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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邦斯舅舅
  • (法)巴爾扎克
  • 17684字
  • 2021-09-01 19:15:25

邦斯舅舅

一八四四年十月,有一天下午三點光景,一個六十來歲而看上去要老得多的男人,在意大利人大街上走過,他探著鼻子,假作正經(jīng)地抿著嘴,好像一個商人剛做了件好買賣,或是一個單身漢沾沾自喜地從內(nèi)容室走出來。在巴黎,這是一個人把心中的得意流露得最充分的表示。那些每天待在街上,坐在椅子里以打量過路人為消遣的家伙,[1]遠遠的一瞧見這老人,都透出一點巴黎人特有的微笑;這微笑包含許多意思,或是訕笑,或是諷刺,或是同情。可是巴黎人對形形色色的場面也看膩了,一定要遇到頭等怪物,臉上才會有點表情。那老頭兒在考古學(xué)上的價值,以及大家眼中那一點笑意,像回聲般一路傳過去的笑意,只要一句話就能說明。有人問過以說俏皮話出名的戲子亞森特[2],他那些博得哄堂大笑的帽子在哪兒定做的。他回答說:“我沒有定做啊,只是保存在那兒。”對啦!巴黎上百萬的居民其實都可以說是戲子,其中有好多人無意中全做了亞森特,在身上保留著某一時代的一切可笑之處,儼然是整個時代的化身,使你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便是想著給朋友欺騙那一類的傷心事,也不由得要噗哧一聲地笑出來。

那過路人的服裝,連某些小地方都十足保存著一八○六年代的款式,所以它讓你想起帝政時代而并不覺得漫畫氣息太濃。就憑這點細膩,有眼光的人才知道這一類令人懷古的景象更有價值??墒且w會那些小枝節(jié),你的分析能力必須像逛馬路的老資格一樣。如今人家老遠看了就笑,可見那走路人必有些怪模怪樣,像俗語所說的撲上你的眼睛,那也正是演員們苦心研究,希望一露臉就得個滿堂彩的。原來這又干又瘦的老人,在綴著白銅紐扣的,半綠不綠的大褂外面,套著一件沒有下擺的栗色短褂,叫作斯賓塞[3]的!……一八四四年上還看到一個穿斯賓塞的男人,豈不像拿破侖復(fù)活了一樣嗎?

顧名思義,斯賓塞的確是那位想賣弄細腰身的英國勛爵的創(chuàng)作。遠在一八○二年亞眠和會之前,這英國人就把大氅的問題給解決了:既能遮蓋胸部,又不至于像笨重而惡俗的卡列克[4]那樣埋沒一個人的身腰,這種衣服如今只有車行里的老馬夫還拿來披在肩上。但因細腰身的人為數(shù)不多,所以斯賓塞雖是英國款式,在法國走紅的時間也并不久。那些四五十歲的人,看到有人穿著斯賓塞,自然而然會在腦筋里給他補充上一條絲帶扎腳的綠短褲,一雙翻筒長靴,跟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老太太們見了,也得回想起當年紅極一時的盛況。可是一般年輕的人就要覺得奇怪:為什么這個老阿西比亞得要割掉他外套的尾巴呢?[5]總之,那個人渾身上下都跟斯賓塞配得那么相稱,你會毫不猶豫地叫他做帝政時代的人物,正如我們叫什么帝政時代的家具一樣。但只有熟悉那個光華燦爛的時代的,至少那些de visu[6]的人,才會覺得那行人是帝政時代的象征;因為要辨別服裝,必須有相當真切的記憶力。帝政時代跟我們已經(jīng)離得那么遠,要想象它那種高盧希臘式[7]的實際場面,絕不是每個人所能辦到的。

他帽子戴得很高,差不多把整個腦門露在外面,這種昂昂然的氣概,便是當年的文官和平民特意裝出來對抗軍人的氣焰的。并且那還是一頂十四法郎的怕人的絲帽子,帽檐的反面給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兩個半白不白的,刷也刷不掉的印子。帽坯上照例膠得很馬虎的絲片子,好幾處都亂糟糟地粘在一塊兒,盡管天天早上給修整一次,還像害了大麻風(fēng)似的。

仿佛要掉下來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張臉,滑稽可笑的模樣,唯有中國人才會想出來,去燒成那些丑八怪的瓷器。闊大的麻子臉像個漏勺,凹下去的肉窟窿成為許多陰影:高的高,低的低,像羅馬人的面具,把解剖學(xué)上的規(guī)則全打破了。一眼望去,竟找不著臉架子。應(yīng)當長骨頭的地方,卻來上一堆果子凍似的肉;該有窩兒的部分,又偏偏鼓起軟綿綿的肉疙瘩。這張怪臉給壓成了南瓜的形狀,配上一對灰眼睛——眉毛的地方只有兩道紅線——更顯得凄涼;整個的臉被一個堂吉訶德式的鼻子[8]鎮(zhèn)住了,像平原上的一座飛來峰。這鼻子,想必塞萬提斯也曾注意到,表示一個人天生的熱愛一切偉大的事,而結(jié)果是著迷上當。那副丑相,盡管很滑稽,可絕對不會叫人發(fā)笑??蓱z蟲蒼白的眼中有一股極凄涼的情調(diào),會叫開玩笑的人把到了嘴邊的刻薄話重新咽下去。你會覺得造物是不許這老頭兒表示什么溫情的,要是犯了禁,就得叫女人發(fā)笑或是難受??吹竭@種不幸,連法國人也不作聲了,他們覺得人生最大的苦難就是不能博得女人的歡心!

這個在造物面前極不得寵的人,穿得跟清寒的上等人一樣,那是有錢人常常模仿的裝束。帝國禁衛(wèi)軍式的長筒鞋罩,把鞋子蓋住了,使他可以把一雙襪子多穿幾天。黑呢褲發(fā)出好些半紅不紅的閃光;裁剪的款式,跟折痕上面又像發(fā)白又像發(fā)亮的條紋,都證明褲子已經(jīng)穿了三年。衣衫的寬大并掩飾不了瘦削的體格。他的瘦是天生的,并非學(xué)畢達哥拉斯[9]的樣而素食的緣故;因為老頭兒的嘴巴生得很肉感,嘴唇很厚,笑起來一口牙齒跟鯊魚的不相上下。大翻領(lǐng)的背心也是黑呢料子的,里頭襯一件白背心,還露出第三件紅毛線背心的邊,叫你想起從前加拉[10]穿到五件背心的故事。白紗的領(lǐng)結(jié),扣得那么有模有樣,正是一八○九年代的漂亮哥兒為了勾引美人兒而苦心推敲的;可是那碩大無朋的領(lǐng)結(jié),擁在下巴前面,似乎把他的臉埋在一個窟窿里。一條編成發(fā)辮式的絲表鏈,穿過背心,拴在襯衫上,仿佛真會有人偷他的表似的!半綠不綠的大褂非常干凈,比褲子的年代還要多上三年;絲絨領(lǐng)跟新?lián)Q過的白銅紐扣,顯得穿的人平時的小心簡直是無微不至。

