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農(nóng)工商業(yè)

人民之生業(yè)，必始自漁獵，進于畜牧，乃漸及于農(nóng)耕。蓋好逸惡勞人之天性，而畜牧種植之利，皆在日后，非演進太淺之民所知也。

寒地之民好肉食，熱地之民則多食草木之實。我國古者蓋兼此兩者而有之?！抖Y記·禮運》曰：“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薄锻踔啤吩唬骸皷|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贝松w皆食草木之實。又曰：“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蓋皆食鳥獸之肉。中國未進化之時，地偏于東南者，其俗蓋與夷蠻同；偏于西北者，其俗蓋與戎狄同也。然我族之進化獨早。

《古史考》曰：“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實，穴居野處。山居則食鳥獸，衣其羽皮，飲血茹毛，近水則食魚鱉螺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腸胃。于是有圣人以火德王，造作鉆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民人大說，號曰燧人。”據(jù)《繹史》卷一引。《白虎通》曰：“燧人鉆木取火，教民熟食，養(yǎng)人利性，避臭去毒。”《含文嘉》曰：“燧人鉆木取火，炮生為熟，令人無復(fù)腹疾。”此并足征燧人為游獵之世首出庶物之主。伏羲之號，蓋謂其能馴伏羲牲。亦曰庖羲，則謂其取犧牲以充庖廚也。伏羲蓋游牧之世首出庶物之主也。燧人、伏羲、神農(nóng)并稱三皇，詳見本書第十一章附錄《三皇五帝考》。儼然代表生計進化之三時代焉。其年代不可確考。姑以通行之說計之，夏四百年，商六百年，周八百年，三代合千八百年，五帝在其前，約計二百年，三皇距周末當在二千年左右也。神農(nóng)事跡明見《易·系辭傳》曰：“庖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贝舜_為教民稼穡之君。我國數(shù)千年來以農(nóng)立國之基，肇于此矣。

黃帝、顓頊、帝嚳之時，人民生計如何，古書難可確考。然《系辭傳》云：“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則下文所述九事，蓋皆指黃帝、堯、舜時言之也。其九事，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系辭傳》正義：“以前衣皮，其制短??；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云垂衣裳也?！?/span>惟農(nóng)業(yè)盛，故蠶織與之并興也。曰“刳木為舟，剡木為楫”。曰“服牛乘馬，引重致遠”。曰“重門擊柝，以待暴客”。惟農(nóng)業(yè)盛，故蓋臧多須謀守御，而數(shù)石之重，中人弗勝，非如畜產(chǎn)可驅(qū)而行，故陸運有待于馬牛，水運必資于舟楫也。曰“斷木為杵，掘地為臼”。其與農(nóng)事相資，尤不俟論。曰“弦木為弧，剡木為矢”。戎器皆資于木，亦耕稼之世，民斬伐樹藝，故能然也。曰“上古穴居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惟去獵牧，事耕農(nóng)，不得不去巖穴而居平土，故所以蔽風雨者必資棟宇；亦惟種樹既盛，材木日繁，故宮室棺槨咸有所取資也。曰“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書契者，《九家易》曰：“百官以書治職，萬民以契明共事?！编嵲疲骸皶谀?，刻其側(cè)為契，各持其一，后以相考合?！鄙w《周官》質(zhì)劑之論。農(nóng)業(yè)盛，故通工易事，隨之而盛也。以情事度之，黃帝以降，穡事之日興，無可疑矣。少昊究為帝王與否難定，其時代則必在黃帝、顓頊之間?！蹲蟆氛咽吣晔銎涔儆小熬澎铻榫呸r(nóng)正”，可見五帝之初，農(nóng)業(yè)之盛也。而堯、舜之盡力于民，事尤有明征?！睹献印肥龊樗溤唬骸安菽緯趁莴F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span id="8sh6hmt" class="kaiti">《孟子·滕文公上》。此容以后世之情形推度古事，然《堯典》詳載堯命羲和四子“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授時為古代農(nóng)政要端。又《禹貢》于兗州言“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與《孟子》言“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及治水功成，“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合。《孟子·滕文公下》。居于平土，固耕稼之民所急也。即謂此等皆不可盡信，而《生民》一詩，實周人自頌其始祖之辭，后稷教民稼穡，必非后人所附會明矣。然則當時之洪水，以正當農(nóng)業(yè)既盛之時，故覺其為禍之烈也。

唐虞以后，農(nóng)業(yè)之盛，可以《書》之《無逸》為征。是篇首言“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下文歷舉殷之賢君中宗、高宗、祖甲以至周之太王、王季、文王，蓋皆重農(nóng)之主也。其稱高宗之辭曰：“舊勞于外，爰暨小人?！狈Q祖甲之辭曰：“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狈Q文王之辭曰：“卑服，即康功田功?！苯钥蔀槠渲剞r(nóng)之證。《史記·周本紀》曰：“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此后稷指棄以后相繼居稷官者，非一人。后稷卒，此后稷為不窋之父，最后居稷官者也。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wù)，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fù)修后稷之業(yè)，務(wù)耕種，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公劉卒，子慶節(jié)立，國于豳。慶節(jié)卒，子皇仆立?；势妥?，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毀隃立。毀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亞圉立。亞圉卒，子公叔祖類立。公叔祖類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fù)修后稷、公劉之業(yè)，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fù)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zhàn)。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zhàn)，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zhàn)，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伺c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fù)歸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周之先世，蓋皆以能修農(nóng)業(yè)而興者也。讀《公劉》、《綿》、《七月》諸詩，而其世德可見矣。

《禹貢》一篇，或謂非夏時史官作，蓋誠然。然無以證其非追述禹時事。后史追述禹事，誠不敢必其可信，亦無以必其不可信也。古人考證，誠不如后人之精，然風氣質(zhì)樸，偽造之事亦必少。如今人疑古之說，幾于古書十八九皆出作偽，實予所不敢從也。《禹貢》述九州之田，雍州居最，而周人實以農(nóng)業(yè)興，即其可信之一證矣。何休稱《周官》為六國陰謀之書，其所述蓋皆東周后事。合二書所載九州土田及農(nóng)牧所宜，可見古代農(nóng)業(yè)之一斑矣。列表如后。

三代之世，我國既已重農(nóng)，而田獵畜牧之事，遂退居其次。其時非不田獵，然特以祭祀賓客所須，習慣相沿，不能不有取于此。《王制》：“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干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被杆哪?，《公羊》、《穀梁》皆同。又其所重者在講武，意不在于得禽也。《左氏》隱公五年：“春，公將如棠觀魚者。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于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shù)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笨梢姽糯铽C，意最重于講武。“從獸無厭”，“棄田以為苑囿”，并為人君之大戒，而田獵之意，亦以為農(nóng)除害。《月令》：孟夏，“驅(qū)獸，毋害五谷，毋大田獵?！薄豆颉坊杆哪旰巫⒃唬骸耙延腥隣蓿靥镝髡?，孝子之意，以為己之所養(yǎng)，不如天地自然之牲逸豫肥美。禽獸多則傷五谷，因習兵事，又不空設(shè)，故因以捕禽獸，所以共承宗廟，示不忘武備，又因以為田除害?！笔鎏铽C之意最備。畜牧之事，特行之遠郊之地，任之敷澤之民。《周官》太宰以九職任萬民，“四曰藪牧，養(yǎng)蕃鳥獸”，載師“以牧田任遠郊之地”。農(nóng)耕與田獵畜牧之重輕，昭然可見矣。至于漁則僅足以供口實，不足以肄武事，而古人于口實之中，亦不以此為貴，古以魚為賤者少者之食?！锻踔啤吩唬骸爸T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贝艘耘Ｑ蛉篂橘F者之食也。《孟子》言：“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薄捌呤呖梢允橙??！贝艘噪u豚狗彘為老者之食也。又言“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與“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并舉，此則少年之食也?！稛o羊》之詩曰：“牧人乃夢，眾維魚矣?！薄按笕苏贾?，眾維魚矣，實維豐年。”箋云：“魚者，庶人之所以養(yǎng)也。今人眾相與捕魚，則是歲熟相供養(yǎng)之祥也?！贝艘贼~為賤者之食也。故尤視為鄙事，為人君所弗親。

斯時可供獵牧之地，蓋已不多，故所以管理之者甚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民猶以為小，固由其與民同之，亦由其時土尚廣，民尚希爾。戰(zhàn)國之齊，雞鳴狗吠相聞，達于四境。而宣王之囿，方四十里，殺麋鹿如殺人之禁，民亦將以為大矣。“國君春田不圍澤，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麛卵?！?span id="9dfmhft" class="kaiti">《禮記·曲禮》。“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span id="4zlame4" class="kaiti">《論語·述而》。雖曰仁不盡物，亦無暴天物之意也。《公羊》桓四年，“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注：“不以夏田者，春秋制也，以為飛鳥未去于巢，走獸未離于穴，恐傷害于幼稚，故于苑囿中取之?！卑?，《左》、《穀》、《周官》、《爾雅》皆四時，已無古制也?！蹲笫稀反荷L、夏苗、秋狝、冬狩，見上。《周官》、《爾雅》皆同?！斗Y梁》曰：“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span>漁獵畜牧之事，一切設(shè)官管理，雖所以導(dǎo)民，亦珍惜其物之意也。《周官》管理田獵者為跡人，管理捕魚之事者為川衡、澤虞?！对铝睢罚褐俅?，“毋竭川澤，毋漉陂池，毋焚山林”。季春：“田獵罝罘，羅網(wǎng)，畢翳，喂獸之藥，毋出九門”。仲冬：“山林藪澤，有能取蔬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道之。其有相侵奪者，罪之不赦”。“國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薄捌呤呖梢允橙狻！笔松賶阎?，止于魚鱉，仍設(shè)“數(shù)罟不入洿池”之禁，可見口食之艱矣。此田獵畜牧所由進為農(nóng)耕耶。

田獵畜牧所得有為國用所資者，則設(shè)官掌之，或征賦于其地之民，如《月令》所記水虞漁師之事，季夏，“命漁師伐蛟，取鼉，登龜，取黿”。孟冬，“乃命水虞漁師，收水泉池澤之賦”。季冬，“命漁師始漁”。及逐月之牧政。孟春，“命祀山林川澤，犧牲毋用牝”。季春，“乃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犧牲駒犢，舉書其數(shù)”。仲夏，“則縶騰駒，班馬政”。《周官》所設(shè)獸人、掌罟田獸。人、掌以時為梁。梁，水偃也。偃水兩畔，中央通水為關(guān)孔，以簿承其關(guān)孔，魚過者以簿承取之。鱉人、掌取互物?；ノ铮旝M之屬。牧人、掌牧六牲。六牲謂牛、馬、羊、豕、犬、雞。牛人、掌養(yǎng)國之公牛。充人、掌系祭祀之牲牷。跡人、掌邦田之地政，為之厲禁而守之，凡田獵者受令焉。角人、掌征齒角骨物于山澤之農(nóng)。羽人、掌征羽翮于山澤之農(nóng)。掌蜃、掌斂互物蜃物。蜃，大蛤。囿人、掌囿游之獸禁。雞人、掌共雞牲。羊人、掌羊牲。服不氏、掌養(yǎng)猛獸。射鳥氏、掌射鳥。羅氏、掌羅烏鳥。掌畜、掌養(yǎng)鳥。校人、掌王馬之政。趣馬、趣養(yǎng)馬者。巫馬、掌養(yǎng)治疾馬。牧師、掌牧地。廋人、掌十有二閑之政。圉人、掌養(yǎng)馬。犬人、掌犬牲。冥氏、掌攻猛獸。穴氏、掌攻蟄獸。硩蔟氏、掌覆夭鳥之巢。夭鳥，惡鳴之鳥，若鸮鵩。庭氏掌射國中之夭鳥。諸職是也。其中以馬政為特重，蓋為戎事所須。民間所養(yǎng)有六畜，而馬牛亦特重，為縣師所簡閱，亦以其有關(guān)戎事，兼利交通，非若雞豚狗彘，徒厭口腹之欲也?！肚Y》曰：“問庶人之富，數(shù)畜以對?！薄豆茏印ぐ擞^》曰：“六畜有征，閉貨之門也?！薄冻笋R數(shù)》曰：“若歲兇旱水泆，民失本，則修宮室臺榭，以前無狗后無彘者為庸?！敝r(nóng)之世，畜養(yǎng)雖非正業(yè)，亦有關(guān)于貧富矣。

東遷以還，農(nóng)業(yè)彌重?！豆茏印ぶ螄吩唬骸拔粽咂呤糯?，法制不一，號令不同，然俱王天下者何也？必國富而粟多也。凡為國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則民無所游食。民無所游食，則必農(nóng)。民事農(nóng)，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zhàn)勝，戰(zhàn)勝者地廣。是以先王知眾民、強兵、廣地、富國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農(nóng)事。”又曰：“農(nóng)事勝則入粟多，入粟多則國富，國富則安鄉(xiāng)重家，安鄉(xiāng)重家則雖變俗易習，驅(qū)眾移民，至于殺之，而民不惡也。此務(wù)粟之功也。上不利農(nóng)則粟少，粟少則人貧，人貧則輕家，輕家則易去，易去則上令不能必行，上令不能必行，則禁不能必止，禁不能必止，則戰(zhàn)不必勝，守不必固矣。夫令不必行，禁不必止，戰(zhàn)不必勝，守不必固，命之曰寄生之君?！狈抑剞r(nóng)之旨，盡此數(shù)語，兩言蔽之，于國求其富強，于民求其治理而已。九流之中，切于治國者，莫若儒法。儒家以天下為旨，非如法家之徒求富強，然其言治，亦曰先富后教，曰“有恒產(chǎn)而后有恒心”，以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為究極。其所求與法家異，其所以致之者則與法家同也。秦漢而后，宇內(nèi)一統(tǒng)，無事求富強以勝敵，然民農(nóng)則樸，樸則易治，農(nóng)為本業(yè)，工商為末業(yè)，及先富后教，有恒產(chǎn)而后有恒心等義，迄未嘗變。故漢代法律最尊農(nóng)夫，薄賦輕徭，惟恐不及，孝弟力田，置有常員。后世雖不能然，然法律政事之重農(nóng)，則二千年來未嘗改也。雖或有其名而無實，然其意則固于此矣。

