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識分子與社會
- (美)托馬斯·索維爾
- 9265字
- 2021-08-23 15:20:29
“收入分配”
收入的多樣性,一方面能夠根據經驗來看待,另一方面,或者也能用道德判斷來看待它。大多數的當代知識分子往往兩者兼顧。但是,為了評估他們所得出結論的有效性,最好還是去分別評估經驗問題和道德問題,而不是抱著理性融會貫通的預期來嘗試在這兩者之間來回穿梭、尋找答案。
經驗證據
假定能夠從人口普查局、國家稅務局和很多研究機構及其項目中,獲得大量關于收入的統計數據,那么人們就能夠做出如此想象:關于收入差異的基本事實,能夠為有見識的知識分子所完全知曉,盡管他們可能會就這些具體的差異有何可取之處而持有不同觀點。然而事實上,大多數的基本事實都還仍然處于爭議之中。并且,那些被斷言為事實的、不同數據之間的差異,看來在最低程度上也與收入的差異一樣大。在看待當前現實時持有不同構想的人,面對收入差距的幅度,以及面對收入差距久而久之所形成的趨勢時,也都持有極為不同的看法,即使不去考慮不同的人可能會如何設想理想未來的因素。
或許對收入的誤解最多的是來自于把令人困惑的統計學的分類與肉眼凡胎的人廣泛聯系在一起。媒體和學術界做出許多聲明,聲稱富人們正在獲得更多收入。不僅如此,它們還聲稱:富人們在總體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也在不斷增長,而在收入金字塔頂層的人和底層的人之間的鴻溝也在不斷擴大。但是,這些陳述幾乎一成不變地建立于混淆之上,即把統計范疇中隨著時間而發生的變化,錯當成了現實中的人們隨著時間而發生的變化。
例如,《紐約時報》的一篇社論宣稱“美國的貧富差距增大了”。相似的結論也出現在《新聞周刊》(Newsweek)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該文指出,這個時代是“富人和窮人之間的鴻溝在不斷擴大的時代,超級富人和一般富人之間的差距也在不斷加大”。這一主題在其他一些著名媒體如《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和無數電視節目中也經常出現。據《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尤金·羅賓遜所說,“富人能夠比窮人得到更多獲得財富的機會”?!堵迳即墪r報》(Los Angeles Times)的一位作者同樣宣稱:“在富人和窮人之間的鴻溝正在擴大?!卑驳卖敗ず?私淌谠谄渲鳌敦泿拧罚?span id="mvftejg" class="italic">Money)中說:“盡管所有人都在分享收入的增長,但最富有的5%的人比最貧窮的5%的人,在收入增長方面高出了24倍。如果按他們各自在收入總量中的比例來衡量,那么不僅是最底層的5%的人口,甚至是8%,其收入比例都在迅速下降。”
盡管這些討論在提法上都使用了“人”這一措辭,但實際上被引用的經驗證據是關于一段時間以來發生在統計范疇中的東西 ——其結果與一段時間以來發生在真實的人身上的情形正好相反,因為大多數人會隨著時間由一個范疇轉入另一個范疇。就統計范疇而言,那些前20%的富有階層的收入及其在收入總量中的比例,多年來確實都增長了,擴大了最富有的20%的人口與最貧窮的20%的人口之間在收入上的差距。但是事實情況并非如此。美國財政部多年來跟蹤具體個人交給國家稅務局的所得稅申報表,根據由其所提供的統計數據可以看出,在“人”的概念之下,那些在1996年的收入處于底部20% 的具體納稅者,到2005年時其收入增長了91%;與此同時,那些在1996年其收入處于頂尖20%的具體納稅者,到2005年其收入僅僅增長了10%;并且,那些處于最富有的5%和最貧窮的1%的人,實際上他們的收入卻下降了。
盡管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統計數據看起來似乎不可能同時為真,但讓它們能夠互相協調兼容的卻是這一原因:現實中的人,總會隨著時間發展而從一個統計范疇轉入另一個統計范疇。當那些納稅者開始處在最低收入階層時,他們的收入在十年里幾乎翻倍,這使得他們中的許多人經濟地位上升,并且脫離了最貧窮的20%的人口范疇。另一方面,那些收入位居前1%的人,當其收入減少四分之一時,他們很可能就此掉出最富有的1%的階層。國家稅務局能夠通過納稅申報單來追蹤具體個人,因為報稅單上有能夠確定個人身份的社會保險號碼。而與國家稅務局的統計數據不同,來自人口普查局和許多其他來源的數據,只是記錄了統計學上一段時間內所發生的改變,而不是同樣范疇內相同時間里同一個體的改變。
描述“窮人”和“富人”在收入差距上不斷擴大的數據大量存在,其中所用的“窮人”和“富人”只是用來描述收入方面的不同,而不是如同日常語言中那樣被用來描述財富上的不同,就像“窮”和“富”兩個詞所意味的那樣。正是源自于從收入角度來定義“窮人”和“富人”的表述方式,導致許多媒體也聲稱“超級富人”和“一般富人”之間存在著逐漸擴大的收入差距,例如《紐約時報》的頭條新聞宣稱:“頂級富人甚至把普通富人都甩開了一大截”,這則新聞中把“最高收入的0.1%,即全體人口中收入最高的1‰”稱作“超級富翁”,并指這些人“甚至把年收入幾十萬美金的人都甩開很遠”。這些表述方式使人再次感到困惑:當人們隨著時間的發展從一個統計范疇轉入另一個統計范疇時,什么才是統計范疇的歷時性變化,什么又是真實的人的歷時性變化?
