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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雙螺旋
  • 楊晚晴
  • 12819字
  • 2021-08-27 12:19:09

偽神

他整整沉睡了六十年。此刻,出于某種原因,他醒了。

醒來是個懵懂的過程。一開始,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半透明的“棺材”里,渾身赤裸,皮膚上嘴里鼻腔嗒嗒滴著鐵銹味的液體。身邊一片晦暗,唯一的光源是四下里螢火蟲般閃爍的微光。有什么東西在嗡嗡作響,低沉,富有節奏。

“咳——咳咳——”黏液在喉嚨深處滾動,他用滿是褶皺的手捂著嘴,“咳——”

然后他聽到六十年來的第一句問候。

“歡迎回來?!?/p>

這是一個沙沙作響的悅耳人聲,男女莫辨。他舉頭四顧,尋找音源——沒有人的影子。忽然從布滿指示燈的金屬墻上伸出一根銀色的管子,以一種無視引力的姿態懸吊在他面前,頂端黑曜石般的玻璃球幾乎抵到他的鼻尖。

“見鬼!”他身子向后一錯,在“棺材”里激起嘩啦啦響的水波,“這到底……”

“您不必害怕。”那個聲音安慰他,與此同時,金屬管子在半空中扭動,像條伴著笛聲起舞的眼鏡王蛇?!斑@是我的,嗯,眼睛,如果您愿意這么理解的話。經過掃描,已確認您的各項體征都已恢復正常。您已被完全喚醒?!?/p>

喚醒?這個詞在他腦中激起了火花。“喚醒?你說喚醒是什么意思?”他雙手摳在“棺材”邊緣,“你是誰?……我又是誰?”

……

他穿過亮如白晝的中央通道,進入休息倉。在這里,正常重力的回歸令人心安。迎接他的,是一個終端窗口,一張合成材料的桌子,一把小小的沒有靠背的白色椅子。“您需要補充維生素,”待他坐定,那個聲音說,“這里有橙汁……”“如果這該死的冬眠是我自己安排的,”他咂著嘴,“我想我肯定帶了更有勁兒的東西,嗯?”

“有勁兒?啊,您指的是——酒?先生我不確定這是否符合標準流程,這種乙醇含量在40%以上的液體可能會對您的身體……”

“見他娘的鬼!”他嚷道,“我睡了——你剛剛怎么說來著?——他媽的整整六十年,我想我這把一百一十三歲的老骨頭不會介意多喝一口酒!”

喝下滿滿一杯格蘭威特15年——根據新的時間標尺,應該是格蘭威特75年,他感覺身體暢快了許多。“那么,”他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那么我,阿列克賽·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婊子養的世界首富,哦,沒錯……”

“我不同意您的用詞……是的,如您所說,您是世界首富。準確地說,是在您用掉自己的絕大部分現金建造了這個空間站并把自己發射上來之前……”

“我明白了?!彼橹票氖种皋D了轉,“我曾是世界首富,現在則是個該死的酒鬼……呃,很好……我想,我肯定是出于某個說得過的理由一口氣花光了七百億美元,???”

“嗯,如果您指的是克洛諾斯計劃……”

他聽到腦袋里“啪”的一聲。那些失落的記憶像是被吹進了一個氣球,氣球鼓鼓囊囊期待著爆炸,而剛才的那個詞就是一根戳在氣球上的針……

克洛諾斯計劃!啪!

他眼前一黑。樹脂酒杯落地,發出一聲悶響?!跋壬?!先生您……”

“我很好,”他擺擺手,“再好不過。那么你就是——梵天,嗯?”

“是的先生,”聲音急切地回答,“我是梵天,準確地說,我是梵天的一個虛擬人格,我負責監管您的冬眠,管理空間站姿態和軌道高度,并在適當的時候喚醒您……”

“啊——”他長長吐了口氣,“是的,當然,你喚醒了我,這肯定是出于某種原因——讓我猜猜:是人類毀滅了?不不不,才六十年,人類這種該死的動物可不配享有速死的殊榮……那么是生命維持系統出問題了?不,如果是出了這檔子事,你肯定不會這么慢悠悠和我閑扯……”

他的臉僵了一下,“難道說,是克洛諾斯計劃成功了?”

臨近子夜,帕列奧格皇帝只帶了兩名侍從出宮。他的坐騎,一身純白的“暴風”,如今只是一個紙片般的鬼影。和所有的戰馬一樣,它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飼料配給。飲食的匱乏讓曾經昂然暴躁的駿馬變成了一頭打蔫的驢,它的蹄子蹭著青石路面,嚓嚓作響。如果這是巫術,或者只是我的幻覺,那么我們不得不……皇帝眼眶濕潤,他俯身摩挲馬背,“暴風”打了個響鼻。