把帽子戴在腦后的習(xí)慣,三套頭的背心,埋沒下巴頦兒的大領(lǐng)帶,長筒鞋罩,綠色大褂的白銅紐扣,都是帝政時代款式的遺跡;跟這些相配的,還有當年信不信由你的哥們兒[11]那股賣俏的勁兒,衣褶之間那種說不出的細巧,渾身上下那種整齊而呆板的氣息,令人想起大衛(wèi)[12]的畫派和雅各[13]設(shè)計的瘦長家具。只要瞧上一眼,你就會覺得他要不是一個有教養(yǎng)而給什么嗜好斷送了的人,便是一個進款不多的家伙,一切開支都是被有限的收入固定了的,萬一打破一塊玻璃,撕破件衣服,或是碰上募捐等等的要命事兒,就得把他整個月內(nèi)小小的娛樂取消。你要在場的話,一定覺得奇怪,這張奇丑的臉怎么會浮起一點笑意,它平時的表情不是應(yīng)當又冷又凄涼,像所有為了掙口苦飯而奮斗的人一樣嗎?可是這古怪的老人,像母親保護孩子那么小心地,右手拿著件分明很貴重的東西,藏在雙重上衣的左襟底下,生怕不巧給人碰壞了:你看到這個,尤其看到他急急忙忙,活像那些有閑的人偶爾替人跑腿的神氣,你可能以為他找到了侯爵夫人的小狗什么的,帶著帝政時代的人物所有的那種殷勤,得意揚揚地給送回去;他那位上了六十歲的美人兒,還少不了他每天的問候呢。世界上唯有在巴黎才能看到這等景致,大街上就在連續(xù)不斷地演這種義務(wù)戲,讓法國人飽了眼福,給藝術(shù)家添了資料。

一看那人瘦骨嶙峋的輪廓,雖然很大膽地穿著過時的斯賓塞,你也不敢把他當作什么巴黎藝術(shù)家;因為巴黎的藝術(shù)家差不多跟巴黎的小孩子一樣,在俗人的想象中照例是嘻嘻哈哈,大有噱頭的家伙,我這么說是因為這個古字現(xiàn)在又時行了。可是這走路人的確得過頭獎,在法國恢復(fù)羅馬畫院之后,第一支受學(xué)士院褒獎的詩歌體樂曲,便是他作的,一句話說完,他就是西爾萬·邦斯先生!……他寫了不少有名的感傷歌曲,給我們的母親輩淺吟低唱過,也作過一八一五與一八一六年間上演的兩三出歌劇,跟一些未曾刊行的樂曲。臨了,這老實人只能替大街上一所戲院當樂隊指揮;又憑著他那張臉,在幾處女子私塾內(nèi)當教員。薪水和學(xué)費便是他全部的收入。唉!到了這個年紀還得為了幾文學(xué)費而到處奔跑!……這種很少傳奇意味的生活,原來還藏著多少的神秘喲!

因此,這個穿斯賓塞的老古董不單是帝政時代的象征,三套頭的背心上還大書特書地標著一個教訓(xùn)。他告訴你“會考”那個可怕的制度害了多少人,他自己便是一個榜樣。那制度在法國行了一百年沒有效果,可是至今還在繼續(xù)。這種擠逼一個人聰明才智的玩意兒,原是蓬巴杜夫人[14]的弟弟,一七四六年左右的藝術(shù)署署長普瓦松·德·馬里尼[15]想出來的。一百年來得獎的人里頭出了幾個天才,你們屈指數(shù)一數(shù)吧!第一,偉人的產(chǎn)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行政或?qū)W制方面費多大的勁,也代替不了那些奇跡。在一切繁殖的神秘中,這是連野心勃勃、以分析逞能的近代科學(xué)也沒法分析的。其次,孵化小雞的暖灶據(jù)說當初是埃及人發(fā)明的;倘若有了這發(fā)明而不馬上拿食料去喂那些孵出來的小雞,你對埃及人又將做何感想?法國政府可就是這么辦:它想把“會考”當作暖房一般去培養(yǎng)藝術(shù)家;趕到這機械的方法把畫家、雕塑家、鏤版家、音樂家,制造出來以后,它就不再關(guān)心,好比公子哥兒一到晚上就不在乎他拴在紐扣孔上的鮮花一樣。而真有才氣的人倒是格勒茲、華托、費利西安·大衛(wèi)、帕涅斯特、籍里柯、德康、奧貝爾、大衛(wèi)·德·昂日、歐也納·德拉克洛瓦、梅索尼埃等等,[16]他們并不把什么頭獎放在心上,只照著那個無形的太陽(它的名字叫作天生的傾向)的光,在大地上欣欣向榮地生長。

政府把西爾萬·邦斯送往羅馬,想叫他成為一個大音樂家,他卻在那兒養(yǎng)成了愛古物愛美術(shù)品的癖。凡是手和頭腦產(chǎn)生的杰作,近來的俗語統(tǒng)稱古董的,他都非常內(nèi)行。所以這音樂家一八一○年回到巴黎的時候,成了個貪得無厭的收藏家,帶回許多油畫、微型人像、象牙的和木頭的雕刻、五彩的琺瑯、瓷器等;買價跟運費,使他在留學(xué)期間把父親大部分的遺產(chǎn)花光了。在羅馬照規(guī)矩待了三年,他又漫游意大利,把母親的遺產(chǎn)也照式照樣地花完了。他要很悠閑地到威尼斯、米蘭、佛羅倫薩、博洛涅、那不勒斯各處去觀光,以藝術(shù)家那種無憂無慮的心情,像夢想者與哲學(xué)家一般在每個城里逗留一番,——至于將來的生計,他覺得只要靠自己的本領(lǐng)就行了,正如娼妓們拿姿色看作吃飯的本錢一樣。那次奇妙的游歷使邦斯快活至極;一個心靈偉大,感覺敏銳,因為生得奇丑而不能像一八○九年代的那句老話所說的,博得美人青睞的人,他所能得到的幸福,在那次旅行中可以說達到了最高峰。他覺得人生實際的東西都比不上他理想的典型;內(nèi)心的聲音跟現(xiàn)實的聲音不調(diào)和,可是他對這一點早已滿不在乎。在他心中保存得很純粹很強烈的審美感,使他作了些巧妙、細膩、嫵媚的歌曲,在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間很有點名氣。在法國,凡是靠潮流靠巴黎一時的狂熱捧起來的那種聲名,就會造成邦斯一流的人。要說對偉大的成就如此嚴厲,而對渺小的東西如此寬容的,世界上沒有一國可與法國相比。德國音樂的巨潮和羅西尼的洋洋大作不久就把邦斯淹沒了;一八二四年時,憑他最后幾支歌曲,還有人知道他是個有趣的音樂家,可是你想,到一八三一年他還剩點什么!再到一八四四年,在他默默無聞的生涯中僅有的一幕戲開場的時候,西爾萬·邦斯的價值只像洪水以前的一個小音符了;雖然他還替自己服務(wù)的戲院和幾家鄰近的戲院,以很少的報酬為戲劇配音,音樂商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有他這個人了。

