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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門鈴響了兩遍后季海濱才停止敲擊鍵盤,他拉開窗簾,撲了撲揚起的灰塵,將剛剛一氣呵成的幾場戲又一氣刪光,滿心不悅地下樓開門。

門外是一位年紀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女生,體態比少女成熟,眼神又比熟女青澀,穿著素色連衣裙,留著短發,很精神,也很日系,但季海濱一眼能看出她是中國人——東京人可不像北京人那么具有家國情懷,會隨手拿著2020年的奧運宣傳紙。

“民宿是前排的那幢房子,你走錯了。”季海濱說完就要關門。

“等一下。”女生氣勢洶洶地拉住門框,不太肯定地看著季海濱,“我叫杜安寧,你就是……‘七少爺’?”

“我去,那你就是被白嫖了呀!”

首都機場國際出發層的冷氣開得很足,不僅將那張防止全球氣候變暖的巨幅公益廣告變成了笑話,更像是在下逐客令,卻讓一些飛往澳大利亞或新西蘭的旅客占了便宜。他們紛紛從箱子里抽出羽絨服,坐在星巴克里笑看他人哆嗦。

收拾行李車的工作人員側目而過,坐在對面的閨密被喬麥這聲暴吼激得滿臉羞紅,伸手堵住她的嘴,讓她可別再叨叨了。

喬麥蹭開閨密的手,無所顧忌地繼續發難:“你怎么這時候才跟我說呀,我都要回日本了,前兩天你怎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啊!”閨密帶著哭腔委屈萬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我們……去找他!”嘴上這么說,但喬麥的身體并沒有從椅子上挪開。

“找到又能怎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事情發生也得給個說法呀!”

“他給了。”閨密說,“但我和他現在只能這樣,反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你他媽能別再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嗎?”喬麥氣呼呼地拿起登機牌走向安檢口,沒走多遠又折了回來,將包里一本封面花哨的小說丟在桌上,“書你拿回去吧,別再跟這種人聯系了,他聯系你,你也別搭理,聽見了嗎!”

七月的東京,紫陽花和香樟樹生長得格外茂盛,越過公園和私家庭院的圍墻,像是在盡情嘲笑那些被五花八門的旅行廣告吸引而來的游客。

每兩小時更新一次的天氣預報不停地告誡在外行走和工作的人小心中暑,但遠道而來的游客們不在乎,他們頂著烈日,買光了街頭與車站販賣機里的冰鎮飲料;以東京站、新宿或上野為端點,向這座剛剛步入“令和”新時代的超級大都會的東南西北散去。

和大多數降落在成田機場的旅客不同,杜安寧在機場大巴和京成線的出口之間做了個抉擇。她毅然決然地瞄準有著四國語言的指示牌,和她那輕盈的登機箱一起直奔出租車接客區。

統一印著“2020東京奧運會”廣告的黑色豐田出租車在陽光下像大油頭般锃亮,司機們的著裝統一,將“城市名片”的概念展現得一目了然。

現在全世界都將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看作日本第三次騰飛的起點,同時也是奧運會依靠亞洲力量重開盛典的希望,總不至于以后所有奧運會真的都由中國舉辦吧……

“你好,去這個地方。”杜安寧用英文說,并給司機遞上一張紙條。

司機并不能聽懂這個中國女人在講什么,周圍也沒有蜂擁而至的免費志愿者來幫忙,但這不妨礙工作的開展。他在車載衛星地圖里輸入紙上的地址,自言自語地搗鼓了一陣就信心滿滿地出發了,好比沒帶翻譯的外交家們見面后各說各的也能簽署協議。

“這家伙吃軟不吃硬,別激怒他,有話好好說,你是新面孔,他估計會對你客氣點,但也只是估計……總之,見風使舵,借坡下驢,把合同搞定。”這是王主編昨天在杜安寧離開公司前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所有員工中就只有她這個入職不到一個月的新人,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她不明白“七少爺”和自己究竟誰是驢。

杜安寧的思路也清奇:終于可以去東京轉一圈了,撒個嬌說點漂亮話拿下合同,回程的時候再順便……再順便去一趟首爾找他……

想到這里,杜安寧把驚喜像魚餌一樣拋出去,給一個無記名的號碼發去信息,告訴對方自己到東京了,只待一晚,工作一結束就去首爾。無奈這信息時代的“魚餌”沒能迅速激起漣漪,等她到了季海濱家門口都沒個回信。

爐灶上的水壺在沸騰的顫動中發出“嗚——嗚——”的聲響,季海濱剛要起身,杜安寧就先他一步沖進了廚房。

“明明有可以自動斷電保溫的電水壺,為什么還用這么古老的方法燒開水?”杜安寧問。

“我們還沒有那么熟吧?”季海濱翻著無印良品的宣傳雜志說,“你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跑到別人家來,是不是有點不禮貌?”