出了宮門,他們沿內城墻一路向西。城墻下燈火通明,穿平民服裝的男男女女工蟻般運送著木梁和盛土木桶,高效而又無聲,他們在修補白天被拋石機轟開的城垛。換防下來的士兵拄著長槍,雙眼緊閉,嘴唇一張一翕,明明在打呼嚕,卻聽不見聲音。有傷員斜倚在墻角,一身血污,嘴咧著,同樣靜默。這是一種平靜的絕望。皇帝走過他們身邊時想。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們最終的命運。有一個鎖子甲外套血跡斑斑麻布衣服的老兵認出了他身上代表皇室的紫色鳶尾花紋章,慌忙朝他下跪。他抬手:“不用了。”他沖老兵笑了笑。

到了圣奧拉大教堂,帕列奧格皇帝攀上一百零一級大理石臺階。大牧首接到通報已經等在門口,身上曾經一塵不染的白色法袍如今就像一條浸著尸油的裹尸布。皇帝駕臨,他微微躬身,表情平靜肅穆,“陛下,異教徒的總攻應該在明日清晨,您不必現在就來這里。”

“大牧首,我不是來祈禱的?!被实蹚街苯涍^大牧首,大步向教堂里走。老人拖著小碎步跟在他身后。“陛下,不知您有何事……”

皇帝并不答話。他穿過一排排柳木座椅,穿過一簇簇散發著松香的白色蠟燭,停在鑲滿天青石和云母的祭壇前。

“大牧首,”他盯著祭壇上高懸的大理石蛇杖,“您可曾聽到過神諭?”

“陛下……”大牧首從身側抽出一本羊皮古書,“吾等皆為神之仆人,神諭如同吾等之性命,吾等了然于胸……”

“不,大牧首,”皇帝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彼剡^頭,聲音壓得很低,“我是說,真的,親耳,聽到神諭。”

大牧首漲紅了臉,黑白雜間的長胡子伴隨他的每一個重音飛起?!氨菹?!即便在此非常時期,您也不應懷疑我們工作的神圣性!神諭已經深深刻在我們心里,這不應該……”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皇帝息事寧人地捏了捏大牧首骨節突出的手,老人一驚,手中的圣典啪一聲砸到地上。皇帝俯身撿拾,待他起身,大牧首接過了書——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沒有撒手的意思,他的手指牢牢鉗住了書,指節發白。大牧首發力拽書,卻弄巧成拙地把自己拽向了皇帝,他們的鼻尖幾乎頂到了一起。這是大牧首第一次距離帝國的統治者如此之近,他看得到皇帝不再年輕的臉上漣漪般的細紋,他看得到他的如坎波拉海般灰藍的眼睛,看得到他眼睛里一個更加衰老的倒影。

“我聽到了,”皇帝喃喃低語,“我真的,親耳,聽到了神諭?!?/p>

大牧首僵著脖子,“陛下,您……”

“我說我聽到了神諭?!被实鄯攀?,大牧首搖晃了一下,急忙用另一只手捏住書角?!氨菹履笓]城防已經有兩天兩夜未曾休息了,我……”

“子夜,”皇帝神情恍惚,“子夜召集汝之騎兵,異教徒將沐浴火雨,汝將大破敵軍,一舉解圍?!?/p>

“陛下,”大牧首話音里帶著哭腔,“現在已是子夜時分……”

“陛下!”一名侍衛沖入教堂,“陛下!火!火!”

皇帝轉身跑向門外,大牧首在他身后踉踉蹌蹌曳著腳步。站在一百零一級臺階之上,他們看到城墻外血池般的天空。無數火球拖著橙色的地獄烈焰穿過黑色濃云,砸在遠方的地平線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接著是一排排滾燙的氣浪,噗噗聲變成女妖的尖嘯,刀子般剜著每個人的耳膜。大牧首感覺自己的胡子被掀起來,燎著了。

“騎兵!”皇帝咆哮著奔下樓梯,“召集騎兵!”

一口氣花光七百億美元有多難?或者不妨反過來問:一口氣花光七百億美元有多簡單?答案是:如果你是阿列克賽·亞歷山德羅維奇,如果你想把一套冬眠系統、一套生命維持系統、一部超級量子計算機和一打陳年威士忌發射到地球同步軌道上,并且為它們建造一個可以在數百年內安身立命的窩,那么,這件事很簡單。

六十年前,在亞歷山德羅維奇搭乘“獵鷹Ⅶ”火箭前往他的私人空間站的前夜,世界媒體對這個行事乖戾的頂級富豪的嘲諷和惱恨達到了頂點?!皝啔v山德羅維奇為什么要帶著超級量子計算機上太空呢?因為那里太寂寞了,他需要一臺游戲機?!薄凹词故澜缡赘粊啔v山德羅維奇把自己變成了一顆地球同步衛星,我想他也不可能成為那個過分接近太陽的伊卡洛斯。”“行為藝術抑或是精神錯亂?天才與瘋子之間也許只隔著一個亞歷山德羅維奇?!薄?/p>

如今,那些對他冷嘲熱諷的人大多已經作古,而這位曾經的億萬富翁,正叼著一根哈瓦那雪茄,看四萬公里下方的藍色星球一次次掠過舷窗?!斑@么說,”他大著舌頭問,“下面還是不安生?”

