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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荷花淀
  • 孫犁
  • 3012字
  • 2021-09-01 18:09:38

丈夫

今天是中秋節日,可是還有一場黑豆沒打。上午,公公叫兒媳婦把場攤上,豆葉上滿帶著污泥,發著臭氣。日本黑心鬼,偷偷放了堤,淹了老百姓,黑豆沒長好,豆子是秕秕的。草不好,黃牛也瘦了。兒媳婦站在場里沒精打采的。年景沒有了,日子不好過,丈夫又沒消息。去年,他還在近處,八月十三那天還抽空回家來看了看,她給他做了一件新棉襖,兩個人歡天喜地。八月節,應該團圓團圓;她給他做了豬肉菜,很豐富。今年,鬼子從四月里翻天攪地,丈夫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去年他留給她一個孩子,在地洞里生產下來,就死掉了。她沒有力氣,日子過著沒心思。

吃過中午飯,她帶著老二孩子,要去娘家看看,解解悶。和公公說了說,公公也沒阻擋。只說早去早回來,路上不安靜。她什么也沒拿,拉起孩子的手,向東走去了。孩子去姥姥家,很高興,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娘:

“今兒個八月十五嗎?娘。”

“是啊!”

“叫我吃什么?”

“什么也不叫你吃!”

她說過,又憐惜起孩子來。孩子才七歲,在炮火里跟著跑了四五年了,不該這么斥打她,就轉過話來笑著說:

“還記得爹嗎?”

“記得呀!”

“爹在哪里呢?”

“在鐵道西啊!”

“在那里干什么?”

“打日本啊!”

娘笑了。丈夫在家就喜歡這個孩子,臨走總囑咐她好好教養著。她想,那個人倒不戀家,連對她也像冷冷的,對這個孩子卻連住了心。就為這個,她竟覺著有保障了,又和孩子說:

“爹什么時候回來?”

“過年的時候回來。”

“你知道?”

“可不是,我知道。”

“爹回來干什么?”

“回來打日本。”

孩子念叨起爹那槍來。爹叫她看過槍,爹對她說槍是打日本的。她想現在日本很多了,常到村里來,爹該回來打日本了!這里日本多,不到這里打,到哪去打哩!

娘兒倆說著,就到了娘家村里,本來只離著三四里地。

到家里,姥姥正坐在炕上。

“你看人家多么熱鬧,人家也都是養兒養女的。”姥姥說,嘴角卻有些譏笑。

“誰家?”女兒問。

“你嬸子家。”

“熱鬧什么?”

“你大姐來了,她女婿也來了。”

“她女婿不是在這里當偽軍?”

“現在人家敢出來了,三天一來,兩天一來,來了就嘻嘻哈哈。”

姑娘想起她是和這個大姐一年出嫁的。她兩個同歲,她大姐嫁了一個獨生子,她也嫁了一個獨生子。她大姐的女婿在綢緞店里當學徒,她的女婿在保府上中學。那年正月里,兩個女婿來住丈人家,大姐的女婿好賭錢,整天在家里成局;自己的女婿好念書,整天在家里翻書本。她那時候還不高興自己的女婿這么呆氣,人家那么好玩,好說笑,街上的青年子弟都找人家去熱鬧,自己的女婿這么孤僻,整天沒個人來,只有幾個老頭子稱贊。她想,現在該是玩的,在學堂里有多少書念不了,倒跑到這里來用功?晚上,她悄悄地對他說:

“你也玩玩去,書里有什么好東西,你那么入迷?”

“你不知道。”

“不是我不知道,你看人家多快活?”

“你叫我和他們比呀?”

“和人家比比,你丟什么人,人家比你少什么?”

“你不懂事。”

丈夫睡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問,新婚的夫妻,她只有柔順。夜半醒來,她又說:

“我說錯了話嗎?”

“你知道的事很少。”

“我怎么就知道的多了?”

“你念念書,可是來不及了。”

“我不念那個,可是,我要說錯了話,你可別記在心里呀!”她靠近靠近他。

后來丈夫走了,很少家來,不在北平,就在上海。大姐的女婿卻常來,穿得好,一來就住下,嘻嘻哈哈;她很羨慕大姐幸福,自己倒霉,埋怨丈夫不家來,忘了她。可是丈夫并沒有忘了她,有時家來,也很愛她,她生了一個小孩,丈夫也很喜歡,只是怨她不識字,知道的事少。她說:

“你不會呆在家里?”

“我不能。”

“怎么人家能呢?”

“誰?”

“大姐的女婿。”

“咳,你又叫我和他比!”

女婿又生氣了。她就害怕他生氣,趕緊解釋:

“家里又不缺吃不缺穿,你非出去干什么?”

“你不知道。”

“你出去又不掙個大錢。”

“非掙錢不能出去嗎?”

