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復活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數: 2468字更新時間: 2021-09-01 18:10:10
九
庭長發言完畢,就轉過臉去對著被告們。
“西蒙·卡爾京金,請站起來?!彼f。
西蒙緊張地跳起來。他腮幫子上的肌肉蠕動得越發快了。
“您姓什么,叫什么?”
“西蒙·彼得羅夫·卡爾京金?!彼致暣謿夂芸斓卣f,顯然事先已經準備好了答話。
“您是什么出身?”
“農民?!?/p>
“哪一省,哪一縣的人?”
“圖拉省,克拉皮文縣,庫皮揚斯克鄉,博爾基村?!?/p>
“您多大年紀?”
“三十三歲,生在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信俄國教,東正教。”
“結過婚嗎?”
“沒有,老爺。”
“做什么工作?”
“我在毛里塔尼亞旅館里當茶房?!?/p>
“以前受過審判嗎?”
“我從來也沒有受過審判,因為我以前生活……”
“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嗎?”
“求上帝憐恤,從來也沒有過。”
“起訴書的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p>
“請坐下。葉夫菲米婭·伊萬諾娃·博奇科娃?!蓖ラL對下一個被告說。
可是西蒙仍舊站著,擋住博奇科娃。
“卡爾京金,請坐下。”
卡爾京金依然站著不動。
“卡爾京金,坐下!”
可是卡爾京金依然站著,直到民事執行吏跑過去,偏著頭,不自然地瞪大眼睛,用悲慘的聲調低聲說:“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去。
卡爾京金像他剛才站起來那么快地坐下去,把身上的長囚衣裹一裹緊,又開始不出聲地活動他腮幫子上的肌肉。
“您姓什么,叫什么?”庭長疲乏地嘆了口氣,對第二個被告說,眼睛沒有看著她,卻在看他面前放著的一份文件,查一個什么問題。庭長已經完全干慣這種工作,為了加快工作的進行,他可以同時做兩件事。
博奇科娃年紀四十三歲,出身是科洛姆納城的小市民,工作也是在毛里塔尼亞旅館里當茶房。她沒有受過審判和偵訊,她收到了起訴書的副本。博奇科娃答話非常膽壯,從她的口氣聽起來,仿佛她回答每一句話的時候都在說:“對了,我就是葉夫菲米婭,我就是博奇科娃,副本我收到了,我為此感到驕傲,我不允許任何人嘲笑我?!蓖ラL剛剛問完話,博奇科娃沒有等別人叫她坐下,自己就立刻坐下了。
“您姓什么,叫什么呢?”好色的庭長有點特別客氣地對第三個被告說,“您應當站起來才是?!彼吹今R斯洛娃坐著,就溫柔親切地補充了一句。
馬斯洛娃趕快站起來,帶著依順的神情挺起高胸脯,用含笑的、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照直瞧著庭長,沒有答話。
“您叫什么名字?”
“柳博芙。”她很快地說。
這當兒涅赫柳多夫已經戴上夾鼻眼鏡,趁庭長審問被告們的時候,依次瞧著他們?!斑@絕不可能,”他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個女被告的臉,心里想著,“她怎么會叫柳博芙呢?”他聽見她的答話,暗自想道。
庭長打算再問下去,可是戴眼鏡的法官攔住他,生氣地小聲說了一句話。庭長點一下頭表示同意,再轉過頭來對被告說話。
“您怎么會叫柳博芙呢?”他說,“您登記的是另一個名字。”
被告沒有開口。
“我問的是您的真名字是什么?!?/p>
“你當初受洗的時候取的是什么名字?”那個生氣的法官問。
“我從前的名字是卡捷琳娜。”
“這絕不可能。”涅赫柳多夫繼續對自己說,可是這當兒他又毫無疑問地知道:這個人就是她,就是那個半養女半奴婢的姑娘,有一個時期他愛上了她,真心實意地愛過她,后來卻在一種失去理性的瘋魔狀態里誘奸過她,過后又拋棄了她,從此就再也沒有想起過她,因為這種回憶過于痛苦,過于明顯地暴露他的真面目,表明他這個以正派自豪的人非但不正派,簡直是用下流的態度對待這個女人。
對了,這個人就是她。現在他已經清楚地看出來那使得每一張臉跟另一張臉截然不同的、獨特的、神秘的特點,這使每一張臉成為一張特殊的、獨一無二的、不能重復的臉。盡管她的臉容不自然地蒼白而且豐滿,可是那特點,那可愛的和與眾不同的特點,仍舊表現在她的臉上,她的嘴唇上,她的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現在她那天真而含笑的目光里,不但她的臉上而且她的周身都流露出來的依順的神情里。
“您早就該這樣說才是,”庭長仍然特別溫和地說,“那么您的父名呢?”