然秦漢而后，重農(nóng)之意雖篤，而農(nóng)政實日以荒，此則封建與統(tǒng)一之世，政治不同為之也。舉其大者，蓋有兩端。

一曰教民稼穡之意不復(fù)存。隆古之世，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斯時之君，固與人民相去極近。其后省耕省斂，“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其相去猶不甚遠。《詩·小雅·甫田》箋云：“曾孫謂成王也。攘，讀當為餉。馌、餉，饋也。田畯，司嗇，今之嗇夫也。喜，讀為饎。饎，酒食也。成王來止，謂出觀農(nóng)事也。親與后、世子行，使知稼穡之艱難也。為農(nóng)人之在南畝者，設(shè)饋以勸之。司嗇至，則又加之以酒食，餉其左右從行者。成王親為嘗其饋之美否，示親之也?！?/span>而有司之巡行，田官之教道，尤為纖悉備至。《月令》：孟春，“王命布農(nóng)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經(jīng)術(shù)。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即田畯。《噫嘻》鄭箋所謂“三十里者一部，一吏主之”者也?！豆颉沸迥旰巫ⅲ骸霸谔镌粡]，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戶，八家共一巷。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辯護伉健者為里正。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時，春，父老及里正旦開門坐塾上，晏出后時者不得出，暮不持樵者不得入?！贝松w所謂田畯，則大夫也。《曲禮》曰：“地廣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薄豆茏印?quán)修》曰：“土地博大，野不可以無吏?！惫胖蠓蚯谟诿袷氯绱?。又《月令》：孟夏，“命野虞出行田原，為天子勞農(nóng)勸民，毋或失時。命司徒巡行縣鄙，命農(nóng)勉作，毋休于都”。仲秋，“乃勸種麥，毋或失時”，“乃命有司，趣民收斂，務(wù)畜菜，多積聚”。季冬，“令告民出五種，命農(nóng)計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則神農(nóng)之事，時煩廟堂之廑慮，又不僅部分之吏矣。后世則縣令等于國君，名為親民，實為高拱。三老嗇夫之職既廢，與民接近者，莫非蠢愚之徒，知識無異鄉(xiāng)農(nóng)，經(jīng)驗或且不逮。士不以農(nóng)為學，有履田疇而不辨菽麥者，間有一二從事講求，亦徒立說著書，而不能播其學于氓庶。凡事合才智者以講求，則蒸蒸日上，聽其自然遷流，未有不日益衰蔽者也。我國朝野上下，于農(nóng)事莫或措意如此，農(nóng)業(yè)安得而不窳敝也。

一則土地變?yōu)樗接?，寸寸割裂。農(nóng)人既無知識，又無大土地，不克規(guī)劃全局，事之關(guān)系一鄉(xiāng)數(shù)鄉(xiāng)、千畝萬畝者，遂莫或克舉，而人人自謀其私利，或且至于彼此相害焉。而農(nóng)田之豐歉，遂一聽諸不可知之天時。民國八年，農(nóng)商部統(tǒng)計，全國不及十畝之農(nóng)戶居百之四十，不及三十畝者百之二十七，不及五十畝者百之十六，不及百畝者百之十八，有百畝以上者僅百之五耳。地產(chǎn)均平，固是美事，然于使用機器，作豫防水旱等大工程，殊不便也。且如水利于農(nóng)田，至切之事也。古者溝洫之制詳矣，后世悉頹廢，間有賢牧令能講求陂塘井泉之利者，實千百不得一，而人民貪田，退灘廢堰，見小利而昧遠圖，則或利其開科以攘安集之功，或懾于占據(jù)者之強頑而莫敢過問，比比也。官吏如此，地方人士又莫能自謀其公益，水利安得不日壞乎？夫水利特其一端耳，他事類此者何限，一切應(yīng)興應(yīng)革之事，莫或主持而聽其自然遷流，此又農(nóng)業(yè)之所由日敝也。溝洫之事，論者率以為難行，其實不然。今引清陳斌之言以明之。陳氏之言曰：“溝洫者，萬世之利也。后世慮其棄地之多，而實無多也。一井之步約百有八十丈，其為溝者八尺而已。一成之步約萬有八千丈，其為洫與涂者九，積十有四丈四尺而已。通計所棄之地，二百分之一而弱也。今更新為之，必有慮其事之難成者，則更非甚難之事也。斌觀甽田之法，一尺之畎，二尺之遂，即耕而即成者也。今蘇湖之田，九月種麥，必為田輪，兩輪中間，深廣二尺，其平闊之鄉(xiāng)，萬輪鱗接，整齊均一，彌月悉成，古之遂徑，豈有異乎？設(shè)計其五年而為溝澮，則合八家之力，而先治一橫溝田首，步之為百八十丈者，家出三人，就地筑土，二日而畢矣。明年以八十家之力治洫，廣深三溝，其長十之，料工計日，三日而半，七日而畢矣。及明年，以八百家之力為澮，廣深三洫，其長百溝，料工計日，一旬而半，三旬而畢矣。即以三旬之功，分責三歲，其成必矣。及功之俱成，民甽田以為利，一歲之中，家修其遂，眾治其溝洫，官督民而浚其澮，有小水旱可以無饑，十分之饑，可救其五，故曰萬世之利也。”按《舊唐書·姜師度傳》，謂其“好溝洫，所在必發(fā)眾穿鑿，雖時有不利，而成功亦多”?！秲愿敗份d開元八年褒美師度之詔，謂“頃職大農(nóng)，首開溝洫，今原田彌望，畎（澮）聯(lián)屬，繇來榛棘之所，遍為秔稻之所”，則固有行之而成者矣。程含章與所屬牧令書曰：“水為粒食之原，百姓寧不知自謀，而顧令之不從，何哉？望利之心，不敵其慮害之心也。一陂之開，必合數(shù)十百家之人為之，且必請勘于官而后決之。眾心不同，可慮也；眾論不協(xié)，可慮也；眾論不齊，可慮也。官司之守候，書役之需索，夫馬之供頓，在在可慮也。陂水之利，杳不知其何鄉(xiāng)，而切身之憂，紛然莫解，此其慮之在于始者也。工作方興，人懷觀望，鄉(xiāng)鄰有詬誶之聲，銀錢有墊支之累，陂頭甫筑而撓之者來矣，溝洫所經(jīng)而撓之者又來矣，伐人一木一石而撓之者又來矣，讓之則功不可成，爭之則訟端立起，萬一半途而廢，則虛糜之工料，眾不與償，跋前（）后，轉(zhuǎn)悔此舉為多事，此其慮之在于繼者也。陂幸告成，水汩汩來矣，近者以其水過已前也則爭，遠者以其水難到田也則又爭，強者恃力則又爭，富者恃財則又爭，爭之不已，必繼以斗，或傷或死，產(chǎn)業(yè)破亡。且新筑之工，多不堅實，大雨之后，沖決必多，怨讟紛騰，呼眾莫應(yīng)，前累未清，后累踵至，首事之心力既倦，二三年后廢為丘墟，而前功盡棄矣。此其慮之在于終者也。”觀程氏之言，則水利之不修，仍是人謀之不臧耳。其他興利除弊之事，皆此類矣。溝洫之制，見于《周官·遂人》及《考工記·匠人》。《遂人》云：“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薄督橙恕吩疲骸敖橙藶闇箱?，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畎。田首倍之，廣二尺、深二尺謂之遂。九夫為井，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為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方百里為同，同間廣二尋、深二仞，謂之澮，專達于川。”注雖以為二法，然其釋《遂人》遂、溝、洫、澮之深廣，皆與《匠人》同，則其實不異也。溝洫所需之地，具如陳氏所計。鄭注成方百里出田稅，緣邊一里治洫，同方八十里出田稅，緣邊十里治澮，以古有山陵川澤等三分去一之制，故引以為言，非謂治溝洫費地如此之多也。溝洫之制，人或疑其方罫如棋局，不合地勢，不知古書多設(shè)法之談，其言封建井田皆如此，溝洫亦然也?！督橙恕吩疲骸皟缮街g，必有川焉?！庇衷疲骸胺矞夏娴仃b，謂之不行。水屬不理孫，謂之不行?！薄胺矞媳匾蛩畡?，防必因地勢。善溝者水漱之，善防者水淫之。”其重理脈如此。所謂川者，必自然之川可知矣。即《遂人》之川，疏家以為人造，亦未可信也。然則亦順地勢為之可矣，安取方罫如棋局哉？予謂水少之地，溝洫純出人為者，方罫如棋局，蓋尚簡易。若多水之區(qū)，不妨順水勢為之曲直，深廣一隨自然，但歲以人力浚治，浚出之土，即于其上筑路，溝愈深則路愈高，水旱有備，而往來亦益便矣。

要而言之，農(nóng)業(yè)者，非人人各耕其地，彼此不相知之事也。在一區(qū)域之中，其利害恒相關(guān)。土地公有之世，固易于合力而謀，即使人各自私，而有專主農(nóng)事之官以督之，有深明農(nóng)學之人以教之，猶可以不至于大壞。而后世又一切無有，此農(nóng)業(yè)之所以不振也。

雖然，時日者，進化之母也。我國農(nóng)政雖云陵替，社會自然之進化固不能無。故論其大體，仍有今勝于古者，此可以其耕作之精粗判之。古者一夫受田百畝，又有爰田之制。爰，即換也?！豆颉沸迥旰巫ⅲ骸八究罩攧e田之高下善惡，分為三品，上田一歲一墾，中田二歲一墾，下田三歲一墾。肥饒不得獨樂，墝埆不得獨苦，故三年一換土易居?！贝藶殡继镏涣x。一授三百畝，一新而再休之，亦爰田之一義也。《周官·大司徒》“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是也?！稜栄拧め尩亍罚骸疤镆粴q曰菑，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即指此。其耕作所獲，則“上農(nóng)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農(nóng)夫食五人”。《管子·揆度》則云：“上農(nóng)挾五，中農(nóng)挾四，下農(nóng)挾三。上女衣五，中女衣四，下女衣三?！?/span>而今日江南，上農(nóng)所耕，不及十畝，其所食未有以減于古也，則其耕作之精粗，相去遠矣。江南固今日農(nóng)耕最精之所，然即以北方論，其精于古人者，亦已倍蓰矣。此固由人口之日繁，地畝之日狹有以迫之使然，智巧之降而日開，亦不可誣也。

然今世各地方之耕作精粗，亦殊不一，盡有民甚惰而技甚拙者，此則又當歸咎于農(nóng)學之不興，農(nóng)政之不舉矣。今試舉一二事，以證其狀。

李兆洛《鳳臺縣志》曰：“地之值下者，止數(shù)百錢，貴者不過四五緡。一犁必駕二牛，謂之一犋。按，犋即《說文》之字，舊以為字，非也?！?img alt="" class="normal-img-h1"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692ED/20984977408234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g-124.png?sign=1754961964-WhFWiCvrnaoeRHTn1PRCVzVmGZpKkkMq-0-4d2df5dcae1012cdf8a641aae918b511">，二歲牛?！薄盃眩龤q牛?！薄盃?，四歲牛?！薄?img alt="" class="normal-img-h1"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692ED/20984977408234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g-127.png?sign=1754961964-bdxjWhPPp3wcCAh5mB5Venag2IltmwAj-0-3da4e3bf9b56d76aef57737e64b70e62">，籀文牭。”段氏曰：“字見《爾雅·釋畜》，牛體長也?！?img alt="" class="normal-img-h1"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692ED/20984977408234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g-122.png?sign=1754961964-qom5OsgywEVZ2R7Ji0FBs82BlC4tHET7-0-4d2987eb52bfb5551836025773afee8a">無駕二牛義?！?img alt="" class="normal-img-h1"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692ED/20984977408234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g-123.png?sign=1754961964-Q5TZlsWP6PRCs16GU9tgTdwG0OsxUf92-0-0dcca58ebd53c325c496c4422952089b">，兩壁耕也。”貧者代以驢，佃百畝者謂之一犋牛。一夫所治，常數(shù)犋牛，惟耕獲時須傭僦，余皆暇日矣。凡縣中田地，當?shù)盟陌偃f畝有奇，計畝歲收二石，當?shù)妹坠劝税偃f石。丁口計三十萬，別其士工商民不在農(nóng)者約五萬，計實丁之在南畝者，不過二十五萬。以二十五萬治四百萬畝之地，人可得十六畝。家有三丁，用力合作，治其屋下之田，不為兼并所取，計歲米谷常在九十石以上。家不過八口，人日食一升，歲所食三十石。以其余具糞溉，供租賦，與工商交易其有無，為婚嫁喪葬宴會之具，又以余力治塘堰，穿竇窖，為水旱之備。塘可以魚，堰可以樹，亦足以優(yōu)游鄉(xiāng)里，長子養(yǎng)孫，為安足之氓矣。乃一有小水旱，菜色滿野，流亡載途。鄭念祖者，邑素封家也，傭一兗州人治圃，問能治幾何？曰：二畝，然尚須僦一人助之。問畝之糞幾何？曰：錢二千。其鄰之聞?wù)邍W曰：吾一人治地十畝，須糞不過千錢，然歲之所出，常不足以償值。若所治少而須錢多，地將能產(chǎn)錢乎？鄭亦不能盡信，姑給地而試之。日與其人辟野治畎，密其籬，疏其援，萌而培之，長而導(dǎo)之，熯而灌之，濕而利之，除蟲蟻，驅(qū)鳥雀，雖所治少而終日搰搰不休息，他圃未苗而其圃蓏已實，蔬已繁矣。鬻之市，以其早也，價輒倍，比他圃入市，而其所售者已償其本，與他圃并市者，皆其贏也。又蔬蓏皆鮮美碩大，殊于他圃，市之即速售。歲終而會之，息數(shù)倍。其鄰乃大羨，然亦不能奪其故習也。嘗行縣邑，值小旱，見苗且僵矣。其旁有塘汪然，詰之曰：何不戽？曰：水少而田多，不敷也。曰：少救數(shù)畝，不愈于萎乎？曰：無其具。曰：何不為？曰：重勞且恐所得不足償費。其愚而無慮，蓋大率如此。使邑之民皆如鄭之圃而募江南民為田師，以開水田，其利豈可數(shù)計乎？”

