打球的時候突然就跳音了,一首歌時斷時續的,肯定是壞了。”
曲頌寧問:“你從哪兒買的?索尼不至于質量這么差。”
“就是問上回打破你頭的那個顧蠻生買的,看這價格估摸也不是索尼,就是國內仿制的。”室友憤然道,“國產的就是沒好貨!”
高橋那張倨傲的臉又乍現眼前,曲頌寧心里一個不舒服的咯噔,一拍桌子道:“走,找他去!”
解放路過街天橋橫貫漢海中心區,人流密集,一直都是小商販們的必爭之地。
顧蠻生比平時去得晚了些,老老少少多達三十檔攤販一早就占道擺賣了,有看手相、測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賭象棋的,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顧蠻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學生,這里的攤販們對他都很客氣。有個賣烤玉米的孫老頭常會給他留個位置,顧蠻生的隨身聽不占地方,還樂得幫人看攤,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逮誰套誰近乎,經他照看的生意通常都會變得更好,小販們都喜歡他。
但最近不行。有個叫趙斗的男人連著幾天占了顧蠻生的攤位。趙斗人稱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卻一臉能豁出命去的兇悍之氣。他其實是個賊,不常在天橋下蹲攤,也就有貨的時候才來。最近可能干了票大的,既賣傳呼機,也賣隨身聽,所以他認定顧蠻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占地方,不準任何人把橋面上的攤位留給他。
賣玉米的孫老頭跟趙斗是鄰居,看著這小子從不諳世事長成了一個壞事干盡的惡痞,一看顧蠻生走近,趕緊沖他遞眼色,示意他千萬別過來找晦氣。
顧蠻生看了看趙斗與他腰上別著的一把彈簧刀,會意一笑,秀才遇到兵,大學生哪能跟地痞流氓爭地盤。他主動讓出天橋上面的好市口,自己在引橋附近落下腳。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攬顧客,顧蠻生其實早想好了,他指揮著朱亮將一臺收音機從背包里拿了出來。這個收音機已經經過了他的改造。理科男生的動手能力不容小覷,何況顧蠻生打小就有拆解家里電器的癖好,他將收音機的音量電位器處斷開,接入一個插座,又將隨身聽的一路輸出取出,接上收音機的插座。如此一來收音機無須插電使用,隨身聽又能通過收音機擴音,一舉兩得。
音樂聲悠揚而起,顧蠻生調大音量,確保來往的路人都能聽到,然后又拿出了吉他。他不怎么會彈吉他,但濫竽充數也有模有樣,遇見差不多同齡的男孩兒,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見比他年長的異性,就唱甜美悅耳的鄧麗君。當火候煽呼得恰到好處,顧蠻生便咧出白牙笑對路人,說什么“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們聽聽,這放的就是我隨身聽里的歌,店里賣一千多,我才賣兩百,還送你一盤磁帶”。
磁帶是翻錄的,一盤花不了兩塊錢。
跟古時候那種光膀子賣大力丸的差不多,還有朱亮與陳一鳴充當托兒,來來回回地給他撬邊叫好,反正人家秀蠻力,他秀嗓子,玩兒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云亮偶則呀僧把給放縱愛既有,呀微怕有呀天微迪倒(原諒我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后頭突然冒出一個人,嘴角十分嚴肅地抿著,眼神直勾勾地、捕獵似的望著他。顧蠻生認出這張年輕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腦袋開花的曲頌寧嗎?