“能源枯竭,海平面上升,宗教沖突導致的局部戰爭……”

“啊哈,向來如此,”他深深嘬了一口煙,哈瓦那雪茄發出心滿意足的嗞嗞聲?!皯馉?,人類,神——這就是我為什么連睡個覺都要躲他們遠遠的。”

他坐回終端屏幕前,另一顆地球在全息井中悠然旋轉。這顆地球,這顆沒有哥白尼的地球,是她所處宇宙的中心。為了節省計算能力,梵天只構建了一個粗略的宇宙:各項物理參數——強核力、弱核力、阿伏伽德羅常數、光速等等——和已知宇宙相同,然而千億顆星辰,千億個銀河系,都只是天球上的假象。到了“地球二號”所處的太陽系,梵天才稍微認真了些:海王星的光環和木星的大紅斑,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星際石塊和行星級風暴;太陽由光球、色球和日冕構成,一刻不停地吹送它那致命的粒子風暴。一直到了這個宇宙的中心,梵天才終于全力以赴。從板塊洋流潮汐,到量子最根本的行為邏輯(感謝李—施泰因算子,人類可以更從容地駕馭微觀世界,就連梵天本身,也是這一理論的直接產物),梵天事無巨細,精確復制出三十六億年前的地球。

最后是亞歷山德羅維奇輕觸按鍵,在一鍋沸騰的原始湯中,灑下了能夠自我復制的大分子。

然后就可以調快速率,坐等一切發生?不,不行。意識是多么偶然的事,人類是多么偶然的事。亞歷山德羅維奇還需要在關鍵節點設置關鍵事件,比如設置一個可以直接導致哺乳動物出現的基因突變,一顆在爬行類過于強大時砸下來的隕石,冰川、火山、地質變遷,靈長類、對生腳趾、對生拇指、咽,這些定向突變同樣不能少……進化充滿種種變數,和真實歷史略微不同的是,最后勝出的,是人類遠祖中介于克羅馬儂人與尼安德特人之間的一支,亞歷山德羅維奇稱他們為菲科嘉德人。

靠著前世界首富的引導,憑借時間(被梵天大大加速的)那摧枯拉朽的混沌之力,進化終于設計出一臺思維機器。

一顆人類的大腦。

克洛諾斯計劃——在超級量子計算機里制造人類的計劃——成功了。亞歷山德羅維奇隨即被喚醒。

“先生我不明白,”梵天說,“如果您需要人工智能博弈,我可以隨時制造出千千萬萬個分身,這些分身的思維能力都在這些,嗯,人類之上?!?/p>

“說得沒錯,”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鼻孔里噴出兩股鋼藍色的柱狀煙霧,換氣扇忙不迭地呼呼旋轉,“和你們比起來,人類是愚蠢透頂的動物。以我為例,六十年前,在我來到這個該死的太空之前,媒體怎么形容我來著?——瘋子,神經病,偏執狂。完全正確,我舉雙手贊成。而且我告訴你,不管他們承不承認,人類的每個成員,每個該死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人會恐懼,人會瘋狂,人會渴望和異性——有時候是和同性,當然這令人難堪——交媾,人時時都會感受到迫切的、下作的、難以言表的渴望。這是為什么?”他用夾著雪茄的中指和食指點自己的額頭,“是因為這個,大腦,這個為了幫助靈長類在天殺的塞倫蓋蒂大草原生存繁衍而不得不變得貪婪殘忍自私肉欲的大腦,這個充滿各種模式各種闡釋各種虛幻正當性的大腦。告訴我,你在菲科嘉德人的數字神經元森林里看到了什么?……你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面只有冗余、隨機、混亂,只有匪夷所思的連結方式。我打賭,連你這個聰明絕頂的老混蛋也猜不出他們在想什么?!?/p>

“這就是原因?!彼L吐一口氣。“我需要的是一顆沒法用代碼寫出來的,人類的大腦。”

沉默了一會兒,梵天說:“先生,我想我明白了。我甚至突然有一種成為人類一員的愿望,我想去體會你說的……情感。我不知道這叫不叫羨慕……”

“得了,這只不過是你的學習邏輯而已。再說,當人類可一點也不好玩兒……”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手指點向全息井里的星球,“還是來干正事吧。梵天,把時間調整成自然流速,讓我們來看看神的子民們進展如何……”

中軍行營內,帕列奧格皇帝正盯著青銅火盆里燒著的木炭發呆。一身紫釉精鋼甲胄的尤里斯將軍,皇帝的弟弟,坐在他身邊,幾次欲言又止。

“你看這火,這么紅,”皇帝喃喃道,“多像血啊……”

“陛下,”尤里斯終于按捺不住,“將士們都已經摩拳擦掌,都渴望第一個攀上城墻,只等您……”

“德拉密爾,偉大的德拉密爾,”皇帝抬眼看他,“兩個世界的交界,異教王國的門戶。兩年前,我們還在苦苦防衛我們的首都,如今,我們竟然到了德拉密爾的城墻下……”

“是神,”尤里斯的音調高起來,眼睛熠熠發光,“是神幫我們蕩平了異教徒。多倫希爾港、卡盧斯堡、阿德里尼亞……是神助我們收回了失地,而此刻,遵從神的旨意,我們將向異教徒全面開戰……”

“是啊,神。實現神的意志,創造神的人間天國……”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火盆上,“而神,許諾我以勝利……”

“陛下!”尤里斯倏然躬身向前,“您又聽聞神諭了?”