呂星垣《寶相寺記》曰：“宿松田瘠而賦重，安慶屬縣六，宿松次五，其廣輪不及懷寧、桐城遠甚。懷寧、桐城田皆三千余頃，宿松則四千四百余頃?！吨尽贩Q明令屠叔芳虛增畝額，求媚上官，后不良于死。宿松之民，至今蒙害未已也?！对姟吩唬喝沼隈辏闹张e趾。此而北，高寒氣候不同耳。若東南則未有逮春始耕者也。宿松瀕湖，冬遂魚蛤之田，棄田不治，始春乃耕矣?！对姟吩唬狠d芟載柞，其耕澤澤。必芟柞其草木，以罨藏之，而發(fā)其土膏，未有徒耕者也。宿松舉耜覆土，猶或不全，蓋無不徒耕者矣?！对姟吩唬呵я钇湓?，徂隰徂畛。蓋始則周行畛隰，足治草之萌芽，使不得生也。又曰：其鏄斯趙，以薅荼蓼。蓋繼則操持利器，手壅草之蕪穢，使助榮滋也。宿松則有植而不蕓，蕓而不復(fù)至田者矣。田且如此，其他一切溝洫、蠶桑、畜牧之法，皆置不講，然則民之貧者，困也，惰廢之害未已也，不盡屠令加畝之罪也。予考天下稅糧，莫重于蘇州、松江，然其田直十金以上，宿松則畝不過五六銖而已。甚或棄之聽人耕，又甚則出錢以資受者，求脫田而去?！痹圃啤?/p>

張士元《農(nóng)田議》曰：“予不能周行天下，不知四方治田若何。然以足跡所至，咨訪所及者言之，則天下之田，未有如大江以南之治者。江南本水鄉(xiāng)，雖無古井田之法，而溝洫甽澮，防水瀉水之制猶古也。其民雖有游手，然田無不耕者。阡陌之中，春榮菜麥，秋榮禾稻，桑麻茂密，雞犬相聞。方二三千里，幾尺土必墾，所以公私糧食，常取給于東南一隅也。逾淮而北，過山東、直隸之境，則平原曠野，千里荒蕪，雖有種禾黍者，亦少深耕易耨之功，歲收益薄，而不足之處，又不種桑而種柳棗。其民不出于農(nóng)畝，則業(yè)于商販。其尤無藉者，鬻歌取食，男女年八歲以上，十四五以下，便干屣鳴弦，伺候客館，而優(yōu)笑滋多矣。此無他，北方久無溝洫之制，其田專仰雨水，命懸于天，田者少利，則而之末作耳?！币鼤弧蛾愞r(nóng)商四務(wù)疏》曰：“南方種田一畝，所獲以石計；北方種地一畝，所獲以斗計，非盡南智而北拙，南勤而北惰，南沃而北瘠也。蓋南方地窄人稠，一夫所耕，不過十畝，多則二十畝，力聚而功專，故所獲甚厚。北方地土遼闊，農(nóng)民惟圖廣種，一夫所耕，自七八十畝以至百畝不等，意以多種則多收，不知地多則糞土不能厚壅，而地力薄矣；工作不能遍及，而人力疏矣。是以小戶自耕己地，種少而常得豐收，佃戶受地承耕，種多而收成較薄。應(yīng)令地方官勸諭田主，多招佃戶，量力授田，每佃所種，不得過二十畝。至耘耔之生，又須去革務(wù)盡，培壅甚厚。犁則以三覆為率，糞則以加倍為準，鋤則以四次為常。棉花又不厭多鋤，則地少力專。佃戶既獲豐收，田主自享其利?！焙洗藘烧f觀之，則田作最精者，厥惟江南，他處則尚多未脫粗耕之域。民國八年，農(nóng)商部統(tǒng)計，南方田主少而佃戶反多，北方田主多而佃戶反少，其明驗也。蓋南方氣和土沃，受惠于天然者多，北方氣寒土燥，有待于人功者大。人事既已不修，北方之農(nóng)業(yè)自不能如南方也。人事之曠廢亦有其由。我國開化本自北而南，故歷代政治之重心，恒在于北。其地形平衍，每直兵爭，受禍必烈。又自永嘉之亂以來，閱數(shù)百年，即為各少數(shù)族貴族所蹂躪，不徒財物遭其劫掠，室廬為所摧毀，即人民粗獷之性質(zhì)，亦有潛滋暗長于不自覺者焉。古代人民之性質(zhì)，南剽悍而北重厚，今則南柔懦而北粗獷矣。其強弱適相反也。此北方之農(nóng)業(yè)所以衰退之大原因也。而歷代帝都多在于北，率漕他處之粟以自給，畿輔之農(nóng)業(yè)轉(zhuǎn)致就荒，亦為一原因。歷代帝都所在，不徒恒漕他處之粟以自給，而不知重本地之農(nóng)業(yè)也，又往往導(dǎo)其民于巧偽奢侈。且如雍州，自古即以農(nóng)業(yè)稱，商君以農(nóng)戰(zhàn)強其國，其事尤昭昭也。乃自秦并天下，為強干弱枝之計，而徙齊、楚大族于關(guān)中。漢人踵之，復(fù)徙齊、楚諸侯功臣家等充奉陵邑，而諸陵之地，遂為斗雞走狗、輕俠馳騁之場。周秦遺民誠樸勇悍之氣衰矣，所謂愛之適以害之也?！度罩洝贰八睏l曰：“歐陽永叔作《唐書·地理志》，凡一渠之開，一堰之立，無不記之其縣之下，實兼河渠一志，亦可謂詳而有體矣。蓋唐時為令者，猶得以用一方之財，興期月之役。而志之所書，大抵在天寶以前者居什之七，豈非太平之世，吏治修而民隱達，故常以百里之官，而創(chuàng)千年之利。至于河朔用兵之后，則以催科為急，而農(nóng)功水道，有不暇講求者歟。然自大歷以至咸通，猶皆書之不絕于冊。而今之為吏，則數(shù)十年無聞也已。”案，《馬可·波羅游記》尚稱中國北方林木郁翳，今則山皆童禿，陸行者赤日當空，無蔽蔭之所矣。此可見戰(zhàn)事摧毀實業(yè)之烈，而為少數(shù)族貴族所蹂躪，其為禍猶酷也。

種植之物，蓋隨世而益精。古有恒言曰“百谷”，又曰“嘉谷”。蓋其始供食之物極多，后乃專取其最美者，則五谷及九谷是也。《周官》：大宰九職，“一曰三農(nóng)，生九谷”。注：“鄭司農(nóng)云：九谷：黍、稷、秫、稻、麻、大小豆、大小麥。”“玄謂九谷無秫、大麥，而有粱、苽?！蔽骞冉允鞛橛心?，大熟為大有年，見《穀梁》桓三年、宣十六年。《公羊》宣十五年何注曰：“（市井）種谷，不得種一谷，以備災(zāi)害?！贝艘嘁獔D也。今日又患所種之谷太少，以致易遇歉歲。于稻麥之外，提倡多食雜糧，亦足食之一策也。且所食之物多，則可以種植之地亦廣矣。菜之供食，次于谷；果之供食，又次于菜，故“谷不熟為饑，蔬不熟為饉，果不熟為荒”。《爾雅·釋天》。菜果有種于宅旁疆畔者。宣十五年《公羊》何注所謂“瓜果種疆畔”，《穀梁》所謂“古者公田為居，井灶蔥韭盡取焉”者也。有別辟地，秋以為場，種植時則號為圃者。《周官·場人》疏：“場圃同地耳。春夏為圃，秋冬為場。其場因圃而為之，故并言之也?！?/span>《周官》：大宰九職，“二曰園圃，毓草木”；注：“樹果蓏曰圃。園，其樊也?！?/span>場人“掌國之場圃，而樹之果蓏珍異之物”是也。注：“果，棗李之屬。蓏，瓜瓠之屬。珍異，蒲桃、枇杷之屬。”齊桓伐山戎，得戎菽。谷類移植中原可考者，當以是為始。其后葡萄、苜蓿等輸入者亦不少，而木棉為利尤溥焉。

食物取之山澤者，《周官》謂之蔬材。太宰九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注：“疏材，百草根實可食者?！笔且病Ｒ嘤泄僬浦?。委人“掌斂野之賦，斂薪芻，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注：“凡畜聚之物，瓜瓠葵芋，御冬之具也?！?/span>是也。古代此等利源，蓋亦不少。故《管子》謂“萬家以下，則就山澤可矣；萬家以上，則去山澤可矣”。《管子·八觀》。韓獻子謂“山、澤、林、鹽，國之寶也。國饒則民驕佚，近寶，公室乃貧”也。《左》成六年。后世人口日繁，則此等遺利日少，耕作之法漸變，宅旁疆畔所種，不足自給，而土地既為私人所有，山澤亦為豪強所占，于是有專事種樹畜牧以取利者?！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匪^“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巵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者也。貧富之階級，自此漸起。然就產(chǎn)業(yè)言之，固合于分業(yè)之理矣。

古代山澤之地，非徒蔬食所在，亦材木之所自出也?！吨芄佟罚荷接荨罢粕搅种?，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林衡“掌巡林麓之禁令，而平其守”。柞氏“掌攻草木及林麓”。所司者皆其事也?！对铝睢罚杭鞠模澳嗣萑耍肷叫心?，毋有斬伐”。季秋，“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仲冬，“日短至，則伐木取竹箭”。蓋皆取之于山。季夏，“命澤人納材葦”，則取之于澤者也。古于林木，保護甚嚴。山虞“令萬民時斬材，有期日”，“凡竊木者有刑罰”。即《孟子》所謂“斧斤以時入山林”者也。《曲禮》曰：“為宮室不斬于丘木?！薄蹲蟆氛咽辏骸班嵈蠛?，使屠擊、?？?、豎柎有事于桑山。斬其木，不雨。子產(chǎn)曰：有事于山，藝山林也，而斬其木，其罪大矣。奪之官邑。”其法之嚴可想，然不能皆如是。故《孟子》言“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捌淙找怪?，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則“牛羊又從而牧之”，而遂至于濯濯也。古于山澤，視為人君所私有，漢世尚然。故以不封禁為美政。《王制》：“名山大澤不以封?！弊ⅲ骸芭c民同財，不得障管。”蓋人君食祿，亦僅土田之所出而已，然《曲禮》“問國君之富，數(shù)地以對，山澤之所出”，則已視為人君之私奉養(yǎng)矣?！蹲蟆废迨荒?，同盟于亳，載書曰：“毋壅利?！弊ⅲ骸皩Ｉ酱ㄖ！彼^專山川之利者，一設(shè)官典守，不許人民取用，《穀梁》莊二十八年“山林藪澤之利，所以與民共也。虞之，非正也”是也。人民有取用者，稅之。《荀子·王制》：“山林澤梁，以時禁發(fā)而不稅。”《左》昭三年：“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皆對稅之者言也。然亦因此漸失其典守之職，遂致為私家所占，而業(yè)日以荒。

