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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雙螺旋
  • 楊晚晴
  • 9273字
  • 2021-08-27 12:19:06

杯中風暴

第一聲槍響之后,我處于極度震驚之中。

他也是一樣。他瞪視著我,臉上馳過詫異和憤怒。他后撤一步,左手探向腹部的那個窟窿。忽然,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臉上,一絲笑意一閃而過。

他緩緩坐下,躺倒,看起來疲倦至極。

我顫抖著穿過槍聲的裊裊余音和鋼藍色的煙霧,走到他躺臥的地方。血從他的手指間汩汩流出,他的眼珠向下翻滾,仿佛想在離開之前用目光抓住某樣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身下不斷漫溢的黑色池塘和被血泡酥的書,站定,用柯爾特1903的準星對準他的額頭。

他的目光最終抓住了我。“哈……”他吐了一口氣,那聲音近乎于笑。

我扣下扳機。

第一槍出于本能,第二槍則是蓄意。

于是,我的老同學變成了一具尸體;而我,成了一個殺人犯。

這結局算不上皆大歡喜;但是,請相信我,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命運是個善于突襲的獵手。雖然他在來找我時就已經遠遠望見前方人生的急轉,但急轉的方向與他的設想卻南轅北轍。那只是個尋常的周四下午,他走進我的鋪著波斯地毯、擺著碩大胡桃木書桌以及一整面書墻(上面塞滿裝模作樣的燙金書脊精裝書)的辦公室。

“嗨,睿智!”我向他伸出手。

他的嘴角擠出一絲難看的笑。

畢業十年,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的室友李睿智,數學家,十年的時光并未令他難以辨識。這個人依舊清瘦、微微駝背、頭發蓬亂、眼袋巨大。看你的時候,他會微微揚起下巴,那姿態就像一個慵懶的贊許。

此刻,他對一個人人爭相巴結的成功人士擺出了同樣的姿態。

“你的房間,”掃視了半圈后,他總結道,“沒有用視覺涂層。”

我訕笑一聲。和李睿智打交道從來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我只是沒有想到他會把那一張臭臉窖藏了十年,使之回味更加醇厚綿長。

“我這人,比較戀舊。”我希望他能聽出我話中的一語雙關。

我引他在意大利皮沙發上落座。身著漢服的機器人侍女翩然而至,奉上明前龍井。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接過茶杯。

“那么,”我蹺起二郎腿,“老同學找我何事呀?”

“我——”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你的收藏?”

哈!我心中的小人兒邪惡一笑。在我身后巨大的陳列柜里,躺著大大小小幾十支槍。火器是我倆學生時代唯一的共同話題,那時我們都窮得響叮當,對槍支的爭論和把玩只發生在虛擬視覺中。這年頭,廉價的虛擬視覺涂層幾乎侵入了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相形之下,真實藏品所費不貲。

我喜歡他在財富面前表現出的瞬間的自我懷疑。

“M16,馬克沁,斯普林菲爾德狙擊步槍……”他旁若無人地嘟囔道,“媽的,柯爾特1903,點38口徑。”

從他的小眼睛里漏出一道光。他的身體緊繃、前傾,屁股和沙發若即若離,作勢欲飛。以我對他的了解,這是一種迷狂的狀態,只有面對最喜歡的事物時,他才會如此。

槍。數學。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盡量壓抑這一聲中的處心積慮。

他如夢初醒,身子和目光一起塌了下去。“我想,”他皺了皺鼻子,“我想請你幫我兩個忙。”

呵,李睿智呀李睿智,你還真是不改本色啊!我在心里嘀咕,十年不見,你倒是不客套,不僅占用我的時間,還張口要我幫忙——兩個!

