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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長狄考

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斯言也,實治《春秋》者之金科玉律也。能分別其事與義,則《春秋》作經讀可,作史讀亦可。而不然者,則微特不能明《春秋》之義,于《春秋》時事,亦必不能了也。

《春秋》事之可怪者,莫如長狄。文十一年《經》云:“叔孫得臣敗狄于咸。”但云狄而已。而公羊及《左》、《穀》,皆以為長狄。《左氏》所載,但云長狄有名緣斯者,獲于宋;有曰僑如者,斃于魯叔孫得臣;僑如之弟焚如,獲于晉;榮如獲于齊;簡如獲于衛;鄋瞞由是遂亡而已。無荒怪之說也。《公羊》云“記異”,而不言其所以異。《穀梁》則云:“弟兄三人,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叔孫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橫九畝。斷其首而載之,眉見于軾。”其荒怪甚矣。

注家之言,《穀梁》范注,但循文敷衍,無所增益。《左氏》杜注亦然。其云“蓋長三丈”,乃本《國語》。《國語》,《左氏》,固一家言也。何君之意,則不以長狄為人。故注兄弟三人曰:“言相類如兄弟。”又曰:“魯成就周道之封,齊、晉霸,尊周室之后。長狄之操,無羽翮之助。別之三國,皆欲為君。此象周室衰,禮義廢,大人無輔佐,有夷狄行。事以三成,不可茍指一。故自宣成以往,弒君二十八,亡國四十。”二十八當作二十,四十當作二十四,見疏。疏引《關中記》曰:“秦始皇二十六年,有長人十二,見于臨洮。身長百尺。皆夷狄服。天誡若曰:勿大為夷狄行,將滅其國。”《穀梁疏》引《考異郵》曰:“兄弟三人,各長百尺,別之國,欲為君。”《漢書·五行志》引《公》、《穀》說,而曰:“劉向以為是時周室衰微,三國為大,可責者也。天戒若曰:不行禮義,大為夷狄之行,將至危亡。其后三國皆有篡弒之禍。近下人伐上之痾。”又引京房《易傳》曰:“君暴亂,疾有道,厥妖長狄入國。”又曰:“豐其屋,下獨苦。長狄見,世主虜。”又曰:“《史記》:秦始皇帝二十六年,有大人,長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見于臨洮,天戒若曰:勿大為夷狄之行,將受其禍。后十四年而秦亡,亡自戍卒陳勝發。”其義皆與何君同。

以長狄為非人,似極荒怪。然束閣三傳,獨抱遺經,以得臣所敗,亦尋常之狄則可。否則以之為人,其怪乃甚于非人也。記事荒怪,《穀梁》為甚。然《公羊》謂:“其兄弟三人,一者之齊,一者之魯,一者之晉。其之齊者,王子成父殺之;之魯者,叔孫得臣殺之;則未知其之晉者也。”其說全與《穀梁》同。特不云其佚宕中國,瓦石不能害;又不言其長若干而已。然《穀梁》云:“不言帥師而言敗,何也?直敗一人之辭也。一人而曰敗何也?以眾焉言之也。”范注:“言其力足以敵眾。”《公羊》曰:“其言敗何?大之也。其日何?大之也。其地何?大之也。”意亦全同。以得臣所敗為一人,則非謂其瓦石不能害,身橫九畝,斷其首而載之,眉見于軾不可矣。故《公》、《穀》之辭,雖有詳略,其同出一本,蓋無疑也。《穀梁》曰:“傳曰”云云,蓋據舊傳也。惟《左氏》之說,最為平正。其曰:“富父終甥摏其喉以戈,殺之。”特記其殺之之事,非有瓦石不能害,必射其目之意也。詳記齊、魯二國埋其首之處,則杜氏所謂骨節非常,恐后世怪之,更未嘗有身橫九畝,眉見于軾之說也。雖杜注謂“榮如以魯桓十八年死,至宣十五年一百三歲,其兄猶在,《傳》言既長且壽,有異于人”。然年代舛訛,古書恒有。此乃杜推《左氏》之意如此,《左氏》之意,初未必如此也。然則《左氏》果本諸國史,記事翔實?而《公羊》、《穀梁》,皆不免口說流行之誚邪。