可是這好好先生倒很賞識近代的名家,倘使有些優(yōu)秀作品給美滿地演奏出來,他會下淚;但他的崇拜,并不像霍夫曼小說中的克雷斯萊[17]那樣的如醉若狂;他表面上絕不流露,只在心中自得其樂,像那些抽鴉片吸麻醉品的人。唯一能使凡夫俗子與大詩人并肩的那種敬仰與了解,在巴黎極難遇到,一切思潮在那兒僅僅像旅客一般地稍做勾留,所以邦斯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了。他不曾走紅仿佛有點說不過去,可是他很天真地承認,在和聲方面他還差點,沒有把對位學(xué)研究到家;倘若再下一番新功夫,他可能在現(xiàn)代作曲家中占一席地,當然不是成為羅西尼,而是埃羅爾德一流;[18]但規(guī)模越來越大的配器法使他覺得無從下手。并且,收藏家的喜悅,也把他的不能享有盛名大大地補償了,倘若要他在收藏的古董與羅西尼的榮名之間挑一項的話,你愛信不信,他竟會挑上他心愛的珍品的。那收藏名貴版畫的,博學(xué)的希那華說過,他拿一張呂依斯達埃爾、霍貝瑪、荷爾拜因、牟利羅、格勒茲、塞巴斯蒂亞諾·代·皮永博、喬爾喬涅、拉斐爾、阿爾布萊希特·丟勒,[19]欣賞的時候,非要那張畫是只花五十法郎買來的,才更覺得津津有味。邦斯也是這個主張,他絕不買一百法郎以上的東西;而要他肯花五十法郎,那東西非值三千不可;他認為世上值到三百法郎的神品久已絕跡。機會是極難得的,但他具備三大成功的條件,那就是:像鹿一般會跑的腿,逛馬路的閑工夫,和猶太人那樣的耐性。

這套辦法,在羅馬,在巴黎,行了四十年,大有成績?;貒院竺磕甏蠹s花上兩千法郎的結(jié)果,邦斯誰也不讓看見的,藏著各種各樣的精品,目錄的編號到了驚人的一千九百零七號。一八一一至一八一六年間,他在巴黎城中到處奔跑的時候,如今值一千二的東西,他花十法郎就弄到了。其中有的是畫,在巴黎市場上每年流通的四萬五千幅中挑出來的;有的是塞夫勒窯軟坯的瓷器,從奧弗涅人手中買來的;這些人是囤貨商的爪牙,把蓬巴杜式的法國美術(shù)品用小車從各地載到巴黎來??傊?,他搜集十七十八世紀的遺物,發(fā)掘一般有才氣有性靈的法國藝術(shù)家,例如不出名的大師勒波特、拉瓦萊-普森之類;他們創(chuàng)造了路易十五式、路易十六式的風(fēng)格,給現(xiàn)代藝術(shù)家整天待在博物院圖版室中改頭換面、自命為新創(chuàng)的式樣做藍本。邦斯還有好多藏品是跟人交換來的,這是收藏家無可形容的喜悅!買古董的快樂只能放在第二位;交換古董,在手里進進出出,才是第一樂事。邦斯是最早收鼻煙壺跟微型畫像的人。[20]但他在玩古董的人中并不知名,因為他不上拍賣行,也不在有名的鋪子里露臉,這樣他也就不知道他的寶物的時值估價了。

收藏家中的巨擘迪索默拉爾,曾經(jīng)想接近這位音樂家,但迪氏沒有能進入邦斯美術(shù)館就故世了;而邦斯美術(shù)館,是唯一能和有名的索瓦熱奧的收藏媲美的。[21]他們倆頗有相像的地方:兩人都是音樂家,都沒有什么財產(chǎn),用同樣的方法收藏,愛好藝術(shù),痛恨有名的富翁與商人們抬價。對一切手工藝,一切神妙的制作,索瓦熱奧是邦斯的對頭,敵手,競爭者。跟他一樣,邦斯的心永遠不知饜足,對美術(shù)品的愛好正如情人愛一個美麗的情婦;齋戒街上的拍賣行內(nèi),作品在估價員的錘子聲中賣來賣去,他覺得簡直是罪大惡極,侮辱古董的行為。他的美術(shù)館是給自己時時刻刻享受的。生來崇拜大作品的心靈,真有大情人那樣奇妙的天賦;他們今天的快樂不會比昨日的減少一點,從來不會厭倦,而可喜的是杰作也永遠不會老。所以那天他像父親抱著孩子般拿著的東西,一定是偶然碰上的什么寶物,那種歡天喜地拿著就走的心情,你們鑒賞家自然能領(lǐng)會到!

看了這段小傳的第一道輪廓,大家一定會叫起來:“哦!別瞧他生得丑,倒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不錯,一個人染上了一種嗜好,什么煩惱,什么無名的愁悶,都再也傷害不到他的心。你們之中凡是沒法再喝到歡樂的美酒的人,不妨想法去攪上一個收藏的癮,不管收什么(連招貼都有人在收集呢?。荒菚r你即使沒有整個兒的幸福,至少能得些零星的喜悅。所謂好癖,就是快感的升華。話雖如此,你們可不必艷羨邦斯;要是你們存下這種心,那就跟其他類似的情操一樣,必然是由于誤會的緣故了。

這個人,感覺那么靈敏,一顆心老在欣賞人類美妙的制作,欣賞人與造化爭奇的奮斗,他可是犯了七大罪惡中上帝懲罰最輕的一樁,換句話說,邦斯是好吃的。[22]既沒有多少錢,再加上玩古董的癮,飲食就不能不清苦,使他那張?zhí)艟珤实淖彀褪懿涣恕O仁菃紊頋h天天在外邊吃人家的,把飲食問題給解決了。帝政時代,仰慕名流的風(fēng)氣遠過于現(xiàn)在,大概因為那時名流不多,又沒有什么政治野心。一個人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成為詩人、作家,或音樂家。邦斯當時被認為可能和尼柯洛、帕埃爾、貝爾東[23]等等抗衡的,所以收到的請?zhí)?,甚至要在日記簿上登記下來,像律師登記案子一樣。他以藝術(shù)家的身份出去周旋,拿自己作的歌譜送給飯局的主人們,在他們家彈彈鋼琴,把他服務(wù)的費多戲院的包廂票請客,替人家湊幾個音樂會,有時還在親戚家的小型舞會上即興拉提琴。

那時法蘭西最健美的男兒,正在跟聯(lián)盟國最健美的男兒一刀一槍地廝殺;[24]因此,按照莫里哀筆下的愛麗央特的偉大理論,邦斯的丑陋被稱為別具一格。[25]他替什么美麗的太太辦了一點事,人家會叫他一聲“可愛的人”,但他的安慰也不過是這句空話而已。

