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念碑(上下)
- 王小鷹
- 6883字
- 2021-09-02 14:02:16
3
區長辦公會議從午后一直開到黃昏,司機小貝已經將車停在區政府辦公小樓前的林蔭道上候著了。
細雨初歇,夾道的常綠喬松針葉還時不時滴著水珠。小貝便站到門檐下,掏出了一支煙。
區委區府所在的這座大院,長松落落,卉木蒙蒙,繁枝茂葉掩映著四五幢法式小洋樓。從前曾是上海灘某大亨的私家花園,一九四九年以后收為國有。
半根煙工夫,暮色便一重一重淹沒了整座院子。小貝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該結束了,便撳滅了煙頭。可是小會議室那兩扇通往花園廊梯的玻璃門遲遲緘默著,絲毫沒有洞開的跡象。小貝看了看手表,都過六點了。他便噌噌幾步跳上臺階,趴在玻璃門上朝里張望。
隔著磨砂玻璃,其實是看不清什么的,影影綽綽只見一豆螢火上下左右無規則地晃動著——這一定是史引霄區長在發表什么高論,或者在訓斥什么人。區里的干部都曉得,史引霄區長情緒一上來就連說帶畫打手勢,夾在指間的煙頭便火星四濺了——看來這會一時還結束不了,小貝只得退回車內耐心等待。
給區長開車,哪一天能準時下班?小貝早就習以為常。只是今早去接引霄區長時,區長家那位臉盤子總是紅撲撲的小保姆壓著聲音道:“貝師傅,記著下班催我姨娘早點回家,今晚可全到齊了呢,要給她做六十生日。先別告訴她哦!”
小貝曉得家里人是想給史引霄區長一個意外驚喜,可是每周六下午的區長辦公會議是史引霄區長走馬上任后放的第一把火,定下這項雷打不動的工作制度。全區方方面面條條塊塊一星期中的工作開展情況,發生什么新問題,解決的大致思路,各部門如何協調配合,等等。這屆區政府是十年動亂后首次由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出來的新班子,又正值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班子成員在“文革”中各有各的遭遇,對當下工作各有各的看法,意見分歧頗大,爭論不休,每每將這個會開成馬拉松。
吃中飯的時候,小貝在員工食堂外看見史引霄區長,正和地區組的馬英華邊吃邊談,捏筷子的手像指揮交響樂般比畫著。史引霄有很嚴重的胃竇炎,通常食堂會做一碗爛糊面或者下碗小餛飩送到她辦公室去。小貝跟馬英華也熟,他決定坐到區長旁邊去,稍微劃點翎子[1]給她,提醒她下午的會要抓緊點。不料沒等他買好飯菜,就有辦公室錢主任陪著一位中年婦女急煎煎走到區長跟前,神色焦慮地說了些什么,史引霄區長霍地站起來,端著白搪瓷面碗和他們幾個一簇堆走出去了,小貝只得作罷。
小貝一九六〇年代部隊復員到區里工作,就替史引霄開車了,那時史引霄的職務是區委副書記。“文革”風云突變,區領導層中唯一的女性史引霄卻成了這個區的頭號走資派。一是因為史引霄副書記分管公檢法和組織紀律部門,得罪人多,結下的冤家也多。區里有幾個條塊的造反派頭目都曾吃過官司或受過處分。其二,史引霄副書記雖為女流之輩,性格卻比一般男子漢都峭直剛硬,在批判大會上從不低頭認罪,每每據理力爭,被視為頑固不化,態度惡劣的走資派的典型。
那期間小貝的處境十分尷尬,他曉得群眾的眼睛都盯著自己,造反派頭目更是鉚住他不放,你給頭號走資派開了這么多年車,你就一點都沒發現她瘋狂推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種種罪行?要不就是你已經被她收買了,死心塌地跟她走資本主義的道路?小貝白天到機關上班,參加各種各樣的政治學習和批斗會。那一段革命群眾熱情高漲,機關里里外外貼滿火藥味十足的大字報,隨處可見打著血淋淋紅叉叉的“史引霄”三個字。小貝渾身的熱血時而會被鼓噪得沸騰起來,蠢蠢欲動。身為復員軍人,共產黨員,應該響應黨中央“五一六”通知的號召,挺身而出造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反呀!可下班回家,老娘就追著他的后腦勺敲木魚:“做人不可像根草,隨風倒轉。史書記待你不薄,千萬不要瞞心昧己,做下忘恩負義的事體哦!”這么一句便將小貝沸騰的熱血冷卻下來。老娘說得不錯,史書記對他們一家有恩,小貝老爹突發小中風,史書記二話不說,就讓小貝開小車送老爹進醫院;小貝討娘子,家里房子小,新婚夫妻只能睡閣樓,史書記曉得了,當即叫他打申請報告,不久就批給他一套二室戶。關鍵在于,小貝心里對史書記只有敬佩,尊重和感激之情,絲毫也沒有發現她如何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呀!
