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一
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社會經濟正在急劇變化。由于生產力空前提高,經濟繁榮,宗族領主土地所有制正向家族地主土地所有制轉化。因此,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愈益尖銳化和復雜化——諸侯與諸侯之間,諸侯與大夫之間,大夫與大夫之間在政治上、經濟上展開了劇烈的斗爭。強凌弱,大并小,形成七個大國稱王、爭帝,合縱、連橫的局面,逐漸演變為由割據形勢趨向統一的發展。然而,連續不斷的戰爭和橫征暴斂對人民的剝削壓迫,卻使人民陷入長期水深火熱的嚴重災難。由于經濟變化形成社會分工的結果所產生的或由庶民上升或由貴族沒落而成為不農、不工、不商的專業的“士”,特別是其中的“學士”、“策士”,在這社會激烈動蕩的時期,代表著自己的階級利益,反映當時錯綜復雜的思想斗爭,越發活躍起來了。他們各說一套大道理——或者針對現實,發表政綱;或者揣摩風氣,爭取功名;或者憤世嫉俗,尚論古人——各自聚集門徒,奔走四方,“上說下教”,著書立說。這在學術思想上就表現為“百家爭鳴”的蓬勃發展的氣象;不但對當時社會發展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而且也為后來整個封建時期的思想界開辟了廣闊的道路。
儒家學說以“仁”、“義”、“禮”、“樂”為中心,一方面主張等級、名分,維持封建統治秩序;一方面強調“民為邦本”,要求照顧人民生活;這種思想,一直支持著中國兩千馀年封建社會的發展。創立儒家的孔子死了以后,儒分為八(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見《韓非子·顯學》);但自偉大的文學家兼史學家司馬遷把孔子和孟子相提并論,后世都以孔孟并稱,一般認為繼承孔子的嫡派大師就是孟子。
孟子,名軻,鄒國(今山東鄒縣)人,大約生于公元前372年,死于公元前289年。他是魯國貴族孟孫氏的后裔,沒落為“士”,受學于孔子之孫子思的門人,成為儒家曾子、子思學派的繼承者,并發展了這一學派。學成,為了實現他的抱負,他游說諸侯,經歷鄒、任、齊、魯、宋、滕、梁(魏)等國;仕齊為“卿”數年,在梁甚被優禮。但齊宣王、梁惠王這些大國諸侯都認為他的主張不合時宜,盡管對他十分優待,卻并不采用他的建議。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貪戀名位,罷官而去,著書立說,教授門徒,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將來。他停止政治活動以后,便和他的弟子萬章、公孫丑等把他的學說——即政治主張、哲學理論、教育綱領等——整理成書,傳于后世。這就是流傳至今的《孟子》七篇。
二
孟子站在“士”的立場,為要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因而對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發表了以“仁義”為主導思想的學說,希望他們能夠“正心”、“誠意”、“修身”、“齊家”,從而“治國平天下”。全部學說內容包括“性善”、“道堯舜”、“民貴君輕”,頌揚“湯武”、反對“桀紂”,強調“仁政”、反對戰爭,排擯“楊墨”、批評“陳仲、許行、公孫衍、張儀……”等等,都是為了教育統治階級內部各階層人們,或向高級統治者建議,如何做到“得其民斯得天下”;但他對人民生活是具有很大的同情的,從而表現了他的人道主義思想。這里就全書中富有人民性的也即是孟子學說中比較進步的民主思想因素,簡要地說明如下:
一、“戰國”人民是在戰爭、貧窮、饑餓的日子里呻吟著的:一方面是“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七個大國的相互爭雄;另一方面是“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的統治階級與人民的矛盾日益加深。這種殘酷的現象,正如孟子所說:“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孟子呼吁“仁政”,對當時災難深重的歷史現實來說,是具有一定人民性的。孟子的“仁政”論的哲學基礎,是“性善”論,推行“仁政”的關鍵,完全在于君主個人內省“仁術”,“擴而充之”。這是一種完全主觀唯心論的政治哲學。不過“仁政”的某些具體綱領,客觀上曲折地反映了當時人民愿望的一部分,倘能實現,在改進人民物質生活狀況方面自有一定的作用。孟子所提出的“仁政”的要求:與民“同憂”、“同樂”、“同好”、“同惡”;對人民的生活需要,不但要給予他們,而且要讓他們積蓄生活資料像“水火”那樣多;讓他們有“恒產”,人人“不饑不寒”——老者還要能“衣帛”、“食肉”,“養生喪死無憾”;讓他們的“鰥、寡、孤、獨”都能存活;讓他們得有工夫學習“孝父母、敬長上”,大家“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等等。他說:平時統治者不問人民疾苦,在打仗的時候,人民當兵,在戰場上不去營救帶兵官的死傷,這是人民對統治者正當的報復。他說,國君用人和殺人,都應該尊重“國人”的意見。他以雄辯的語言,隨時隨地向著當時諸侯鼓吹他的“仁政”思想。對大國之君如齊宣王、梁惠王這類懷抱政治野心的,他就勸他們不要用戰爭侵略的手段,企圖當一個霸君,要擴大政治綱領,實行“仁政”,爭取人民的擁護,為“天下之王”。對小國之君如滕文公、鄒穆公這類害怕大國侵略,避免戰爭威脅的,他也勸他們實行“仁政”,團結人民,保衛自己的國土。有時,他還從利害、榮辱的關系指出“仁”與“不仁”的不同后果。他為了“仁政”綱領順利地下達于人民,還給指出“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的政治路線。“巨室”就是“卿大夫之家”,在封建統治組織形式上,他們擁有一定的土地、人民,是封建統治的基礎,孟子曾經指出“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在這里,就可以看出孟子推行“仁政”的目的,在于維護以“巨室”為基礎的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所以他又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睘榱恕暗锰煜隆保柟谭饨ńy治,必須貫徹執行“仁政”綱領,使“恩澤”下達于人民,以爭取民心之歸向。這又說明孟子以實施“仁政”企求統一當時統治階級四分五裂的局面的愿望。因之,他的“仁政”主張,有消極的一面,但也有積極的一面——包含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因素。
二、孟子的“民貴君輕”主張,也是作為全部學說的中心思想來表現的。他提出“民為貴,君為輕”的政治原理,并且說“得乎丘民(民眾)”才得為“天子”。他認為殘害人民的“君”不應該被看待為“君”;因而他對齊宣王說:誅殺殘害人民的“君”是“誅一夫(失掉人民同情的‘獨夫’)”,不是“弒君”。這些道理,主要在于教育當時統治階級要懂得“民貴君輕”的好處,通過實施“仁政”,使民心歸向。不要使自己像紂一樣變為“獨夫”。孟子為統治者說教的同時,卻也使他的“民貴君輕”的思想,在封建社會里發生好的影響。他又公然對齊宣王指出君臣的相對關系——“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辈⒄f明:要是君能“諫行言聽,膏澤下于民”,臣才遵守“禮”的意義,對君發生感情。他反對拘守“禮”的形式、絕對服從君命的態度和作風。這些都是“民貴君輕”思想的演繹,影響到后世一些進步思想家在封建社會接近或正在崩潰的時期的民主思想的發展。例如:明朝滅亡以后的黃宗羲在《原君》和《原臣》兩篇文章里,痛斥歷代專制君主以天下為私產,“屠毒”人民的罪惡;明白指出“天下為主,君為客”,“今也,天下之人怨毒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我(臣)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并且說:“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毕顸S宗羲這樣的“民主”和愛國主義相結合的思想,顯然是受到孟子學說的影響而又有了發展的。
三、孟子教育“士”要關心人民疾苦,因此,“士”就需要“仕”;但“仕”是為了“行道”,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向上爬”。他歌頌:
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
予(伊尹)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納)之溝中。
同時,他又指出伊尹“自任以天下之重”的積極思想是有其“自潔其身”的修養基礎的。這個基礎必須鞏固才能“行道”,所以他反對茍求“富貴利達”,仕“不由其道”,“以順為正”。他歌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節。這不但表示了他具有嚴正的自尊心,而且因為不這樣做就不能“行道”,他說:“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的思想,也有落后的一面。
孟子是以他的“君子存之,庶民去之”的“性善論”來作為他的許多主張的理論根據的。孟子把他所代表的統治階級利益的道德觀點硬說是人類共同的道德觀點,把階級的偏見強加到其他階級的頭上,把當時統治階級制定的君臣父子的倫理秩序認為是天經地義,是出于人的本性,這就是把自己階級所要求的“人性”當做了全人類的“人性”,并且認為是“善”的。孟子的思想既然打上了這樣的階級烙印,因之,當墨子為小私有者和手工業者提出某些政治要求時,他就蠻橫地罵墨家是“禽獸”了。
其次,孟子還發揮了儒家的天命論,他認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把歷史發展過程理解為循環式的運動,理解成為過去事物的簡單重復。這種歷史循環論,旨在養成人們的永恒觀念,給當時和后來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命定論奠定了基礎。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寫道:“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種思想,顯然是承受孟子的衣缽而來的,因之,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更強調和發揮了這種論點:“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此外,如《尚書大傳略說》、《春秋緯元命苞》及《風俗通義·皇霸篇》,都有同樣的論調。)這種歷史循環論,在中國社會發展史上,起了極不良好的影響。
同時,孟子還繼承了儒家的等級思想而加以發揮。他把所有的人分成“君子”與“野人”或“勞心者”與“勞力者”兩個等級,他把統治者當做“君子”、“勞心者”,把勞動人民當做“野人”、“勞力者”,認為“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從而指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是“天下之通義”,為統治階級壓迫剝削勞動人民制造理論根據。這和他的“民貴君輕”的思想顯然是矛盾的,但和他“不得罪于巨室”的思想又是完全一致的?!睹献印菲咂芯统錆M了這樣一些矛盾思想。
他這些落后思想,是和他的階級出身和所處的時代局限性分不開的。
三
為了適應“百家爭鳴”的學術思想的蓬勃發展,光憑簡奧的詞句、質樸的記述,不夠表達豐富多彩、錯綜復雜的思想內容,這就要求文理密察、縱橫馳騁、波瀾壯闊的論辯形式以資運用;而當時書簡工具的進步、帛書的發明以及交通發達、典籍流傳的逐漸普遍,已為這種形式提供了有利條件,因而散文到了戰國時代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和儒家經典傳記著重記載史料和闡述經義的任務不同,諸子散文發表各家獨辟的見解,宣傳“一家之言”,“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地向異己學派作斗爭。從《論語》到《孟子》這個歷史階段,《孟子》已經從像《論語》那樣的語錄體的形式——文章和語言結合,記述和論辯交錯,或表現為簡明扼要的格言教條——發展成為長篇大論的散文。《孟子》的出現,是古典散文從章到篇的劃時代的作品。在這部作品里,不管是義正詞嚴的說理文也好,高談雄辯的辯論文也好,幽默諧趣的諷刺文也好,都具有明暢、犀利的風格。