《周官》：司險“設(shè)國之五溝五涂，而樹之林以為阻固”。此樹木于平地者。后世天下一統(tǒng)，無事于此，故此等人造之林木，幾不可睹焉。樹木之利甚多。實可食，一也。材可用，二也。芟其枝可以為薪，三也。《管子》言：“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span id="k12999n" class="kaiti">《管子·權(quán)修》。然不可植谷之處，無不可樹木者，人工之省，又去樹谷不可以道里計，四也。張履祥言：“紹興祁氏，資送其女，費至千金。人怪其厚。祁曰：吾費不過十金耳。人益駭。問其故，曰：于女生之年，山中人已種杉秧萬株，株費一厘。女十六七而嫁，杉木大小每株值價一錢，則嫁資裕如矣?！贝怂^十年之計樹木者也。調(diào)節(jié)水旱，五也。此等利益，有屬于公者，亦有屬于私者。其屬于公者，人民固莫能為，而官吏又莫為之倡導(dǎo)，坐使山原錯雜，幅員萬里之國，山皆童禿，地盡荒蕪，營造所須，轉(zhuǎn)資于外，亦可慨矣！洪荒未辟之世，林木可資于自然，如今日之東北等是。中國春秋時之桃林，秦漢時兩粵之深林密箐，蓋亦此類。地日開辟，則此等自然之利漸盡，不得不有待于人為矣。森林可防水旱，中國人亦未嘗不知，故間有封閉林木、禁止斬伐者。清梅曾亮《書棚民事》曰：“予為董文恪公作行狀，盡覽其奏議。其任安徽巡撫奏準棚民開山事甚力。大旨言與棚民相告訐者，皆溺于龍脈風水之說，至有以數(shù)百畝之田，保一棺之土，棄典禮，荒地利，不可施行。而棚民能攻苦茹淡，于崇山峻嶺人跡不可通之地，開種旱谷，以佐稻粱，人無閑民，地無遺利，于策至便，不可禁止，以啟事端。予覽其說而是之。及予來宣城，問諸鄉(xiāng)人，皆言未開之山，土堅石固，草樹茂密，腐葉積數(shù)年，可二三寸。每天雨，從樹至葉，從葉至土石，歷石罅，滴瀝成泉，其下水也緩，又水下而土不隨其下，水緩故低田受之不為災(zāi)，而半月不雨，高田又受其浸溉。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鋤犁疏其土，一雨未畢，沙石隨下，奔流注壑，澗中皆填污不可貯，水畢至洼田中乃止。及洼田竭而山田之水無繼者。是為開不毛之土，而病有谷之田，利無稅之傭，而瘠有稅之戶也。予亦聞其說而是之。嗟矣！利害之不兩全也，久矣。由前之說，可以息事，由后之說，可以保利。若無失其利，而又不至于董公之所憂，則吾蓋未得其術(shù)也。”此事在今日，一言可決耳。梅氏不為無學，而其低徊持兩端如此，以見農(nóng)學不講，士大夫莫或知農(nóng)事矣。李兆洛《鳳臺縣志》曰：“《晉書》稱八公山草木皆如人形，而《水經(jīng)注》則云八公山草木為童阜耳。今北山固濯濯也，詢之山民，或云不宜木，然其故老皆云：北山向時木甚美，中多棟梁，今城中老屋，多北山木所構(gòu)。其產(chǎn)有青樌、紅樌，大皆合圍以上，發(fā)老屋者猶時時得之。青樌色青黑，堅致類海楠，紅樌紅澤，皆他處所無。明季兵火，刊伐遂盡。今欲求青樌紅樌之蘗，而辨其枝葉，亦不可得矣。居民每冬月，則入山刬草根以爨，木之槎枿長尺余者，并其根掘而鬻之以為薪。”讀此，可知兵燹之貽害于森林，及我國近代林業(yè)敗壞之狀。

農(nóng)學肇端甚早，古稱畎田起于后稷，區(qū)田始于伊尹，雖未必可信，《漢書·食貨志》：武帝末年，“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一畮三甽。歲代處，故曰代田，古法也。后稷始甽田，以二耜為耦，廣尺深尺曰甽，長終畮。一畮三甽，一夫三百甽，而播種于甽中。苗生葉以上，稍耨隴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故其《詩》曰：或耘或芓，黍稷儗儗。蕓，除草也。芓，附根也。言苗稍壯，每耨輒附根，比盛暑，隴盡而根深，能風與旱，故儗儗而盛也”。區(qū)田見《農(nóng)政全書》云：湯有七年之旱，伊尹以此救之。其法一畝之地，闊十五步，步五尺，計七十五尺，行占地一尺五寸，計分五十區(qū)，長闊相間，通二千七百區(qū)，空一行下種。于所種行內(nèi)，又隔一區(qū)，種一區(qū)，可種者六百七十五區(qū)。區(qū)深一尺，用熟糞一升，與區(qū)土相和，布谷勻覆，以手按實，令土種相著。苗出，看稀稠存留。鋤不厭頻，旱則澆灌。結(jié)子時鋤區(qū)上土，深壅其根，以防大風。《齊民要術(shù)》謂兗州刺史劉仁之，以尺田七十步之地為之，收粟三十六石。然則一畝之收，有過百石矣。古斗斛固較今為小，然據(jù)后人所試，亦斷不能多收至此，大約較諸縵田可多收倍以上，至于四五耳。區(qū)田之獲豐收，在于耕之深，壅之厚，施肥充足，下種精實，愛護周至，與代田同一理也。蓋古人耕作之法本粗，故尋?？z田所收，較諸區(qū)田，相去懸絕耳。若與今日耕作之精者較，其相去亦不甚多。大抵粗耕之區(qū)，人口漸增，田畝漸形不足者，教以區(qū)田之法最宜。然亦惟當變粗為精耳，不必拘執(zhí)一法也。然后稷以教稼居官，其在當時，必能深通農(nóng)事，有過恒人，則無疑矣。古者教稼之事，今略見于《周官·大司徒》：“辨十有二壤之物，而知其種。”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而辨穜稑之種，周知其名，與其所宜地以為法，而懸于邑閭”。此辨土壤、擇谷種之法也。《論衡·商蟲篇》：“神農(nóng)、后稷藏種之方，煮馬矢以汁漬種者，令禾不蟲?！?/span>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為之種”。此變化土壤之法也。《月令》：季夏，“是月也，土潤溽暑，大雨時行。燒薙行水，利以殺草，如以熱湯，可以糞田疇，可以美土疆”。庶氏“掌除毒蠱”。翦氏“掌除蠹物”，赤犮氏“掌除墻屋”，除蟲豸藏逃其中者。蟈氏蟈，讀如蜮。“掌去鼃黽”，壺涿氏“掌除水蟲”，則除害之法也。《詩·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賊。毋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span>此等若博搜古書，所得尚不止此，惜乎徒存其事，莫考其法耳。詳其法者，蓋在農(nóng)家之書，《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神農(nóng)》、《野老》之書是也，《漢志》農(nóng)九家，惟此二家出于秦以前，《宰氏》不知何世，余六家皆漢世作矣。今皆亡矣?！稘h志》論農(nóng)家之語曰：“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贝酥冈S行言之。許行所言，乃農(nóng)政，非農(nóng)業(yè)。又，顏師古引劉向《別錄》，謂神農(nóng)“疑李悝及商君所說”。李悝盡地力之教，今見《漢書·食貨志》?！渡叹龝肪叽妫嘟灾剞r(nóng)教戰(zhàn)之談，罕及耕耘樹藝之事。因有謂九流中之農(nóng)家，實言農(nóng)政，非言農(nóng)學者?！豆茏印ぽp重》諸篇，侈陳重農(nóng)貴粟，亦古農(nóng)家者流也。予謂農(nóng)家者流誠多注意農(nóng)政，然論種植之法者亦必有之。《管子》之《地員》，《呂覽》之《任地》、《辯士》、《審時》，即論及耕種之道。始皇燔詩書百家語，不去種樹之書，蓋此類也，惜其語不易解耳。漢代農(nóng)書以《氾勝之》為最著，《周官·草人》注：“土化之法，化之使美，若氾勝之術(shù)也?！笔瑁骸皾h時農(nóng)書有數(shù)家，《氾勝》為上，故《月令》注亦引《氾勝》。”今亦不傳。今所傳者，后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其最古者也。其后著名者，官修之書則有元之《農(nóng)桑輯要》，清之《授時通考》，私家所著則有元王禎之《農(nóng)書》，明徐光啟之《農(nóng)政全書》。雖詳略不同，而后先相襲，惟徐氏書采及泰西水法，為取資域外耳。世有好古博聞之士，從事研究，雖不必有當于耕耘，實足考見農(nóng)業(yè)盛衰進退之跡也。中國農(nóng)書所該頗廣。蠶桑、菜果、樹木、藥草、孳畜等事，靡不該焉。田制、勸課、救荒等，亦多詳列。然仍有須參考他家之書，方能周全者，如茶經(jīng)、酒史、食譜、花譜、相牛經(jīng)、相馬經(jīng)等，前史皆隸農(nóng)家，清《四庫》書改入譜錄。又如獸醫(yī)之書，歷代皆附醫(yī)家是也。授時為古代農(nóng)政要端，《夏小正》一書雖未必果夏時物，亦必出于周初?！对铝睢匪?，皆古代明堂行政之典，雖有太尉等官名，乃后人以今語述古事，不害其書之古。不能以《呂覽》有十二紀，遂強斷為秦時物也。此二者當為中國最古之農(nóng)書矣。

《淮南子》曰：“古者剡耜而耕，注：“剡，利也。耜，臿屬?！?/span>摩蜃而耨，注：“蜃，大蛤。摩，令利，用之耨。耨，除苗穢也?！?/span>木鉤而樵，抱甀而汲，民勞而利薄。后世為之耒耜耰鋤，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span id="d3298nx" class="kaiti">《氾論訓(xùn)》。可見古代之農(nóng)具，已幾經(jīng)進化矣。此等改進，后世當尚不絕，惜乎吾儕非專門之士，不能道其詳也。

古代農(nóng)器，率由官造，后世則不復(fù)然?！读w·農(nóng)器篇》曰：“武王問太公曰：天下安定，國家無爭，戰(zhàn)攻之具，可無修乎？守御之備，可無設(shè)乎？太公曰：戰(zhàn)攻守御之具，盡在于人事。耒耜者，其行馬蒺藜也。馬牛輿者，其營壘櫓也。鋤耰之具，其矛戟也。蓑篩笠者，其甲胄干櫓也。钁鍤斧鋸杵臼，其攻城器也。”此言寓兵于農(nóng)，不徒用其人，亦且用其器也。當此之時，其農(nóng)器不容茍簡可知，惜乎后世時異勢殊，而此風遂不可復(fù)睹也。

蠶桑之利，我國亦發(fā)明甚早。世稱黃帝元妃嫘祖，實始教蠶，未必可信。然《易·系辭》稱：“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其時既有蠶桑之利，則可信矣。夫耕婦織，古代人并視為本業(yè)。故神農(nóng)之教，謂“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天子親耕，后亦有親蠶之典也。孟子謂“五畝之宅，樹之以?！保拔迨呖梢砸虏薄！对姟纷I“婦無公事，休其蠶織”。太宰九職，“七曰嬪婦，化治絲枲”。則舉國婦女能勤于織久矣，宜其當西歷紀元前，蠶絲即能輸入歐洲，為彼邦所珍重也。日本桑原隲藏《東洋史要》：“中國繒彩，上古即開販路于波斯、印度，亞歷山大東征以來，更輸入羅馬。市人得之珍重不置，指行賈者曰瑟列司，絹商之義也，指其地曰瑟里加，絹產(chǎn)地之義也。”（據(jù)山陰樊炳清譯本）

今日蠶利盛于東南，然溯厥初興，實在西北。清周凱知襄陽府，嘗勸其民種桑。其言曰：“《禹貢》兗州曰桑土既蠶。青州曰厥篚絲。，山桑也。揚徐東南亦僅曰厥篚織貝，厥篚玄纖縞而已?！对姟め亠L》：蠶月條桑。《唐風》：集于苞桑?！肚仫L》：止于桑。桑者閑閑，詠于魏。鸤鳩在桑，詠于曹。說于桑田，詠于衛(wèi)。利不獨東南也。襄陽介荊豫之交，荊州厥篚玄纁璣組，豫州厥篚纖纊。纊，細綿也。纁絳幣組綬屬，皆絲所織。北燕馮跋下書令百姓種桑。遼無桑，慕容廆通晉求種江南。張?zhí)戾a歸晉，稱北方之美，桑葚甘香?！断荣t傳》載司馬德操躬采桑后園，龐士元助之?！洱R書》載韓系伯桑陰妨他地，遷界，鄰人愧謝。三子皆襄陽人，襄之宜桑必矣。”案中國疆域廣大，各地方之風氣不能齊一，故蠶桑之興雖久，窮鄉(xiāng)僻壤庸有不知其利者。又北方屢遭少數(shù)族蹂躪，治化皆停滯不進，民生日以憔悴，民貧且愚。雖以蠶利之興之久，至于近世，轉(zhuǎn)若有待于官吏之教道焉?！度罩洝贰凹徔椫睏l曰：“今邊郡之民，既不知耕，又不知織，雖有材力，而安于游惰。華陰王宏撰著議，以為延安一府，布帛之價，貴于西安數(shù)倍，既不獲紡織之利，而又歲有買布之費，生計日蹙，國稅日逋。非盡其民之惰，以無教之者耳。今當每州縣發(fā)紡織之具一副，令有司依式造成，散給里下，募外郡能織者為師，即以民之勤惰工拙，為司之殿最。一二年間，民享其利，將自為之，而不煩程督矣。計延安一府，四萬五千余戶，戶不下三女子，固已十三萬余人，其為利益，豈不甚多！按《鹽鐵論》曰：邊民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后衣之，夏不釋復(fù)，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nèi)藏于專室土圜之中。崔寔《政論》曰：仆前為五原太守，土俗不知緝績，冬積草，伏臥其中，若見吏，以草纏身，令人酸鼻。原注：“今大同人多是如此。婦人出草則穿紙袴，真所謂倮蟲者也?！?/span>吾乃賣儲峙，得二十余萬，詣雁門、廣武，迎織師，使巧手作機，乃紡以教民織。是則古人有行之者矣?！?span id="d79jnu3" class="kaiti">《集釋》引唐氏甄曰：“吳絲衣天下，聚于雙林。吳越閩番，至于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xiāng)，歲有百千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于空虛，室廬舟楫之繁庶勝于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四月務(wù)蠶，無男女老幼，萃力靡他，無稅無荒。以三旬之勞，無農(nóng)四時之久，而半其利，此蠶之可貴也。夫蠶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外此則所居為鄰，相隔一畔，而無桑矣。其無桑之方，人以為不宜桑也。今楚、蜀、河?xùn)|，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萬里同之，而一畔異宜乎？桑如五谷，無土不宜。一畔之間，目睹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吾欲使桑遍海內(nèi)，有禾之土，必有桑焉。其在于今，當責之守令，于務(wù)蠶之鄉(xiāng)，擇人為師，教民飼繅之法，而厚其廩給。其移桑有遠莫能致者，則待數(shù)年之后，漸近而分之。而守令則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而終較其絲之多寡，多者獎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不出十年，海內(nèi)皆桑矣。昔吾行于長子，略著于篇，可以取法焉?！?/span>清代如陳宏謀之如陜西，宋如林之于貴州，以及唐甄、周凱等，皆可謂能行亭林之議者也。清代陜西蠶利，起于寧羌牧劉某。劉，山東人。山東夙有山蠶，劉以教其民，織成繭，稱劉公，此康熙時事也。乾隆時，陳宏謀撫陜，于省城、三原、鳳翔皆設(shè)蠶館織局，招南方機匠為師。又教民種桑，桑葉繭絲，皆許賣于官。民之愿養(yǎng)蠶者，蠶種蠶具皆由官給，亦許借給資本。又有官雇人試養(yǎng)，或與民同養(yǎng)，以資效法焉。貴州蠶利，起于知遵義府陳某。陳亦山東人，以遵義有槲櫟可飼山蠶，使至山東買蠶種，延蠶師，以教其民。后宋如林為按察使，又行其法于全省焉。