顧蠻生沒少在陳一鳴他們面前嘀咕,說,姓曲的小白臉夠損的,非要寫什么道歉信下他面子,多虧了自己略施小計才蒙混過去。
一個優秀同性的目光像關公那柄華麗無敵的大刀,他陡生較量之心,連著把高潮部分唱了兩遍,才“唰啦”一聲重重撥了下吉他弦。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掌聲,都說他唱得太好了。
顧蠻生腳邊一只黑色條紋大背包,里頭裝的全是仿造索尼的隨身聽,一個男性顧客被歌聲引來,瞧著三十啷當歲,他指了指背包,讓顧蠻生開價。
“兩百,多給你兩盤磁帶,你自己挑。”
拿耳機試了試,隨身聽的音質確實不差,性價比卻比動輒千把塊的索尼高多了,顧客夠爽氣,付完錢就走人。顧蠻生把清點完的鈔票收進腰包里,抬起頭,用目光踅摸出去,果不其然,天橋上的斗哥如俯瞰獵物的鷲,正惡狠狠地盯著他。顧蠻生嘴角一勾,兩指并攏舉過頭頂,非常挑釁地沖人敬了個禮,以示感謝對方讓出了這么好的市口。這下趙斗恨得眼都紅了,跟身旁一個混混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么。
趁著顧蠻生一曲唱罷、中場休息的時候,曲頌寧從圍觀的人群里走出來,一路走到他的跟前。
“冤家路窄,”一眼看出對方預備生事,顧蠻生收了吉他,似笑非笑地乜斜著曲頌寧,“冤家,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曲頌寧不正面回答,只朝顧蠻生的背包投去一眼,見里頭少說二三十臺隨身聽,倒被嚇了一跳,“你哪兒來這么多隨身聽?”
顧蠻生皺皺眉,佯作生氣:“下家不打聽上家的供貨渠道,你懂不懂生意規矩?”
“我不來搶你生意,我是來退貨的。”曲頌寧拿出從室友那里借來的隨身聽,揚起聲音,“這是你賣的嗎?你賣的都是假貨。”
一個剛想上前的顧客被這句話勸退了,顧蠻生喊了一聲沒把人留住,也不介意,笑著從兜里掏了包黃鶴樓,遞了一根煙給曲頌寧。
哪有大學生隨身揣著煙盒的?曲頌寧一臉厭棄地緊緊眉頭:“我不抽煙,你也不該抽。”
“矯情。”顧蠻生隨手把煙扔給身旁一個賣盜版錄像帶的廣東小販,又點燃了自己手上的那根,接著他將煙銜咬在嘴角,用既不標準也不流利的方言跟對方稱兄道弟,談笑往來。
曲頌寧聽不出這格格楞楞的方言具體出自什么地方,只大約判斷出應該是廣東那邊的土話。他發現,不夸張地說,這附近做生意的小販顧蠻生好像都認識,這人天生的好人緣。
曲頌寧當顧蠻生有意打哈哈,又板著臉孔提醒他:“你賣的假貨打算怎么處理?”
顧蠻生不接他這一茬兒,只問:“音色怎么樣?”
“還可以。”
“那不就結了。”
“音色再好你還是制假售假,是欺騙消費者——”
“你懂個屁!這叫師夷長技以制夷。”顧蠻生一彈煙灰,粗魯地打斷曲頌寧,“再說我騙誰了?你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日本那叫Walkman,我這叫Walkwoman,”他把頭湊近曲頌寧,指了指隨身聽上白色logo下的一行英文,歪理一套一套的,“毛主席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憑什么只有Walkman,不能有Walkwoman呢?”
“索尼最新款的磁帶機上有ANTI-ROLLING MECHANISM的標志,這是我一個日本朋友送我的正版貨。”曲頌寧取出自己的隨身聽,遞給了顧蠻生,習慣性地說了一句日語,又翻譯道,“你的隨身聽差得可不止一個標志,一震動就沒法聽了,我要退貨。”
曲頌寧這一局簡直攪得漂亮,剩下的圍觀者一聽“質量差”,也都散了。
“退貨就退貨,”顧蠻生接來正版的索尼看了看,果然有這么一個標志。眼見生意全被攪黃了,他嘴上仍強詞奪理,還倒打一耙:“看你小子油頭粉面、滿口‘八嘎呀路’,怎么著,抗戰那會兒沒趕上,跑這兒當漢奸來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正對峙著,交鋒著,顧蠻生抬頭朝曲頌寧背后看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他三兩下收拾完自己的東西,一把拽起曲頌寧就跑。
那個收了顧蠻生一根煙的小廣東還當是城管又來逮人,也警覺地跟著他跑。如此一個帶動一個,那些打慣了游擊的攤販一下全跑了。一些人卷起布兜,掄上肩頭;一些人手推板車,吱吱嘎嘎,全都跟著顧蠻生瞎跑一氣。整個場面雞飛狗跳,蔚為壯觀。