“你說。”我拈著茶杯,笑容可掬。

“這些年我在搞數學研究,你知道的,”他對著置于膝上的雙手說話,“馬爾特·斯庫林那一堆勞什子。”

我點頭。馬爾特·斯庫林,數學的終結。在我們大三那年,康奈爾大學的數學家斯庫林發明了一套叫做“超連續”的數學工具;緊接著,使用這套工具,他推導出舉世聞名的“斯庫林方程”——這個方程統一了量子力學和引力,并在隨后的實驗中被不斷驗證,至今未被證偽。

科學界普遍認為,“大統一”的宏偉大廈就此封頂,人類對世界的求索走到了盡頭。

自然,純數學也就到了頭。

“睿智,”我忽然有點同情這個生不逢時的人,“我不知道你研究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我對斯庫林這個人著迷。”

啊?

“發現方程以后,”他舔了舔嘴唇,“如你所知,斯庫林陷入了神秘主義,到處宣講上帝的慈悲——就像當年的帕斯卡……”

“還有牛頓。”我補充道。

他擺手,像是要驅走盤旋在眼前的蒼蠅,“不止于此。斯庫林還以權威自居,處處打壓進行相似研究的年輕同儕。”

這同儕里包括你嗎?我暗忖,斯庫林之后鮮有人進行純數學研究,即使要打壓,怕也是難找出頭鳥吧?

“……總之,”李睿智總結道,“斯庫林在功成名就前后判若兩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不耐煩地揉了揉太陽穴。

“斯庫林的學術研究終止于方程的復平面映射函數,”他翻起肥厚的眼瞼看我,“這是沒有道理的。”

我在記憶中快速翻找。斯庫林方程的復平面映射函數。似乎……有點兒印象。

幾秒鐘的等待之后,李睿智的禮貌終于耗盡,他再次揚起下巴,“將實數逐一代入斯庫林方程的β值,其在復平面上的曲線要么收斂于零,要么收斂于一……”

當然當然,數學終點處的餐后甜點,數學系學生聊勝于無的課后練習。比起芒德布羅集的優美和邏輯斯蒂映射的實用,這個在0、1之間跳躍的散點圖又算什么呢?再說,那時的數學系學生也都無心向學了。

嗯,李睿智除外。

“這其中可能存在某種模式。”十年后的李睿智對我眨巴眼睛,“零和一……這讓你想到什么?”

茶杯在去往嘴邊的中途停住。“二進制代碼?”

他聳聳肩,“只是猜測。對我而言,要破解這個模式——如果真的有的話——工程過于浩大。錢超然,這是你的長項,我希望你能幫我編個程……”

哼,圖窮匕見。我吹著一汪碧水中的東方樹葉,這就是你要求的第一件事?簡單,我手下隨便一個常春藤的大學生分分鐘就能搞定。

“這個……”我面露難色。

他迫切地看我,接著仿佛意識到自己的“紆尊降貴”,臉頰緋紅。

“看在老同學的份兒上……好吧。”我說。

李睿智想給我一個笑容,可經過臉部肌肉的轉譯,笑容蛻變成又一次不協調的震顫。沒關系,我已經在他的驕傲里看到了裂縫。李睿智啊李睿智,你也有今天!我抖著二郎腿,心中舒暢無比。大學的時候,我們就不是一路人。我,錢超然,是你在大學里隨處可見的、關心衣食女友勝過學業、不到考試的前一天不會進入圖書館和自習室的那種學生,知識于我沒有美學意義,只是實用工具。“知識就是生產力。”這是我的口頭禪。而和我同宿舍的李睿智呢?這個來自小鎮的青年土里土氣、智商超高,還一臉孤傲。大一上學期,在我們尚有話可說時,他曾在寢室里宣講:

“為什么學數學?因為數學關乎我們對世界的根本認識——物理是應用數學,化學是應用物理,生物學是應用化學,心理學是應用生物學,社會學是應用心理學……所以你瞧,數學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基礎,是真理,真理!”