田獵畜牧，在三代時視之，即已遠較農(nóng)業(yè)為輕，已如前述。然當列國并立之世，其君必有苑囿之奉，牧畜之官。故鄭有原囿，秦有具囿。《左》僖三十三年。而齊宣王之囿，至于方四十里。《孟子·梁惠王下》。其棄地不可謂不多。讀《無羊》及《》之詩，天子諸侯畜牧之盛，亦可想見矣。一統(tǒng)而后，有人君之奉者益少，而好武之風亦漸衰，不復(fù)好馳騁驅(qū)逐。兩漢之世，既以棄苑地與民為美談，后世則此等空地益少矣。牧畜之官，惟牧馬尚少留意，以為交通戎事所資也。然苑監(jiān)諸職，亦多徒有其名，如唐張萬歲等能克舉其職者蓋少。民間畜牧亦益衰，有之，則大率在邊地。如《史記·貨殖傳》稱天水、隴西、北地、上郡畜牧為天下饒是也。卜式盡以田宅財物與弟，獨取畜羊百余，入山牧十余年，買田宅。弟盡破其產(chǎn)，輒復(fù)分與，亦以河南多山，為不食之地故也?！逗鬂h書·馬援傳》：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shù)百家。轉(zhuǎn)游隴漢間，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shù)千頭，谷數(shù)萬斛。則正以在邊郡，故能就其業(yè)矣。《日知錄》“馬政”條曰：“漢晁錯言：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fù)卒三人。文帝從之。故文景之富，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若乃塞之斥也，橋桃致馬千匹，班壹避地，于樓煩致馬牛羊數(shù)千群，則民間之馬，其盛可知。武帝輪臺之悔，乃修馬復(fù)令。唐玄宗開元九年詔：天下之有馬者，州縣皆先以郵遞、軍旅之役，定戶復(fù)緣以升之。百姓畏苦，乃多不畜馬，故騎射之士減曩時。自今諸州民，勿限有無蔭，能家畜十馬以下，免帖驛郵遞。征行定戶，無以馬為貲。古之人君，其欲民之有馬如此。惟魏世宗正始四年十一月丁未，禁河南畜牝馬。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六月戊申，括諸路馬，凡色目人有馬者，三取其二，漢民悉入官，敢匿與互市者罪之。《實錄》言：永樂元年七月丙戌，上諭兵部臣曰：比聞民間馬價騰貴，蓋禁民不得私畜故也。漢文、景時，閭里有馬成群。民有即國家之有，其榜諭天下，聽軍民畜馬勿禁。又曰：三五年后，庶幾馬漸蕃息。此承元人禁馬之后，故有此諭。而洪熙元年正月辛巳，上申諭兵部，令民間畜官馬者兩歲納駒一匹，俾得以余力養(yǎng)私馬。至宣德六年，有陜西安定衛(wèi)土民王從義，畜馬蕃息，數(shù)以來獻。此則小為之而小效者也，然未及修漢唐復(fù)馬之令也?！弊x此可知漢代牧畜最盛，后世則日以式微，一由農(nóng)業(yè)愈盛，牧地愈少，一由尚武之風日衰，故畜馬之人日希也。《漢書·匈奴列傳》：元朔六年，衛(wèi)青之出定襄，“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可見民間有馬者，多能事征戰(zhàn)之人矣。私負從馬，師古曰：“私負衣裝者，及私將馬從者，皆非公家發(fā)與之限?！?/span>牧畜利厚而工力省，今日內(nèi)地雖已鮮放牧之區(qū)，然內(nèi)蒙、新、青、藏，固皆天然牧場，茍能善為規(guī)畫，十年之后，必已其效可睹矣。歷代牧畜之盛，見于史者莫若遼?！哆|史·食貨志》謂：太祖時，“括富人馬，不加多，賜大小鶻軍萬余匹，不加少。”又云：“自太祖及興宗垂二百年，群牧之盛如一日。天祚初年，馬猶有數(shù)萬群，每群不下千匹?！庇质鲋T國歲貢馬之數(shù)，東丹千，女直、直不古等國各萬，阻卜及吾獨婉、惕德各二萬，西夏、室韋、越里篤、剖阿里、奧里米、蒲奴里、鐵驪等各三百，其地皆今日之域內(nèi)也。明代以茶易西番之馬，故茶禁最嚴。明之西番，亦今日之域內(nèi)也。

田獵畜牧，皆以農(nóng)業(yè)之盛而見其衰微，惟漁業(yè)不然，以其利在河海，與農(nóng)田無涉也。我國沿海漁業(yè)，起源蓋亦甚早?！妒酚洝贩Q“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潟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工，極技巧，通魚鹽”。《史記·貨殖列傳》。《左》昭三年，晏子述陳氏之厚施，謂“魚鹽蜃蛤，弗加于?！?。則三代之世，已極盛矣。漢耿壽昌為大司農(nóng)，增海租三倍。蕭望之諫以為往年加海租，及武帝時縣官自漁海，魚皆不出，則漢世魚稅數(shù)已不菲，且有官自采捕者矣。

礦業(yè)之興，蓋亦在五帝之世?！豆茏印さ財?shù)》：黃帝問于伯高曰：吾欲陶天下而以為一家，為之有道乎？伯高對曰：“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下有鐵。此山之見榮者也。茍山之見其榮者，君謹封而祭之。距封十里而為一壇，是則使乘者下行，行者趨，若犯令者罪死不赦，然則與折取之遠矣。修教十年，而葛盧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故天下之君，頓戟一怒，伏尸滿野，此見戈之本也?！彬坑壬w始以金為兵，故后世祠兵則祭之。祠兵見《公羊》莊八年?！蹲蟆?、《穀梁》皆作治兵，非也。何休《解詁》曰：“禮，兵不徒使，故將出兵必祠于近郊，陳兵習戰(zhàn)，殺牲享士卒?！笔柙唬骸昂问现猓詾殪舯卸x也，一則祠其兵器，二則殺牲享士卒?！卑浮妒酚洝犯咦媪榕婀?，“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即祠兵也。或曰：《易大傳》稱黃帝、堯、舜“弦木為弧，剡木為矢”。《禹貢》荊州之貢“礪砥砮丹”。偽《孔傳》曰：“砮，石中矢鏃。”賈逵亦曰：“砮，矢鏃之石也?！?span id="dxixkc7" class="kaiti">疏引。則三皇、五帝時兵猶以木石為之。案《呂覽·蕩兵》曰：“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zhàn)矣?！薄洱堲~河圖》曰：“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說雖荒怪，必有依附，則蚩尤以金為兵，事實有之，特用之猶未廣耳，然不可執(zhí)是遂謂是時礦利未盛。蓋古貴人多侈靡，重金玉，好事鬼神，故得金則先以鑄重器。漢有司言：“黃帝作寶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皆嘗鬺享上帝鬼神?！?span id="3zk4azk" class="kaiti">《漢書·郊祀志》。則其時惟好戰(zhàn)如蚩尤，乃以金為兵。然鑄金為幣，以濟饑困，則惟禹湯之主，又必遭直水旱乃為之耳。《管子·山權(quán)數(shù)》?！蹲蟆焚沂四辏骸班嵅汲诔?，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故以鑄三鐘?！币源呵飼r戰(zhàn)爭之烈，而得金猶不以鑄兵，古代事從可推想矣。《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謂：“逮至衰世，鐫山石，金玉，擿蚌蜃，消銅鐵，而萬物不滋。”意以開礦為侈靡之事，固有由也。

《管子》言水出而金從，則其得金似由地變，“上有丹砂”云云，未知果伯高之言否。然既能以金制兵，且以鑄鼎，其不能專恃水中之金沙可知，則雖謂察視礦苗之法，三皇五帝之時即有知者可也?！吨芄佟罚簠j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而為之厲禁以守之。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注：“物地占其形色，知咸淡也?！笔瑁骸班嵰援敃r有人采者，嘗知咸淡，即知有金玉?！贝艘嗵讲熘ㄒ病！豆茏印酚衷唬骸暗刂畺|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山，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山。”《地數(shù)》。則天下礦產(chǎn)，并有會計矣。要之，礦利究起何時不可考，然由來必甚久也。《考工記》：“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參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贝嘶现g(shù)也。栗氏“為量，改煎金錫則不耗”。此化分之術(shù)也，知古冶金之術(shù)亦頗精。

古代開礦之術(shù)，視后世精粗者若何，蓋難言之。然古所有金，實較后世為少，則礦業(yè)不如后世之盛，可推知也。始皇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鐘鐻金人十二，而陳涉發(fā)難，遂以揭竿斬木聞，固或形容過甚之詞，然永初羌人起事，至于執(zhí)鏡以象兵，《后漢書·西羌傳》。則秦末群雄之不盡有兵，固亦理所可有矣。古代甲兵，本藏于庫，故臨戰(zhàn)有授甲祠兵之舉，而始皇欲銷天下之兵，漢時亦有禁民挾弓弩之議。若銅鐵廣布民間如后世，民豈不能自造乎？故漢時郡國有起事者，往往先劫武庫。賈生說漢文收銅，勿令布，若在今日，雖黃金可得而盡收耶？然則后人艷稱漢代黃金之多，亦以其聚于上見為多耳，實則古代之金，固少于后世也。蓋此二千年來，舉國上下，雖未嘗專心于礦利，然陸續(xù)開采，所得固已不少矣。開礦之事，歷代皆有之，今不復(fù)臚舉。

工業(yè)之緣起及變遷，尤為繁雜，非有專門研究之士若干人，分途并進，其史實情狀，殆不易明。若以大勢言之，則古代工業(yè)，率由官營，而后世漸變?yōu)槊駱I(yè)，即其一大進化。蓋官營則能者少，民業(yè)則能者多；官營則惟守成規(guī)，民業(yè)則競矜智巧也。舊時札記中有論古代工業(yè)者一則，今錄如下：

古者工業(yè)皆由官辦，后世則聽人民自為，此亦足征智巧之日進也。古代工業(yè)必由官辦者，何也？以其時技巧未精。故《考工記》曰：“粵無镈，燕無函，秦無廬，胡無弓車?；浿疅o镈也，非無镈也，夫人而能為镈也。燕之無函也，非無函也，夫人而能為函也。秦之無廬也，非無廬也，夫人而能為廬也。胡之無弓車也，非無弓車也，夫人而能為弓車也。”注：“言其丈夫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須國工。”此特日用最切又不煩智巧者耳。若其器較難，為用較狹者，則皆不能自為。故曰：“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下文又曰：“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鄙w此兩語之注?！兑住は缔o傳》亦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穀梁》成元年：“丘甲，國之事也。丘作甲，非正也。丘作甲之為非正，何也？古者立國家，百官具，農(nóng)工皆有職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nóng)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人之所能為也，丘作甲，非正也?！?span id="4n2hovx" class="kaiti">《周官·小司徒》：“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鼻鹱骷渍撸挂磺鹬窠宰骷滓?。古列國并立，戰(zhàn)事繁多，甲之為用亦廣，然非人人所造，他有待智巧之物，皆是類矣。

職是故，古于工政頗重?！犊脊び洝吩唬骸皣辛?，百工與居一焉。”《曲禮》曰：“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鄭注以為殷制?！犊脊び洝酚衷唬骸坝杏菔仙咸?，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輿?！?span id="1wgftdo" class="kaiti">注：“官各有所尊，王者相變也?！?/span>可見其由來久矣?！犊脊び洝匪d：“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設(shè)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摶埴之工二?！弊⒃唬骸捌湓荒橙苏撸云涫旅僖?。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若族有世業(yè)，以氏名官者也。”此所謂巧者述之，守之世。《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周鼎著倕?！弊ⅲ骸皞叄瑘蛑晒ひ?。周鑄鼎，著倕象于鼎。”此殆所謂圣人，如學校之有先圣也。管理百工者，謂之工師?！盾髯印ね踔破罚盒蚬?，“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于家，工師之事”是也。《月令》：季春，“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干、脂、膠、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監(jiān)工日號，毋悖于時，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季秋，“霜始降，則百工休”。孟冬，“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蓋工師之所以課督其下者如此?！吨杏埂吩唬骸皝戆俟t財用足。”“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鄙w物非加以人工，則不可用。《考工記》曰：“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span>故有國有家者，百工之事孔亟，不得不謀所以招懷之也。