盡管從統計范疇的角度來看,納稅者中這一統計范疇(全體人口中收入最高的那1‰)內的人們的收入增長了,但從現實來看,原本屬于這一范疇中的活生生的具體的個人,實際上無論在其絕對收入還是相對收入上,從1996年到2005年間其降幅都高達50%,那么原本屬于這一范疇中的具體個人也就變成了其他范疇中的具體個人。一個人的收入減少一半后,掉出原來所屬的那一統計范疇,即收入最高的1‰,這一點都不奇怪。在任何時點上,在整個統計范疇的收入上發生了什么變化,與此范疇內的真實的人在收入上發生了什么變化,并不是同一回事。但是知識階層中的許多人,看來只準備去采用那些符合他們構想的數據。
在知識階層和媒體的這些統計數據和他們杞人憂天的隱喻背后,其實是一個極為平常的事實:大部分人從底層開始他們的事業,最初拿著最微薄的工資;隨著時間的增長,他們獲得了更多的技巧和經驗,不斷提高的生產力使他們獲得了更高的工資,并成功進入了更高的收入階層。撰寫勵志著作的作家霍雷肖·阿爾杰,其所講的故事并不罕見,從窮小子成為大富翁,這只是美國和其他國家成千上萬人的常見模式。1975年處在收入最底層20%的美國職場人士中,有超過四分之三在1991年已經躋身于前40%的高收入者行列。在1991年,原本處于底層五分之一的人口,其中僅有5%的人依舊原地踏步,而這一范疇中的人口竟有29%上升到了頂層的五分之一的范疇中。但是,知識階層的辭令技巧,卻將這個不斷變動的人群處理成一個靜止不變的統計范疇,即一個被稱作“窮人”的持久階層。
在那個被定義為“窮人”的統計范疇中的大多數美國人,并不是一個持續不變的階層中的固定成員。同樣,在英國、加拿大、新西蘭和希臘所做的許多研究中,也表現出了在統計范疇內具體的人暫時性地屬于該范疇的特征——那些在某個具體時間處于低收入檔次上的人,只是暫時性地如此。領著最低薪水的美國人中,有超過一半正處于16歲到24歲之間;人們當然不可能一直處于16到24歲,盡管這樣一個年齡范疇可以是一直不變的。這些固定不變的范疇,為許多學者提供了符合其先入之見的數據。
只有通過聚焦于收入檔次,而不是聚焦于在收入檔次之間變動的真實的人,知識階層才可能創造出一個必須要去找到“解決方案”的“問題”。他們制造出一個關于“各種不同階級”的強大構想,其“不同階級”中存在著收入上的“差異”和“不平等”,這些階級是由“社會”中所形成的各種“障礙”引起的。但是成千上萬的人隨著時間逐漸脫離最底層的5%,這導致許多(如果不是大多數)學者所假設的“障礙”成為空談。
知識階層遠遠不是運用他們的知識技能,去清晰區分統計范疇和真實的人之間的區別,反倒是運用他們的辭令技巧,使統計范疇上一段時間內不斷變化的數字關系,與現實中的人們在各種范疇之間隨著時間不斷轉移的關系相混淆,因而造就了“窮人”和“富人”這樣相對固定的階層。盡管知識階層如此混淆統計范疇與真實的人之間的關系,但對于個人收入的跟蹤數據,卻講述了這個與統計范疇所得數據截然相反的情形,即人們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地從一個范疇轉移到另一個范疇。
統計范疇和真實的人之間的令人困惑的關系,會與收入和財富之間的困惑糾纏在一起。被稱作“富人”或者“超級富翁”的那些人,是被媒體僅僅從收入的角度來加以區分的,而不是從那些人擁有的財富數量的角度來講的,盡管通常而言成為“富人”就會意味著擁有更多的財富。根據美國財政部的說法,“1996年擁有最高收入的人當中,即那些頂尖1%當中的前1%的人,到了2005年時僅僅只剩25%還保留在這個檔次”。假如這些人實際上就是真正的超級富翁,即他們真正擁有巨大數量的財富的話,那么就很難去解釋:為什么這些人當中的四分之三,在僅僅十年之后便掉出了這一階層?