“家里不舒服?”

“不舒服。”

這回是生氣了。家里不舒服,外邊有什么舒服的事情?她疑心了。可是看看丈夫還是整天看書,書一箱一箱的,翻翻這本,又翻翻那本,破的就包上個皮,不嫌個麻煩。她覺得丈夫喜歡書,就像她喜歡布似的,她喜歡各色樣花布,絲的,麻的,她把它們包在一個一個小包裹里,沒事就翻著玩,有時找出一塊來給孩子做件小衫褲,心里很高興。她想,丈夫寫字,念書,就和她找布做衣服一樣。

抗戰了,丈夫立時參加了軍隊。把洋布衣服脫下來,換上粗布軍裝。兩條瘦腿,每天跑百八十里路,也有了勁了。她大姐的丈夫店鋪叫日本鬼子搶了,也回到家來,守著女人孩子過日子,看看地,買買菜,抱抱孩子,燒燒火,替大姐做很多事。她可不明白自己的丈夫的心思,有一天她問他:

“為什么你出去受罪?”

“抗日是受罪?你真糊涂透了。”

“可是為什么人家不出去?”

“誰?”

“大姐的女婿。”

“呸,呸,你又叫我和他比。”

漸漸,她也覺得丈夫不能和那個人比。村里人說自己的丈夫好,許多人找到家里來,問東問西。許多同志、朋友們來說說笑笑,她覺得很榮耀。日本鬼子燒殺,她覺得不打出去也沒法子過。大姐的女婿在村里人緣很不好,一天夜里叫土匪綁了票,后來就不敢在家里呆,跑到天津去了,大姐整天哭,沒離開過丈夫,不知道怎么好。過了一年,那個人偷偷回來了。抽上了白面兒,還販賣白面兒,叫八路軍捉了,押了兩個月,罰了一千塊錢,他就跑到城里當了偽軍,日本鬼子到他媳婦的娘家村里來搶東西,他也跟著來,戴著黑眼鏡。后來,又反了正,坐在歡迎大會的戲臺上看戲,戴著黑眼鏡,喝著茶水,吃花生。

那天她也去看戲,有人指給她說:

“你看見那個人嗎?”

“誰?”

“你大姐夫啊!你都不認識了!”

“呀,那是他?”

她臉上紅紅的了。

自己的丈夫越來越忙,臉孔雖然黑了,看來,倒壯實了些。仗打得越緊,她越恨日本鬼子了,他也輕易不家來了。她守著孩子過日子,侍候著公公。上冬學,知道了一些事,其中就有她以前不知道的丈夫的心里的事,現在才知道了些。

今年,日本鬼子占了縣城附近的大村鎮,聽到她的大姐夫又當了偽軍。從此,她就更瞧不起他,這是個什么人呀!今天,娘卻提到了他。正提到了他,大姐就來了。大姐聽說妹子來了,姐妹好幾年不見面,來看望她,手里托著一包點心。身上穿著花絲葛,臉孔白又胖,挺著大肚子,乍一見面很親熱,大姐說:

“你家他爹可有信?”

“沒有啊!”

“說起來,人家他有志氣,抗日光榮,可是留下了這些孩子們。”大姐說著就拉過孩子,叫孩子吃點心,問孩子:

“你想爹嗎?”

“想啊!”

“快叫娘把他叫回來。”

“叫回來,打日本吧!”孩子興奮地說。

大姐立時沒話說,臉也紅紅的,像塊生豬肝。姥姥也笑了。

“聽說你女婿又來了。”

“早走了。”

“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有事。”大姐坐不住,告辭了出去。走到屋門口又回來,小聲說:“大妹子,你家他爹回來,你順便和他學學,就說俺家他爹是不得已,還想出來的。”說過就慌慌地走了。

姥姥說:

“看起這個來可就不光榮。準是又有什么風聲嚇走了。”

天已經晚了,姑娘帶著孩子回來,在路上,她看見一小隊人背著槍過去了。她知道一到天晚,就是自己的人;也不害怕,帶著孩子走過去。后來回頭一看,那一小隊人進了她娘家的村了。

到了村頭,大孩子正在村邊等,見了娘就跑上來小聲說:

“大隊長到咱家來了!”

“哪個大隊長?”

“縣游擊大隊長,黑臉大個子老李呀,娘忘了,去年和爹一塊來拿過書,吃過羊肉餃子的。”

“說什么來?”

“有爹的信,爺正看哩。”

母子兩個人趕緊到了家里,公公正坐在場里碌碡上,戴著花鏡念信,見兒媳婦回來,就說:

“信來得巧,今年的節我又過痛快了!”

媳婦當然更快活,快活了一晚上,竟連那圓圓的月亮也忘了看。

一九四二年中秋節夜記于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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