隨后他問我為什么學數學。

“學好數學,以后搞金融工程啊編程啊什么的好上手。”

他的臉像被凍住了一樣。

大學四年,李睿智算是踐行了上述那番話:泡圖書館發論文考試拿第一,他成了老師們的寵兒同學們心目中的學霸,更是早早便鎖定了保研名額。對于畢業前夕我共同創業的邀約,他甚至連一個鄙夷的表情都不屑于給。

“愛好永恒無限的東西,可以培養我們的心靈,使得它經常歡欣愉快,不會受到苦惱的侵襲,因此最值得我們全力去追求,去探尋。”他面無表情地說,末了,又添上一句,“斯賓諾莎。”

我大張著嘴巴,“市井俗人”這個名號算是坐實了。從此以后我們無話可說。多年以后,當時光的河流湯湯而去,站在上游很遠處的我才想明白:其實我和李睿智是同一類人,我們南轅北轍卻都認為自己絕對正確,兩頭倔驢不可能走到同一條道路上。

也許,我那么看不上李睿智,是因為我不愿意承認,在心底,我其實是欽佩乃至羨慕他的:這個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理想心無旁騖地向前,甚至“超然”于這個物質世界之外——也許,“超然”這個名字其實更適合他吧……

“超然……”李睿智的聲音闖了進來,“還有一件事……”

哦對,我揚起眉毛,我看看你還有什么幺蛾子。

他在自己那件褪色的夾克衫里窸窸窣窣摩挲一陣,掏出一沓稿紙,摁在大理石茶幾上。

“這是我十年的心血。”他說。

我傾身向前。泛黃的稿紙洇著黑藍色的墨跡。我想象著昏暗燈光下奮筆疾書的老學究,他弓著背,厚眼鏡下,眼睛只是兩條會發生干涉的縫。

“你還用……寫的?”

他皺了一下眉頭,“做學術,還是要實打實的。”

我干笑一聲,拈起那一沓智慧結晶。希臘字母。數學符號。我翻過一頁。希臘字母。數學符號。我用大拇指戳著太陽穴,偏頭疼山雨欲來。我把稿紙拍在腿上,“數學家,你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嗎?”

“推導過程。”

天,再沒有什么比這種言簡意賅更令人惱怒的了,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嘲笑你的智商。此刻,李睿智昂著下巴,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樣。

“推導什么?”我碾著牙問。

“世界的終極真理。”李睿智一臉云淡風輕,“我用斯庫林的‘超連續’方法,推導出了一個優雅得多的大統一方程。你看看。”

我啞然失笑,手中的稿紙隨著身體顫動,沙沙作響,“就這東西,你用了十年?”

“斯庫林是錯的。”他語氣篤定,仿若宣判。

我把自己重重砸進沙發,以示抗議。

“斯庫林的方程太丑陋了,”他自顧自地繼續,“以前有位科學家怎么說來著?‘如果是這樣,那么我為上帝感到遺憾。’”

擅改經典。不過我顧不上糾正他了,“斯庫林方程可是已經被實驗證實了的。”

“近似而已。”他那口氣讓我想起小說人物費爾明娜是如何評價偉大的巴黎的(浮華而已),“不比牛頓力學或者愛因斯坦場方程更高明。”

我捏緊拳頭。李睿智目光低垂,嗓音喑啞,可你就是能在他的話語里找出那句“老子天下第一”。我想象著我的拳頭如一枚巡航導彈,砸在他的塌鼻梁腫眼袋上,砸碎他的玳瑁框眼鏡,打爛他那個不識時務不可一世的大腦……

我召喚侍女為他添茶。

“你比誰都清楚。”他的眼神在我和機器人之間轉了一圈,“回到創世的時刻,回到奇點,斯庫林方程是無效的。”

鐺!正中靶心!我負隅頑抗,祭出我壓箱底的知識儲備,“這也許是因為,我們不可能在一個邏輯體系之內用邏輯認識這個體系……哥德……哥德爾不完備定理是不是這個意思?”