4月的尾巴端,仲春的氣溫節節攀高,一天比一天赳赳昂昂,白花花的太陽抬頭可見,有鍋口那么大。
顧蠻生一口氣跑出一條長街,才累得停下來。
“城管?”曲頌寧也停下來,大口喘氣。
“不是,”顧蠻生弓著腰,喘著說話,“我媽。”
“你媽……你跑什么?”曲頌寧不解。
“你不懂。”也不知道自己逃沒逃出繼母的眼睛,顧蠻生努力平穩呼吸,表情卻越發嚴肅。
顧父因一條“投機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僅堅決反對兒子從商,連生出一點這樣的想法都不行。顧蠻生感念繼母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頭,但為了不讓唐茹擔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剛才,他在圍觀的人群里看見唐茹了。
跟著跑的攤販們都停了下來,也都汗水涂地,好些個跑得太急,板車上的小商品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們瞪著眼睛,抻長脖子,四下張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顧蠻生這才注意到這場由他而起的混亂,他饒帶歉意地對大伙兒說:“不好意思,勞各位受累,我請大家喝茶。”說著就從今天的營收里抽了兩張百元大鈔,遞給了最先跟著他瞎跑的小廣東。
兩百塊抵得上漢海一位普通職工半個月的工資了,曲頌寧驚訝地望著顧蠻生:“你倒大方。”
“錢嘛,能花才能掙,千金散盡萬金來。”顧蠻生回頭再看曲頌寧,斂了笑容,一張臉陡見認真之態,“先回學校,你剛剛說的問題我來解決。”
事到眼前卻不推諉,曲頌寧將顧蠻生這態度看在眼里,覺出這人還挺仗義,也就徹底收起了一副來挑事兒的態度。
他們循原路返回學校,剛走到寢室樓下,就看見七八個男生堵在了宿舍門口,齊聲沖樓上高喊:“顧蠻生,快退貨!”
“你找來的?”場面很亂,顧蠻生扭頭看了曲頌寧一眼。
“不是。”怕再鬧下去又得引來校領導,曲頌寧搖著頭,面色凝重。
一個學生的隨身聽出了問題,大伙兒就都覺得買了次品,加上開學晚會上那點舊恨,所以漢科的男生們約好了一起來退貨,仗著人多嗓門大,非把事情鬧大了不可。
一個個腦袋從宿舍樓的窗口探出來,全都巴巴地盼著一場好戲,就連路過的女同學也停下腳步,三兩簇成一堆,一刻兒嘁嘁喳喳,一刻兒指指點點。圍觀者越來越多。
陳一鳴與朱亮在顧蠻生之前就回了學校,他們都在兩三米外看著他,露出一副束手無策的表情。顧蠻生卻臨危不亂,他吩咐陳一鳴先把背包拿上樓,自己則留下來面對來勢洶洶的男同學們。
“隨身聽的質量問題我必須弄清楚,”當著所有人的面,他將今天掙來的一疊人民幣全拿出來,高高舉起,“可以現在就拿錢退貨,也可以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后如果我解決不了這些隨身聽在運動中跳音的問題,一定雙倍退款。”
時近黃昏,太陽的余暉像金色麥芒,一線一線灑下來,刺在顧蠻生與一群大男孩兒中間。顧蠻生沒了一貫輕佻與嬉戲的態度,他的臉上紋絲不動,他的影子被這麥芒似的斜陽拉得很長。他挺著腰板迎難而上,對大伙兒擲出一句響亮的話——
我來解決。
三天解決隨身聽的跳音問題,聽來頗不可信,曲頌寧的室友就是這群男同學里打頭的,他從曲頌寧的眼神里得來了一個肯定的信息,于是決定為了雙倍退款也要等一等。打頭的表了個態,別的男生也跟著點頭,顧蠻生吩咐朱亮將男生們帶來的隨身聽全部回收,待圍攏的人群逐漸散去,他回頭看了看曲頌寧,對他說:“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頌寧也想看看這人如何在三天內化腐朽為神奇,于是大方地將自己的隨身聽出借。顧蠻生一刻不待,拿了隨身聽就回宿舍,沒想到曲頌寧快步跟了上來,隨他一起上了樓。
顧蠻生回頭,疑惑道:“你又不住這棟樓,也要跟著來?”漢科的男生來者是客,住的是新造的宿舍樓,也離“七公主”的女生宿舍更近,沒少惹得瀚大男生的不快。
曲頌寧不答反問:“你知道你為什么被迫寫了人生當中第一份檢查嗎?”顧蠻生不解其意,反問對方為什么。
“不是因為你拆了你鄰居的收音機,而是因為你拆了以后復原不了,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賊捉贓了。”曲頌寧似乎對顧蠻生那點解決問題的伎倆了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發明的“逆向工程”嗎?他聳聳肩膀,半真半假道,“我當然得跟著來,我這Walkman千把塊呢,我怎么也得親眼看著你‘完璧歸趙’。”