在這一段約莫有六年(一八一○至一八一六年)的時期內(nèi),邦斯攪上了好吃好喝的壞習(xí)慣,眼看請他吃飯的主人們那么豪爽,端出時鮮的菜,開出頂好的酒;點心,咖啡,飯后酒,無一不講究。帝政時代就有這種好客的風(fēng)氣;正當多少的國王王后云集巴黎的時候,大家都模仿他們光華顯赫的氣派。當時的人喜歡學(xué)帝王的樣,正如現(xiàn)在的人喜歡學(xué)國會的樣,成立好多有會長、副會長、秘書等等的團體,例如苧蔴研究會,葡萄改良會,蠶種研究會,農(nóng)業(yè)會,工業(yè)會,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人還在尋訪社會的爛瘡,把良醫(yī)國手組成團體呢!再說邦斯吧,受過這種訓(xùn)練的胃,必然影響到一個人的氣節(jié);對烹調(diào)的了解越深刻,志氣也就越消沉。肉欲盤踞著你整個的心,在那里發(fā)號施令,意志和榮譽都給打得粉碎;它要你不惜犧牲使它滿足??诟怪膶M,從來沒有被描寫過,因為每個人都得生存,所以連文學(xué)批評都把它放過了。但為了吃喝而斷送掉的人,你真想象不到有多少。在巴黎,以傾家蕩產(chǎn)而論,飲食等于在跟娼妓競爭;并且在另一方面看,一個人的吃是收入,嫖是支出。趕到邦斯因藝術(shù)家身份的低落,從無席不與的上賓降而為吃白食的清客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法離開精美的筵席,跑進四十銅子一餐的飯店去嘗斯巴達式的[26]牛奶蛋花羹??蓱z他一想到要獨立就得做那么大的犧牲,他就發(fā)抖,他覺得什么下賤的事都能作,只要能繼續(xù)好吃好喝,按時按節(jié)嘗到當令的珍饈美果,吃著精致的名菜大快朵頤!他仿佛覓食的鳥,含了滿嘴的食物高飛遠走,只要嘁嘁喳喳唱上一支歌就算道謝。并且那么好的酒飯都吃在人家頭上,吃完了扯個鬼臉就跑:邦斯也覺得相當?shù)靡狻8械膯紊頋h一樣,他怕待在家里,喜歡老混在別人府上;凡是應(yīng)酬場中的門面話,沒有真情的假殷勤,他都習(xí)慣了,他也學(xué)會了把客套隨口敷衍;至于看人,他只看個表面,從來不想去摸清底細。

這個勉強過得去的階段又拖了十年,可是怎樣的十年??!簡直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秋天。邦斯盡量巴結(jié)那些走熟了的家庭,以便保住飯桌上的地位。終于他走上了末路,替人當差,跑腿,幾次三番地代替用人和門房的職司。多少買賣都由這一個家庭派他到另一家庭中去探聽消息,做個并無惡意的間諜;可是他跑了那么多回腿,當了那么些有失身份的差使,人家并不感激他?!鞍钏故莻€單身漢,”人家說,“他無聊得很,能夠替我們跑跑才高興呢……要不然他怎么辦?”

不久他開始散布出老年人的那點涼意,像北風(fēng)一般把人家的感情都吹涼了,尤其他是個又窮又丑的老人,那不是老上加老嗎?這是人生到了冬季,鼻子通紅,腮幫灰白,手腳麻木的冬季!

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三年之間,邦斯難得有人請吃飯了。每個家庭都不想再找他,他要上門,就耐著性子擔(dān)待他,像忍受捐稅一樣。大家覺得沒有欠他一點情,甚至也不把他真正出過力的事放在心上。老人在那里混了一世的幾個家庭,都不是尊重藝術(shù)的,他們只崇拜成功,只重視一八三○年以后得來的果實:財富或杰出的社會地位。既然邦斯在思想上舉動上都不夠氣魄,沒有那種叫布爾喬亞敬畏的聰明或才氣,結(jié)果他當然變得一文不值,只是還不至于完全被人唾棄罷了。但他跟一切懦弱的人一樣,受了社會的白眼不敢說出來。慢慢地他學(xué)會了把情感壓在胸中,把自己的心當作一個避難所。好多淺薄的人,管這個現(xiàn)象叫作自私自利。孤獨的人與自私的人的確很相像,使一般說長道短之輩毀謗好人的話,顯得鑿鑿有據(jù),尤其在巴黎,沒有人肯用心觀察,一切都快得像潮水,曇花一現(xiàn)像內(nèi)閣!

所以,人家在背后責(zé)備邦斯自私,而邦斯也就給這個罪名壓倒了,因為你一朝加了人家罪名,結(jié)果終會把他坐實的。誣蔑給一般懦弱的人多大的打擊,可有人想到過?誰又會描寫他們的痛苦?這個一天天惡化的局面,說明了可憐的音樂家臉上的悲苦;他的生活是以可恥的犧牲換來的??墒菫榱耸群枚龅膩G人的事,反而加強你對嗜好的聯(lián)系;越需要你卑躬屈膝的嗜好,你越覺得寶貴;你會把所有的犧牲看作消極的儲蓄,仿佛有無窮的財富在內(nèi)。譬如說,給有錢的混蛋極不客氣地瞪上一眼之后,邦斯津津有味地呷著波爾多酒,嚼著焗鵪鶉,像出了一口怨氣似的,心里想:“總算還劃得來!”

在倫理學(xué)家心目中,他這種生活是情有可原的。人必須在某方面有點滿足才能活。一個毫無嗜好,完全合乎中庸之道的人,簡直是妖魔,是沒有翅膀的半吊子天使。基督舊教的神話里,天使沒有別的,只有頭腦。但在我們的濁世上,所謂完人便是那迂腐的葛蘭狄松[27],連街頭的神女對他也不成其為女性的。而邦斯,除了漫游意大利的時期,大概靠氣候幫忙而有過一兩次平凡的艷遇以外,從來沒看見女人對他笑過。好多人都遭到這一類的厄運。邦斯是天生的丑八怪,當初他父母是晚年得子,誕生既過了時令,他自有那些過了時令的瘢痕,例如死尸一般的皮色,很像在科學(xué)家保存怪胎的酒精瓶里培養(yǎng)出來的。這位藝術(shù)家,生成一顆溫柔的心,有幻想,有感覺,卻為了一副尊容不得不過那種生活,絕無希望得到女人的愛??梢娝莫毶聿⒎怯捎谧约合矚g,而是迫不得已。趕到饕餮來勾引他,他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像當年奮不顧身地崇拜藝術(shù)品和音樂一樣;好吃的罪過,不是連有道行的僧侶都難免嗎?[28]為他,珍饈美食與古董代替了女人;因為音樂是他的本行,而世界上哪有人喜歡他掙飯吃的本行的?職業(yè)有如婚姻,久而久之,大家只覺得它有弊無利。

布里雅-薩瓦蘭,在《食欲心理學(xué)》一書中有心替老饕張目,但對于人在飲食方面真正的快樂,似乎還說得不夠。消化食物,需要不少精力,那是一場內(nèi)部的戰(zhàn)斗,對那些供養(yǎng)口腹的人,其快感竟不下于愛情。一個人只覺得生命力在那兒盡量發(fā)揮,頭腦不再活動而讓位給橫膈膜那邊的第二頭腦,同時所有的機能都麻痹,使你入于完全陶醉的境界。便是巨蟒吧,它吞了一條公牛,就會癱倒在那里聽人宰割。一過四十歲,誰還敢吃飽了飯馬上工作?……因此,所有的大人物對飲食都是有節(jié)制的。大病初愈的人,精美的食物給限制得很嚴,他們往往覺得吃到一只雞翅膀就能迷迷糊糊地愣個大半天。安分老實的邦斯,一切樂趣都集中在胃的活動上,所以他老像病后的人,希望凡是珍饈美食所能給他的快感都能享受到,而至此為止他的確每天享受到??墒鞘澜缟暇蜎]有一個人有斷癮的勇氣。好多自殺的人臨死都改變了主意,因為丟不下每天晚上去玩多米諾骨牌的咖啡館。