“不該記住的東西你倒記住了,”他哼了一聲,“數學就是被悖論搞殘的。錢超然,別幼稚了,依我看,數理邏輯只是造物主在故布疑陣。”

攻守瞬間易勢,現在換成我目瞪口呆。想要重振旗鼓,我需要時間思考——我起身,繞過茶幾,拍了拍李睿智散落著頭皮屑的肩膀。

“走,去吃飯。有什么事,吃完再說。”

他向自己的肩膀偏過頭,嘴角繃緊,顯然,這樣的身體接觸讓他感到極度不適。他還想說點兒什么,“咕——”恰在此時,他的肚子很知趣地嘟噥了一聲。

身體是不會騙人的。我看著他悻悻起身,不無刻薄地想。在李睿智面前,美食也可以成為我的一個優勢。

交響樂般的咀嚼聲,被舔舐得光潔如新的餐盤。從李睿智貪婪的吃相中,我推測出他很久都沒有像樣地吃上一頓了。

“慢點吃。還有。”我慈愛地說。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李睿智埋頭苦干。

路過的員工紛紛向我致意,轉過身后便掩口竊笑。我微微不悅:這些被你們抱怨不休的飯食,可是一個清貧數學家的美味珍饈!

片刻,吃畢。他挺身,打了個飽嗝,舔了舔油嘴。“超然,我……”

“哎——”我打斷道,“不急,回辦公室再說。”

我特意帶他繞了一條遠路。我們步入盛開著郁金香和玫瑰的花園小徑,穿過加納利海棗和棕櫚樹投下的疏影,在巨大的球形玻璃拱頂下步行了五分鐘。當中央大廳的自動門無聲滑開,一個有八十五米高、下窄上闊、充滿藍色液體的玻璃巨塔瞬間占領了我們的全部視野。李睿智仰頭,嘴巴大張,露出紫紅色的上牙膛。這是一個無須掩飾,也無法掩飾的驚訝表情;這是一個長期處于密閉空間之人對闊大的自然反應。

我喜歡他這樣的表情。

“我們的創世神,”我介紹道,“梵天。”

他吞了一口唾沫,“我沒想到它會這么大……”

我輕淺一笑,伸手前指,“你看到的絕大部分其實是梵天的——你可以理解為——冷卻塔。它的真身并不大……”他順著我指示的方向看去,在冷卻塔的正中,是一根縱貫上下的透明柱狀體,有如定海神針;柱狀體中冷光閃爍,仿若點點繁星。

“梵天有三百個量子位,傳統計算機要達到它的計算能力,體積會和已知宇宙一般大。”

他默然凝視片刻,少頃,低低的聲音像是從他身體的某個裂口流淌出來。

“它——像個茶杯。”

看來學霸們的審美趣味還真是普遍低下,我訕訕道:“我們的工程師也叫它‘杯子’。”

“所以,”我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稍縱即逝的笑意,“你所創造的世界,就是杯中世界……”

杯中世界?我聽得一愣。我怎么感覺,我竭力在李睿智面前營造的奢靡宏大的氛圍,就這樣被一個比喻瞬間消解掉了呢?

哼,這就是他的反擊嗎?

“李睿智,”我憤憤然,“你可不要小瞧梵天,它……”

李睿智揚起一只手,“我知道。它可以在最根本的層次上模擬宇宙:天氣預報、新材料試制、事故還原乃至經濟理論驗證,梵天彈無虛發。”

我緊繃著臉,確保得意之情沒有偷偷溜出來。

“但是,”他狠狠地咬著前兩個字,“在模擬宇宙大爆炸時,梵天所使用的斯庫林方程是失效的。它從來沒有創造出和我們有著相同常數的宇宙。”

我撓了撓鼻尖,“從應用的角度講,這只是斯庫林方程的一個小瑕疵。再說,在千奇百怪的宇宙中——”

“有的宇宙產生了生命,甚至進化出了智能。”他旁若無人地接管了對話,“你稱這些虛擬的宇宙為‘擬像世界’——將擬像世界接入互聯網,讓全世界億萬玩家付費進入,在其中扮演各種角色:異星生物、壞蛋、英雄、神。你的巨額財富正來源于此——當然,你還能得到科研基金的資助,盡管對你來說那只是小頭。”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到了什么程度?”他突兀地問。

“啊?”

