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
饒陽縣城北有一個村莊,這村莊緊靠滹沱河,是個有名的擺渡口。大家知道,滹沱河在山里受著約束,晝夜不停地號叫,到了平原,就今年向南一滾,明年往北一沖,自由自在地奔流。
河兩岸的居民,年年受害,就南北打起堤來,兩條堤中間全是河灘荒地,到了五六月間,河里沒水,河灘上長起一層水柳、紅荊和深深的蘆草。常常發水,柴禾很缺,這一帶的男女青年孩子們,一到這個時候,就在炎炎的熱天,背上一個草筐,拿上一把鐮刀,散在河灘上,在日光草影里,割那長長的蘆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
“七七”事變那一年,河灘上的蘆草長得很好,五月底,那蘆草已經能遮住那些孩子們的各色各樣的頭巾。地里很旱,沒有活做,這村里的孩子們,就整天纏在河灘里。
那時候,東西北三面都有了炮聲,漸漸東南面和西南面也響起炮來,證明敵人已經打過去了,這里已經亡了國。國民黨的軍隊和官員,整天整夜從這條渡口往南逃,還不斷騷擾搶劫老百姓。
是從這時候激起了人們保家自衛的思想,北邊,高陽肅寧已經有人民自衛軍的組織。那時候,是一聲雷響,風雨齊來,自衛的組織,比什么都傳流得快,今天這村成立了大隊部,明天那村也就安上了大鍋。青年們把所有的槍支,把村中埋藏的、地主看家的、巡警局里抓賭的槍支,都弄了出來,背在肩上。
槍,成了最重要的、最必需的、人們最喜愛的物件。漸漸人們想起來:卡住這些逃跑的軍隊,留下他們的槍支。這意思很明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大敵壓境,你們不說打仗,反倒逃跑,好,留下槍支,交給我們,看我們的吧!
先是在村里設好圈套,卡一個班或是小隊逃兵的槍;那常常是先擺下酒宴,送上洋錢,然后動手。
后來,有些勇敢的人,赤手空拳,站在大道邊上就卡住了槍支;那辦法就簡單了。
這渡口上原有一只大船,現在河里沒水,翻過船底,曬在河灘上。船主名叫尹廷玉,是個五十多的老頭子,弄了一輩子船,落了個“車船店腳牙”的壞名兒,可也沒置下產業。他有一個兒子剛剛十五歲,名叫原生,河里有水的時候,幫父親弄弄船,現在船閑著,他也就整天跟著孩子們在河灘里看過逃兵,看過飛機,割蘆葦草。
這一天,割滿了草筐,天也晚了,剛剛要殺緊繩子往回里走,他聽得背后有人叫了他一聲。
“原生!”
他回頭一看,是村西頭的一個姑娘,叫秀梅的,穿著一件短袖破白褂,拖著一雙破花鞋,提著小鐮跑過來,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鐮刀往東一指:東面是深深一片蘆葦,正叫晚風吹得搖擺。
“什么?”原生問。
秀梅低聲說:
“那道邊有一個逃兵,拿著一支槍?!?/p>
原生問:
“就是一個人?”
“就是一個。”秀梅喘喘氣咬咬嘴唇,“嶄新的一支大槍?!?/p>
“人們全回去了沒有?”原生周圍一看,想集合一些同伴,可是太陽已經下山,天邊只有一抹紅云,看來河灘里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了。
“你一個人還不行嗎?”秀梅仰著頭問。
原生看見了這女孩子的兩只大眼睛里放射著光芒,就緊握他那鐮刀,撥動葦草往東邊去了。秀梅看了看自己那一把彎彎的明亮的小鐮,跟在后邊,低聲說:
“去吧,我幫著你?!?/p>
“你不用來。”原生說。
原生從那個逃兵身后過去,那逃兵已經疲累得很,正低著頭包裹腳上的燎泡,槍支放在一邊。原生一腳把他踢趴,拿起槍支,回頭就跑,秀梅也就跟著跑起來,遮在頭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飄落下來,丟在后面。
到了村邊,兩個人才站下來喘喘氣,秀梅說:
“我們也有一支槍了,明天你就去當游擊隊!”
原生說:
“也有你的一份呢,咱兩個伙著吧!”
秀梅一撇嘴說:
“你當是一個雀蟲蛋哩,兩個人伙著!你拿著去當兵吧,我要那個有什么用?”
原生說:
“對,我就去當兵。你聽見人家唱了沒:男的去當游擊隊,女的參加婦救會。咱們一塊去吧!”
