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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馬地方法官的幻覺

科爾馬地方法院的小個子法官多林格在威廉皇帝[1]面前宣誓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幸福。那時,他戴著法官戴的無邊高帽,挺著大肚子走進審判庭,嘴唇紅潤,三層下巴舒服地疊在又薄又軟的勛章綬帶上:

“噢!我又該美美地打個盹兒了。”他在坐下時似乎在對自己這么說。看上去很好玩:他伸出胖乎乎的雙腿,深深坐進他的大圈椅里,圈椅上圓圓的皮坐墊坐上去又涼快又軟,他當了三十年的審判官,之所以還能保持情緒平穩(wěn),臉色明凈,全仗著這又涼快又柔軟的皮坐墊。

不走運的多林格!

正是這塊皮坐墊毀了他。他坐在那上面感覺那么舒適,他的位置設在這個鼠皮緞坐墊上是那么合適,弄得他寧可變成普魯士人也不愿離開那里。威廉皇帝對他說:“繼續(xù)坐下去吧,多林格先生!”于是,多林格便繼續(xù)坐下去。如今,他已是科爾馬法院的推事,代表柏林的陛下進行果斷的審判。

在他周圍,一切如常:永遠是那同樣毫無色彩、單調(diào)乏味的審判,同樣的教堂式的大廳,發(fā)亮的凳子,光禿禿的墻壁,律師們嘈雜的話聲,從掛著嗶嘰窗簾的高高的窗戶透進來的同樣朦朧的光線,同樣布滿灰塵的大幅耶穌受難像,頭部微偏,雙臂張開。在投靠普魯士時,科爾馬法院并沒有丟份:皇帝的半身像依然懸掛在法院最靠里的地方……然而,那又何妨!多林格仍然感到很不自在。他在自己的圈椅里蜷縮起來,他狂怒地深深陷進圈椅里,全都枉費心機,他在那里再也享受不到往日打盹兒的好滋味。每當他偶爾在審判時間睡了過去,那也是做做噩夢而已。

多林格夢見自己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山與奧奈克山或阿爾薩斯圓頂山有幾分相似……他孤單單一個人,穿著法官袍坐在大圈椅里,在這高得無邊無際,不見一切,只見矮樹林和一群群小蒼蠅的地方干什么?……多林格并不知道。他在等待,他渾身哆嗦,冷汗淋漓,做噩夢一般憂心忡忡。一輪巨大的紅日從萊茵河對岸黑森林的冷杉樹后面冉冉升起。隨著太陽升起,在下邊,在坦恩和明斯特的河谷,從阿爾薩斯這頭到那頭,響起一片混亂的隆隆聲,有腳步聲,車輛行進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多林格感到揪心!緊接著,這位科爾馬的法官看見一隊行色憂傷、沒完沒了的隊伍沿著長長的在山腰延伸的彎路朝他走來,阿爾薩斯的全體居民都相約在孚日山脈的這個關隘,準備莊嚴流亡。

走在登山前列的是些長長的四頭牛拉的四輪運貨大車,這類帶柵欄的大車在收獲季節(jié)都載滿了麥捆,如今則裝著家具、衣物、勞動工具往前走。有大床、高櫥、印花棉布的裝飾品、大木箱、紡車,兒童坐的小椅子、老人坐的大圈椅,這些從固有的角落清理出來的成堆的古老珍藏品,一路上隨風散發(fā)著家園的神圣塵埃。有些是舉家乘大車上路,因此,大車只得邊前進邊嘎嘎哀嘆,牛們拉車也非常吃力,仿佛地面粘住了車輪,仿佛那與釘齒耙、犁、鋤頭、草耙密不可分的一塊塊干土加重了大車的負荷,使這樣的出走變成了與原來的生活完全隔絕的背井離鄉(xiāng)。大車群后面緊跟著默不作聲的人群,身份不同,年齡各異,從頭戴三角帽顫巍巍依靠手杖走路的高齡老人,到穿著背帶和起絨褲的金色卷發(fā)的小孩;從豪氣十足的青年背在肩上的癱瘓的祖父,到母親抱在懷里的吃奶的孩子。所有的人,勇敢的,殘疾的,明年即將入伍當兵的,業(yè)已參加過可怕戰(zhàn)役的,還有拄著丁字拐杖行路艱難的傷殘重騎兵,面色蒼白筋疲力盡的炮兵,他們破爛的軍裝上還殘留著斯潘多戰(zhàn)地掩體的霉跡……這所有人都在公路上自豪地魚貫前行,公路邊上則坐著科爾馬的法官。在走過他面前時,人人都把臉轉到一邊,帶著憤怒和憎惡的表情……