曲頌寧陪著顧蠻生倒騰了三天。顧蠻生拆起千把塊的機器果然毫不手軟,不一會兒,兩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殼料與電路板。
“還ANTI-ROLLING MECHANISM,不就是橡膠墊圈嗎?”顧蠻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的奧秘,索尼磁帶機的防震設計,就是能夠保證磁帶對位的金屬卡簧與保證機蓋壓緊的橡膠墊圈。雖說對比國產隨身聽,只是蝸角蠅頭的一點點改進,但帶來的防震效果非常出眾,足見日本制造業的設計巨細靡遺。
顧蠻生手邊沒有橡膠墊圈,便順手拿了陳一鳴洗澡用的海綿,剪了使用。然后他索性將準備退貨的八個隨身聽全拆了,極其仔細地調整了線路板上引線的長度,用海綿固定電池盒蓋,用鉗子彎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帶的彈性。
曲頌寧愿意跟著來,一開始抱著的還是看戲的心態,可這會兒已完全被顧蠻生的創新思維與動手能力折服。他看見鉗子、剪子與海綿墊在他手指間翻飛、起落,簡直像在播種秧苗,能預見此后一片野蠻生長的春天。當顧蠻生埋頭改進這些隨身聽時,曲頌寧仔細打量起顧蠻生的宿舍環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間比不了,倒也不算臟亂差。他看見書桌上一盤磁帶壓著一張信紙,拿起一看,是Beyond去年的專輯《樂與怒》。
曲頌寧道:“內地搖滾樂也不錯,何勇、竇唯,你都可以聽聽。”
“你還知道何勇和竇唯?”這下換顧蠻生驚奇了,他抬頭看了一眼曲頌寧,仍覺得這人煙不碰酒不沾、一臉書生氣,橫豎不像個聽搖滾的,“我覺得你的隨身聽里應該是那些歌吧,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紅星照我去戰斗》。”
曲頌寧輕哼了兩句竇唯的歌,隨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帶壓著的信紙,上頭寫著的并不全是歌詞,看樣子顧蠻生是跟著粵語歌在學粵語。
顧蠻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從曲頌寧手里把那信紙奪了回來,笑著揉成了團。
“先用海綿這么將就著,”言歸正傳,顧蠻生對自己的改進成果相當滿意,拿起一臺隨身聽在燈下反復觀看,“趕明兒我就親自跑一趟東莞,跟那位劉老板說一聲,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點點改進,以后咱們的隨身聽也能打上這個標志了。”
聽上去劉老板就是這些山寨隨身聽的生產商,曲頌寧問:“你們很熟?”
顧蠻生點頭:“熟到家了。”
他跟這劉老板都是先拿貨再結款的,兩人間的信任關系不言而喻,確實熟到家了。
曲頌寧認真思考了一下,便向顧蠻生提議說:“能不能帶我見見那位劉老板?”
顧蠻生疑惑地問:“見他干什么?”
曲頌寧用微笑賣了個關子,只模棱兩可地說:“想看看有沒有可能跟你一起創個業。”
這話總算令顧蠻生來了興趣。其實打從曲頌寧將千把塊的隨身聽慷慨相借,他就覺出了對方非但沒惡意,相反還頗為仗義。想了想,他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這人不吃軟也不吃硬,但要換個漂亮的女同志過來,興許我就全招了。”
“就你這樣還說我是漢奸?你要生在戰爭年代,不用上刑就成叛徒了。”曲頌寧都快被他逗笑了,“不過這么說,我倒是認識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還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顧蠻生這會兒終于起疑了,他斜睨著對方,上下打量一番,還真從這雙俊俏打眼的眉眼間覷出一絲熟悉的味道:“難道你是……”
曲頌寧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雙胞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