小貝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得睡不好,吃不香,精神幾近崩潰。小貝的妻子夏妮見他苦熬的樣子,實在心疼,勸道:“你一個人把頭皮搔爛了也不解決問題,不如去找英華姐說說,她畢竟是史書記專案組的組長,摸摸底細也好拿定主意呀!”
小貝橫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念道:“莫看芙蓉白面,盡是帶玉的骷髏……”夏妮忙用食指摁唇“噓”了聲:“輕點,讓人聽見,給你戴頂宣傳封建糟粕的大帽子!”小貝將音量調低了一半,仍將下半句念完:“誰道美艷紅妝,亦系殺人的利刃!”
這幾句詞是他小時候跟著奶奶爺爺聽評書《濟公傳》學來的,他覺得用來比喻馬英華很恰當。區里面誰不曉得馬英華是史引霄副書記慧眼識珠,一手提拔起來的。那些年史引霄到本區一家大集體色染廠做調研,恰恰逢廠里開勞模表彰大會,馬英華二十剛出頭,卻已是老勞模了,上臺發言,落落大方,聲音清脆昂揚極具鼓動性,更兼情真意切,深得史引霄副書記的贊賞。當時機關正需要充實德才兼備的青年才俊,不久,史引霄就將馬英華調進區委機關,破格提拔她為團區委的書記。為此機關里私議紛紛,有人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但喧囂了一陣也就過去了。誰也沒想到,“文革”風暴一起,開始還是鐵桿保皇派的馬英華突然反戈一擊,貼出丈余長的大字報,揭發史引霄鎮壓紅衛兵小將,破壞文化大革命的滔天罪行。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史引霄立馬被憤怒的造反派們拉下馬,變成了十惡不赦的頭號走資派。小貝骨子里鄙視馬英華的寡恩薄義,在機關,每每看到她英姿颯爽的身影便繞道避開。
夏妮搡了他一把,噘了嘴道:“我曉得的,你這樣不待見英華姐,還是記恨她當初回頭你的緣故吧?”
小貝抬臂將夏妮攬入懷中,道:“謝天謝地,她若不回頭我,我哪里討得到你這樣溫柔賢惠的老婆呀!”
夏妮掙脫開來,啐道:“從哪里抹了一嘴的蜜糖!”停停,又道,“不管怎樣,英華姐總是咱倆的大媒人吧?”