“擬像世界中的文明。”

“這個……”我忽然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又變成了弱勢的一方,是什么扭轉了戰局?難道財富真的敵不過思辨?媽的,這談話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

“有的已經到了利用原子能的階段。”我說。

“你考慮過滲透的可能性嗎?”

我的耳中蜂鳴一聲。“你怎么……”

“這想法是自然而然的吧?對那些宇宙來說,終極秘密就是架構世界的底層代碼,一旦破解,智能在擬像世界里就會成為神。由于時間流速不同,智能滲入硬件層面,進而掌控互聯網可能就發生在瞬息之間——那將是我們這個網絡文明的末日。你考慮過這個可能性沒有?”

作為一個宣稱自己不會編程的人,他竟然想到了這一層,還表述得如此流暢、邏輯如此清晰,如果我當時冷靜想一想,也許就會得出“這絕不是李睿智靈光一閃”的結論,那么事情就不至于發展至此。然而彼時的我已經被智力上的自卑徹底攫住了,竟沒有注意到李睿智話語中暗藏的機鋒。

“我們的網絡安全部已經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我回答道,“他們有自己的解決方案……”

“哦?”李睿智揚起眉毛。

“商業秘密,無可奉告。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

他聳了聳肩,看起來并不感到失望。

說話間,我們到了辦公室。耐心已消磨殆盡,我指著桌上那沓稿紙,“李睿智,說說你的事吧。”

他拍了拍腦袋,“哦,對。我想你在‘梵天’里試一試我的方程,我相信它才是這個世界的終極答案。”

“這個嘛……”我故意放慢語速,“要給我們的數學家先看一下,然后由董事會決定能否代入運算。”其實作為公司的創始人,我是有“借用”運算能力的小特權的——但如果不難為難為他,樂趣何在?

“拜托。”他起身,并不看我。拜托!這是拜托別人的姿態嗎?

“我盡力。”

“謝謝。”

我差點兒要為他這一聲“謝謝”感激涕零了。

他轉身,目光在陳列柜上小小地逗留了一下。

“嘿,睿智,”我叫住他,“我們不妨打一個賭吧!”

他偏過身看我。

“如果你是對的,我把那把柯爾特1903送你。”

“……如果我錯了呢?”

“來我這里當網絡安全主管,如何?”

哈,沒有什么比用凡俗之物羞辱這位清高之人更叫人痛快的了;再說,他在數字上的直覺也許真的可以為我所用……

“成交。”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意識到,那把我無比珍視的手槍已經不再屬于我了。

李睿智的方程——必須承認,它比斯庫林方程漂亮得多——通過了“梵天”里的各項虛擬實驗,并最終生成了一個所有常數完全吻合的宇宙。我的這個寒酸偏執的老同學將是宇宙終極秘密的揭曉者;而我,也會因為一把手槍而被歷史記住吧?

愚蠢。唯利是圖。真理的對立面。

媽的。

我可以把他的發現據為己有嗎?我曾認真思考過這個齷齪想法的可能性——目前,除我之外,還無人知道李睿智的方程已經得到了驗證——不,我還不至于卑鄙到那種程度。

再說,我對我的人生還是挺滿意的。

我把柯爾特1903用絲綢手帕包裹好,塞入外衣口袋。路過中央大廳時,我被一個程序員叫住。

“錢總,您昨天交給我的東西,出結果了。”

我的大腦空白一秒。“哦,那個,那個斯庫林鬼知道叫什么映射,嗯哼,好,你得到了什么?一坨狗屎?”

“不,”程序員的表情吊詭,“我想您最好來看一下。”

01000001 01000010 01000011 01000100……

“這是……”我皺著眉頭,眼前一大串0、1排列似曾相識。

“ASCⅡ碼里的ABCD,實際上,斯庫林復平面映射函數的前208個實數對應了ASCⅡ碼里的整個字母表,嗯……”程序員猶疑地看我,“按順序完美對應。”

我的汗毛噌地立了起來,“你他媽不是開玩笑吧?”

程序員苦著臉,那表情里寫著一萬個“不敢”。

我吞下一口唾沫,“然后呢?”