“我不和你一塊去,叫你們小五和你一塊去吧!”秀梅笑一笑,就舞動小鐮回家去了。走了幾步回頭說:
“我把草筐和手巾丟了,吃了飯,你得和我拿去,要不爹要罵我哩!”
原生答應了。原生從此就成了人民解放軍的戰士,背著這支槍打仗,后來也許換成“三八”,現在也許換成“美國自動步”了。
小五是原生的媳婦。這是原生的爹那年在船上,夜里推牌九,一副天罡贏來的,比原生大好幾歲,現在二十了。
那時候當兵,還沒有拖尾巴這個丟人的名詞,原生去當兵,誰也不覺得怎樣,就是那登上自家的渡船,同伙伴們開走的時候,原生也不過望著那抱著小弟弟站在堤岸柳樹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們,嘻嘻笑了一陣,就算完事。
這不像是離別,又不像是歡送。從這開始,這個十五歲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軍,黎明作戰;在阜平大黑山下沙石灘上艱苦練兵,在盂平聽那滹沱河清冷的急促的號叫;在五臺雪夜的山林放哨;在黃昏的塞外,迎著晚風歌唱了。
他那個卡槍的伙伴秀梅,也真的在村里當了干部。村里參軍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原生。戰爭,時間過得多快,每個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么豐富??!
可是原生那個媳婦漸漸不安靜起來。先是常常和婆婆吵架,后來就是長期住娘家,后來竟是秋麥也不來。
來了,就找氣生。婆婆是個老好子人,先是覺得兒子不在家,害怕媳婦抱屈,處處將就,哄一陣,說一陣,解勸一陣;后來看著怎么也不行,就說:
“人家在外頭的多著呢,就沒見過你這么背晦的!”
“背晦,人家都有個家來,有個信來?!毕眿D的眼皮和臉上的肉越發耷拉下來。這個媳婦并不胖,可是,就是在她高興的時候,她的眼皮和臉上的肉也是松垮地耷拉著。
“他沒有信來,是離家遠的過?!逼牌耪f。
“叫人等著也得有個頭呀!”媳婦一轉臉就出去了。
婆婆生了氣,大聲喊:
“你說,你說,什么是頭呀?”
從這以后,媳婦就更明目張膽起來,她來了,不大在家里呆,好到街上去坐,半天半天的,人家紡線,她站在一邊閑磕牙。有些勤謹的人說她:“你坐得落意呀?”她就說:“做著活有什么心花呀?誰能像你們呀!”等婆婆推好碾子,做熟了飯,她來到家里,掀鍋就盛。還常說落后話,人家問她:“村里抗日的多著呢,也不是你獨一份呀,誰也不做活,看你那漢子在前方吃什么穿什么呀?”她就說:“沒吃沒穿才好呢?!?/p>
公公耍了半輩子落道,弄了一輩子船,是個有頭有臉好面子的人,看看兒媳越來越不像話,就和老婆子鬧,老婆子就氣得罵自己的兒子。那幾年,近處還有戰爭,她常常半夜半夜坐在房檐上,望著滿天的星星,聽那隆隆的炮響,這樣一來,就好像看見兒子的面,和兒子說了話,心里也痛快一些了。并且狠狠地叨念:怎么你就不回來,帶著那大炮,沖著這刁婆,狠狠地轟兩下子呢?
小五的落后,在村里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一些老太太們看見她這個樣子,就不愿叫兒子去當兵,說:“兒子走了不要緊,留下這樣娘娘咱搪不開。”
秀梅在村里當干部,有一天,人們找了她來。正是夏天,一群婦女在一家梢門洞里做活,小五剛從娘家回來,穿一身鮮鮮亮亮的衣裳,站在一邊搖著扇子,一見秀梅過來,她那眼皮和臉皮,像玩獨腳戲一樣,呱嗒就落下來,扭過臉去。
那些青年婦女們見秀梅來了,都笑著說:
“秀梅姐快來涼快涼快吧!”說著就遞過麥墊來。有的就說:“這里有個大頑固蛋,誰也剝不開,你快把她說服了吧!”
秀梅笑著坐下,小五就說:
“我是頑固,誰也別光說漂亮話!”
秀梅說:
“誰光說漂亮話來?咱村里,你挨門數數,有多少在前方抗日的,有幾個像你的呀?”
“我怎么樣?”小五轉過臉來,那臉叫這身鮮亮衣裳一陪襯,顯得多么難看,“我沒有裝壞,把人家的人挑著去當兵!”