“啊?”杜安寧端著兩杯抹茶回到季海濱面前,輕放在茶幾上,“是王主編讓我來的,他沒跟你說過嗎?”

季海濱喝了一口茶,杜安寧繼續打量著他:“王主編說得還真對呢,幸虧我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不然誰會相信你就是‘七少爺’啊!”說完居然仰頭大笑起來。

可能是發現自己好歹在別人家吧,杜安寧收斂了一下笑姿,沉默地喝完抹茶,難以抑制地對季海濱補了兩刀:“但你跟對外宣傳的樣子完全不同呀!怪不得一直走神秘路線呢!”

山手線的日暮里站,這里是地道的下町,也是“古根千”的起源。從西口出去,走過一條孤獨而輕松的下坡路,就會看見在許多日本影視劇中都亮相過的“夕陽階梯”,兩邊敦實緊湊的建筑已經深深地扎根在了泥土中,生長出來自江戶時代漫漫歲月的氣息。

半年前,在手頭并不寬裕的情況下,季海濱極富激情地在這里租下一座兩層小屋,院子可以忽略不計,但二樓有一個朝向不錯的陽臺。到了晚上,可以吹著夜風,聞著酒香,聽風信子“叮叮當當”地叫喚。

“你真的白跑了。”季海濱說,“我真的不會繼續寫下去了。”

杜安寧突然往后挪了兩步,學著日本人的方式很夸張地一下子撲倒在季海濱面前:“拜托了‘七少爺’,請一定要繼續寫下去呀!”

“對不起,我真的不行,哎!你別來這套,也別叫我‘七少爺’。”季海濱把杜安寧扶起來,“我不知道你們主編為什么要把你派來,同樣的話我跟他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想繼續寫了,我都躲到日本來了。再說,我寫了整整十年,順利完結,合同馬上也就到期了,我也盡職盡責了呀!”

“但是讀者們喜歡啊!”杜安寧抬起頭說,“人家周杰倫開完演唱會如果歌迷們喊‘安可’都會回場再唱一兩首呢,你這個‘七少爺’怎么這么大牌呢?”

季海濱不理會杜安寧,收好托盤和茶杯。

“我聽主編說你要改行做編劇。從來都是編劇立志當文學家,你倒好,倒行逆施!”

“我他媽這樣還能叫‘文學家’……”季海濱走到玄關的鞋柜前取下一雙外出用的鞋。

“你要出門嗎?”杜安寧問。

“送你去機場。”季海濱已經穿好了鞋。

“送我……我的工作任務還沒完成呢!”

“你完成不了的,不如早點回去。”季海濱說,“我看你連行李箱都沒帶,還真是有速戰速決的心……”

“哎呀!”杜安寧拍著大腿叫起來,“我的箱子!”

行李箱老老實實地豎立在下車地點,無人在意,平添了幾分悲涼。

從大學開始,這只旅行箱跟著杜安寧度過了六年,飛遍了北半球值得去的所有地方。她先后十幾次從“失物招領處”奇跡般地把它完好無損地找回來。最后一次在戴高樂機場,當她來到“失物招領處”,面對一臉困倦只會搖頭聳肩的法國員工時,突然發現不遠處一個男人正坐在自己的箱子旁,專心地看著機場里免費發放的報紙。

那是杜安寧第一次見他,一番簡單核對后,他把箱子還給了杜安寧。在窗外客機巨大的起飛聲中,他微微貼近杜安寧說自己叫“伊森”。那一刻杜安寧覺得其實叫什么一點都不重要,哪怕他說自己叫“伊森·亨特”。所以她也根據自己中文名的諧音告訴“伊森”她叫“安妮”。

原本要分別飛回北京和上海的“伊森”與“安妮”從巴黎去了里斯本,理由簡單扼要——他們都沒去過這個最靠近大西洋的歐洲城市。

在葡萄牙的那幾天,伊森只接過一個電話,之后就再也沒見他和別人聯系。兩人完全沉浸于這個曾經引領過大航海時代的國度里,即便沒有攻略、沒有準備,甚至連歐元現金都不充裕,但他們依舊很容易地找到了達·伽馬長眠的熱羅尼莫斯修道院和阿爾法瑪老城區。

在一家中世紀風格的小酒館里,伊森孤獨而緘默地喝著啤酒,既不關心熱辣的女郎,也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像長途歸來的異鄉水手,知道自己命運的終點不在這兒。一股夢幻般的使命感纏繞住杜安寧,她想成為這名水手的船長,告訴他,自己就是他最后一站的港口。