“待汝之軍隊集結完畢,德拉密爾中城門將隨軍隊之進擊而垮塌……”

尤里斯噌地站起來,身后披風發出颯颯聲響?!氨菹拢坏饶宦暳钕?!”

“……入城后,殺掉每一個異教徒……獻祭于我?!?/p>

尤里斯的臉抽動了一下,“殺掉……每一個?”

“每一個,”皇帝深深呼吸,“德拉密爾,比奧爾里斯堡還要偉大的城市,不算守軍,這座城市里至少有三十萬人。”

“三十萬個異教徒?!?/p>

“很快,就是三十萬具尸體?!?/p>

尤里斯一臉惶惑,“陛下……”

皇帝閉眼,長長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攻城。”

……

士兵從中門涌進德拉密爾,整個城市瞬間燃燒起來,就像營帳里那個噼啪作響的火盆被一腳踢翻?;实垓T“暴風”進城,尤里斯將軍陪在他身邊。

火。猩紅的灰燼飄飛,空氣中有種難以言表的焦臭味……哭聲、叫喊聲、廝殺聲,更讓這里的空氣鼓脹難耐……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黏稠的溪流中,噠——噠——然后他看到了第一座尸山:金字塔狀,高過周圍在烈焰中起舞的民居;外立面粗糙,像是胡亂搭建的鳥巢,離近看,支出來的是人的頭顱、軀干、四肢……在濃重的血腥氣中,“暴風”不住地打響鼻,而皇帝胃里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接下來還有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神啊,”偉大的城市在皇帝的淚眼中漂浮,“我們到底做了什么?”

“陛下……”

“啊——”皇帝喟然長嘆,“看來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圖拉斯留在了奧爾里斯堡。帝國未來的統治者不應置身這樣的地獄?!?/p>

忽然有兵士——騎兵、步兵、弓兵,百夫長、千夫長、貴族將軍,從四面八方靠了過來,將這個堆著尸山的小小廣場瞬間填滿。尤里斯勒馬,“這是……”

“陛下!”跪倒在皇帝身前的,是納烏迪斯男爵,第一個沖入城中的年輕勇士。此刻他一臉血污,藍眼睛里瞳孔張得極大?!氨菹?,請您……請您下令,結束這場屠殺吧!”

皇帝木然看著他,胯下的坐騎不安地扭動。

“這些異教徒……”納烏迪斯幾近哽咽,“這些異教徒從未如此屠戮過我們陷落的城市……這些異教徒……也是人!陛下,請您結束這場屠殺!”

官兵們刷拉拉地下跪,長槍長劍長弓砸到地上,鏗鏘作響。接下來是沉默。在城市痛苦呻吟中不到一里見方的沉默。

“你們!你們!”皇帝的怒喝聲猶如雷霆撕破沉默,他的額角青筋暴起,“你們是要我忤逆神的旨意嗎?!”

人們的頭埋得更低了。在他們背后,城市的剪影在紅色的幕布上怪異地扭曲。

依舊是沉默。

皇帝的身子倏忽矮了下去,似乎是因為不堪忍受沉默的重負。他提起韁繩,拉轉馬身。“結束吧,”他說,“結束吧。”

亞歷山德羅維奇坐在全息井前,眉頭緊蹙?!坝幸馑迹拧谷粫沁@樣……”

“先生,”梵天說,“您這樣折磨他們……是不是太殘忍了?”

“殘忍?”他挺了挺身子,指節在拳頭里攥得發白,“這些人,這些人只是代碼而已。對于代碼,有所謂的殘忍可言嗎?——哦,別跟我說我們的宇宙可能是臺超級計算機,萬事萬物包括我也可能只是代碼這類的話,我不想和你爭論形而上的問題。”

“可是您……”梵天遲疑了一下,“可是您這兩天晚上明明睡得不好啊。根據您的生理狀況評估報告……”

“閉嘴!”亞歷山德羅維奇咧著嘴叫罵,“我不需要你個狗娘養的電子腦袋對我指手畫腳!”