一八三五年,邦斯的不獲美人青睞,意外地得到補償,他像俗語所說的有了一根老年的拐杖。這個一生下來就老的人,居然從友誼中獲得人生的依傍;社會既不容許他結(jié)婚,他便跟一個男人結(jié)合,——也是個老頭兒,也是個音樂家。倘使拉封丹不曾寫下那篇奇妙的寓言,我這本小傳大可題作《兩位朋友》[29]。但褻瀆名著的行為,不是一切真正的作家都應(yīng)當避免的嗎?咱們的寓言家既然把心中的秘密和夢境寫成了一篇杰作,那題目就應(yīng)該永遠歸他。因為這首詩簡直是一所神圣的產(chǎn)業(yè),一所廟堂,前面像榜額似的標著兩位朋友幾個大字,將來每一代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得恭恭敬敬進去瞻禮一番,只要有印刷術(shù)存在。

邦斯的朋友是鋼琴教授。兩人的生活,人品,都非常調(diào)和,使邦斯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因為他們直到一八三四年,方才在某個私塾的授獎典禮上認識。在違背了上帝的意旨,發(fā)源于伊甸園的茫茫人海中,[30]兩顆這樣心心相印的靈魂恐怕是從來未有的。沒有多少時候,兩位音樂家變得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彼此的信任,使他們在八天之內(nèi)就跟親兄弟一般。施??撕喼辈幌嘈攀澜缟蠒幸粋€邦斯,邦斯也不信世界上會有一個施???。這幾句已經(jīng)把兩個好人形容得夠了??墒谴蟊姷念^腦不一定喜歡簡單的綜合手法。為一般不肯輕易相信的人,必須再輕描淡寫地說明一番。

這鋼琴家,像所有的鋼琴家一樣是個德國人,像偉大的李斯特、偉大的門德爾松般的德國人,像施泰貝爾特般的德國人,像莫扎特與杜賽克般的德國人,像邁爾般的德國人,像德勒般的德國人,像塔爾貝格、德萊旭克、希勒、利奧波德·邁爾、克拉邁爾、齊默爾曼、卡爾克布雷納、赫茲、沃茲、卡爾、沃爾夫、皮克齊斯、克拉拉·維克般的德國人,[31]尤其是像所有的德國人。雖是大作曲家,施模克只能做一個演奏家,因為他天生地缺少膽氣,而天才要在音樂上有所表現(xiàn),就靠有膽氣。好多德國人的天真并不能維持到老;倘使在相當?shù)哪挲g上還有天真,那是像我們從河中引水灌田一般,特意從青春的泉源上汲取得來,使他們能夠在科學(xué)、藝術(shù)或金錢方面有所成就的;因為天真可以祛除人家的疑心。為了這個目的,法國有些刁滑的家伙,用巴黎小商人的鄙俗來代替德國人的天真??墒鞘┠?藷o意之中把童年的天真全部保存著,正如邦斯保存著帝政時代的遺跡。這高尚而地道的德國人,是演員而兼觀眾;他玩音樂給自己聽。他住在巴黎好比一只夜鶯住在森林里,孤獨無偶地唱了二十年,直到遇見邦斯,才有了個跟自己的化身一樣的伴侶。(參閱《夏娃的女兒》)[32][33]

邦斯和施??藘扇说男愿衽c感情,都有德國人那種婆婆媽媽的孩子氣:例如愛花成癖,愛一切天然景致,在園子里砌些玻璃瓶底,把眼前大塊文章的風(fēng)景,縮成了小規(guī)模來欣賞;[34]又如探求真理的脾氣,使一個日耳曼學(xué)者穿著長筒靴,走上幾百里地去尋訪一點事實,而那事實就在院子的素馨花下,蹲在井欄旁邊瞅著他笑;再如他們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找出一個形而上的意義,從而產(chǎn)生了約翰·保爾·李赫忒那種不可解的作品,霍夫曼那種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和德國印行的那些救世濟人的巨著,把芝麻綠豆的問題看作幽深玄妙,當作深淵一般地發(fā)掘,而掘到末了,一切都是德國人的捕風(fēng)捉影。

兩人都是舊教徒,他們一同去望彌撒,奉行宗教儀式,可是跟兒童一樣,根本沒有什么可以向懺悔師說的。他們深信音樂是天國的語言,思想與情感還不能代表音樂,正如語言的不能完全表達思想與情感。因此,他們之間拿音樂來代替談話,一問一答,可以無窮盡地談下去;而所謂談話,無非像情人似的,加強自己胸中的信念。施??说男牟辉谘?,和邦斯的處處留神,正好是異曲同工。邦斯是收藏家,施模克是幻想家:一個忙著搶救物質(zhì)的美,一個專心研究精神的美。邦斯瞅著一只小瓷杯想買,施??藚s在一旁擤著鼻子,想著羅西尼、貝利尼、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個主題,推敲這樂句的動機是什么一種情操,或者它的下文又該是什么一種情操。施模克的理財原則是漠不關(guān)心,邦斯是為了嗜好而揮霍,結(jié)果是殊途同歸: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兩人的荷包里都一文不剩。

要沒有這番友誼,邦斯也許早已悲傷得支持不?。坏怀辛艘活w心可以傾訴自己的心,他日子又過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施??诵闹械臅r候,淳樸的德國人便勸他,與其受那么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樣在家里吃點面包跟乳酪??蓱z邦斯不敢對施??苏f出來: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叫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滿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價要有一頓好飯嘗嘗,仿佛一個多情男子需要有個情婦給他……調(diào)戲調(diào)戲。日子一久,施模克終于了解了邦斯,因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看事情不像法國人那樣快;可是這樣他倒反更喜愛邦斯了。要交情堅固,最好兩個朋友中有一個自命為比另一個高明。施模克一發(fā)覺朋友的口腹之欲那么強,不由得在旁搓搓手,這種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責(zé)備。第二天,好心的德國人親自去買了些精致的飯菜,把他們的中飯點綴一下,并且從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給朋友換口味;因為從他們搬到一起之后,午飯總是一同在家里吃的。

巴黎人愛譏諷的脾氣是對什么都不留情的,倘以為這一對朋友能夠幸免,那真是不認識巴黎了。施模克與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財富與物質(zhì)的艱苦合在一塊兒之后,想出個經(jīng)濟辦法,在沼澤區(qū)[35]幽靜的諾曼底街上一幢幽靜的屋子內(nèi),合租了一所公寓,雖然房間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負擔(dān)的。他們常常一同出去,肩并肩地老走著同樣幾條大街,逛馬路的閑人便替他們起了一個諢名,叫作一對榛子鉗。有了這個綽號,我不必再描寫施模克的面貌了,他之于邦斯,正如知名的梵蒂岡的《尼俄柏像》之于《梅迪契的維納斯像》[36]

一對榛子鉗家中的雜務(wù),都以看門的西卜太太為中心。在這一幕使兩老的生涯急轉(zhuǎn)直下的悲劇中,西卜太太擔(dān)任極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面貌且待她登場的時候再描寫。