蓋《公羊》所云“記異”者,乃《春秋》之義也。何君所言,則發明《公羊》之所謂異者也。與事本不相干。至《公》、《穀》之記事,與《左氏》之記事,則各有所取。古事之傳于今;有出史官之記載,士夫之傳述者;亦有出于東野人之口,好事者之為者。有傳之未久,即著竹帛者;亦有輾轉傳述,乃形簡策者。由前之說,其言恒較雅,其事亦較確。由后之說,則其詞多鄙,其事易蕪。《左氏》所資,蓋屬前說;《公》、《穀》所本,則屬后說也。以記事論,《左氏》誠為近實。然以義論,則公羊子獨得圣人之傳已。

《左氏》之記事,誠近實矣。然長狄究為何如人,《左氏》未之言也。則請征之《國語》。《國語》:“吳伐越,墮會稽,得骨專車。使問仲尼。仲尼曰:昔禹致群神于會稽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國之君也。守封禺之山。漆姓。在虞、夏、商為汪罔氏,于周為長翟氏。今謂之大人。客又曰:人長之極幾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史記·孔子世家》、《說苑》、《家語·辨物篇》略同。惟《說苑》漆姓作厘姓。又云“在虞、夏為防風氏,商為汪芒氏”耳。《說文》亦曰:“在夏為防風氏,殷為汪芒氏。”如此說,則長狄之先,有姓氏及封土可稽,身長三丈,乃出仲尼推論,非謂其人實如是,了無足怪矣。《義疏》云:“如此《傳》文,長狄有種。種類相生,當有支胤。惟獲數人,其種遂絕,深可疑之。命守封禺之山,賜之以漆為姓,則是世為國主,綿歷四代,安得更無支屬,惟有四人?且君為民心,方以類聚;不應獨立三丈之君,使牧八尺之民。又三丈之人,誰為匹配?豈有三丈之妻,為之生產乎?人情度之,深可怪也。”又引蘇氏云:“《國語》稱今曰大人,但迸居夷狄,不在中國,故云遂亡。”案蘇氏所疑,蓋同賈疏,故以是為解。然竊謂無足疑也。疏之所疑,首由不知身長三丈,乃出仲尼推論而非其實。若知此義,自不嫌以三丈之君,牧八尺之民;更不疑乏三丈之妻為之生產矣。次則不知鄋瞞遂亡,惟指防風一族。蓋泰伯、仲雍,竄身揚越,君為姬姓,民則文身。設使當日弟昆,并被異邦戕殺,南國神明之胄,固可云由是而亡。汪芒本守會稽,長狄跌宕兗、冀,蓋由支裔北徙,君臨群狄;昆弟迭見誅夷,新邑遂無遺種,此亦不足為怪。至于封禺舊守,原未嘗云不祀忽諸也。

民國十年,十月,八日,予客沈陽,讀是日之《盛京時報》,有云:“北京西城大明濠,因治馬路,開掘暗溝。有工人,在下岡四十號民家墻根下,掘得巨人骸骨八具。長約八尺余。頭大如斗。棄之坑內。行人觀者如堵。監者慮妨工作,乃命工人埋之。”該報但云日前,未確記其日。此事眾目昭彰,不容虛構。知史籍所云巨人、侏儒,縱有過當之辭,必非子虛之說矣。長狄之長,何君云百尺,蓋本之《關中記》等書。杜云三丈,本諸《國語》。范云五丈四尺,則就九畝之長計之。并非其實。竊謂《左氏》“富父終甥摏其喉以戈”一語,即所以狀長狄之長。謂恒人舉戈,僅及其喉也。然則長狄之長,斷不能越北京西城所得之骨矣。豈今日北京西城之地,亦古代長狄埋骨之區邪?

夫“語增”則何所不至?今之歐洲人,皆長于中國人;日本人則短于中國人;來者既多,日習焉則不以為異。設使歐人、日人,來者不過一家數口,后遂無以為繼;數十百年之后,或則同化于我,或則絕世無傳;而吾國于此,亦無翔實之記載,一任傳說者之悠謬其辭;則不一再傳,而歐人為防風,而日人為僬僥矣。然則《公》、《穀》記事之繆悠,亦不足怪,彼其所資者則然也。故借長狄之來以示戒,《春秋》之意也。古有族曰防風,其人蓋別一種類,頗長于尋常人,事之實也。曰百尺,曰三丈,曰五丈四尺,事之傳訛,說之有托者也。曰瓦石不能害,弟兄三人,即能佚宕中國,致興大師以獲一人,則又身長之傳語既增,因而輾轉附會焉者也。一一分別觀之,而《春秋》之義得,而《春秋》之事亦明矣。故曰:分別其事與義,乃治《春秋》者之金科玉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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