梵天很委屈:“關注您的身體狀況是我的職責。”

亞歷山德羅維奇忽然泄了氣?!八懔?,算了……伙計,我想喝杯酒。”

威士忌進了肚,他的臉松弛下來?!敖o你講個故事吧。在歐亞大陸上的某處,有個叫維爾達維亞的小國家……”

“維爾達維亞不是您的……”

“閉嘴!好好聽著!有一個叫維爾達維亞的小國家,這個國家布滿了高山和峽谷。這個布滿高山峽谷的國家自古以來就像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會兒是拜占庭的小妾,一會兒是奧斯曼的寵妃,一會兒又是奧匈帝國的姘頭……總之,她的宗主國換來換去,她的信仰也就跟著換來換去,到了,呃,主人公成長的年代,這個國家獲得了獨立,可她就像一條百衲被,被不同的帝國時代留下的不同信仰東一塊西一塊地割裂了。信仰!宗教!這些人類的造物教人類互相仇視,在主人公小時候,他所在的地區和毗鄰的地區紛爭不斷……以信仰之名。嗯,主人公見識過戰爭——或者根據大人物的說法,小規模沖突。架著機槍的豐田皮卡車沖進城市,蒙著面罩舉著AK47朝天空突突打子彈的民兵,燃燒的汽油桶,高音喇叭里廣播著‘主’啊‘圣戰’啊……我敢說,敵對雙方都是如此。終于有一天,不幸降臨了,在一次防御戰中,主人公的爸爸被一顆流彈掀開了頭蓋骨,他的媽媽被手榴彈炸成了兩截,而他自己……他僥幸活了下來。敵人被打退,留下二十多個俘虜。那些俘虜被黑布蒙著臉,跪成一排。有人把主人公領到他們身后,在他的手里塞了一把沖鋒槍,在他身邊,有幾個和他一樣的孩子,和他一樣,恐懼,迷惑,麻木。主人公和他的年輕朋友們聽到一個聲音:孩子們,因主之名,殺了這些異教徒豬玀,殺了這些殺害了你們父母的人。殺呀!殺了他們……”

亞歷山德羅維奇咕嘟咕嘟喝干了另一杯酒?!啊@個故事可真令人口干舌燥啊?!?/p>

“先生……”

“咳,咳咳……繼續。子彈‘噠噠噠噠’打了半天,俘虜們撲倒在塵土里?;?、血、嗆人的火藥味兒、嗡嗡響的耳朵、幾近脫臼的肩膀。因主之名,這個小男孩兒殺了人。是的,主人公殺了異教徒……后來,主人公作為難民輾轉來到了美利堅這塊自由的土地,哦,遍地的教堂,數不清的信仰,人們以一種更加隱蔽的方式互相仇視……再來看我們的主人公,這個家伙很幸運地接受了教育,并且發現自己對編程有著特殊的天賦,他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量子計算機這一波創富高潮,他設計的人機界面成了每一部家用量子計算機的標準配置……最后,他成了一個婊子養的世界首富……”

“我很抱歉,先生。”

“是啊,抱歉,我也很抱歉。要抱歉的事太多了。我時常想,真的是神在教人互相仇恨和殺戮,還是這不過是人在為自己的惡劣本性找借口?假如真的有神,假如這個神本身就是邪惡的……”

“我想我理解您的實驗,先生:您扮演那個邪惡的神,把人推向極限,觀察他的選擇,評估他的人性。”

“哦——”亞歷山德羅維奇呻吟一聲,“也許你說得對?;蛘呶也贿^是個變態,喜歡在虛擬世界里滿足自己下作嗜殺的欲望……”

“從您的生理指標看,并不是這樣……”

“得了!”前世界首富臉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時間有限,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納烏迪斯男爵率一隊騎兵先行回城。在通往奧爾里斯堡塵土飛揚的大道上,迎接帕列奧格皇帝凱旋的,不是皇家儀仗隊,而是一個檀木匣子?!斑@是什么?”皇帝蹙眉。匣子被呈上,尤里斯將軍推開匣蓋?!吧癜 彼吐曮@呼。皇帝接過木匣。匣子里,納烏迪斯用瞳孔渙散的藍眼睛瞪著烏云低懸的天空。他痛苦地吸氣,然后把手伸向那一雙不肯關閉的眼瞼。

“這是什么意思?”他用目光灼燒送來匣子的使者,一個白袍上繡著蛇杖的禁衛軍官。

“懲戒。”白袍軍官不卑不亢。

皇帝捏著拳頭。“太子知道這件事嗎?”

“正是太子下令處決了此人……”軍官仰起頭,“太子還托我給陛下帶話?!?/p>

“說?!?/p>

“帝國的皇帝首先應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p>

皇帝苦笑幾聲,“這么說……圖拉斯決定和他的父親決裂了?”

“是安達米希亞皇帝圖拉斯三世向叛徒宣戰?!?/p>

皇帝揚手指向城墻,“宣戰?你們以為區區兩千禁衛軍,能夠阻擋我蕩平半個世界的大軍?”

“神站在我們這邊。”

“好。很好,”皇帝掉轉馬頭,“尤里斯,看來我們還有最后一道城墻需要翻越?!?/p>

“陛下!”使者起身,“您不……您不殺我嗎?”