古重工政如此，宜其工業(yè)甚精而日進矣，亦未必然，何也？曰凡事必日竭智巧，思改作而后能精。工既設(shè)，官隨之以賞罰，則必奉行故事，以顧考成。故“工用高曾之規(guī)矩”，古人傳為美談。《檀弓》曰：“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若方小，斂，般請以機封，將從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魯有初，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般爾以人之母嘗巧，則豈不得以其母以嘗巧者乎？則病者乎？噫！弗果從。”新發(fā)明之事，皆不許試用，其不能精進也宜矣。又其業(yè)守之以世，子孫之材性，不必盡與父祖同，則有長于上而不得自效，苦其事而不得去者，束縛馳驟，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致遠，此政治為之也夫！工用高曾之規(guī)矩，非徒以考成，亦以防侈靡也?！对铝睢芬辉傺裕骸拔慊蜃鳛橐?，以蕩上心?！彼苑廊司廾乙??！盾髯印费浴暗褡廖牟桑桓以煊诩摇?，所以防卿大夫之侈靡也?！豆茏印吩唬骸拜乃诓蛔?，末生不禁，民必有饑餓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鏤相稺也，謂之逆。布帛不足，衣服無度，民必有凍寒之傷，而女以美衣錦繡綦組相稺也，謂之逆?！?span id="mil4btr" class="kaiti">《重令》。此漢景帝“雕文刻鏤傷農(nóng)事，錦繡綦組害女紅”詔語所本，所以防庶民之侈靡者尤急。故《王制》稱：作“奇技、奇器，以疑眾，殺”，“不以聽”?！赌印攩枴罚骸肮斪酉髦衲疽詾轾o，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巧，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蓖街v實用，則智巧之途塞矣。又古人最重樸質(zhì)，《禮記·郊特牲》曰：“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黼黻文繡之美，疏布之尚，反女功之始也。莞簟之安，而蒲越稿鞂之尚，明之也。大羹不和，貴其質(zhì)也。大圭不琢，美其質(zhì)也。丹漆雕幾之美，素車之乘，尊其樸也，貴其質(zhì)而已矣。所以交于神明者，不可同于所安褻之甚也，如是而后宜?！比粍t圖便安、矜技巧則為不敬，為忘本，而知巧之士益無途以自奮矣。此則風俗限之者也。此皆古代工政雖重，而工業(yè)不必其精而日進之由也。

工業(yè)之由官辦變?yōu)槊駱I(yè)，何也？曰有二端焉。一由需用日繁，官不能給。孟子之詰白圭曰：“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span id="szrycca" class="kaiti">《孟子·告子下》。明古立工官，皆度民用之多少以造器。人口之增加無限，生計之程度日高，工官所造，勢不能比例俱增，器用安得給足。故古四民之中，久有工?！豆茏印穯枺骸肮ぶ?，出足以利軍伍，處可以修城郭補守備者幾何人？”《問篇》。此皆名不籍于官，餼不廩于上，故其有無多寡不可知，而必有待于問矣。一亦由奇巧之物，官不肯造，則人民之需用者，不能不迫而自為?！豆茏印吩唬骸敖駷槟┳髌媲烧?，一日作而五日食。農(nóng)夫終歲之作，不足以自食也?！?span id="4y8bzgr" class="kaiti">《治國》。《史記》亦謂“用貧求富，農(nóng)不如工”。《貨殖列傳》。工人獲利之厚，正以其技藝之精也。此皆官辦之工業(yè)所以漸變?yōu)槊駱I(yè)也。

工業(yè)官辦之意，漢世猶有之?！稘h書·地理志》：懷、河內(nèi)郡。宛、南陽郡。東平陵、濟南郡。奉高、泰山郡。雒縣廣漢郡。咸有工官，皆古制之僅存者也。史稱“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漢書·宣帝紀》。陳承祚《上諸葛氏集表》亦曰“工械技巧，物究其極”。蓋官用之物，由官造者猶多，非如后世冬官，徒有考工之名而已。札記原文止此。

工業(yè)進步，必由人民生計程度增高自然而致。往史所載一二奇巧之物，世每艷稱之。此等或由智巧出眾之人冥心創(chuàng)造，或則貧富不均，達官世家、豪民駔賈，日用飲食，殊異于人，重賞是懷，良工競勸。夫智巧由于天授，則人云亡而其技亦湮，炫鬻專于一家，則制雖工而其傳不廣，優(yōu)曇一現(xiàn)，遺制旋淪，實不足以言真進化也。然智巧之士之多少，亦足覘國民工業(yè)才技之低昂，此則簡策流傳，有非僂指可盡者。姑舉最著者數(shù)人，我國民其亦可以自奮矣。案《論衡·儒增篇》曰：“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案今見《淮南子·齊俗訓(xùn)》。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夫刻木為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于三日？如審有機關(guān)，一飛遂翔，不可復(fù)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車馬，木人御者，機關(guān)備具，載母其上，一驅(qū)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機關(guān)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機關(guān)為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于道路，無為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敝偃握撌?，最為覈實，但言三日不集之誣，不以木鳶飛翔為罔，明其事為當時巧匠所能為也。此猶傳言，無足深考。后世記載確可信據(jù)者，則如漢之張衡、魏之馬鈞、南齊之祖沖之、元之郭守敬，馬鈞事見《三國志·魏志·杜夔傳》注。余人之事，并見本傳。暨造木牛流馬之士人，木牛流馬為蜀士人所獻，見《華陽國志》。造水精碗之交、廣人，《抱樸子·內(nèi)篇·論仙》：“外國作水精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卑浮侗笔贰ご笤率蟼鳌罚何禾鋾r，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五色琉璃。于是采礦山中，于京師鑄之。既成，光澤美于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觀者驚以為神明所作。自此琉璃遂賤，人不復(fù)珍之?！端鍟ず纬韨鳌罚骸爸袊媒^琉璃之作，稠以綠瓷為之，與真無異?！辈⒓唇袢罩Ａб?。咸能利物，前民無慚智者。遐稽西史，則號稱近世富強文明之原之利器，印刷術(shù)、火藥、羅盤針，咸自我昉。蓋我之所缺者，近世之科學及據(jù)科學之理所造之械器而已，智力則固非不逮人也，我國民其亦可以自奮矣。

商業(yè)緣起，吾昔札記中亦有一篇論之，今并錄于下：

商業(yè)之始，其起于各部落之間乎？孟子之詰彭更曰：“子不通工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span id="a434td3" class="kaiti">《孟子·滕文公下》。其詰陳相曰：“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span id="k4t9gqg" class="kaiti">《孟子·滕文公上》。此為商業(yè)之所由起。然古代部落，率皆共產(chǎn)，力之出不為己，貨之藏不于己，取公有之物而用之，以己所有之物資人，皆無所謂交易也。惟共產(chǎn)限于部落之內(nèi)，與他部落固不然，有求于他，勢不能無以為易，而交易之事起矣。往來日數(shù)，交易日多，則敦樸日漓，嗜欲日起，而私產(chǎn)之習漸萌。私產(chǎn)行，則人與人之相資亦必以為易，此則商業(yè)之所由廣也。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薄尔}鐵論》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農(nóng)民不離畎畝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陶冶，不耕田而足乎粟米?！?span id="w7qtyih" class="kaiti">《水旱》。《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權(quán)修》。可見古者一部落之中，及此部落與他部之間，交易皆極少。然生事愈進，則分工愈密，分工愈密，則彼此之相資益深，而交易遂不期其盛而自盛。故《管子》又謂“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矣。《乘馬》。《管子·乘馬》曰：“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

陳相曰：“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span id="rddszx4" class="kaiti">《孟子·滕文公上》。不論精粗，但論多少，戰(zhàn)國時人斷無從發(fā)此奇想。蓋古自有此俗，而農(nóng)家稱頌之。許行治農(nóng)家言，亦從而主張之也。交易之初，情狀奚若，據(jù)此可以想見矣。

《易·系辭傳》謂“日中為市”，“交易而退”。此蓋定時定地為之，今之所謂作集也。斯時交易蓋盛于農(nóng)隙之時。《書·酒誥》曰：“妹土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眰巍犊讉鳌吩唬骸稗r(nóng)功既畢，始牽車牛，載其所有，求易所無?！惫省督继厣分^“四方年不順成，八蠟不通”，“順成之方，其蠟?zāi)送ā币?。稍進乃有常設(shè)之市，在于野田墟落之間，《公羊》何注所謂“因井田而為市”，宣十五年?！囤胗鄥部肌贰笆芯畻l”曰：“市井二字，習為常談，莫知所出?！睹献印罚涸趪皇芯?。注疏亦未見分析?！讹L俗通》曰：市亦謂之市井，言人至市有鬻賣者，必先于井上洗濯香潔，然后入市也。顏師古曰：市，交易之處；井，共汲之所，總言之也。按《后漢書·循吏傳》：白首不入市井。注引《春秋》井田記云：因井為市，交易而退，故稱市井。此說較為有據(jù)。”愚謂此說與《公羊》何注蓋系一說。市之設(shè)，所以便農(nóng)民，而設(shè)市之處，則因眾所共汲之井，顏說亦此意也。《管子》所謂“聚者有市”者也?！睹献印吩唬骸坝匈v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公孫丑下》。注：“龍斷，謂堁斷而高者也?！泵髌滟Q(mào)易行之野田墟落之間，所居高則易望見人，人亦易望見之，故一市之利為所罔矣。更進乃有設(shè)肆于國中者。《管子》曰：“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十里。一日定慮，二日定載，三日出竟，五日而反，百乘之制輕重，毋過五日。百乘為耕田萬頃，為戶萬戶，為開口十萬人，為分者萬人，為輕車百乘，為馬四百匹。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余里。二日定慮，三日定載，五日出竟，十日而反。千乘之制，輕重毋過一旬。千乘為耕田十萬頃，為戶十萬戶，為開口百萬人，為當分者十萬人，為輕車千乘，為馬四千匹。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三日定慮，五日定載，十日出竟，二十日而反。萬乘之制，輕重毋過二旬。萬乘為耕田百萬頃，為戶百萬戶，為開口千萬人，為當分者百萬人，為輕車萬乘，為馬四萬匹?！?span id="iohf27y" class="kaiti">《揆度》。此雖辜較之言，然其所規(guī)畫欲以給一國之人，則審矣。古者建都，必中四境之內(nèi)，曰中國，而立市即在國都之中，《考工記》所謂“匠人營國，面朝后市”者也。故《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也。《萬章下》。市井二字，初蓋指野田墟落間之市，后乃以為市之通稱。

古代之商，非若后世之易為也。古代生計，率由自給，生事所須，不資異國。其有求于異國者，必其遭遇災(zāi)禍，以致空無庚財，乞糶莫予，交易所得，資以續(xù)命，故必有商人焉。而其時之貿(mào)易，不如今日之流通。我所求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賤，所持以為易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貴，非若今日安坐可知，億度可得，皆有待于定慮之豫，決機之果者也。故白圭曰：“吾治生產(chǎn)，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quán)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shù)，終不告之矣?！?span id="jgikqeu" class="kaiti">《史記·貨殖列傳》。然則豪商駔賈，其有才智，不始晚近，自古昔則然矣。故曰“商之為言章也”。《白虎通》。《漢書·食貨志》：“大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以善為算，能商功利，得幸于上?！睅煿旁唬骸吧?，度也。”鄭商人弦高能矯命以卻秦師，《左》僖三十三年。其賈于楚者，又密慮欲出荀，《左》成三年。其明征矣。子產(chǎn)之告韓宣子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弗與知。”《左》昭十六年。所以重商如此。其甚者以肇造之國，貨財或有闕乏，必恃商人致之也。衛(wèi)國破壞，文公通商，卒致殷賑，亦同此理。《左》閔二年。

曷言古者生事所須，不資異國也？《史記·貨殖列傳》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又曰：“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執(zhí)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薄胺蛏轿黟埐?、竹、谷、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此亦其所喜好而已，謂必待以奉生送死，非情也?！吨軙吩唬骸吧滩怀鰟t三寶絕?！比云涠?，曰寶則亦非生活所必資矣。聲子之說子木也，曰：“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span id="rmodjrb" class="kaiti">《左》襄二十六年。杞、梓、皮革，固非宮室器用所必資，亦其所喜好而已。當時商人所販鬻者如此，故多與王公貴人為緣，故子貢“廢著鬻財”，“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史記·貨殖列傳》。晁錯論漢之商人，猶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漢書·食貨志》。夫固有以中其所欲，非獨以其富厚也。然生事日進，分工愈密，交易愈盛，則其所恃以牟利者，不必皆王公貴人，而固在于平民。其術(shù)一時谷物之輕重而廢居焉，一備百物以待取求?！豆茏印吩唬骸皻q有四秋，農(nóng)事作為春之秋，絲纊作為夏之秋，五谷會為秋之秋，紡績緝縷作為冬之秋。見《管子·輕重乙》。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span id="kuwptab" class="kaiti">《輕重乙》。又曰“君朝令而求夕具，有者出其財，無有者賣其衣屨”是也。《輕重甲》。故曰：“今君躬墾犁田，耕發(fā)草土，得其谷矣。民人之食，有人若干步畝之數(shù)，然而有餓餒于衢閭者，何也？谷有所藏也。今君鑄錢立幣，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數(shù)，然而民有賣子者，何也？財有所并也?！?span id="bclwbi2" class="kaiti">《輕重甲》。管子所欲摧抑者，正此等人。故曰：“歲有兇穰，故谷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賈游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強者能守；分財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賡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調(diào)，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夫民富則不可以祿使也，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國蓄》。故曰：“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鐘之藏，藏繦千萬。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鐘之藏，藏繦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械器，種餉糧食，畢取贍于君。故大賈蓄家不得豪奪吾民矣?！?span id="1acjemn" class="kaiti">《國蓄》。漢代之抑商，蓋由此也。