啊!倒霉的多林格!他很想藏起來,逃跑掉;但不可能。他的安樂椅穩(wěn)穩(wěn)地嵌在了高山上,他那塊圓圓的皮坐墊則嵌在安樂椅里,他自己也嵌在了他的皮坐墊里。于是,他明白了,他在那里有如綁在了犯人的示眾柱上,人們把示眾柱放得越高,他的恥辱就可以從越遠的地方被看見……撤退隊伍繼續(xù)走著,一個村莊接著一個村莊,住在瑞士邊界的人們趕著一望無際的牲畜群,住在薩爾河上的人們則推著裝在運礦車廂里的笨重的鐵制工具前行。接著到達的是城里人,所有從事紡紗、鞣革、織布、整經(jīng)的人,以及市民、教士、猶太教教士、法官,有的穿黑袍,有的穿紅袍……此刻到來的是科爾馬法庭,為首的是庭長。多林格羞愧難當,試圖藏起自己的面孔,但他的雙手已經(jīng)癱瘓;他想設法閉上眼睛,他的眼皮卻僵直不動。他應該自己能看見,也能被人看見;他最好別漏掉他的同事路過時扔給他的每一個蔑視的目光……

綁在恥辱柱上的法官,這本來就十分恐怖!然而,更恐怖的是,人群里走著他的所有親人,而且沒有一個親人顯出認識他的樣子。他的妻子,他的幾個孩子走過他面前時都埋下了頭。他們好像也非常羞愧!直到他最寵愛的小米歇爾,從他身邊永遠消失時,竟然不屑看他一眼。只有他過去的老庭長在他面前停了一會兒,悄聲對他說:

“跟我們一起走吧,多林格。別待在那里,我的朋友……”

然而多林格無法起身。他焦躁不安,他呼喊,隊伍仍然絡繹不絕,足足走了幾個鐘頭。當人群在黃昏來臨時走遠了,一個個鐘樓林立、工廠遍野的美麗河谷也靜了下來。整個阿爾薩斯都出走了,只有科爾馬的法官留在那上面,釘在恥辱柱上,他坐在那里,終生不得免職……

……突然,情景驟變。出現(xiàn)了紫杉、黑色十字架、一排排墳塋和送葬的人群。

那是科爾馬的墓地,那是舉行盛大葬禮的日子。城里所有教堂的鐘都敲響了。原來是多林格推事剛剛去世。榮譽無法完成的一切,都由死亡承擔下來了。死亡將那位終生不得免職的法官從他的皮墊上拆卸下來,將這個堅持坐堂的人從頭到腳平放在地上……

在夢里想象自己死了而且只有自己哭自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感覺。多林格參加自己的葬禮,滿心哀傷。而讓他比看見自己死亡更感到絕望的是,在這一大群圍著他忙乎的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科爾馬人,盡是些普魯士人!是普魯士士兵在護送靈柩,是普魯士法官們在送葬,墳前的演說者也是普魯士人,撒在他墳上的、他感覺冰冷的土也是普魯士的土,唉!

忽然,人群恭敬地散開了。一個穿一身白色軍裝英姿颯爽的胸甲騎兵朝這邊走來,在他的大氅里面藏著一個東西,看上去像是永垂不朽的大花圈。周圍的人們說道:

“那是俾斯麥[2]!……俾斯麥來了!……”

而科爾馬的法官卻傷心地想:

“大駕光臨,鄙人不勝榮幸,伯爵先生,然而,假如在下的小米歇爾來到這里……”

一片笑聲阻止他說完自己的話,那是瘋狂的笑,可恥的笑,野蠻的笑,難以遏制的笑。

“他們這是干什么?”法官心想,嚇壞了。他站起身,他放眼看去……俾斯麥先生適才慎重擺放在他墳前的,正是他的坐墊,他的皮坐墊,坐墊周圍的鼠皮緞上寫著這樣的銘文:

沉痛悼念

審判官之榮光

多林格法官

從墓地這頭到那頭,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墓室最深處,到處回蕩著這種粗鄙的普魯士式的歡笑聲。墓室里的死者卻因羞愧而哭泣著,他被一種永恒的嘲弄徹底壓垮了。

劉方 譯


[1] 威廉皇帝,德國統(tǒng)一后的威廉一世皇帝(霍亨索倫家族)(1797—1888),他在普法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法國后,宣布德國統(tǒng)一,并于1871年在凡爾賽宮加冕為皇帝。

[2] 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政治家,威廉一世皇帝的宰相,人稱“鐵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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