“密鑰之后跟著密文。”程序員的手在空氣中一劃,全息投影飄到我眼前,“這是破解后的密文。”

Apocalypse.

我倒吸一口冷氣。“還有呢?后面是什么?”

“無限循環,”程序員說,“字母表,Apocalypse。字母表,Apocalypse……”

天。我感到一陣暈眩。

“錢總……”

我擺擺手,曳著腳步離開程序員的隔間,搭了上行的電梯。

我鬼使神差般地回到了辦公室。

我啟用了我價格不菲的視覺涂層。這個視覺涂層的昂貴之處在于,無論你是否開啟視覺增強,它都會向你輸出被篡改過的、極為逼真的視覺信號。于是在去往李睿智住處的一路上(我用現金支付出租車費),人們看到的是高大帥氣的肌肉男,而非矮胖的企業家錢超然。

當然,我騙不過監控器,但減少真身的“暴露”時間總不會錯。

李睿智蝸居在市郊的模塊化住房中。這些低矮的水泥小樓有著一樣的層高(不超過十層),灰白泛黃的外立面,沒有避震伺服器。

就像古稀之人搖搖欲墜的牙齒。

這個傍晚黑云壓城。燠熱的貧民窟中臭氣四溢。我步行上樓,不一會兒便呼吸困難、大汗淋漓。在門口,我關閉了視覺涂層。

李睿智穿著汗衫和大短褲迎接我。他那好整以暇的裝束反襯出我的滑稽可笑和必然的失敗。

西裝。領帶。皮鞋。

媽的。

他把我讓進屋。這是一套不能再簡單的住房:我現在站立的位置是臥室兼客廳兼書房,廚房和衛生間是那種膠囊型基本模塊。空氣中蛋白質腐敗的甜腥味兒在暗暗翻涌。李睿智用手在書堆和食品殘骸中掃出半平米見方的空白——天知道這空白是由什么材料構成的:沙發?襪子?咬過一半的果蔬凝膠?

“請坐。”

嗯,我想我還是站著比較好。

見我不坐,李睿智也不再客套,“怎么樣,誰贏了?”

我掏出手帕,慢慢展開,猶如主持祭祀儀式;我把絲綢棺槨中锃亮的金屬物品放在手邊一本精裝版《數學原理》上。

“哈。”他說。

“且慢。”我說,“李睿智,你知道這么個單詞嗎:A.P.O.C.A.L.Y.P.S.E——Apocalypse.”

“我英語不好。”他聳著嘴角,臉上卻沒有笑意。

“你知道,”我的呼吸粗重,“你早就破解了斯庫林方程里的信息,對嗎?”

“呵呵。”

“你明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游戲,卻還要和我玩兒……你的目的是什么?”

李睿智的小眼睛里迸出一道閃電般的光,恰在此時,窗外雷聲突起,幾乎掩過他的話音。“……當然是為了驗證我的理論……能夠羞辱到你,更是……再好不過。”

我干笑兩聲,拳頭緊握,指甲嵌入肉中。

“睿智,那天你問我,我有沒有考慮過擬像世界滲入互聯網的可能性——我還真的考慮過。我們的技術部門還為此專門設置了安全策略。”

“哦?”他饒有興味地看我。

“那是一套陷阱代碼。對擬像世界中的智能來說,陷阱代碼具有誘導性,比真正的底層代碼更易取得。這套代碼差不多接近真實了——也正是因為其接近真實,所有更具有誘導性。”

“就像斯庫林方程。”他評論道。

我舔了舔嘴唇,“生成一個有智能的宇宙并不容易,我們希望擬像世界的科學家們能夠就此收手。如果真有人刨根問底,我們還有第二重策略。”

“在代碼中植入警告信息。”李睿智的塑料拖鞋在地板上打起了拍子。

“對,”冷汗如同蛆蟲,鉆進我的衣領,“一組按照它們通用語言設置的密碼,大意大概就是‘無所不知即是毀滅’云云,當然,肯定有更言簡意賅的說法……”