計然曰：“夫糶，二十病農(nóng)，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nóng)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nóng)末俱利?！?span id="pyz9fu4" class="kaiti">《史記·貨殖列傳》。然則斯時糶價，輕重相去，蓋四而又半之焉。而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農(nóng)民之生谷，石以三十錢計，然則農(nóng)夫所得，最下之價耳，上此則利皆入于商人矣。此農(nóng)家者流，所以欲重農(nóng)而抑商耶，亦勢有所激也。古農(nóng)家言，非徒道耕稼之事。許行為神農(nóng)之言，而譏切時政，其明征矣?！豆茏印窌铍s，昔人隸之道家或法家，實可入雜家。《輕重》諸篇，所陳亦皆農(nóng)家言也。

右所言乃古代之豪商駔儈，其尋常者初不能。然古者行曰商，處曰賈。商須周知四方物產(chǎn)登耗，又周行異國，多歷情偽，其才智自高。賈即不能然，然猶有廛市以處。至求壟斷之賤丈夫，則又其下焉者矣?！吨芄佟酚胸湻蜇湅D，蓋亦此曹也。又廛人掌斂總布。杜子春云：“總當為儳，謂無市立持者之稅也。”鄭玄不從，而注肆長敘其總布取之。又《詩·有瞽》箋：“簫，編小竹管，如今賣餳者所吹也?！?span id="86fsx4i" class="kaiti">疏：“《史記》稱伍子胥鼓腹吹簫，乞食吳市，亦為自表異也?！?/span>此即《說文》所謂“衒，行且賣也”。此并壟斷而不能得，又下之下者矣。札記原文止此。

古人之賤商，予昔札記中亦有一則論之，今并錄以資參考：

子貢廢著粥財，而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烏氏倮以畜牧富，秦始皇帝令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巴寡婦清擅丹穴之利，則以為貞婦而客之。晁錯論當時商人，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其重富人如此，然言及商賈，則又恒以為賤，何哉？楊惲《報孫會宗書》曰：“惲幸有余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慄?！笨芍^若將浼焉。又其甚者，“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周官·地官·司市》。幾于刑余之賤矣。豈真以其皇皇求財利，非士大夫之意，故賤之乎？非也。隆古之民好爭，惟武健是尚，耕稼畜牧，已非所問，貿(mào)遷有無，更不必論矣，是惟賤者為之。其后居高明者，非不欲自封殖，則亦使賤者為之。《貨殖列傳》曰：“齊俗賤奴虜，而刀閒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惟刀閒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苯袼鶄鳚h人樂府《孤兒行》曰：“孤兒生，孤兒遇生，命當獨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蓖踝訙Y《僮約》曰：“舍后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為府掾求用錢。推訪堊，販棕索，綿亭買席，往來都落。當為婦女求脂澤，販于小市，歸都擔枲。轉(zhuǎn)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擔荷。往來市聚，慎護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臥，惡言丑罵。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貨易羊牛?！彪m風刺之辭，或溢其實，游戲之文，不為典要，然當時販鬻皆使賤者為之，則可見矣?！敦浿沉袀鳌匪兄T人，度亦深居發(fā)蹤指示，坐收其利，非真躬與賈豎處也。不然，安得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哉？且達官貴人，因好利，故至于與賈豎抗禮，而語及其人，則又賤之，亦非自舛倍也。近世淮南鹺賈有起自奴仆者，士人或從之求匄，猶不欲與通婚姻。鄉(xiāng)人有嫁女軍人者，軍人故盜也，戚黨恥之，雖其人亦自慚恧，然恥之者亦未嘗不以其從軍人餔啜為幸。為貪財利，乃蟻慕小人，語及家世，則又自矜亢。承流品之余習，丁好利之末世，人之情固然，其無足怪。以上札記原文。

商業(yè)之演進，不征諸富商大賈之多，而征諸普通商人之眾。普通商人眾，則可見分工之密，易事之煩，而社會生計互相依倚，融成一片矣?！敦浿沉袀鳌分^關(guān)中自秦漢建都，“四方輻湊并至而會，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市末也”。又謂鄒魯?shù)匦∪吮?，“好賈趨利，甚于周人”。以地小人眾而為商，其必負販之流，而非豪商大賈明矣。今日到處皆有小商人，自此昉也。

古代之市，皆自為一區(qū)，不與民居相雜，所以治理之者甚備，監(jiān)督之者亦嚴。其見于《周官》者，有胥師以察其詐偽，賈師以定其恒賈，司虣以禁其斗囂，司稽以執(zhí)其盜賊，胥以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肆長以掌其貨賄之陳列，而司市總其成。鄭注云：“司市，市官之長?！庇衷疲骸白择銕熞约八净运臼兴员俪病ｑ慵八灵L，市中給繇役者。”又有質(zhì)人以掌其質(zhì)劑、書契、度量、淳制，廛人以斂其布。凡治市之吏，居于思次。司市以次敘分地而經(jīng)市，“凡市入，則胥執(zhí)鞭度守門。市之群吏平肆展成奠賈，上旌于思次以令市。市師蒞焉，而聽大治大訟。胥師、賈師蒞于介次，而聽小治小訟”。注：“思次，若今市亭也。介次，市亭之屬別，小者也。鄭司農(nóng)云：思，辭也。次，市中候樓也。玄謂思當為司字，聲之誤也?！薄短旃佟罚簝?nèi)宰，“凡建國，佐后立市，設(shè)其次，置其敘，正其肆，陳其貨賄，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陰禮”。通貨賄則以節(jié)傳出入之。司市，“凡通貨賄，以璽節(jié)出入之”。司關(guān)“掌國貨之節(jié)，以聯(lián)門市”，“凡貨不出于關(guān)者，舉其貨，罰其人。凡所達貨賄者，則以節(jié)傳出之”。注：“貨節(jié)謂商本所發(fā)司市之璽節(jié)也。自外來者，則案其節(jié)而書其貨之多少，通之國門，國門通之司市。自內(nèi)出者，司市為之璽節(jié)，通之國門，國門通之關(guān)門。”又云：“商或取貨于民間，無璽節(jié)者至關(guān)，關(guān)為之璽節(jié)及傳出之。其有璽節(jié)，亦為之傳。傳，如今移過所文書。”物之藏則于廛，《孟子·公孫丑上》：“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弊ⅲ骸扳?，市宅也?！薄锻踔啤罚骸笆锈芏欢??！弊ⅲ骸扳?，市物邸舍?！薄吨芄佟ぽd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弊ⅲ骸肮蕰芑蜃鲏?。鄭司農(nóng)云：壇讀為廛。廛，市中空地未有肆，城中空地未有宅者?！薄靶^廛里者，若今云邑居里矣。廛，民居之區(qū)域也。里，居也。”又《序官·廛人》注：“故書廛為壇。杜子春讀壇為廛，說云市中空地。玄謂：廛，民居區(qū)域之稱。”又，廛布注云：“邸舍之稅。”又，《遂人》“夫一廛”注：“鄭司農(nóng)云：廛，居也。揚子云有田一廛，謂百畝之居也。玄謂廛，城邑之居。孟子所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麻者也。”愚案廛為區(qū)域之稱，所謂市中、城中空地者，正區(qū)域之謂也。但鄉(xiāng)間可居之區(qū)域，亦稱為廛。筑室其上，亦得沿廛之稱，初不論其在邑在野、有宅無宅、為民居為邸舍也。孟子言“廛而不稅”，指商肆，下又言“廛無夫里之布”，則指民居?！遁d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明言在國中?！端烊恕贰胺蛞烩堋?，則必在野矣?！盾髯印ね踔啤贰岸ㄢ苷?，似以廛與宅為對文。許行“愿受一廛而為氓”，則又似為通名，不必確指其為空地，抑為宅舍也。雖關(guān)下亦有之。司關(guān)“司貨賄之出入者，掌其治禁，與其征廛”。注：“征廛者，貨賄之稅與所止邸舍也。關(guān)下亦有邸客舍，其出布如市之廛。”是貨物之運販、囤積、鬻賣，皆有定處，有定途也。《周官》：司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疏云：“大市于中，朝市于東偏，夕市于西偏，《郊特牲》所云是也?！卑浮督继厣吩疲骸俺兄谖鞣剑е印！弊ⅲ骸俺幸擞谑兄畺|偏?！币吨芄佟反宋臑檎f，此疏所據(jù)也。然則一市之中，亦有部分不容紊越矣。《禮記·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命服命車，不粥于市。宗廟之器，不粥于市。犧牲不粥于市。戎器不粥于市。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兵車不中度，不粥于市。布帛精粗不中數(shù)，幅廣狹不中量，不粥于市。奸色亂正色，不粥于市。錦文珠玉成器，不粥于市。衣服飲食，不粥于市。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獸魚鱉不中殺，不粥于市。”又曰：天子巡守，“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志淫奸辟”。惟市有定地，故監(jiān)督易施，而物價亦可考而知也。秦漢而降，此意仍存?！度o黃圖》謂長安市有各方二百二十六步，六市在道西，四市在道東，凡四里為一市，是漢之市有定地也?！短茣ぐ俟僦尽分^：“市肆皆建標筑土為候。凡市，日中擊鼓三百以會眾，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有果毅巡迣。平貨物為三等之直，十日為簿?！?span id="tg4zome" class="kaiti">兩京諸市署令。是唐之市有定地也。此猶京國云爾。王莽于長安及大都市立五均官，長安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等地皆有五均司市師，則大都市皆有市長矣。隋開皇中以錢惡，京師及諸州邸肆之上，皆令立榜置樣為準，不中樣者，不入于市，則天長安中，亦懸樣于市，令百姓依樣用錢。則諸州邸肆皆有定所矣。北魏胡靈后時，嘗稅入市者人一錢。《遼史》謂太祖置羊城于炭山北，起榷務(wù)以通諸道市易。太宗得燕，置南京，城北有市，令有司治其征；余四京及他州縣貨產(chǎn)懋遷之地，置亦如之。《食貨志》。則遼之市亦由官設(shè)，由官管理矣。要之，邸肆民居，毫無區(qū)別，通衢僻巷，咸有商家，未有如今日者，此固由市制之益壞，亦可見貿(mào)易之日盛也。

我國中原與邊疆以及外國之通商，亦由來已久，且自古即頗盛。蓋兩地所有，不得盡同，易事通工，因斯而起。而兩地所有之不同，則因國族之異而益盛也。《左》襄十四年，戎子駒支告晉人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币院醣舜私^無交涉矣，然此特以國交言之。至于民間，則魏絳說晉侯和戎曰：“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span id="fiemix4" class="kaiti">《左》襄四年。知已有以貨物易土地者矣?！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櫟邑北卻戎狄，“多大賈”。巴蜀“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楊、平陽“西賈秦、翟，北賈種、代”。上谷至遼東，“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凡接壤之處，商利幾無不饒。漢初，粵地如同化外，西域尤絕未聞知，而枸醬竹杖既已遠至，其地商人之無遠勿屆，亦可驚矣?！尔}鐵論》：大夫難文學，謂“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異物內(nèi)流則國用饒，利不外泄則民用給”。文學反難之，謂“騾驢之用，不中牛馬之功；鼲鼦旃罽，不益錦綈之實。美玉珊瑚，出于昆山，珠璣犀象，出于桂林。此距漢萬有余里，計耕桑之功，資助之費，是一物而售百倍，其價一也，一揖而中萬鐘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則淫服下流；貴遠方之物，則貨財外充。是以王者不珍無用以節(jié)其民，不愛其貨以富其國”。《力耕》。通商之為損為益，在當時已成為爭辯之端矣。西域既通，來者益多。罽賓殺漢使，遣使謝罪。漢欲遣使報送，杜欽言：其“悔過來，而無親屬貴人，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欲通貨市買，以獻為名，案，歷代所謂外國朝貢，實其賈人者甚多。故煩使者送至縣度，恐失實見欺。凡遣使送客者，欲為防獲寇害也。起皮山南，更不屬漢之國四五，斥候、士百余人，五分夜擊刁斗自守，尚時為所侵盜。驢畜負糧，須諸國稟食，得以自瞻。國或貧小不能食，或桀黠不肯給，擁強漢之節(jié)，餒山谷之間，乞匄無所得，雖一二旬，則人畜棄捐曠野而不反。又歷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令人身熱無色，頭痛嘔吐，驢畜盡然。又有三池、盤石阪，道狹者尺六七寸，長者徑三十里。臨崢嶸不測之深，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縣度。畜隊，未半坑谷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漢書·西域傳》。使節(jié)之艱難如此，賈人之來往可知，而猶能矯其君命，遠來東國，賈胡重利，可謂甚矣。自此至南北朝，內(nèi)地與西域之交通，雖或盛或衰，而迄未嘗絕。史所云絕者，皆以國交言之。若民間之往來，則可謂終古未絕也。《隋書·食貨志》言：南北朝時，河西、交廣皆以金銀為市。內(nèi)地固不以金銀為泉布，而二方獨用之者，以與他處通商故也。隋唐之世，國威遐暢，西域之來者益多，大抵利賈市也。當時裴矩所招致者，蓋皆此曹。日本桑原隲藏《東洋史要》曰：“東西陸路之互市，至唐極盛。先是隋煬帝時，武威、張掖、河西諸郡，為東西交易之中樞，西方賈人來集其地者，溢四十國。唐興，中央亞細亞天山南路之路開，西方諸國來通東方通商者益眾。支那人之商于中央亞細亞、波斯、印度地方者，亦不少。彼素諳商業(yè)之猶太人，乘機西自歐洲、阿非利加，東至支那、印度間，商權(quán)悉歸掌握?；蜃约t海經(jīng)印度洋來支那之南海，或自地中海東岸之安地凹克，經(jīng)呼羅珊、中央亞細亞、天山南路，而來支那之長安。及大食國勃興，阿剌比亞人漸拓其通商之范圍，無論陸路海路，當時世界商權(quán)，殆在阿剌比亞人掌中云?！?span id="3dxniia" class="kaiti">據(jù)樊炳清譯本。桑原氏之說，蓋兼采西史。今未能博考其所自出，姑引其說。