“我是私生子?!瘪R斯洛娃說。
“可是按您教父的名字該怎么稱呼呢?”
“米哈伊洛娃?!?/p>
“她能做出什么壞事來呢?”這當兒涅赫柳多夫繼續在想,他的呼吸費力了。
“您的姓,大家叫慣的姓,是什么呢?”庭長繼續問她說。
“人家按我母親的姓,寫成馬斯洛娃?!?/p>
“您是什么出身?”
“小市民?!?/p>
“信東正教嗎?”
“信東正教?!?/p>
“職業呢?您做什么工作?”
馬斯洛娃沉默了。
“您做什么工作呢?”庭長又問一遍。
“我在一種院兒里?!彼f。
“什么院兒?”戴眼鏡的法官厲聲問道。
“您自己知道那叫什么院兒?!瘪R斯洛娃說,微微一笑,然后很快地往四下里看一眼,立刻又照直地瞧著庭長。
她臉上的表情那么異乎尋常,她那句話所表達的含義、她的笑容、她急忙向法庭里掃一眼的目光都那么可怕而又可憐,弄得庭長低下了眼睛,整個法庭一剎那間十分肅靜。這種肅靜被旁聽席上一個什么人的笑聲打破。有人就噓他。庭長抬起頭來,繼續問道:
“您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和偵訊嗎?”
“沒有。”馬斯洛娃輕聲說,嘆了口氣。
“起訴書的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
“請坐下?!蓖ラL說。
被告就用盛裝的女人整理長衣裾的那種動作把她身后的裙子底擺往上提了提,然后坐下,把一雙不大的白手攏在囚衣的袖管里,目不轉睛地瞅著庭長。
這以后就開始傳證人,再把他們帶下去,接著又推定法醫,把他請到法庭上來。然后書記官站起來,開始宣讀起訴書。他念得清楚而響亮,可是太快,而且л和р這兩個字母的音分不清,結果他的聲調就混合成不間斷的嗡嗡聲,聽得人昏昏欲睡。法官們一會兒把胳膊肘倚在圈椅的這邊扶手上,一會兒倚在那邊扶手上,一會兒倚在桌上,一會兒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彼此交頭接耳。有一個憲兵好幾次把剛要開口打呵欠的那種痙攣動作壓下去。
在被告們當中,卡爾京金腮幫子上的肌肉一直不停地蠕動。博奇科娃十分鎮靜地坐在那兒,挺直身子,偶爾把她的手指頭伸進頭巾里去搔一搔頭皮。
馬斯洛娃聽著書記官朗讀,眼睛盯住他,時而呆呆不動地坐著,時而全身一震,仿佛打算反駁似的,漲紅了臉,后來卻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手換一個放處,往四下里看一眼,隨后又凝神瞧著宣讀的人。
涅赫柳多夫坐在頭一排盡頭上倒數第二把高背椅子上。他取下夾鼻眼鏡,瞧著馬斯洛娃,他的靈魂里在進行一種復雜而痛苦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