原來當初小貝跟馬英華前后腳進了區政府機關工作。小貝給史引霄開車,馬英華又經常跟史引霄下基層,兩人漸漸就熟悉起來。馬英華青春亮麗,許多人都說她長得很像電影《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性格又熱情開朗,自然讓小貝十分傾心。小貝也曉得機關里許多人在追求馬英華,生怕晚了就沒有機會了,便硬著頭皮向史書記剖露心思,拜托史書記替他去向馬英華探探口風。
數日后的午餐時間,馬英華買了飯菜,端著,大大方方坐到小貝旁邊,開門見山道:“貝海明同志,史書記轉達了你的意思……”小貝渾身血轟地沖上腦門,將臉埋在湯盆里,拼命豎直了耳朵。周圍還有其他用餐的人,馬英華的嗓音低微而輕柔:“謝謝你哦!其實我對你印象也很好,你為人厚道,工作踏實。只是,只是我已經有對象了呀……”小貝熱騰騰的血剎那間速凍了似的,手腳冰涼。他都不曉得自己怎么把飯菜倒進肚子里去的,赤紅著面孔道了句:“對不起,對不起……”便逃似的離開了食堂。
小貝悵悵然走到辦公樓背后的小樹林里,點上一支煙,狠命地吸了幾口,借此驅散侵蝕全身的沮喪與消沉。忽聽得身后樹叢中揚起一串貫珠叩玉般的笑聲,令他毛骨悚然猛回頭,竟撞著馬英華明媚燦爛的笑臉,愈發自慚形穢,吭吭地發不出聲。
馬英華稍有些喘,略帶嗔怪的口吻:“你跑這么快做啥呀?人家還有要緊事跟你說呢!”小貝疑惑地瞟了她一眼,心里頭黑夜劃過流星般閃了一下,馬英華抬腕看了下表,道:“長話短說,我在廠里有個要好的小姐妹,叫夏妮,我覺得她的性格很合適你,我想介紹你們倆認識一下,貝海明同志,你愿意嗎?”馬英華幫人做媒也像談工作一樣干脆利落,決斷認真,讓小貝很難拒絕,僵硬地點了點頭。馬英華漾開了笑紋,道:“太好了,貝海明同志,我們還是好同事,好朋友,對嗎?”便伸出手與小貝道別,小貝稍稍握了下她濕潤的手指,慌忙松開。
后來小貝跟夏妮戀愛,結婚,生子,日子過得太太平平,內心的情感缺憾漸漸被歲月撫平。如今更是暗自慶幸,俗話說,邪花不宜入宅,馬英華這樣的女人,哪里能討回家做老婆喲!
小貝經不住夏妮在耳畔嘀嘀咕咕軟語磨嘰了半夜,只好應承她去找馬英華談談。次日,他也真去了區革委會那幢樓,卻見底樓會議室的長條桌上堆滿了大字報,還有三四個人正奮筆疾書,目光所及都是網在紅叉叉里的“史引霄”三個字。有熟悉他的招呼道:“小貝,下星期在中山公園召開全區革命群眾批判頭號走資派大會,你是來提供炮彈的吧?”小貝遲疑道:“我,我來找馬英華……”那人下巴揚了揚:“革委會班子在樓上開會商量對策,一定要攻下史引霄這座頑固的堡壘!”小貝慌慌張張地退了出來,心想:回家跟夏妮有托詞了,人家馬大組長工作太忙,不便去打擾她!
不料,馬英華當天晚上竟親自上門找他來了。
馬英華摁響門鈴的時候,他們一家才吃好晚飯。夏妮在廚房洗碗,小貝去開門。一見是馬英華,愕然呆住了。從前在廠里,馬英華是跟夏妮交好。可近幾年,大家各自忙碌,來往漸疏。小貝記得,他和夏妮搬進這套公房,馬英華就從來沒有登過門。
馬英華被他瞪得渾身不自在,強作輕松道:“貝海明同志,你堵著門,是不想讓我進門啊?有這么款待客人的嗎?”
夏妮聽得動靜從廚房奔出來,濕漉漉的雙手拉住馬英華的胳膊,又是端椅子,又是倒茶水,巴結道:“英華姐,你真是神仙了,怎么就曉得小貝想找你呀?”
馬英華斜了小貝一眼道:“我們原本就是一條戰壕的戰友嘛。”轉而問道,“兒子呢?也不抱出來讓干娘親親。”從前倆人無話不談,曾相約,以后有了孩子,互認對方為干娘,夏妮曉得馬英華婚姻不幸福,結婚沒幾年就離婚了,心里倒像欠著她,忙道:“廠里托兒所這一段不開門,我媽嫌我帶不好,抱去了。隔日我去抱回來,一定讓他來認干娘。”扭頭給小貝使眼色,“哎,你不是老叨叨要我找英華姐嗎?英華姐,你們談哦,我去給你削蘋果。”
小貝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搔頭撓耳,憋得臉血紅。馬英華仍是一貫的爽利,單刀直入道:“貝海明同志,聽說你上午來找過我,我就知道你不會執迷不悟下去的。革命不分先后,希望你能以實際行動投身這場毛主席親自發動的革命風暴中去。”
小貝一橫心,道:“馬英華同志,我不是不想參加運動,我只是想不通。史引霄書記身上還帶著日本鬼子留下的傷痕,新中國是他們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他們有什么理由非要去走資本主義道路呢?”