海路通商，似亦先秦即有之。《史記·貨殖列傳》言番禺為“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此即后世與外地交易之品也?！稘h書·地理志》曰：“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民俗略與珠崖相類。其州廣大，戶口多，多異物，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yīng)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赍黃金雜繒而往。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zhuǎn)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殺人。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shù)年來還。大珠至圍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輔政，欲耀威德，厚遺黃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自黃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漢勤遠略，不在于南，知此道必非因國家之力而開，亦賈人所通也。大秦嘗欲通中國，為安息所閡，不得達。至桓帝延熹九年，其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后漢書·西域傳》。孫權(quán)黃武五年，大秦賈人字秦倫，又來交阯，太守吳邈遣送權(quán)，《梁書·諸夷列傳》。亦自海道來者也。桑原氏云：“當時日南、交阯之地，為東、西洋交通中樞，西邦賈人多集其地。”時則“羅馬商船獨專印度洋之航海權(quán)。及佛教次第東漸，錫蘭及南洋諸國與支那間，道路已通，因而支那海運漸興，經(jīng)爪哇、蘇門答剌而至錫蘭之航路，遂歸支那人手。經(jīng)南北朝以至隋唐初葉，支那商船更推廣其航路?；蜃藻a蘭沿西印度海岸入波斯灣內(nèi)，或沿阿剌比亞海岸至紅海灣頭之阿丁。當時錫蘭為世界商業(yè)中樞，支那人、馬來人、波斯人、哀西比亞等四方國民，來集于斯，以從事交易。及大食勃興，阿非利加與西方亞細亞沿岸及印度河口所有港灣，前后歸其版圖。以故阿剌比亞人與其屬波斯人、猶太人等，益恢張海運。遂東向經(jīng)南洋諸國而通商于支那沿岸，代支那人而專有亞細亞全境之航海權(quán)。至武后天授中，阿剌比亞人之商于廣州、泉州、杭州諸港者頗多，時以數(shù)萬計。唐于諸港置提舉市舶之官，征海關(guān)稅，為歲入大宗”云。《東洋史要》，樊炳清譯本。案，國史于南方諸國記載最詳者，當推《宋》、《梁》、《唐》三書，所記諸國，大抵為通市來者也?；ナ兄霉?，始于隋之互市監(jiān)，而唐因之。市舶司之置，新舊《唐書》、《六典》皆不載。《文獻通考》曰：“唐有市舶使，以右威衛(wèi)中郎將周慶立為之。唐代宗廣德元年，有廣州市舶使呂太一。”案，慶立事見《新書·柳澤傳》，《傳》云：“開元中，轉(zhuǎn)殿中侍御史，監(jiān)嶺南選。時市舶使、右威衛(wèi)中郎將周慶立造奇器以進，澤上書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知見可欲而心必亂矣。慶立雕制詭物，造作奇器，用浮巧為珍玩，以譎怪為異寶，乃治國之巨蠹，明王所宜嚴罰者也。昔露臺無費，明君不忍；象箸非大，忠臣憤嘆。慶立求媚圣意，搖蕩上心。陛下信而使之乎，是宣淫于天下；慶立矯而為之乎，是禁典之所無赦。陛下新即位，固宜昭宣菲薄，廣示節(jié)儉，豈可以怪好示四方哉！書奏，玄宗稱善?！卑福裰圃幬铮蛞鄵岱女悋餁e？呂太一事，見《舊書·代宗紀》。《紀》云：“廣德元年十二月甲辰，宦官市舶使呂太一逐廣南度使張體，縱下大掠廣州?！?/span>又《新書·盧懷慎傳》：子奐，“天寶初，為南海太守。南海兼水陸都會，物產(chǎn)瑰怪，前守劉巨鱗、彭杲皆以贓敗，故以奐代之。污吏斂手，中人之市舶者，亦不敢干其法，遠俗為安。時謂自開元后四十年，治廣有清節(jié)者，宋璟、李朝隱、奐三人而已”。然則唐市舶使之置，多以武人、宦官為之，黷貨無厭，以利其身，損國體而斂怨于遠人，云為歲入大宗，蓋《東洋史要》億度之語。泉杭諸州曾置市舶司，亦無文謂于諸港皆置提舉，亦不審之談也。及宋代而設(shè)置漸多，其可考者有杭、明、溫、秀、泉、廣諸州及華亭、江陰、板橋鎮(zhèn)名，屬密州，即今青島也。初以州郡兼領(lǐng)，元豐中，令轉(zhuǎn)運司兼提舉，后又專置提舉，亦數(shù)罷歸轉(zhuǎn)運。又有令提刑安撫兼領(lǐng)者。所稅香藥、犀、象，往往以酬入邊充鈔本，始真于國用有裨矣。《宋史·食貨志》：崇寧三年，“令蕃商欲往他郡者，從舶司給券，毋雜禁物、奸人。初，廣南舶司言，海外蕃商至廣州貿(mào)易，聽其往還居止，而大食諸國商亦丐通人他州及京東販易，故有是詔”。

蒙古勃興，疆域廣遠，商業(yè)亦因之益盛。桑原氏曰“自蒙古建國，四方割據(jù)諸小國悉滅，商賈往來日便。又新開官道，設(shè)驛站，分置守兵，旅客無阻，東西兩洋之交通，實肇于此。是時西亞及歐洲商人，陸自中亞經(jīng)天山南路，或自西伯利亞南部經(jīng)天山北路，而開販路于和林，及燕京。波斯與印度及支那之間，海上交通亦日繁，泉州、福州諸港，為世界第一貿(mào)易場，外人來居其地者以萬數(shù)”云。案，成吉思汗之西侵，實因訛打剌城主殺蒙古人而起，而此蒙古人，則成吉思汗使隨西域商人西行市買者也。先是汗嘗致書于花剌子模王，請通商，各守疆場，所因者亦商人也。詳見《元史譯文證補·西域補傳》。則知漠南北之地甫定，而西域商人之蹤跡已至矣。宋時南方諸國，與我往來最密者為三佛齊。今蘇門答剌。三佛齊之南有阇婆。今爪哇。阇婆西北海行十五日，至渤泥。今婆羅洲。此皆今南洋群島。又有南毗，在大海西南，自三佛齊風飄月余可止，則似在印度沿海。又有注輦，《宋史》云：“距廣州四十一萬一千四百里?！崩锍瘫卣`。《宋史》謂注輦東南二千五百里，有悉蘭地，悉蘭地即錫蘭，則注輦當在印度西岸。《元史》云：“海外諸國，以俱藍、馬八兒為最大?！瘪R八兒，今麻打拉薩?！熬闾m為馬八兒后障”，豈即所謂注輦者邪？元時招致來朝者，為國凡十，曰馬八兒，曰須門那，曰僧急里，曰南無力，曰馬蘭丹，曰那旺，曰丁呵兒，曰來來，曰急蘭亦，曰蘇木都剌。而元嘗一用兵于爪哇。馬蘭丹者，今麻六甲。蘇木都剌，即蘇門答剌也。其余諸國，一時未暇悉考。要之，宋元二代，海路所通頗遠。明祖御宇，亦使驛四通，陸路遠至天方，海路幾遍今南洋群島，其襲元遺跡，播聲威于遠方歟，抑知胡元疆域之廣，慮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撫慰之使實寓伐交之意邪？皆未可知。成祖之遣鄭和下西南洋，則又襲太祖之遺跡。或謂其慮建文遁跡海外，從事搜求，則羅織之談矣。和之航海，在明永樂三年，即西歷千四百有五年，哥倫布得亞美利加事在西歷千四百九十三年，當我明孝宗弘治六年，后于和者實八十八年也。自鄭和航行以后，中國之聲威，頗張于海外，華人之謀生南洋者不少，且有作當?shù)卮箝L者，《明史》雖語焉不詳，亦有一二，可考見也。新大陸既發(fā)見，西人陸續(xù)東航，而通商之情形，乃一變矣。其詳更仆難窮，其大略則人多知之，其利害又當別論，今不具述。

市舶司之設(shè)，元明二代亦皆有之。元設(shè)于上海、澉浦、杭州、慶元、溫州、泉州、廣東，凡七處，時有省置。明洪武初設(shè)于太倉黃渡，尋罷，復(fù)設(shè)于寧波以通日本，泉州以通琉球，廣州以通占城、暹羅及西洋諸國，諸國皆聽時至，惟日本限其期為十年，人數(shù)為二百，舟為二艘，以金葉勘合表文為驗，以防作偽，以其時正值倭寇為患也。嘉靖初給事中夏言言，倭患起于市舶，遂罷之。嘉靖三十九年鳳陽巡撫唐順之議復(fù)三市舶司，部議從之。四十四年浙江以巡撫到畿言仍罷，福建開而復(fù)禁，萬歷中悉復(fù)。永樂中又嘗設(shè)交阯云南市舶提舉司。明之設(shè)司，意不在于收稅，而在以此撫治諸夷，消彌釁隙，以其時倭寇方張也。在當時未嘗不收制馭之效，然習之久，而畏惡外人之心日增，歐人之傳教，又頗與華人習俗相違。清嘉慶時，又有西北教匪，東南艇盜之禍，遂并攘夷排教御寇為一談，中西之交涉，生出無窮膠葛焉。原因雖多，而倭寇滋擾，致中國之視?？屯形窅褐?，亦其中之一也。《明史·食貨志》曰：“明初東有馬市，西有茶市，皆以馭邊省戍守費，海外諸國入貢，許附載方物，與中國貿(mào)易，因設(shè)市舶司，置提舉官以領(lǐng)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生禁有所施因，以消其釁隙也?！泵髦c外國通市，其意皆非以為利，故永樂初西洋剌泥國回回哈只馬哈沒奇等來朝，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征其稅，成祖不許。武宗時提舉市舶太監(jiān)畢真言“舊制泛海諸船，皆市舶司專理，近領(lǐng)于鎮(zhèn)巡及三司官，乞如舊便”。禮部議“市舶職司進貢方物，其客商及風泊番船，非敕旨所載，例不當預(yù)也”。夫許外國互市而曰入貢，許附載方物貿(mào)易，而市舶司且若以接待貢使為職，永樂三年又置驛于三市舶司，以待諸番貢使，豈真以其來為入貢而不為貿(mào)易哉？夫亦曰必入貢而后許貿(mào)易，則不至與沿海之民私相市，而官司無所稽考，以是為制馭之一策云爾。此等辦法似乎多事，而亦不能盡謂為不然。蓋客強主弱，乃亡清中葉以后之情形，前此則適相反。故嘉靖倭變，朱紈訪知“由舶主皆貴官大姓市番貨，皆以虛值轉(zhuǎn)鬻牟利，而值不時給”。而史且謂“市舶既罷，日本海賈往來自如，海上奸豪與之交通，法禁無所施”也。蓋市舶官吏原來未嘗不有贓私之行，然視土豪勢家，則終有間矣。

北方游牧民，雖時與中國以兵戎相見，然通市亦恒不絕，史所載雖不詳，亦可考見其盛者，則如漢設(shè)馬邑之權(quán)，匈奴單于覺之而去，自是絕和親，攻當路塞，然尚“樂關(guān)市，嗜漢財物，漢亦關(guān)市不絕以中之”，又如唐殺突董，九姓胡死者千人。突董，回紇毗伽可汗叔父也，而毗伽謂唐使，“國人皆欲爾死，我獨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殺爾，猶以血濯血，徒益污。吾以水濯血，不亦善乎！為我言有司所負馬值百八十萬，可速償我也”。若寬仁能以德報怨者，實貪馬值不能絕耳。明初設(shè)馬市三，一在開原南關(guān)，以待海西。一在開原城東，一在廣寧，以待朵顏三衛(wèi)。正統(tǒng)三年始設(shè)馬市于大同以待也先，其后王振裁其馬價，遂有土木之變，也先桀驁固終必反。然非裁馬價有以激之，其叛或不至于是其速也。其后北撫俺答，東馭女直，亦藉大同馬市、遼東義州木市。努爾哈赤之攻尼堪外蘭，明人不能討，顧開撫順、清河、寬甸、靉陽四關(guān)，許其互市。論者謂滿洲之致富厚、習華事實于此有關(guān)焉。蓋中國與外夷通商，不徒資其困乏，亦足牖其文明矣。蠢彼建夷，不思木桃之報，而為封豕長蛇，薦食上國，其罪可勝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