關(guān)于兩人的心境,還有一點需要說明。但這正是最不容易叫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許在于鐵路的勃興使金融有了空前的發(fā)展。路局不是發(fā)行股票,借大家的錢嗎?好吧,禮尚往來,讓我們向它借用一個形象來做譬喻。列車在鐵路上駛過的時候,不是有無數(shù)絕細的灰土在軌道上飛揚嗎?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見的沙粒,要是飛進了旅客的腎臟,他們就要有劇烈的痛楚,害那個叫作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們的社會正以火車一樣的速度在鋼軌上飛奔,它對于那些看不見的細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隨時隨地都在飛進那兩位朋友的身體,使他們仿佛心臟里面生了結(jié)石。他們對旁人的痛苦已經(jīng)非常敏感,往往為了愛莫能助而在暗中難受,對自己身受的刺激當然更敏感到近于病態(tài)的地步。盡管到了老年,盡管連續(xù)不斷地看到巴黎的悲劇,兩顆年輕、天真、純潔的心,始終沒有變硬。他們倆越活下去,內(nèi)心的痛苦越尖銳。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靜的思想家,生活謹嚴的真正的詩人,不幸都是如此。

一對榛子鉗

兩老同居以后,因為職業(yè)相仿,起居行動像巴黎出租馬車的牲口一樣,自有一種同甘共苦的友愛的氣息。不分冬夏,兩人都七時起身,吃過早點,分頭到各個私塾去教課,必要時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戲的日子,邦斯便上戲院去,所有空閑的時間他都在街上溜達。然后,兩人到晚上又在戲院里見面,那是邦斯把施??送扑]進去的。下面我們就得把推薦的經(jīng)過說一說。

邦斯認識施??说臅r候,剛當上樂隊指揮,那在一個無名的作曲家真是登峰造極的地位了!他并沒鉆謀,而是當時的部長包比諾送給他的人情。靠七月革命發(fā)跡的商界豪杰,[37]手頭恰好有所戲院,又恰好碰上一個老朋友,一個會叫暴發(fā)戶臉紅的朋友,便把戲院交給了他。包比諾伯爵,有一天在車中瞥見那個青年時代的老伙計,狼狽不堪地在街上走,鞋襪不全,穿著件說不出什么顏色的大褂,探著鼻子,仿佛想憑幾個小本錢找些大生意做做。那朋友叫作戈迪薩爾,跑街出身,當年對包比諾大字號的興發(fā)很出過一番力。包比諾封了伯爵,進了貴族院,當了兩任部長,可并沒翻臉不認人。不但如此,他還想讓跑街添點服裝,撈點錢。平民宮廷的政治與虛榮,[38]倒不曾使老藥材商的心變質(zhì)。色瞇瞇的戈迪薩爾,聽到有所破產(chǎn)的戲院,便想拿過來;部長給了他戲院,又介紹給他幾位老風(fēng)流做股東,都是相當有錢,能夠做女戲子們的后臺的。邦斯既是部長府上的食客,部長就把他的名字交了下去。戈迪薩爾公司開張之后,居然很發(fā)達,一八三四年上又有了個大計劃,想在大街上攪些通俗歌劇。芭蕾舞跟神幻劇的音樂,[39]需要有個過得去而還能寫點曲子的樂隊指揮。戈迪薩爾接手以前,經(jīng)理部因為虧本,久已不雇用抄譜員。邦斯便介紹施??巳9軜纷V,雖是起碼行業(yè),可非有點音樂的真本領(lǐng)不行。施??寺犃税钏钩龅闹饕?,跟喜歌劇院的樂譜主任聯(lián)絡(luò)之下,無須再照顧刻板工作。兩個朋友合作的結(jié)果非常圓滿。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施??说暮吐晫W(xué)功夫極深,總譜的配器工作由他一手包辦了去,邦斯只管寫調(diào)子。他們替兩三出走紅的戲所配的音樂,頗有些新鮮的段落,得到知音的聽眾贊賞,但他們以為這是時代的進步,從來不想追究作者姓甚名誰。因此,像戲池里的人看不見樓廳的觀眾一樣,沒有人看見邦斯和施模克有什么光榮。在巴黎,尤其從一八三○年起,要不是千方百計,以九牛二虎之力,把大批競爭的同業(yè)排擠掉,誰也休想出頭;而這是需要強壯的身體的;兩位朋友既然心里長了那塊結(jié)石,怎么還會有氣力去為功名活動呢?

邦斯平時要八點左右才上戲院,那是正戲開場的時間,而正戲的前奏曲和伴奏,都非有嚴格的指揮不可。小戲院對這些事多半很馬虎;邦斯因為從來不跟經(jīng)理部計較什么,行動更可以隨便,并且必要時還能由施模克代庖。一來二去,施??嗽跇逢犂锏牡匚环€(wěn)固了。大名鼎鼎的戈迪薩爾嘴里不說,心里很明白邦斯的副手是有本領(lǐng)的,有用處的。潮流所趨,人們不得不學(xué)大戲院的樣,在樂隊里添架鋼琴放在指揮臺旁邊,由義務(wù)的助理指揮施??肆x務(wù)彈奏。當大家把沒有野心沒有架子的老實的德國人認識清楚之后,所有的音樂師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經(jīng)理部開發(fā)一份很少的薪水,把小戲院不備而有時非用不可的樂器,統(tǒng)統(tǒng)交給他擔(dān)任,例如鋼琴、七弦豎琴、英國號角、大提琴、豎琴、西班牙響板、串鈴、豎笛等等。德國人不會運用“自由”的武器,可是天生地能演奏所有的樂器。

兩個老藝術(shù)家在戲院里人緣極好;他們對什么事情都像哲學(xué)家一樣取著灑脫的態(tài)度,閉著眼睛,不愿意看任何戲班子都免不了的弊病。譬如說,為了增加收入而把跳舞團跟劇團混在一起的時候,就有種種麻煩事兒,叫經(jīng)理、編劇和樂師們頭疼??墒侵t和的邦斯,憑他潔身自好與尊重旁人的作風(fēng),博得了大眾的敬意。再說,一清如水的生活,誠實不欺的性格,在無論哪個階層里,即使心術(shù)最壞的人也會對之肅然起敬。在巴黎,真正的道德,跟一顆大鉆石或珍奇的寶物一樣受人欣賞。沒有一個演員,一個編劇,一個舞女——不管她怎樣的無賴——敢對邦斯和施??藫v鬼或攪什么缺德的玩意兒的。邦斯有時還在后臺出現(xiàn),施??藚s只認識從戲院邊門通往樂隊的地下甬道。休息時間,德國老頭偶爾對池子里瞧一眼,向一個吹笛子的,生在斯特拉斯堡而原籍德國克爾的樂師,打聽那些月樓上的怪人物是什么來歷。施??颂煺娴念^腦,從笛師那兒受了一番社會教育之后,對于眾口喧傳的交際花,朝三暮四的姘居生活,紅角兒的揮霍,女案目的舞弊,慢慢地也覺得真有可能了。無傷大雅的放蕩,這老實人已經(jīng)認為是糜爛的大都會生活中最要不得的罪惡,他聽了笑笑,仿佛是海外奇談,無法相信的。精明的讀者,當然懂得邦斯和施模克照時髦的說法是受人剝削的;不錯,他們在金錢上是吃了虧,但在人家的尊敬和態(tài)度上占了便宜。