一個相關的但又稍微有點不同的情況是:統計范疇和真實的人之間的令人困惑的辯證關系,致使媒體和學術界做出大量類似的宣稱:過去幾年美國人的收入陷入了停滯,或者宣稱美國人的收入在過去幾年僅僅以緩慢的速度增長。比如,從1967年到2005年,經過通貨膨脹調整的貨幣收入,即實際家庭收入的中間值,僅僅增長了31%。并且在這個時間跨度內的任意一個時間段,實際家庭收入方面的增長更少,因此這些時間段被學者們界定為收入和生活水平的“停滯”時期。但與此同時,從1967年到2005年的人均實際收入卻增長了122%。比翻了一番還要多的收入增長,竟然被稱作“停滯”,這便是辭令技巧的眾多功績中的一個。
家庭收入與個人收入二者的增長率趨勢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原因非常簡單:家庭中的戶均人口數量,在這些年里一直在減少。例如在1966年,美國人口普查局報告宣稱,家庭的增長速度超過了人口的增長速度,并且得出以下結論:“家庭數量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是由于這樣一種不斷增長的趨勢:許多人更愿意獨自居住,他們住在自己單獨的居所或公寓里,而不是和親戚們住在一起,也不是搬到某個家庭中成為其室友、房客等等。”不斷增長的個人收入使得這種趨勢成為可能。
媒體和學術界無視如此明顯和尋常的事實,卻在持續地、廣泛地引用不斷下降的家庭收入數據。與此同時,不斷增長的人均收入數據卻被廣泛忽視,全然不顧家庭的規模是變化的,而人均收入卻總是不變地指向個人的收入這一事實。知識階層一直引用的是與他們關于美國的構想更為一致的數據,而被他們一直忽視的數據,則與他們的構想不怎么一致。
正因為家庭數據低估了美國人的生活水平,所以這些數據也夸大了收入不公的程度,因為低收入的家庭一般比高收入的家庭人口少。有3 900萬人屬于收入最低的20%的家庭,而有6 400萬人屬于收入最高的20%的家庭。這也并不奇怪,比如說低收入的母親和她的沒有父親的孩子住在一起,低收入的房客會住在廉價旅館中的單人間或者與別人合租。
即使整個國家中的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收入,在那6 400萬人和那3 900萬人的家庭平均收入之間,也會有著明顯的不同。如果僅僅計算有工作的成年人的收入,那么這種差距會更大,即使這些有工作的成年人有著相同的收入。頂層的5%的家庭與在底層的20%的家庭相比,前一種家庭有著更多的人從事全職工作和全年性的工作。
許多收入數據在另一種意義上具有誤導性,即它們撇開實物償付不談,例如不考慮食物救濟券和福利性住房等收入形式,而這些實物償付的價值常常會超過低收入群體所獲得的現金收入。例如在2001年,底層20%的人所獲得的經濟資源中,可轉換為現金或者實物的收入超過了四分之三。
道德考量
在統計范疇和真實的人之間的不同,影響著道德性問題,正如影響著經驗性問題一樣。然而,如果考慮的是作為活生生的人的經濟命運,我們就不會受到統計范疇所顯示出的命運的驚嚇,也就更不會因此而憤怒不已。例如,邁克爾·海靈頓在其暢銷書《另一個美國》(The Other America)中,夸張地討論人們的收入數據,并為美國窮人的“痛苦”而嘆息,認為美國有成千上萬“身心受到摧殘”的人,他們構成了“另一個令人感到恥辱的美國”;海靈頓認為這些人“陷入了惡性循環”,并且在“身無分文所造成的扭曲的愿望和精神”中遭受煎熬。但是那些帶有道德焦慮感的調查數據,無法建立起一個統計范疇中的暫時群體與通過辭令技巧虛構出來的持久階層之間的聯系。