“誰挑著你家的人去當兵?當兵是為了國家的事,是光榮的!”秀梅說。
“光榮幾個錢一兩?”小五追著問,“我看也不能當衣穿,也不能當飯吃!”
“是!”秀梅說,“光榮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光榮也不能當男人,一塊過日子!這得看是誰說,有的人窩窩囊囊吃上頓飽飯,穿上件衣裳就混得下去,有的人還要想到比吃飯穿衣更光榮的事!”
別的婦女也說:
“秀梅說得一點也不假,打仗是為了大伙,現在的青年人,誰還愿意當炕頭上的漢子呀!”
小五冷笑著,用扇子拍著屁股說:
“說那么漂亮干什么,是‘畫眉張’的徒弟嗎,要不叫你,俺家那個當不了兵!”
秀梅說:“哈!你是說,我和原生卡了一支槍,他才當了兵?我覺著這不算錯,原生拿著那支槍,真的替國家出了力,我還覺著光榮呢!你也該覺著光榮。”
“俺不要光榮!”小五說,“你光榮吧,照你這么說,你還是國家的功臣呢,真是木頭眼鏡?!?/p>
“我不是什么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說。
“那不是俺家的人?!毙∥褰z聲漾氣地說,“你不是干部嗎?我要和他離婚!”
大伙都一愣,望著秀梅。秀梅說:
“你不能離婚,你的男人在前方作戰!”
“有個頭沒有?”小五說。
“怎么沒頭,打敗日本就是頭。”
“我等不來,”小五說,“你們能等可就別尋婆家呀!”
秀梅的臉騰地紅了,她正在說婆家,就要下書定準了。別人聽了都不忿,說:“礙著人家了嗎?你不叫人家尋婆家,你有漢子好等著,叫人家等著誰呀!”
秀梅站起來,望著小五說:
“我不是和你賭氣,我就不尋婆家,我們等著吧。”
別的人都笑起來,秀梅氣得要哭了。小五站不住走了。有人就說:“像這樣的女人應該好好打擊一下,一定有人挑撥著她來破壞我們的工作。”秀梅說:“我們也不隨便給她扣帽子,還是教育她?!蹦侨苏f:“秀梅姐!你還是佛眼佛心,把人全當成好人;小五要是沒有牽線的,挖下我的眼來當泡踏!”
對于秀梅的事,大家都說:
“你真是,為什么不結婚?”
“我先不結婚?!毙忝氛f,“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戰士,當作打了外出的人,我給她們做個榜樣。你們還記得那個原生不?現在想起來,十幾歲的一個人,背起槍來,一出去就是七年八年,才真是個好樣兒的哩!”
“原生倒是不錯,”一個姑娘笑了,“可是你也不能等著人家呀!”
“我不是等著他,”秀梅莊重地說,“我是等著勝利!”
小五到村外一塊瓜園里去。這瓜園是村里一個糧秣先生尹大戀開的。這人原是村里一家財主,現在村中弄了名小小的干部當著,掩藏身體,又開了個瓜園,為的是喝酒說落后話兒,好有個清凈地方。
尹大戀正坐在高高的窠棚里搖著扇子喝酒,一看見小五來了就說:
“揀著大個兒的摘著吃吧,你那離婚的事兒談得怎樣了?”
小五撥著瓜秧說:
“人家叫等到打敗日本,誰知道哪年哪月他們才能打敗日本呀!”
“唉!長期抗戰,這不是無期徒刑嗎?喂,不是有說講嗎,五年沒有音訊就可以。這是他們的法令呀,他們自己還不遵守嗎?和他打官司呀,你這人還是不行!”
小五回來就又和公婆鬧,鬧得公婆沒法,咬咬牙叫她離婚走了,老婆婆狠狠啼哭了一場。老頭說:“哭她干什么!她是我一副牌贏來的,只當我一副牌又把她輸了就算了!”
自從小五出門走了以后,秀梅就常常到原生家里,幫著做活。看看水甕里沒水,就去挑了來,看看院子該掃,就打掃干凈。伏天,幫老婆拆洗衣裳,秋天幫著老頭收割打場。
日本投了降,秀梅跑去告訴老人家,老人聽了也歡喜??墒沁^了好久,有好些軍人退伍回來了,還不見原生回來。
原生的娘說:
“什么命呀,叫我們修下這樣一個媳婦!”