戈迪薩爾公司靠了某一出芭蕾舞劇的走紅而很快地賺了錢之后,經(jīng)理們送了一組銀鑄的人像給邦斯,據(jù)說是卻利尼[40]的作品,價值的驚人竟成為后臺的談話資料。原來人家花了一千五百法郎!好好先生一定要把禮物退回。戈迪薩爾費了多少口舌才硬要他收下了。

“唉!咱們要找到像他這樣的演員才好呢!”戈迪薩爾對股東們說。

兩位朋友的共同生活,表面上那么恬靜,唯一的擾亂是邦斯不惜任何犧牲的那個惡癖;他無論如何非在別人家里吃晚飯不可。每逢他穿衣服而施??饲『迷诩业臅r候,德國人總得對這個要命的習(xí)慣慨嘆一番。

“要是他吃得胖些倒還罷了!”他常常這么說。

而施模克一心希望能有個辦法,治好朋友那個可恥的惡習(xí);因為真正的朋友在精神方面的感應(yīng),和狗的嗅覺一樣靈敏;他們能體會到朋友的悲傷,猜到悲傷的原因,老在心里牽掛著。

施??穗m然丑得可怕,還有股恬靜出世的氣息給沖淡一下;可是邦斯以純粹法國人的性格,羅曼蒂克的氣質(zhì),眉宇之間就沒有那種風(fēng)采。你們想吧,他右手小指上還戴著一只鉆戒,那在帝政時代還過得去,到了今日豈不顯得可笑?德國人看到朋友滿面愁容的表情,知道他吃白食的角色越來越當不下去了。一八四四年十月,邦斯能夠去吃飯的人家已經(jīng)很有限??蓱z的樂隊指揮只能在親戚中間走動,并且,我們在下文可以看到,他把“親戚”二字的意義也應(yīng)用得太廣了。

從前在布爾東奈街上做綢緞生意的富商卡繆索,前妻是娶的邦斯的嫡堂姊妹,一個有錢的獨養(yǎng)女兒。她的父親和邦斯的父親便是供應(yīng)內(nèi)廷的刺繡商,有名的邦斯兄弟。音樂家邦斯的父母都是那鋪子的合伙老板。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之前創(chuàng)設(shè)的刺繡工場,到一八一五年上,由卡繆索太太的父親盤給了里韋先生。退休將近十年的卡繆索,一八四四年時當了國會議員,廠商公會的委員。因為卡繆索一族的人對邦斯很好,邦斯便自認為跟卡繆索后妻所生的孩子也是甥舅,其實他們之間一點親戚關(guān)系都談不上。

卡繆索的填房是卡陶家的小姐,邦斯既是卡繆索的舅子,連帶就跟卡陶家認了親戚。卡陶也是一個布爾喬亞大族,近親遠戚之多,使他們的勢力不下于卡繆索族。卡繆索后妻的兄弟卡陶公證人,太太是娶希弗維爾家的,大名鼎鼎的希弗維爾是化學(xué)業(yè)的巨頭,和昂賽末·包比諾有姻親。大家知道,[41]包比諾在藥材批發(fā)業(yè)中稱霸的時期很久,又給七月革命捧上了臺,成為擁護路易-菲力浦的中心人物。邦斯附著卡繆索與卡陶的驥尾,闖入了希弗維爾家;又從希弗維爾家一溜溜進了包比諾家:說起來,他到處是舅子的舅子。

我們知道了老音樂家的這些親戚關(guān)系,便可懂得他怎么在一八四四年上還會有人很親昵地招待他:第一位是包比諾伯爵,貴族院議員,前任農(nóng)商部部長;第二位是卡陶,退休的公證人,現(xiàn)任巴黎某區(qū)的區(qū)長兼國會議員;第三位是老卡繆索,國會議員,廠商公會的委員,未來的貴族院議員;第四位是卡繆索·德·瑪爾維勒,老卡繆索前妻所生的兒子,也就是邦斯唯一的、真正的嫡堂外甥。

小卡繆索為了跟父親和后母所生的兄弟們有所區(qū)別,在姓氏后面加上一處田產(chǎn)的名字——瑪爾維勒。一八四四年時,他是巴黎高等法院的一個庭長。

卡陶公證人的女兒,嫁給受盤卡陶事務(wù)所的后任貝蒂埃。邦斯自命為卡陶事務(wù)所的一分子,理當一并移交,去做貝蒂埃家的座上客。在那邊吃飯的權(quán)利,照邦斯說來是有老公證人為證的。

這個布爾喬亞的天地,便是邦斯所謂的親屬,也就是他千辛萬苦保留著一份刀叉的人家。

那些人家中間,卡繆索庭長照理應(yīng)當是待他最好的,而他也特別巴結(jié)這一家。不幸,庭長夫人——她的父親蒂里翁是路易十八與查理十世的傳達官——對丈夫的舅舅從來沒有表示過殷勤。邦斯白白費了不少時間去奉承她,義務(wù)教卡繆索小姐彈琴,可是他沒法把那個頭發(fā)半紅不紅的姑娘造就成一個音樂家。本書開場的時候,他正捧著一件寶物要到外甥家里去?,敔柧S勒府上莊嚴的綠幔子,淡褐色的糊壁花綢,絲絨毯子,古板的家具,屋子里一派森嚴的法官氣息,老是使邦斯心虛膽怯,仿佛走進了杜伊勒里宮。奇怪的是他在城根街包比諾公館,因為屋里擺滿了藝術(shù)品,倒覺得很自在;原來前任部長自從進了政界以后,忽然風(fēng)雅成癖,也許他在政治上悄悄攪的丑事太多了,需要收集一些美妙的藝術(shù)品調(diào)劑一下。

瑪爾維勒庭長住在漢諾威街,屋子是十年前庭長太太在父母去世之后買下來的。蒂里翁老夫婦大約有十五萬法郎的積蓄留給女兒。屋子在街上坐南朝北,外表有點陰氣;但靠院子的一邊是朝南的,院子盡頭有所相當美麗的花園。法官住著整個的二層樓,從前是路易十五時代一個極有勢力的銀行家住過的。三樓租給一位有錢的老太太。整幢屋子又幽靜又體面,剛好配合法官的身份?,敔柧S勒鄉(xiāng)下那塊良田,當初還剩下一部分沒有受主,庭長把二十年的積蓄,湊上母親的遺產(chǎn),去買了一個年收一萬二的農(nóng)場,一所別墅,那種壯麗的古跡如今在諾曼底還能看到。別墅四周還有個一百畝的大花園。這規(guī)模今日之下已經(jīng)近乎王侯氣派了。庭長為了別墅和花園每年得花上三千法郎,把莊園的凈收入減到九千。九千之外,再加他的薪俸,一年的進款統(tǒng)共是二萬左右,表面上應(yīng)當是足夠的了,尤其他的嫡母只生他一個,父親方面的遺產(chǎn)將來還有半數(shù)可得。但巴黎的開銷和因地位關(guān)系不得不撐的場面,使瑪爾維勒夫婦差不多把每年的進款花得一文不剩。到一八三四年為止,他們一向是手頭很緊的。