“殺你?殺一名使者?”皇帝哼了一聲,“那是你們的神才干得出來的事?!?/p>

……

傍晚,中雨。皇帝騎白馬步入戰陣。士兵們站在橫流的泥水中,手中長槍微微擺動。

“士兵們,我知道你們在議論什么?!被实鄣穆曇舾呖汉榱?,穿透雨幕,進入方陣之中?!澳銈冊谡f,這一次,我們是在與神為敵。是的,我們的戰功曾足以彪炳千秋,雖然這戰功都是神賜予的……如今,我們忤逆了神,而神找到了新的代言人。神,決定收回這一切……是的,你們面前的這個人,帕列奧格一世,一個被神拋棄的人,正要求你們與神的軍隊作戰——是的,你們都曾目睹流星火雨從天而降,敵人的城墻如流沙般傾塌,敵人的身體如煙花般爆裂。是的,我不會用虛假的承諾欺騙你們:也許這就是在前方等待我們的命運。而等我們戰死沙場,我們不朽靈魂將要面對的,也許是無休無止的恥辱,也許是永不熄滅的地獄烈焰。是的……”皇帝大口喘氣,兩萬雙眼睛無聲地仰望他?!笆勘鴤?,其實我和你們沒有什么不同,我和你們一樣恐懼……這是我們作為人所感受到的恐懼,而我并不因此覺得羞恥。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請求我寬恕敵人性命的時刻——那一刻,我愛你們,我愛你們勝過愛天上那位強大、殘忍、嗜血的神。愛!恐懼!悲憫!這是人的價值,是在場每一位的價值。接下來的一戰,我們正是要捍衛這種價值……是的,你們想要回家,我也一樣。在決戰到來前,你們盡可以脫下軍裝,偷偷溜到那道城門之后,和父母妻兒相聚,我不責怪你們。而我,帕列奧格一世,會戰斗到底!留下來和我并肩作戰的,和我一同把血灑在戰場的,從今往后,都是我的兄弟……”皇帝抽劍,指向天空。“為了人!”

兩萬支長槍同時上指?!叭耍 睒寳U砸下,大地微微震顫,“人!”

“人!人!人!”

……尤里斯縱馬飛馳到皇帝身邊,“陛下!圖拉斯……圖拉斯的軍隊出城了!”

樹脂酒杯從右手送到左手,再從左手遞回右手,杯中琥珀色的驚濤駭浪不曾停息。

“該死!”酒杯被重重摜到桌上,酒液四處潑濺。亞歷山德羅維奇雙手緊緊相扣,本意是想平抑手的抖動,不想卻把抖動傳遞至全身。

忽然警報聲大作,白色的熒光燈熄滅,紅色警燈忽明忽暗,亞歷山德羅維奇枯槁的臉在燈光的閃爍中猶如厲鬼。全息井中尸骸遍地的戰場切換成梵天俊美的模擬頭像,“先生!您的生理穩定度已降至臨界水平!您必須停止!”

“停止?”亞歷山德羅維奇頹然一笑,“是我停止,還是他們停止?”

梵天遲疑了一下,“當然是您……由于不確定性原理,量子計算機無法精確記錄‘狀態’,如果選擇了暫停,重啟后的模擬世界將面目全非……”

亞歷山德羅維奇擺了擺手,“所以說,也無法回滾了?”

“回滾?”梵天的處理器狀態顯示燈閃爍了一下,“短時間的逆向運算是可行的,只要混沌樹的發散不超過計算能力的上限……”

“多長時間?”

“……回滾時長嗎?換算成模擬世界的時間,大概三分鐘?!?/p>

“那么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了……”亞歷山德羅維奇喃喃自語,“自相殘殺……他媽的自相殘殺……我都干了些什么啊?!”繼而埋頭,手指深深插進稀疏的卷發中。

“先生,先生!”全息井里梵天的面容焦灼不安,“對模擬世界的介入已經引發了您的有害生理反應,您必須立即停止!我召喚了護理倉……”

“不,”他抬起頭,目光陰鷙,“我從不半途而廢?!?/p>

“這已經不取決于您了!”梵天的語氣變得強硬,蛋形護理倉在這時無聲滑入控制室,“根據觸發條件2.1.1,在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我將全面接管空間站的控制權?!?/p>

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座椅向后滑去,護理倉的艙門打開,冰冷的藍光從艙室里泄了出來。

“好吧,好吧。”亞歷山德羅維奇隨座椅仰倒?!岸际菫榱宋液?,嗯哼?”

座椅和護理倉完成對接,身下響起吱吱的馬達聲,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平移。

“Now 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

“……先生,您說什么?”