海靈頓所用的這種辭令,可能在美國的某一個時期曾經有過其現實意義。也許這些辭令直到今天,可能也還適用于其他一些國家。但是當前美國的情形卻是:即使生活在官方貧困線下的大部分美國人,也擁有一兩代之前只有中產階級才能夠擁有的財富。在2001年時,收入在貧困線之下的美國人中,有75%的人擁有空調(1971年時全部美國人中僅僅三分之一擁有空調),97%的人擁有彩色電視機(1971年只有不到一半),73%的人擁有微波爐(1971年只有不到1%),98%的“窮人”擁有錄像機或者DVD(1971年無人擁有)。另外,72%的“窮人”擁有機動車輛。但是,無論這些數據反映出美國底層收入者生活水平方面的多少變化,都改變不了知識階層所慣用的那些辭令。
許多知識分子的典型思維傾向,都反映在安德魯·哈克的這本《金錢》(Money)中,該書提到每年數萬億美元變成了“美國人的個人收入”,并且說:“本書的主題就是關于這些錢是如何分配的。”但是這些錢根本就沒有被分配。這些錢是通過一個完全不同的程序,變成了人們的各種收入。
“收入分配”的這一特別提法是有傾向性的。它從半路開始敘事,其中的收入或者財富不知道以何種方式而存在著,唯一的問題是這些收入或者財富是如何攤派的,或者是像海靈頓教授所說的“分配”。但在現實世界中,情況卻是完全不同的。在市場經濟中,大多數人獲得收入是因為他們為其他人提供了想要的產品或者服務,即使這些服務僅僅是勞力。每種商品或者服務的接受者,根據他們所確認的商品或服務的價值而付錢;消費者通過在不同的賣家之間進行選擇來尋找價格和質量的最佳組合,并對他們想要什么樣的價格和質量做出判斷。
這樣一種尋常的、實用的步驟,與知識階層中某些人所提出的“收入分配”的構想,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在那種構想中被注入了太多的道德焦慮。如果真的有業已存在的收入或者財富,其以某種方式形成,比如說天賜,那么當然就會存在社會成員各自應該獲得多少分配的道德問題。但財富是被創造出來的,而不是預先就以某種方式存在著的。成千上萬的人是由另外成千上萬的人根據其產品的客觀價值來償付的,在什么基礎上,第三方能夠有資格說某商品或某服務被高估或低估了價格,關于這一點根本就不清楚。例如,烹飪技術應該具有更高的價值或者木匠手藝應該被給予更低的價值,這些很難由第三方來決定。至于是否有任何一種工作,根本就沒有得到與其工作付出相稱的報酬,這樣的問題就更不應由第三方去指出。
許多人愿意為聽到帕瓦羅蒂唱歌而付出比聽普通人唱歌多1 000倍的錢,這并不奇怪。
當人們根據其提供的產品或服務獲得報酬時,一些人能夠輕易獲得高于其他人1 000倍的價值,就因為有成千上萬的人會對他們的產品或者服務更感興趣。對那些產品或者服務的使用者來說,的確是這樣,他們甚至會對不同人的完全相同的產品或服務都給出完全不同的價格。例如,在老虎伍茲因為傷病而退出高爾夫錦標賽的那幾個月里,各大電視臺的錦標賽觀眾數量下降到原來的61%。這些電視觀眾數量上的流失,就相當于流失了好幾百萬美元的廣告收入。
一個人生產力的價值是別人的1 000倍,這并不意味著一個人的優點是別人的1 000倍。生產力和優點是不同的事物。一個人的生產力受到數不清的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中有許多都是處于個人努力之外的,例如天生一副好嗓子就是不受個人努力影響的因素。生長在一個具有特殊價值取向或者生活習慣的家庭中,生活在一個特定的地理環境或社會環境中,或者僅僅是天生就具有一個正常大腦、而不是在出生過程中遭受大腦損傷等等,僅僅這些方面的區別就能使得一個人的生產能力發生重大不同。
此外,第三方并不能預言一個人的生產力對于另一個人的價值,也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優點怎么能被另一個“并沒有設身處地”之人做出準確的評價呢。一個生活在惡劣家庭條件或者惡劣環境中的人,如果成為一個普通的、正派的并且擁有普通工作技能的修鞋匠,他可能就會被周圍的人大加贊賞。但是一個出生在優越的家庭和社會環境中的人,即使他成為一個優秀的腦外科醫生,也不一定能夠獲得比前者更多的贊賞。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其他人來說,修鞋和治療腦疾具有同樣的價值。