這筆賬可以說明二十三歲的瑪爾維勒小姐為什么還沒有嫁掉。雖然有十萬法郎陪嫁,雖然將來還有遺產(chǎn)可得的話常常很巧妙的在嘴上搬弄,依舊沒用。邦斯舅舅五年來老聽著庭長太太絮絮叨叨地抱怨,她眼看所有的后備員都結(jié)了婚,新任的推事已經(jīng)有了孩子;可是她把瑪爾維勒小姐未來的家私,在毫不動心的,年輕的包比諾子爵前面盡量炫耀,也始終沒有結(jié)果。這子爵便是藥材業(yè)大王的長子;據(jù)倫巴第街上一般眼紅的人說,當年鬧七月革命簡直是為的包比諾,至少也得說他對革命的果實和路易-菲力浦平分秋色。

走到舒瓦瑟爾街,快要拐進漢諾威街的時候,邦斯就莫名其妙地張皇起來。那種感覺使一個問心無愧的人所受的罪,像最壞的壞蛋看到了憲兵一樣。而邦斯的忐忑不安,只是為了不知道庭長太太這一回怎樣招待他。老在破壞他心房組織的那顆沙子,并沒有給磨鈍,棱角倒反越來越尖銳;庭長府上的仆役還要時時刻刻去撩撥那些刺??娝魉麄儗Π钏沟妮p視,邦斯在親屬中間地位的低落,對仆役也有了影響:他們雖不至于對他不敬,卻把他看成窮光蛋一流。

他的死冤家是瑪爾維勒太太和瑪爾維勒小姐的貼身女仆,一個干枯瘦削的老姑娘,叫作瑪?shù)氯R娜·維韋的。瑪?shù)氯R娜雖是酒糟皮色,也許正為了這個酒糟皮色和蛇一般細長的身材,立志要做邦斯太太。她拿兩萬法郎的積蓄在老鰥夫面前招搖,可是邦斯對這張酒糟臉表示無福消受。一廂情愿的女仆,存心想做主人的舅母而沒有做成,從此跟可憐的音樂家結(jié)了仇,想盡方法欺侮他。聽到老人走上樓梯,瑪?shù)氯R娜會老實不客氣地叫出來,故意要他聽見:“哦!吃白食的又來了!”逢著男當差不在,由她侍候開飯的話,她就在老人的杯中只斟一點酒,沖上很多的水,[42]使他不容易把滿滿的杯子端向嘴邊而不潑出來。她假裝忘了給老人上菜,讓庭長太太提醒她(而那種口氣簡直叫邦斯臉紅),再不然就潑些湯汁在他衣服上,總之是下人們陰損一個上級的可憐蟲的那套玩意兒,他們知道那樣做是絕不會挨罵的。

又是貼身女仆又是管家,瑪?shù)氯R娜·維韋從卡繆索夫婦結(jié)婚的時候就跟了他們。主人初期在外省過的苦日子,她是親眼所見的:卡繆索先生那時在阿朗松地方法院當推事。一八二二年,卡繆索在芒特法院的庭長任上調(diào)進京里當預(yù)審?fù)剖?,她又幫著他們在巴黎撐持門戶。她和這個家庭的關(guān)系既這樣密切,自然免不了滿肚皮的牢騷。想做庭長先生的舅母,豈非跟驕傲而野心勃勃的庭長太太開玩笑嗎?這欲望明明是憋在肚子里的怨氣逼出來的;她心中的許多小石子,有朝一日簡直能變作一場大風(fēng)雹。

“哦,太太,”瑪?shù)氯R娜進去報告,“你們的邦斯先生又來了,還是穿的那件斯賓塞!我真想問問他,用什么方法保存了二十五年的!”

卡繆索太太聽見在她臥房與大客廳之間的小客廳中有個男人的腳步聲,便望著女兒聳聳肩。

“瑪?shù)氯R娜,你老是通報得這么巧妙,叫我措手不及?!?/p>

“太太,若望出去了,只有我在家。邦斯先生打鈴,是我去開的門;像他這樣的熟客,總不成攔著他不讓進來:此刻他正在脫他的斯賓塞呢?!?/p>

“我的小貓咪,”庭長太太對女兒說,“這一下可完啦,我們只能在家吃飯的了?!比缓?,看見她心愛的小貓咪哭喪著臉,便補充一句:“你說,要不要把他一勞永逸地打發(fā)掉?”

“哦!可憐的人!那他不是少了一處吃飯的地方嗎?”卡繆索小姐回答。

小客廳里響起幾聲假咳嗽,表示:“我聽見你們說話呢。”

“好,讓他進來吧?!笨娝魈柫寺柤?,吩咐瑪?shù)氯R娜。

“舅公,想不到你來得這么早,”賽西爾·卡繆索小姐裝著撒嬌的神氣,“媽媽剛要去穿衣服呢?!?/p>

舅公眼梢里看到庭長太太肩頭的動作,不由得一陣心酸,把客套話都忘了,只意味深長地回答一句:

“你老是這么可愛,小外甥!”

然后轉(zhuǎn)身對她母親彎了彎腰,又道:

“親愛的外甥,你不會怪我早來了一步吧,你上次要的東西,我特意給捎來了……”

可憐的邦斯每次叫出“外甥”二字,庭長夫婦和庭長小姐就要覺得頭疼。這時他從上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極工的、小長方的檀香匣子。

!我早就忘了!”庭長太太冷冷地回答。

這句話的確太狠了!那豈非把這位親戚的情意看作一文不值嗎?固然他沒有什么錯,但誰叫他是個窮親戚呢?

“可是,”她又道,“你太好了,舅舅。這小玩意兒是不是要我花很多錢呢?”

這一問使舅舅心里打了個寒噤,他本想拿這件古玩來繳銷他吃了多少年的飯的。

“我想你可以賞個臉,讓我送給你吧。”他的聲音有點發(fā)抖了。

“那怎么行!咱們之間不用客氣,都是自己人,誰也不會笑話誰。你又不是那么有錢好隨便亂花的。費了時間各處去找,不是已經(jīng)很夠了嗎?……”

“親愛的外甥,這把扇子倘使要你出足價錢,你也不想要的了,”可憐蟲有點生氣地回答,“這是一件華托的精品,兩邊都是他畫的;可是,外甥,你放心,以藝術(shù)價值來說,我給的錢連百分之一還不到?!?/p>

對一個有錢的人說“你窮!”等于對格拉納達的大主教說他的布道毫無價值。[43]憑著丈夫的地位,瑪爾維勒的田莊,出入宮廷舞會的資格,庭長夫人素來自命不凡,聽到這樣的話,尤其是出諸窮音樂家之口,還是一個受她恩惠的人,當然是大不高興了。她馬上頂了一句:

“那么,賣這些玩意兒給你的人都是二百五了?”

“巴黎是沒有二百五的生意人的。”邦斯冷冷地回答。

“那一定是靠你的聰明嘍?!辟愇鳡栂虢璐宿D(zhuǎn)圜。

“告訴你,小外甥,我的聰明就是在于認得朗克萊、帕泰、華托、格勒茲;可是主要我是想討你親愛的媽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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