從第二個夜晚開始,他們決定放棄這兩天來對人類天性的束縛——后來已經無法記清是誰先觸碰到了對方,可見理由是一個可笑的發明,用來給“謊言”作修飾的。

在那間被地中海南岸濕咸的海風灌滿的三樓小屋里,月光的角度不偏不倚、亮度不明不暗地穿透隨風鼓動的白色窗簾,深色地板上兩對大小不同腳印踩出的水痕一路追逐到木質床邊,浴袍和睡衣被丟在另一側靠窗的長凳上,沒有喝完的紅酒散發出沁人的香味,配合著掛鐘指針走動的嘀嗒聲。

杜安寧瞪大眼睛,看見天花板上的吊扇緩慢旋轉著,光影肆動。這個認識還不滿48小時,甚至連真名都沒問過的男人輕輕側壓在自己身上,熟練且充滿技巧地挑逗她的感官和情緒,不慌不忙地攻破她的一切防御。當她終于以投降的姿態主動將男人的頭按向自己時,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九千公里外和自己交往了四年的男友。

“停下來。”杜安寧閉上眼睛堅定地說。

伊森沒有立刻遵從杜安寧的命令,舌尖從她的腹部滑向胸前,繼續在她的身體上貪婪地占有了一會兒才驟然停下。

“停下來!”杜安寧加重了語氣重復道。

伊森笑著回到杜安寧的耳邊:“好,我聽你的。”

杜安寧猛然睜開眼睛,伸手摸了摸伊森剃得很干凈的面頰,掙扎著告訴他:“我不是在跟你說話。”

伊森遲疑了一下,心領神會地吻住杜安寧。女人帶著猶豫咬住自己的舌尖和嘴唇以克制沖動,于是他更為熱烈地回應,像是要吞噬掉某顆即將壽終正寢的恒星。

“進來。”杜安寧在伊森的肩頭抓出四道指印。

“什么?”伊森問著,而他的手已經落向杜安寧因呼吸不平穩而顫動的腰際。

杜安寧摟住伊森的脖子,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再次發出邀請:“伊森,進……”

之前的溫柔從海浪沖擊斷崖下礁石的那一刻起消失,更強烈的海風吹動咯吱作響的窗欞和前后擺動的搖椅,杜安寧側過臉,想要用目光夠及月色,但被男人撥正,她能明顯感受到一種從雄性眼神中流露出的占有欲。

“你不怕嗎?”杜安寧問。

伊森沒作回答,在一段持續相撞后,他慢慢平息下來,但依舊不舍得離開杜安寧。

“喂!”季海濱對著杜安寧打了個響指。

杜安寧回過神,想檢查一下有沒有什么物件丟失。但這在季海濱看來完全沒必要:“既然箱子在,里面的東西就肯定在,在日本,盜竊罪判得比強奸罪還重呢!”

“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杜安寧驚恐的眼神從下車的地方一直持續到走進日暮里站,三號站臺前往成田機場的電車將在三分鐘后出發,此刻還有空位。

“不用我繼續送你了吧,這輛電車可以直接到成田機場,說不定你還能趕回去吃晚飯呢!”

杜安寧白了季海濱一眼,知趣地上車。季海濱沒走開,兩人四目相對,有點尷尬。在車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刻,杜安寧突然又抱著箱子跳了出來,嚇得站臺上的工作人員急忙上前查看。

“你在日本這么做是會坐牢的!”季海濱教訓道。

“我不管!反正今天不走了,來都來了,好歹吃頓飯、住一宿吧?”

“啊?!”

每次來東京,季海濱都要在安頓好之后去一趟上野恩賜公園,如果季節合適,就到不忍池邊看看荷花,或者在正岡子規球場外看一場中年大叔們的棒球賽,那些帶著體膘奔跑的身影似乎更有青春的樣子。

常去的壽司店外已經有了排隊的客人,15平方米左右的大小,兩位師傅站在回轉臺里忙碌著,各式各樣的握壽司在十指尖迅速成型。全場只有一位女生既當服務生也當收銀員,她興致勃勃地喊著“歡迎光臨”和“謝謝惠顧”。

杜安寧舉杯喝了一大口生啤,用手背擦著嘴角的沫漬問:“你為什么選擇住在這附近?”

“你覺得這里……不好嗎?”季海濱以問制問。

“哦,不,我不是說這里不好,只是單純地想知道你為什么選擇長期居住在這里,這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隱私吧?”

季海濱轉動著酒杯:“之前來日本旅行的時候,我都是住在日暮里站附近,一開始是因為這里的酒店和民宿多而且便宜,往返成田機場也方便,住久生情,就賴在這兒了。”

“我聽王主編聊起過你,就你去過的那些地方而言,你似乎更喜歡伊斯坦布爾和紐約,‘如果從全世界所有國家的首都里選一個,那應該是伊斯坦布爾;如果全世界只有一座城市,那就應該是紐約’,這是你的原話吧?”