宋蘇洵論“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上歐陽內翰書》)。魯迅說:“孟子生當周季,漸有繁辭,而敘述則時特精妙?!保ā稘h文學史綱要》)孟子在當時就有“好辯”之稱,從他在問題的辯論和說明上,看出他思考敏銳,善于掌握問題中的矛盾變化情況,馳騁自如,加以使用語言的技巧,也達到高度的純熟和正確,因之作為文章表現出來就顯得深入淺出,輕快流利,富于刺激性與說服力。孟子不僅是一個“好辯”之士,而且也是一個“知言”之人,他自己曾經說過:“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边@種本領,用于批評別人固然重要,就是用于自己的創作,也是很重要的。分析《孟子》散文的藝術特點,可從以下幾方面說明:
一、善于使用譬喻。譬喻把所要表達的思想的邏輯性,精練地表現為人們的常識最容易感受到的直覺對象,省卻許多語言,說明了復雜的問題,這是孟子最擅長的。例如:他用“每天偷別人一個雞的偷盜行為改為每月偷一個雞”的譬喻,指責那不肯立即改正錯誤的人;用不著闡述理由,使那受指責者無可答辯。梁惠王平時不行“仁政”,到了兇年,做一點點臨時性的對少數人的救濟事務,因而沾沾自喜。孟子說,這是和“畏怯敵人,從戰場上退卻五十步的人譏笑那退卻百步的人”一樣地可鄙。像這樣尖銳、辛辣的譬喻,其作用勝過使用多量語言的批評。又如:他對急于求成的作風,給予“揠苗助長”的諷刺;同時也指出那放任自流的懶漢和“不耘苗者”一樣地得不到收獲。全書二百六十一章中,就有九十三章總共使用著一百五十九種譬喻。
二、善于使用“相反相成”、“因勢利導”的方法,進行論辯,以加強說服力。在不同意見的對象面前,如果一開始便從正面“開門見山”地把自己的意見擺出來,那會使人只感到“異”而不感到“同”,往往引起抵觸或厭倦,從而增加解決矛盾的困難,減少說服力。《孟子》書中論辯式的文章則與此相反,孟子善于掌握論敵的思想矛盾發展情況,善于從反面或側面順著對方的意思,作起波瀾,一縱一擒地誘導對方思想上的積極因素發生作用,逐漸減輕消極方面的抵抗,以便于把自己的意見投入對方的心坎。例如:他把齊宣王“好貨、好色、好樂、好勇”的缺點,都說成可以行施“仁政”和爭取“王天下”的條件;他把“以羊易?!?、受到百姓批評等弄得齊宣王在思想上搞不通的小問題,解釋得清清楚楚,指出這是“仁術”,是“保民而王”的大事業的基礎。又如:他順著陳賈為齊王辯護錯誤的說法,在承認陳賈自以為得到勝利的“然則圣人且有過與”的結論下,忽然掉轉話頭,嚴厲指出陳賈替齊王掩飾錯誤的卑鄙企圖。又如:他對陳相,以從容不迫的問答方式,一層一層地逐漸引出陳相“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的結論,隨即根據對方的論點,及時地宣傳自己的主張,文字上顯得波瀾壯闊,內容豐富。
三、善于使用簡練的詞句,揭發矛盾,突出主題,形成短小精悍的結構。例如: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p>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p>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全章總共只有七十四字,用著兩個譬喻,恰如其分地把統治階級應該對人民負政治責任的主題思想表達得明明白白,減少一字一句不可能,增加一字一句也成廢話;“王顧左右而言他”寫出齊王心情何等激動!又如“孟子之平陸”章,用一個問題教育了統治階級兩方面的人,對不同對象,采取了不同的教育方法——一從正面說服,一從側面啟發;在短短百馀字的文章里完成了表達任務。正由于扣緊主題,抓住要害,一口氣也不放松、一句話也不含糊地注定要在對方思想上解決問題,就使得兩人都自覺地承認了錯誤。這在文章里表現為結構的緊湊和語言的簡練明快,顯出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高度統一。
