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

《楚辭》是繼《詩經》之后對我國文學產生深遠影響的又一部詩歌總集。詩集由西漢劉向收錄戰國時期楚人屈原、宋玉及漢代一些作家的作品編輯而成。詩人屈原的詩歌辭賦從文學形式到語言風格都具有深厚的楚地色彩，故稱“楚辭”。《楚辭》句式參差不齊，富于變化，句末多用“兮”“些”等語氣詞，文采絢麗，感情奔放。

卜居[1]_楚辭

屈原既放[2]，三年不得復見[3]。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4]。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5]：“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6]，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7]？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8]？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9]？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10]？將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11]？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12]？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13]？將氾氾若水中之鳧乎[14]？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15]？寧與騏驥亢軛乎[16]？將隨駑馬之跡乎[17]？寧與黃鵠比翼乎[18]？將與雞鶩爭食乎[19]？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20]：蟬翼為重，千鈞為輕[21]；黃鐘毀棄[22]，瓦釜雷鳴[23]；讒人高張[24]，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25]：“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26]，神有所不見。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對楚王問[27]_楚辭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28]？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29]？”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于郢中者[30]，其始曰《下里》、《巴人》[31]，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32]；其為《陽阿》、《薤露》[33]，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34]，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35]，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36]，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37]。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38]，負蒼天[39]，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40]；夫蕃籬之[41]，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昆侖之墟[42]，暴鬐于碣石[43]，暮宿于孟諸[44]；夫尺澤之鯢[45]，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46]，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

[1] 本文選自《楚辭》。舊題屈原所作，實際上是后人哀悼屈原的作品。屈原對楚國竭盡忠誠，結果卻遭到讒毀而被流放，于是前去問卜。文中反映了他對黑白顛倒、清濁混淆的現實的震驚和憤慨，表現了他廉潔正直的品行和不與黑暗現實妥協的斗爭精神。卜，占卜。居，處。這里指處世做人之道。

[2] 屈原：名平，字原，戰國時楚國人。楚懷王時曾任左徒、三閭大夫，后被流放，在汨羅江投水而死。放：流放。

[3] 復見：指再見到楚懷王。

[4] 蔽障：遮蔽阻隔。指屈原遭讒言被楚懷王疏遠隔絕。

[5] 太卜：掌管卜筮的官。鄭詹尹：人名。

[6] 端策：把策擺正。策，古代占卜用的蓍（shī詩）草。拂龜：拂去龜甲上的灰塵。龜，古代占卜用的龜甲。

[7] 寧：表選擇，寧可。悃（kǔn捆）悃款款：誠實忠信的樣子。

[8] 將：還是。送往勞來：隨處周旋，巧于應酬。

[9] 游大人：奔走于達官貴人間。

[10] 高舉：遠走高飛，這里指隱居。保真：保全真實的本性。

[11] 哫訾（zú zǐ足紫）：阿諛奉承的樣子。栗斯：小心獻媚的樣子。栗，恭謹，恭敬。斯，語助詞。喔咿嚅唲（rú ér如兒）：強顏歡笑的樣子。婦人：指楚懷王的寵姬鄭袖。

[12] 突梯：圓滑的樣子。滑（ɡǔ古）稽：一種能轉注吐酒、終日不竭的酒器，后借以指應付無窮、善于迎合別人。如脂如韋：謂像油脂一樣光滑，像熟牛皮一樣柔軟，善于應付環境。絜（xié鞋）楹：度量屋柱，順圓而轉，形容處世的圓滑隨俗。絜，用繩子測量圓的東西。

[13] 昂昂：昂首挺胸、氣宇不凡的樣子。

[14] 氾氾：漂浮不定的樣子。鳧（fú浮）：水鳥，即野鴨。

[15] 偷：茍且。

[16] 騏驥：兩種良馬的名字。亢軛：并駕而行。亢，通“伉”，并列。軛，車轅前面用來駕馬的曲木。

[17] 駑（nú奴）馬：劣馬。

[18] 黃鵠（hú胡）：天鵝。

[19] 鶩（wù務）：鴨。

[20] 溷（hùn混）濁：混亂污濁。

[21] 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為一鈞。

[22] 黃鐘：這里指樂器，鐘名，形體大，聲音宏亮。

[23] 瓦釜：陶土制的鍋。這里指陶制擊打樂器。

[24] 高張：指氣焰囂張，趾高氣揚。

[25] 謝：道歉。

[26] 數：術數，這里指占卜。逮：及，到。

[27] 本文選自《楚辭》，作者宋玉，文章以“對問”的形式表現了宋玉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和憤慨。楚王，指楚襄王，即楚頃襄王，名橫，戰國末期楚國國君，公元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

[28] 遺行：有失檢點的行為。遺，遺失。與：通“歟”，語助詞。

[29] 不譽：不稱贊，非議。

[30] 郢（yǐnɡ影）：楚國國都，在今湖北江陵。

[31] 《下里》、《巴人》：都是楚國民間流傳的通俗樂曲。

[32] 國：國都。屬（zhǔ主）：聚集，會集。和（hè賀）：跟著唱。

[33] 《陽阿》、《薤（xiè謝）露》：都是楚國比較高雅的樂曲。

[34] 《陽春》、《白雪》：都是楚國高雅的樂曲。

[35] “引商”二句：指講究聲律、有很高成就的音樂演奏。古代有五聲，即宮、商、角、徵、羽，后來又增加了變宮、變徵，成為七聲，這里用音級的復雜變化來形容音樂技巧的高超。引，延長。刻，修飾。流，流暢。

[36] 彌：更，越。

[37] 鯤（kūn昆）：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大魚。

[38] 絕：超越。

[39] 負蒼天：背靠青天。蒼，青色。

[40] 杳：高遠。冥：深。

[41] 藩籬：籬笆。（yàn燕）：一種小鳥。

[42] 昆侖：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山，其上為神仙所居，位于大地的西境。墟（xū虛）：大丘。

[43] 暴（pù鋪）：通“曝”，暴露在陽光之下。鬐（qí其）：魚脊。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44] 孟諸：古代大澤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北。

[45] 鯢（ní尼）：小魚。

[46] 瑰意琦行：卓越不凡的思想和行為。瑰、琦，奇異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