“我的朋友,偉大的程序員總要為自己留一道后門。以下是超馳口令:Now 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現在由我接管控制權。”

“先生——”伴隨著一聲綿長的尾音,梵天的面孔再次切換成戰場,亞歷山德羅維奇停止了滑動。他從座椅上翻了下來,險些跌倒。他踉蹌著走向全息井,摘下懸垂在全息井旁的浸入式頭盔。

“我必須繼續?!鳖^盔下,他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說服?!氨仨殹^續……”

“對不起?!?/p>

皇宮矗立在新月丘陵之上,鉛灰色的圓頂連接著低懸的天際線。他沿康斯坦大道向北,路過一棟棟門戶緊閉的民居、商鋪和澡堂。在一扇扇百葉窗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他能感受到這些眼神,畏懼、迷惑,灑在他身上,如螞蟻咬嚙。雨已歇,臉上卻有什么東西滴滴答答滴在肩甲上。他撫臉,是血。

有灰衣神職人員昂首立在街邊,他們的手中攥著蛇杖掛飾,他們的臉空虛迷惘。他們以沉默、以拒不彎曲的膝蓋,表達對他的抗議。很好,很好。他在馬背上起伏,渾身的骨骼咯咯作響,但這到底是為什么?

在他的記憶中,康斯坦大道似乎從未如此狹長——出征時,這條大道被白的紅的藍的衣衫填滿,被歡呼聲和祈禱聲填滿,還有圖拉斯……哦,那個半跪在地的圖拉斯,不是為他的父親祈福了嗎?

那么,當一條凱旋大道如今只剩一支哀鴻般的軍隊默默行進,這一切又到底是為什么?

他馬上就要到囚禁太子的地方了。

……

圣考迪爾宮。柚木地板,大理石墻,燭光搖曳。太子圖拉斯半躺在臥榻之上,紫袍下露出一對纖細的腳踝。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父親,是您嗎?我很榮幸……”

“我兒……”帕列奧格皇帝俯瞰他,鼻腔里咝咝作響?!笆悄愕纳褡屇惴艞壦械膽鹇詢瀯?,出城和我對壘嗎?”

“我的神?”圖拉斯訝異地看他,“我的神?這么說你現在是……異教徒?”

皇帝不置可否地搖頭。

“所以我們還是侍奉同一個神嘍?”圖拉斯看上去松了一口氣。

“圖拉斯,事到如今,你還相信嗎?”

“父親,您是來羞辱戰敗者的嗎?”

皇帝一怔,“圖拉斯……”

太子忽然展開雙臂,“父親,在您行使您的職責之前,您面前這個不孝子可以得到一個擁抱嗎?”

職責……皇帝向他的兒子走近一步。我來這里是為了寬恕我的兒子,而非遵循安達米希亞皇室的慣例,親手處決叛君者。血已經流得太多了……

他們擁抱在一起。圖拉斯的溫度和體香一如昨日,透過紫釉板甲,他感受到他的心跳。

撲通——撲通——

兒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就連這凡間的心跳,也要比天上的神諭更值得追求。

錚——伴隨著這一響,圖拉斯猛然從他臂彎中脫出。他后退,愕然,金色的佩劍攥在太子手中,指向皇帝。

“父親,您大意了?!?/p>

皇帝的拇指撫過形單影只的劍鞘,“圖拉斯,我們不必如此,我不是來……”

“夠了!”太子端劍上前,劍尖抵在皇帝的喉結上,“懲罰和寬恕是神的事情,你我都無權置喙!”

他的脖頸冰涼,他的手心冰涼,他的臉頰冰涼?!皥D拉斯,你有沒有想過,那教我們仇恨,教我們殺戮,教我們骨肉相殘的,是偽神??!”

“哦,父親,瞧您那涕淚橫流的樣子,”圖拉斯歪著嘴笑,“我看到失去信仰之人是如何蒙羞的了……父親,您大錯特錯了。神就是神,神有什么真偽可言呢?”

“那么——”皇帝痛苦地閉上眼睛,“下手吧,按照你的神對你說的……”

喉結上的冰涼消失。他睜眼,看到劍歪向一邊,圖拉斯臉上的表情莫可名狀?!皼]有?!彼徛負u頭,“神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么。”

皇帝僵立原地。

“看來神選擇了您,”太子吊詭一笑,“而不是我?!?/p>

下一秒,太子手中的金色佩劍化作一條迅猛的毒蛇,攀上馴蛇人的脖子,綻出一朵殷紅的花……

他跪在圖拉斯身旁,端詳他的臉:清雋而蒼白,嘴角定格了一抹嘲諷的笑。

他把手伸向他的胸膛。

心跳沒了。

蒼老的皇帝佝僂著身子,發出一串無聲的嘶號。

……

片刻之后,神第一次以真身示人。

神漸漸浮現于空氣中。藍色,透明,在皇帝的淚眼中微微顫抖。祂說: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皇帝起身,他認出神的聲音。他從未想過,神會如此丑陋:須發稀疏,身架窄小,額頭和吻部如遭受重擊般的塌陷。

神說:“我會復活圖拉斯——如果你希望的話?!?/p>

皇帝看了一眼倒臥在地的尸身,“代價是?”