秀梅說:
“大娘,那就只當沒有這么一個媳婦,有什么活我幫你做,你不是沒有閨女嗎,你就只當有我這么個閨女!”
“好孩子,可是你要出聘了呢?”原生的娘說,“唉,為什么原生八九年就連個信也沒有?”
“大娘,軍隊開得遠,東一天,西一天,工作很忙,他就忘記給家里寫信了??傆幸惶?,一下子回來了,你才高興呢!”
“我每天晚上聽著門,半夜里醒了,聽聽有人叫娘開門哩,不過是想念得罷了。這么些人全回來了,怎么原生就不回來呀?”
“原生一定早當了干部了,他怎么能撂下軍隊回來呢?”
“為國家打仗,那是本分該當的,我明白。只是這個媳婦,唉!”
今年五月天旱,頭一回耩的晚田沒出來,大莊稼也旱壞了,人們整天盼雨。晚上,雷聲忽閃地鬧了半夜,才淅瀝淅瀝下起雨來,越下越大,房里一下涼快了,蚊子也不咬人了。秀梅和娘睡在炕上,秀梅說:
“下透了吧,我明天還得幫著原生家耩地去?!?/p>
娘在睡夢里說:
“人家的媳婦全散了,你倒成了人家的人了。你好好地把家里的活做完了,再出去亂跑去,你別覺著你爹不說你哩!”
“我什么活沒做完呀!我不過是多賣些力氣罷了,又輪著你這么嘟噥人!”
娘沒有答聲。秀梅卻一直睡不著,她想,山地里不知道下雨不,山地里下了大雨,河里的水就下來了。那明天下地,還要過擺渡呢!她又想,小的時候,和原生在船上玩,兩個人偷偷把錨起出來,要過河去,原生使篙,她掌舵,船到河心,水很急,原生力氣小,船打起轉來,嚇哭了,還是她說:
“不要緊。別怕,只要我把得住這舵,就跑不了它,你只管撐吧!”
又想到在蘆葦地卡槍,那天黑間,兩個人回到河灘里,尋找草筐和手巾,草筐找到了,尋了半天也尋不見那塊手巾,直等月亮升上來,才找到了。
想來想去,雨停了,雞也叫了,才合了合眼。
起身就到原生家里來,原生的爹正在院里收拾“種式”,一見秀梅來了,就說:
“你給我們拉砘子去吧,叫你大娘拿耬。我常說,什么活也能一個人慢慢去做,惟獨鋤草和耩地,一個人就是干不來?!?/p>
秀梅笑著說:
“大伯,你拉砘子吧,我拿耬,我好把式哩!我們那幾畝地,都是我拿的‘種式’哩!”
“可就是,我還沒問你,”老頭說,“你那地全耩上沒有?”
秀梅說:“我前兩天就耩上了,耩的‘干打雷’,叫它們先躺在地里去求雨,我的時氣可好哩!”
老頭說:
“年輕人的時運總是好的,老了就倒霉,走吧!”
秀梅背上“種式”就走。她今天穿了一條短褲,光著腳,老婆子牽著小黃牛,老頭子拉著砘子葫蘆在后邊跟著,一字長蛇陣,走出村來。
田野里,大道小道上全是忙著去種地的人,像是一盤子好看的走馬燈。這一帶沙灘,每到春天,經常刮那大黃風,刮起來,天昏地暗人發愁?,F在大雨過后,天晴日出,平原上清新好看極了。
耩完地,天就快晌午了,三個人坐在地頭上休息。秀梅熱得紅臉關公似的摘下手巾來擦汗,又當扇子扇,那兩只大眼睛也好像叫雨水沖洗過,分外顯得光輝。
她把道邊上的草拔了一把,扔給那小黃牛,叫它吃著。
從南邊過來一匹馬。
那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馬低著頭一步一顛地走,像是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又像是剛剛經過一陣狂跑。馬上一個八路軍,大草帽背在后邊,有意無意揮動著手里的柳條兒。遠遠看來,這是一個年輕的人,一個安靜的人,他心里正在思想什么問題。
馬走近了,秀梅就轉過臉來低下頭,小聲對老婆說:“一個八路軍!”老頭子正側著身子抽煙,好像沒聽見,老婆子抬頭一看,馬一閃放在道旁上的石砘子,吃了一驚,跑過去了。
秀梅吃驚似的站了起來,望著那過去的人說:
“大娘,那好像是原生哩!”
老頭老婆全抬起頭來,說:
“你看差眼了吧!”