四、善于處理寓言故事,通過寓言故事,作為說理的工具,使精辟簡練的文筆更富于形象性。在“齊人有一妻一妾”章里,寫“良人”:首先,“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一句,寫出那垂涎富貴的情態,已令人感到十分可鄙;其次,“未嘗有顯者來”、“遍國中無與立談者”表示其言可疑,更令人難受;再次,點明“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顧而之他”,毫不容情地把丑相盡情畢露,更令人啼笑皆非;最后,還來一個“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那就使人除了長嘆一聲“真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而外,還有甚么可說的呢?再看寫其妻:始而疑,繼而驚,最后只有一哭;“今若此”三字表示無限感喟和痛心,這會讓人不自覺地眼淚長流起來。主要是寫“良人”,對“妻”的描寫也是襯托“良人”。如此簡單的詞句刻畫如此復雜嚴重的心情、態度(包括語言和動作),說明作者表現手法的工巧。
在“娶妻如之何”章“校人烹魚”那一段里,“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十五個字,寫出魚初入水時的活動還略有不自然的樣兒,隨即表現洋洋得意的樣兒,隨即表現悠然自得、揚長而去,消逝在人們眼底的情景——何等細膩!何等生動!再看寫“子產”:他口中兩個“得其所哉”已夠說明這個聰明人被欺騙的情態;再從“校人”口中重述“烹而食之”,重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就更加重讀者對“子產”聰明變成傻子的感覺,為“君子可欺以其方”一句增加力量。
四
西漢初年把《論語》、《孟子》作為“傳記”,設置“博士”從事研究?!安┦俊敝杏小皽湟蛱煜轮亩D桀紂”的論調,顯然和孟子“誅一夫”的口吻一致;專制皇帝以其觸犯君臣名分,不準談這個問題;后來“傳記博士”也被撤銷了。但是,偉大的文學家兼史學家司馬遷卻很尊重孟子,替他作列傳,表揚他和孔子一樣地遭受困厄,不肯阿世茍合的高尚品德,指出他的著作是闡述孔子的學說。從兩漢的散文作品里,可以看到《孟子》的文辭常被稱引。到了唐代,《孟子》這部書的影響就更大了;最顯著的是把儒家的“道統”和“起八代之衰”的“文統”結合起來承擔在自己肩頭上的韓愈,儼然以“孟軻”自居。在散文的修養和鍛煉方面,韓愈顯然是受了《孟子》的重大影響的。例如:他的《原道》和《與孟尚書書》等作品,就顯明地表現著受《孟子》風格的影響。唐宋古文家都主張“文以載道”,因而談到《孟子》的文章,大抵結合思想方面,推崇備至。宋代作家或謂承孔子之后,惟孟子為“能言”,為“最知道”,而“其言乃世人之甚易知而切于事實”(歐陽修、曾鞏);或在詩歌中感慨地對“遺編”而想見其人的“風標”(王安石);或把“文氣”之說跟孟子的“善養浩然之氣”聯系起來說明文章的修養工夫(蘇轍)。清代散文家對于《孟子》,或發表文章,寫出自己閱讀的心得體會(方苞);或把它作為“古文”范例,選入散文總集中(《經史百家雜鈔》)。自宋以后,《孟子》和《論語》一樣,被作為宣傳封建統治的思想武器,成為知識分子從兒童時代起必讀的教科書;但在另一方面,從培養散文基礎的角度來看,《論語》和《孟子》客觀地起了廣泛的示范作用。
五
《孟子》舊注,通行的有漢趙岐和宋朱熹兩家。清戴震反對朱熹派歪曲原書意義,“玄之又玄”地空談“心性”,著《孟子字義疏證》。清焦循著《孟子正義》,適當地運用訓詁、考據的方法,闡明趙岐注;在有關的篇章里,并結合戴震的“疏證”,發展了趙岐注。
本書注釋,基本上采用焦循的《正義》,但不墨守舊說,也從有關方面的說法斟酌去??;總之,要求文從字順,盡量爭取表達原文的真實意義。例如:“國君進賢如不得已”,采用黃宗羲《孟子師說》;“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采用章太炎《新方言》。為便利愛好古典文學而接觸文言機會較少的一般讀者,注釋使用通俗語言,力求淺近。但因古今語言變化很大,很難對所有詞句都能找出相當的話恰切地對譯出來;為了在訓詁上盡量保持“本義”或“引申義”,并不失掉原來的語氣,本書注釋采用以下方法:(一)對于一個詞,必要時用兩個以上意義相近的詞來注釋,讓讀者把它們結合起來,可能體會到原來一定的意義;(二)上下文串講;(三)必要時說明詞性和語法;(四)對現在少見的字或在文義上讀法不同的字,用拼音注出讀音;(五)在某些章里,對全章大意或寫作技巧,作了一些說明,希望對讀者有所幫助。正文依據宋大字本,校以阮刻注疏本和通行的集注本;但在注釋中,一般不指出??鄙系漠愅郑悦夥稚⒆x者的注意力。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