馬英華停頓些許,收斂了笑容,道:“貝海明同志,這樣看來你根本沒有認真學習黨中央毛主席關于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重要文件嘛!五一六通知中明確指出:黨內存在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
小貝聳了下肩胛道:“我只是一個為領導開車的司機,干好本分工作是我應該做的。”
馬英華十分懇切地道:“貝海明同志,運動剛開始時我跟你是一樣想的,認真完成領導布置的工作就是我們的本分。那時北京紅衛兵小將闖到上海來,史引霄叫我背個軍用書包,裝成學生模樣混到學校里去探聽他們的行動計劃,天天向她匯報。我也是這么做了。可是后來我學習了一系列文件,毛主席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的信中,堅決支持紅衛兵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毛主席在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中還說,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志,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要將無產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我這才醒悟過來,我差點就要淪為史引霄鎮壓紅衛兵小將的打手!”
小貝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馬英華面色驟然凝重起來,道:“貝海明同志,有一樁事情我想你是不會忘記的吧?紅衛兵小將來造反的那幾日,史引霄曾讓你把她家的兩只箱子運到區公安局的防空洞去了。”
小貝道:“準確講,是公安局徐局長派了兩個民警來搬的,史書記的丈夫是藝術家,那兩箱子都是珍貴的藝術資料,徐局長說,若是被紅衛兵小將撕毀了,那就損失大了!”
馬英華冷笑道:“什么藝術資料,我看過了,都是些畫著裸體女人的淫穢畫冊,甚至,”她猛地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箱子里還藏著一把日本軍刀!這不是企圖復辟的鐵證嗎?”
小貝有點不以為然,道:“這把軍刀的故事我聽史書記講起過。鬼子投降后,她的一位老戰友被派往臺灣工作,臨走前將這把繳獲的軍刀留給她作紀念。后來,那個老戰友在臺灣被國民黨殺害了……”
“貝海明同志,我看你的立場真的很有問題呢!”馬英華打斷了他,犀利的目光周遭轉了一圈,“你呀,是被史引霄的糖衣炮彈蒙蔽了眼睛!”
小貝曉得她是暗指他們的這套住房為史引霄所批,背脊骨立馬滲出一汪冷汗。
夏妮應時端著盛滿蘋果片的盤子從廚房出來,殷勤讓客,笑道:“英華姐,我們小貝人厚道,只曉得忠心耿耿做事情,腦子里缺了一根弦,你要多開導開導他哦。”
馬英華因道:“我當然了解貝海明同志,否則今天就不是我一個人上門了,對吧?”黑洞洞的目珠在他們夫妻倆面孔上碾壓了一遍,不再提及運動之事,只與夏妮家常了一番,便告辭了。
馬英華前腳出門,后腳夏妮就把小貝前后上下數落了一遍,雖說是受恩不可忘,可眼下時勢你一個人擋得住嗎?老古話說,蜂刺入懷,解衣去趕。災難臨頭,顧不得恩人仇人了,你得為我跟兒子想想啊!