“不?!毙忝氛f。那騎馬的人已經用力勒住馬,回頭問:“老鄉,前邊是尹家莊不是?”
秀梅一跳說:
“你看,那不是原生嗎,原生!”
“秀梅呀!”馬上的人跳下來。
“原生,我那兒呀!”老婆子往前撲著站起來。
“娘,也在這里呀!”
兒子可真的回來了。
爹娘兒女相見,那一番話真是不知從哪說起,當娘的嘴一努一努想把媳婦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好幾次又咽下去了。原生說:
“隊伍往北開,攻打保定,我請假家來看看?!?/p>
“咳呀!”娘說,“你還得走嗎?”
原生笑著說:
“等打完老蔣就不走了?!?/p>
秀梅說:
“怎么樣,大娘,看見兒子了吧!”
“好孩子,”大娘說,“你說什么,什么就來了!”
遠處近處耩地的人們全圍了上來,天也晌午了,又尾隨著原生回家,背著耬的,拉著砘子的。
剛到村邊,新農會的主席手里揚著一張紅紙,滿頭大汗跑出村來,一看見原生的爹就說:
“大伯,快家去吧,大喜事!”
“什么事呀?”
“大喜事,大喜事!”
人們全笑了,說:
“你報喜報得晚了!”
“什么呀?”主席說,“縣里剛送了通知來,我接到手里就跑了來,怎么就晚了!”
人們說:
“這不是原生已經到家了!”
“哈,原生家來了?大伯,真是喜上加喜,雙喜臨門呀!”主席喊著笑著。
人們說:
“你手里倒是拿的什么通知呀?”
“什么通知?原生還沒對你們大家說呀?”主席揚一揚那張紅紙,“上面給我們下的通知:咱們原生在前方立了大功,活捉了蔣介石的旅長,隊伍里選他當特等功臣,全區要開大會慶祝哩!”
“哈,這么大事,怎么,原生,你還不肯對我們說呀,你真行呀!”人們嚷著笑著到了村里。
第二天,在村中央的廣場上開慶功大會。
天晴得很好,這又是個熱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換了新衣裳,先圍到臺下來,臺上高掛全區人民的賀匾:“特等功臣”。
各村新農會又有各色各樣的賀匾祝辭,臺上臺下全是紅綢綠緞,金字彩花。
全區的小學生,一色的白毛巾,花衣服,腰里系著一色的綢子,手里拿著一色的花棍,臉上擦著胭脂,老師們擦著臉上的汗,來回照顧。
區長講完了原生立功的經過,他號召全區青壯年向原生學習,踴躍參軍,為人民立功。接著就是原生講話。他說話很慢,很安靜,臺下的人們說:老脾氣沒變呀,還是這么不緊不慢的,怎么就能活捉一個旅長呀!原生說:自己立下一點功;臺下就說:好家伙,活捉一個旅長他說是一點功。原生又說:這不是自己的功勞,這是全體人民的功勞;臺下又說:你看人家這個說話。
區長說:老鄉們,安靜一點吧,回頭還有自由講話哩,現在先不要亂講吧。人們說:這是大喜事呀,怎么能安靜呢!
到了自由講話的時候,臺下婦女群里喊了一聲,歡迎秀梅講話,全場的人都嚷贊成,全場的人拿眼找她。秀梅今天穿一件短袖的紅白條小褂,頭上也包一塊新毛巾,她正愣著眼望著臺上,聽得一喊,才轉過臉東瞧瞧,西看看,兩只大眼睛,轉來轉去好像不夠使,臉飛紅了。
她到臺上講了這段話:
“原生立了大功,這是咱們全村的光榮。原生十五歲就出馬打仗,那么一個小人,背著那么一支大槍。他今年二十五歲了,打了十年仗,還要去打,打到革命勝利。
“有人覺得這仗打得沒頭沒邊,這是因為他沒把這打仗看成是自家的事。人們光愿意早些勝利,問別人:什么時候打敗蔣介石?這問自己就行了。我們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我們堅決,我們給前方的戰士助勁,勝利就來得快;我們不助勁,光叫前方的戰士們自己去打,那勝利就來得慢了。這只要看我們每個人盡的力量和出的心就行了。
“戰士們從村里出去,除去他的爹娘,有些人把他們忘記了,以為他們是辦自己的事去了,也不管他們哪天回來。不該這樣,我們要時時刻刻想念著他們,幫助他們的家,他們是為我們每個人打仗。
“有的人,說光榮不能當飯吃。不明白,要是沒有光榮,誰也不要光榮,也就沒有了飯吃;有的人,卻把光榮看得比性命還要緊,我們這才有了飯吃。
“我們求什么,就有什么。我們等著原生,原生就回來了。戰士們要的是勝利,原生說很快就能打敗蔣介石,蔣介石很快就要沒命了,再有一年半載就死了。