在說到不同的人的優點可能相同時,并不是指其生產力也相同。我們既不能從邏輯上也不能從道德上忽視以下這兩種情況在相對緊迫性上的重大差異,即急需修鞋者的緊迫性,與急需腦外科手術治療的病人的緊迫性。換句話說,這并不僅僅是一個衡量一位收入獲得者的利益相對于另一位收入獲得者的利益的問題,因為我們并不能忽視與收入獲得者相關的大量的其他人——那些人的福祉依賴于這些收入獲得者所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務。
如果人們傾向于這樣一種經濟,在其中人們的收入與其生產力相分離,那么這種經濟的情形就需要被說明它何以能夠如此。但是那將完全不同于知識階層的這樣一種做法:在描述問題時僅僅在辭令技巧的基礎上做出這種巨大又根本性的改變,就好像這種改變僅僅是今天的一套“收入分配”的數據相對于明天的另一套替代性“收入分配”數據之間的改變。
至于道德方面的問題,即一群人是否能對其他人的生產力以及最終的收益產生影響,取決于這些人能夠控制多少導致不同生產力的因素,說是否能夠控制得住那些因素,因為正是那些因素才導致了生產力方面的現實區別。但是,因為并沒有人能夠控制過去,并且過去許多根深蒂固的文化差異已經沿襲了下來,所以現在所能夠做的限制,也只能是由社會對那些被視作道德敗壞的行為加以限制而已。至于將群體間在統計學上的不同,機械地歸因于社會所創造的“壁壘”,這就更加不合理。壁壘在現實世界中客觀存在,就像癌癥客觀存在一樣。但是承認癌癥的存在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死亡都能機械地歸因于癌癥,甚至大部分的死亡都未必能夠歸因于癌癥;同樣道理,大多數的經濟差異也都不能機械地歸因于社會“壁壘”。
在環境的限制之下,社會可以去做一些事情以拓寬人們能夠獲得的機會,或者幫助那些因為自身嚴重缺陷而不能利用已有機會的人。事實上,在美國這樣一個國家里,早已有人在做那些有益的事情,并且仍然會堅持做下去。美國的慈善事業全球領先,這不僅體現在美國人所捐助的慈善資金數額方面,也體現在美國人將他們的時間貢獻于慈善事務方面。但是,僅僅通過這樣的假定:一切都還沒有做到事情本來應該已經達到的那種完美程度——而無視于那種完美程度所需要的成本和所面臨的風險,就能夠使得個人和社會都應當受到指責,因為真實的世界還遠未達到能夠和關于理想社會的某些構想相媲美的程度。真實世界和完美構想之間的差距,并不能自動地歸咎于現實世界,正如夢想家并非一定就錯了一樣。
作為消費者的窮人
盡管一段時間內處于收入底層的大多數人都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個檔次,但他們中間的有些人確實會如此。而且,一些特定街區會在好多年里都一直是窮人的居住區,無論此街區中曾經有過多少人隨著收入檔次的提高,而從這個街區遷出,去了更好的地方。街區內部居民種族成分的徹底轉換,僅僅是這種經濟變動性的跡象之一。例如紐約的黑人住宅區,曾經就是猶太人的中產階級社區。
低收入街區往往有它們自己的經濟特征,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那里的商品價格比其他街區更高。知識分子們對于“窮人需要支付更多金錢”的討論,通常是對一些商家憤怒的控告或者譴責,他們認為這些商家向最缺乏支付力的人收取了高價格。高價格的原因被暗示性地假設為起源于收取高價的商家,尤其是假定了那些商家具有“貪婪”、“種族歧視”等惡意的傾向。但是由誰或者由什么因素傳遞了低收入街區的高價格,以及由誰或者由什么引發了低收入街區的價格比其他街區更高,這二者之間的情形可能大為不同,但這種可能性卻很少被提及,更不用說被調查了。令人困惑的因果關系傳導,成為許多知識分子關于“社會問題”討論的核心。在許多不同的情境中,價格經常傳遞著一種潛在的事實,而不是價格本身成為那一種事實的起因。