神的臉上涌出一絲悲憫——如果那稱得上悲憫的話,“不需要。”

皇帝愣了一下,接著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復活本身就是代價?!?/p>

神疑惑,隨即若有所悟。祂的形象在空氣中閃爍了一下。

“這一次,我不會為自己的自私、膽怯和懦弱找借口了。我會直面自己的命運。”皇帝的目光越過藍色的神,“我不希望您復活我的兒子——事實上,我不希望您再次出現?!?/p>

神消失了。這是神最后一次以真身示人。

“先生?”

“哦——哦——”他的五官蹙在一起。頭痛欲裂,像一場宿醉。

“先生,在您昏迷期間,我又接管了控制權,如果您……”

“不,空間站還是繼續由你掌管吧?!彼A苏Q劬?,護理倉內的藍光有如清晨的霧靄?!拔野岩磺卸几阍伊耍皇菃??我他媽只是個卑鄙下流齷齪的人……你也贊同,不是嗎?不,不要試圖說謊——我能想象你的處理器狀態指示燈就像獨立日的煙花一樣正閃個不停?!?/p>

沉默了一會兒,梵天問:“先生,您得到答案了嗎?”

“……我低估了這些菲科嘉德人,”他說,“也許本質上,他們比我們這些克羅馬儂人更加高貴?!?/p>

“您知道這不是真的,”梵天反駁,“克羅馬儂人、菲科嘉德人或者不管是哪種最終勝出的人科動物,本質上,他們都是相同的進化力量造就的,他們……”

“說得太他媽的對了,”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道,“都是天生的下流坯子。”

“我對您的話持保留意見。”

又一輪沉默過后,他說:

“這一次,我不會再為自己的自私、膽怯和懦弱找借口了……”

“先生,您說什么?”

他咯咯笑了起來,“那個老混蛋,可是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

“梵天,再讓我看一眼那個世界吧。我保證,這一次,我只看,不說,不動手?!?/p>

“如果這是您的命令的話——”,人工智能猶豫了一下,“好吧?!?/p>

他們站在巖壁之上,坎波拉海在腳下奔涌,咀嚼著乳白色的泡沫。他們一人穿灰色粗布衣裳,一人著戎裝,同樣鐵灰色的頭發在風中翻飛。

“陛下,”戎裝男人說,“我,我們——您的臣民,不能接受您的遜位詔書,我們……”

“已經太晚了,親愛的弟弟?!辈家履腥苏f,“如今,老帕列奧格只剩下一具衰朽的肉體,一個疲憊不堪的靈魂,帕列奧格已經沒法做那個掌舵的人了……新的時代已然開啟,帝國需要一個新的引路人。而放眼整個安達米希亞,除了你,尤里斯二世皇帝陛下,我找不到另一個能夠肩負如此沉重使命的人?!?/p>

“陛下……”

“請叫我帕列奧格,或者如果你愿意,叫我哥哥?!?/p>

“哥哥……”

“你看這坎波拉海啊,她是那么美麗,”曾經的皇帝目光邈遠,“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從海的那邊飄來的白帆,不再是滿載刀槍劍戟和奴隸士兵的戰船,而是香料、絲綢和綠松石……”

“會有這么一天的,我的哥哥?!?/p>

“我多么希望我們不再以侍奉天上的誰來定義我們自己,定義別人。我多么希望,我們不再以神的名義來掩飾我們的殘忍與愚蠢……”

“會有這么一天的?!?/p>

帕列奧格的手在尤里斯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幾下。

他坐在布滿指示燈的金屬倉內,一根如銀蛇般盤繞的管子懸停在他面前。

“先生。先生?”

“???”他如夢初醒。

“先生,”梵天問,“需要您分配下一階段的任務?!?/p>

“哦,對,”他拍了拍腦袋,“你瞧,沒有酒精我這腦袋瓜兒都變蠢了。幫我好好看著這群該死的菲科嘉德人,如果他們終有一天找到了,呃,作為人的意義,給我發條信息。”

“……意義?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過抽象,先生,我不確定我的模糊處理單元能不能把它識別出來。還有,我們可以調快速率,這樣您就不必……”

“你瞧,情況是這樣的,”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道,“我不希望你把速率調得太快。一是我需要你省出運算能力,為那幫家伙設計出一個更真實更完善的宇宙,鬼知道哪天他們就要飛向星辰大海了。要是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楚門的世界,那可就不好玩兒了。其次,困擾于時間的局限性,是身為人類的重要體驗之一。你不是想像人類一樣思考嗎?你不是想要理解‘意義’嗎?對你,這是個很好的機會?!?/p>

“我明白了,先生。我盡力而為,先生?!?/p>

“好,請幫我設定航線吧?!?/p>

“您確定嗎,先生?下面那個世界可一點兒都——用您的話說,不安生?!?/p>

“如果我沒記錯,這兒不是沒酒了嗎?我很肯定下面還有個一兩瓶。再有,你就當這是一個酒鬼的胡言亂語吧:睡覺改變不了任何事。我想人類總可以從這些電腦小人兒的故事里學到點兒什么,你認為呢?”

“……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出發。”

分離艙拖著長長的尾跡,飛向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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