小貝因被馬英華“糖衣炮彈”四個字點中要穴,便苦思冥想了大半夜,終于搜出兩條史引霄的“罪狀”:第一,史引霄不折不扣繼承了她大地主大官僚家庭的反動衣缽,態度粗暴,經常訓斥手下干部。第二,史引霄有嚴重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上下班小車進小車出,連去機關的路都認不清。寫這第二條罪狀時,小貝舉筆十分猶豫。那年夏妮生孩子,史引霄執意準假要小貝去醫院陪護,自己搭乘公交去機關,結果乘了反方向的車,到了終點站再轉回來,遲到了一個多小時,這件事曾在機關里傳為笑談。小貝思緒良久,還是落了筆。因為只揭發一條罪狀恐怕過不了關的,他想這也是生活小事,比起人家大字報中動輒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罪行實可忽略不計了。
小貝熬個通宵將大字報抄出來,第二天一早去交給了馬英華。
幾天后,全區各條塊造反派組織聯合召開針對史引霄的批斗大會,史引霄毫無悔改之意,對造反派加給她的罪行一一反駁,批斗會倒成了辯論會。臺下群眾也有被史引霄說服的,也互相爭論起來。會議主持者眼見得控制不了會場秩序,只好求助于專案組組長馬英華。馬英華略盤算,決定讓貝海明上臺揭發史引霄。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小貝知道躲避不過,硬著頭皮上臺,眼睛不敢看史引霄,只對著那張大字報的底稿照本宣讀。誰也沒料到史引霄聽了小貝的揭發,對著話筒大聲道:“貝海明同志提的這兩條意見我接受,在這里我向被我粗暴態度傷害過的同志道歉,也歡迎革命群眾炮轟我工作中或者生活上的缺點錯誤……”頑固的走資派終于承認錯誤了,造反派領頭呼起了口號,口號聲波浪滔滔此起彼伏,迅速淹沒了史引霄微弱的聲音。
這時有兩個手提木棍的造反派跳上臺,呼了幾句口號,其中一個搶過話筒喊:“我們要向走資派討還血債!史引霄,是你執行的反動路線害我在監獄里度過了漫長的八年歲月,今天,你要向我們賠罪!”另一個一手摁住了史引霄的頭頸,一手用木棍戳史引霄的腿骨,逼她下跪。史引霄站立不住,一只腿跪倒在地,她拼盡全力昂起頭,一字一字吐出來:“我記得你們,你們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法院判了你們的刑。是你們應該向人民賠罪……”話語未完,拿話筒的拎起一腳,史引霄便從臺上滾落下來,合撲在地。
小貝口喊著“要文斗,不要武斗”,沖上去扶起史引霄,只見史引霄半張臉被血污遮住,她無力地掀了下眼簾,正巧與小貝對視了一下,小貝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批斗會亂哄哄地結束了,造反派往史引霄脖子上掛上一塊水泥預制板,板上用紅墨水張牙舞爪寫著:“打倒走資派史引霄”。他們將史引霄押上一輛大卡車準備游街,指定貝海明開車,因為他認識史引霄的家。造反派的計劃是車到史引霄家門外,就地再開一場批斗會,要將走資派徹底搞臭搞爛。小貝望了眼站在車廂前的史引霄,一陣悲涼襲上心頭——史引霄的雙臂被左右兩個戴紅臂章的漢子控制著動彈不得,她仍傲岸地仰起血污的面孔,懸掛水泥預制板的細鉛絲將她的頸子勒破了,鮮血順著灰白的兩用衫淌下來,與預制板上的紅墨水交錯混雜在一起了,這讓小貝想起了被釘上十字架受難的耶穌。小貝鉆進駕駛室,狠狠地踩下了油門。如果要路經史引霄的家,前方十字路口應該向左大轉彎,小貝卻向右小轉彎一徑開下去了。
時日遷流,染蒼染黃,局勢白云蒼狗變幻莫測。逐步有被打倒的老干部被“解放”出來,重新參加工作。據說也有人為史引霄辯白,但她還是被當時區革委會領導判定為“死不悔改的走資派”,永遠不得翻身。
這世上從來就沒“永遠”的事情。待到“四人幫”被粉碎,“文革”運動結束,史引霄終于恢復了自由,從崇明五七干校的“牛棚”中回到了家中,先在區政府地區組里工作了幾個月,不久便官復原職。兩年后,在新一屆區人民代表大會上,史引霄高票當選為區長。
人代會才結束,區政府辦公室錢主任就通知小貝,你繼續為史區長開車,是她親自點你的名哦。小貝當即怔住了。只因寫了那張大字報,小貝總覺得對不住史引霄,史引霄回到機關后,小貝始終不好意思跟她照面,千方百計躲著她。他萬萬沒料到史引霄會點名讓他當司機,一時間是百感交集。
后來史引霄跟他說,小貝,你寫的大字報沒有無中生有捏造事實,雖然上綱上線有點離譜,不過事實總歸是事實嘛!
[1] 劃點翎子:上海方言,給些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