“世界末日。Apocalypse……”李睿智把英文單詞的尾音拖得很長,嘶……嘶……在我看來,眼前這個人就像一條吐著信子,準備隨時置人于死地的毒蛇。

“斯庫林先于我們發現了這個秘密。他一定意識到了終極答案的危險,于是為了保全這個世界,他不惜站在科學的對立面——同樣地,我也請求你不要把你的方程公之于世。”我低聲下氣。

“所以說,”他推了推眼鏡,“如果擬像世界中的智能發現了世界的終極真相,你們就會把它們毀滅,就像——”他單手上指,“雖然我不愿意相信——就像我們的造物主將要采取的行動一樣。”

我點頭。狂風嘶號,暴雨抽打樹脂凸窗。雷炸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邪惡刺耳,他笑得彎下了腰,他的腳重重地跺在地板上。“錢超然,世界對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毀滅又怎樣?這一切,對于更高級的智慧而言,不過是茶杯中的一場風暴!我只需要真理,真理!朝聞道,夕死可矣!倒是對于你們這些有錢人,”他弓著背,對我翻白眼,“豪宅、美酒、美色,這些東西大概頗難割舍吧?”

“如果你守口如瓶,”我提議,“你也可以擁有這一切。”

他挺直身子,眼珠在鏡片后轉來轉去,像是在認真評估我的建議。

“你是說,給我錢?錢超然,你可想好了,我們現在討論的只是一種可能,也許這只是大自然的一個玩笑……”

不。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玩笑。以下是我知道而李睿智不知道的事情:我在擬像世界里已經觀察到智能創造下一級智能的行為。從理論上說,創造可以是一根鏈條,而我們并不能全然排除這個宇宙只是創造鏈條中間一環的可能。

而那個斯庫林鬼知道叫什么映射則剛好印證了我的猜想。

“我賭這個可能性。”我急切地接話,“要多少都可以,你開個價。”

他被逗樂了,咧開的嘴角露出森森白牙,“嗯——咱倆換換,如何?”

我把手摁在那本《數學原理》上。“可以。你當億萬富翁,我靠救濟金生活。可以。”

他似乎被嚇了一跳。他向后退了一步,撞上一個松果狀的書堆,后者嘩啦啦倒掉一半。他穩定住身體,繼而狂笑。

“哈哈哈,錢超然,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我告訴你,我——”

轟!乒!雷聲。槍響。他的話音被吞沒。紅色的血。藍色的煙。李睿智瞪視著我,臉上的驚詫猶如我的倒影。

幾分鐘后,他變成了一具尸體。

在黑色池塘和被血泡酥的書本旁,我終于冷靜下來。也許,在我回辦公室取子彈,然后一路潛行至李睿智的住所時,我的潛意識已經計算出這個結果了吧?

“盡管我不信萬象有序,但我珍愛黏糊糊的、春天發芽的葉片,珍愛藍天,珍愛有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愛的某些人,珍愛人類的某些壯舉,也許我早已不再相信這等豐功偉績,但仍出于舊觀念打心眼里對之懷有敬意。”在他的尸體旁,我說道,“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不得不這么做。在清理謀殺現場時,我一步一步接近了自己那兩槍的動機。就算李睿智沒有拒絕我,成了個億萬富翁,他仍是個狂人科學家,他總有一天會厭倦我曾擁有的一切:豪宅、美酒、美色。到了那一天,為了他所謂的真理,他是不會憐惜這個世界的。

我不能冒這個險。

不過,我轉念一想,我們毀滅擬像世界的觸發條件又是什么?——有智能掌握了底層代碼,并知道那代碼是對的。

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智能不是還有一個嗎?

我的目光穿過模塊住房窗子的逼仄,抵達天幕的宏闊。暴雨過后,星空澄澈,繁星撲閃眼睛回望著我。忽然幻覺襲來,我看到星空如老舊的瓷磚般脫落,在曾是星空的地方,是一片蟻群般的數碼旋渦。

我抓起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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