潛在于許多低收入街區的事實還包括:高犯罪率、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暴力現象,以及缺少規模經濟的其他先決條件。而在更富裕的街區內,這種先決條件使大型連鎖商店能夠存在,因為這些商店可以在更高存貨周轉率的基礎上,在較低廉的價格水平上就能夠獲得不菲的利潤。但是這種簡單枯燥的原因,并不能給知識分子們提供一個展示他們特殊才能的機會,也不能給他們提供通過譴責他人而展示自身美德的機會。設想一下,如果位于低收入街區的商店事實上有很高的投資回報率,那么就很難解釋:為什么全國性連鎖商店和許多其他商業機構會對這些低收入街區避之唯恐不及。其實正是因為其中更低的投資回報率,使得這些低收入街區缺少在那些更富裕街區里很普遍的商業活動。
為低收入街區提供金融服務的潛在成本,被知識階層中的許多人(如果不是大部分)忽視。相反,對窮人的個人貸款所收取的高利率,卻足以引發瘋狂的批判,并引發對政府干預的要求,以期停止“剝削性的”和“不道德的”利率。辭令技巧經常被運用于對年利率的描述,但事實上低收入街區的貸款期限往往很短;這些貸款常常都是用來應付緊急情況,因此貸款周期通常只有幾個星期,甚至幾天,被借去的錢,也通常只有一兩百美元。并且幾個星期的期限內,每100美元的利息是15美元。由此可以計算出,100美元的年利息相當于數百美元,這樣的統計結果曾經在媒體上和政治上引起過轟動。
這種短期貸款收取這樣的利率,其背后的成本原因,卻很少被知識階層或被所謂的“消費者權益保護者”以及其他人調查研究;這些人對這種利率收取做出轟動性的反應或者對其譴責,但他們卻對這種商業模式知之甚少。在美國的一些州,能夠看到政府干預年利率所導致的經濟后果。例如在俄勒岡州,當政府開始實施一個上限為36%的年利率限制后,四分之三的“日貸款”業務消失不見了。如果人們肯于審視事實的話,并不難看出之所以會產生如此后果的原因:當年利率被限制在36%以內時,以貸期兩周為例,原本每貸出100美元所能獲取的15美元利息,將會降低到不足1.5美元,這樣低的利息額連貸款程序的成本都不夠,更低于貸款業務所可能具有的風險。l
至于那些低收入的小額貸款人,據信他們正是道德精英們對利率關懷的根本原因。但是,如果道德精英們真要為低收入者著想的話,就必須在這二者之間進行權衡:是徹底拒絕低收入者100美元的急需貸款,還是同意其以15美元的利息為代價來獲得滿足急用的貸款?為什么低收入者經過權衡就可以自行得出的決策,卻應當被法律強行轉移,而將這種決策權轉交給遠遠與特定知識和一般情境不相關的第三方?為什么不能讓那些對自身情況了如指掌,同時也是被相關政策影響最為深重的人來自行做出決定?這是一個很少被問及、更無人回答的問題。既然知識分子們自認為知識淵博并且富有同情心,那么他們就應該盡可能不去干涉自己并不懂的事情,因為在他們這么去做的時候,會讓那些本來就不太幸運的人反而承受更大的代價。
例如,《紐約時報》的一篇社論譴責日貸款提供者收取了“三位數的年利率,這使人們陷入了絕望”;又說這些提供貸款的商人,是“在資本美德的掩飾下大發其財”。這篇社論認為,政府設定36%的年利率上限,對于阻止“日貸款的過分剝削”是必需的。無論《紐約時報》把年利率上限這一措施說得有多么好,但社論并不能回答我們:這一措施是否從窮人們本來極為有限的選擇權中,又拿掉了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