“我們全村的戰士,都會在前方立大功的,他們也都像原生一樣,會帶著光榮的獎章回來的。那時候,我們要開一個更大更大的慶功會。
“我的話完了。”
臺下面大聲地鼓掌,大聲地歡笑。
接著就是游行大慶祝。
最前邊是四桿喜炮,那是全區有名的四個喜炮手;兩面紅綢大旗:一面寫“為功臣賀功”,一面寫“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鑼大鼓,中間是英雄匾,原生騎在棗紅馬上,馬籠頭馬頸上掛滿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著新衣服坐在雙套大騾車上,后面是小學生的隊伍和群眾的隊伍。
大鑼大鼓敲出村來,雨后的田野,蒸曬出騰騰的熱氣,好像是叫大鑼大鼓的聲音震動出來的。
到一村,鑼鼓相接,男男女女擠得風雨不透,熱汗齊流。
敲鼓手瘋狂地掄著大棒,抬匾的柱腳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穩穩坐在車上,街上的老頭老婆們指指劃劃,一齊連聲說:
“修下這樣的好兒子,多光榮呀!”
那些青年婦女們一個扯著一個的衣后襟,好像怕失了聯絡似的,緊跟著原生觀看。
原生騎在馬上,有些害羞,老想下來,攝影的記者趕緊把他捉住了。
秀梅滿臉流汗跟在隊伍里,揚著手喊口號。她眉開眼笑,好像是一個宣傳員。她好像在大秋過后,叫人家看她那辛勤的收成;又好像是一個撒種子的人,把一種思想,一種要求,撒進每個人的心里去。她見到相熟的姐妹,就拉著手急急忙忙告訴說:
“這是我們村里的原生,十五上就當兵去了,今年二十五歲,在戰場上立了大功,胸前掛的那金牌子是毛主席獎的哩?!?/p>
說完就又跟著隊伍跑走了。這個農民的孩子原生,一進村莊,就好把那放光的獎章,輕輕掩進上衣口袋里去。秀梅就一定要他拉出來。
大隊也經過小五家的大門。一到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點,原想叫小五也跑出來看看的,門卻緊緊閉著,一直沒開。
隊伍在平原的田野和村莊通過,帶著無比響亮的聲音,無比鮮亮的色彩。太陽在天上,花在枝頭,聲音從有名的大鼓手那里敲打,這是一種震動人心的號召:光榮!光榮!
晚上回來,原生對爹娘說:“明天我就回部隊去了。我原是繞道家來看看,趕巧了鄉親們為我慶功,從今以后,我更應該好好打仗,才不負人民對我的一番熱情?!?/p>
娘說:“要不就把你媳婦追回來吧!”
原生說:“叫她回來干什么呀!她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這樣的女人一塊革命嗎?”
爹說:“那么你什么時候才辦喜事呢?以我看,咱尋個媳婦,也并不為難。”
原生說:“等打敗蔣介石。這不要很長的時間。有個一年半載就行了。”
娘又說:“那還得叫人家陪著你等著嗎?”
“誰呀?”原生問。
“秀梅呀!人家為你耽誤了好幾年了?!蹦锇堰^去小五怎么使歪造耗,秀梅怎樣解勸說服,秀梅怎樣賭氣不尋婆家,小五走了,秀梅怎樣體貼娘的心,處處幫忙盡力,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這樣可愛和應該感謝。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灘蘆葦叢中命令他去卡槍的那個黃昏的景象。當原生背著那支槍轉戰南北,在那銀河橫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風塵行軍當中,他曾經把手扶在槍上,想起過這個景象。那時候,在戰士的心里,這個影子就好比一個流星,一只飛鳥橫過隊伍,很快就消失了?,F在這個影子突然在原生心里鮮明起來,擴張起來,頑強粘住,不能放下了。
在全村里,在瓜棚豆架下面,在柳陰房涼里,那些好事好談笑的青年男女們議論著秀梅和原生這段姻緣,誰也覺得這兩個人要結了婚,是那么美滿,就好像雨既然從天上降下,就一定是要落在地上,那么合理應當。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日饒陽東張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