季海濱被杜安寧逗笑了,從手機里翻出多年前發過的一條朋友圈給她看,一字不差。

杜安寧的目光落在季海濱的自拍照上:“你那個時候好瘦啊,怎么現在胖成這樣?”

季海濱從杜安寧手中抽出筷子:“別吃了!”

“吃呢吃呢!”杜安寧攔住季海濱,擺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嗯……所以,對于你這樣一個條條框框很多的人來說,喜歡上一個地方或者喜歡上一個人,是不是很難?”

季海濱感覺不對勁兒:“等一下,你是在套路我嗎?我哪里條條框框了?”

杜安寧回避了季海濱的責問,對照著價目表仔細清算自己究竟吃了多少錢:“綠色盤是100元,藍色盤是150元,黃色盤是240元,紅色的是……啊!紅色盤要470元!天哪,這還沒算消費稅,我究竟吃了些什么?!”

作為京成電鐵和山手線的重要一環,上野有了國內旅客集散中心的味道。在淺草通錯亂的支路上,經常能看到講中文的服務員在囔囔著招攬顧客,以至于不少黑人兼職都學會了一兩句。

“看在我就只待一天的分兒上,你推薦我去哪里轉轉?”杜安寧問。

“就在這兒轉轉。”季海濱說。

距離上野公園正門不遠的一家電器行里中國買家絡繹不絕,這些客人要么是剛到東京下了車便被異國情調籠罩,迫不及待地買買買,要么是即將離開東京去做最后一番搜刮以慰藉前幾日的小心翼翼,而這兩撥人撞到一起還彼此看不順眼,像是新婚少女和離婚少婦之間的互不對付。

季海濱和杜安寧從中央通的入口爬了幾十層臺階走進上野公園,不僅炙熱的陽光被成蔭的綠葉吸收,連外界的紛雜似乎也被緩緩駛出站臺的電車帶走了。

“公園在國內也不是什么稀奇東西,但為什么我在這里會有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杜安寧走了不到二十米后問。

“我回答不了你的這個問題,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疑惑。”這種奇怪的感覺從季海濱第一次來到上野公園時就存在了。這里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恬靜與和諧,特別是在夏季的工作日里,上野公園幾乎被騎著電動自行車的家庭主婦和學齡前兒童們占據,不論是裸露在陽光下的棒球場,還是樹蔭下清涼的草地,或是往空中噴灑水汽的星巴克和張貼著最新展覽廣告的美術館,到處都洋溢著生活至上的笑臉。

“好干凈啊……”杜安寧低聲說。

兩人坐在音樂學院附近一棵有近五十年樹齡的樟樹下,艷陽中的音樂學院看起來還算正常,而季海濱第一次來這兒時不巧正天黑,加之冷冽陰森的維新時代建筑風格,令他感覺像是置身《金田一探案集》里某個案發現場的邊緣。

杜安寧去販賣機買了兩罐口味不同的汽水讓季海濱挑選,季海濱把蜜桃口味的讓給了她,告訴她,在日本,不論買汽水還是果酒,最好只買桃子味的。但刻在女人基因里的懷疑天性誘導著杜安寧非要嘗一口季海濱的櫻桃味汽水,然而只一口,她便受不了了,急忙跑回販賣機又買了一瓶礦泉水漱口。

“剛剛經過國立博物館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半身的銅像,那人是誰?”杜安寧問。

“你說的應該是鮑德溫醫生。”季海濱像是試藥一樣喝了一口櫻桃味汽水,“那個人就是上野公園的源頭。”

“他建造了上野公園?”杜安寧將礦泉水遞給季海濱。

季海濱搖手,既謝絕了杜安寧的好意,也否定了她的猜測:“鮑德溫不是建筑師,他是荷蘭的軍醫。明治維新后,日本一根筋地認為但凡是西方有的就一定是好的,不然天皇也不會下令全國人民去吃牛肉而導致集體腹瀉,所以日本也要有公園。”

“日本之前難道都沒有公園嗎?”杜安寧不太相信的樣子。

“近代意義上的公園在東京是真的沒有,但在橫濱、神戶之類的港口城市倒是有,不過那也是根據外國人的要求興建的,當地的日本人是不會去的。”

“說明日本人也沒真的覺得但凡是西方的就都是好的。”杜安寧開著玩笑說。

“那是因為公園的功能日本人此前從未感受過。日本政府的官員請鮑德溫醫生來這里是打算找個地方修建醫學院的,結果鮑德溫來到這里一看,發現上野山這么好的地方建大學太可惜了,便建議日本的官員們改建公園。官員們聽到‘公園’后都傻了,他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公園,但既然洋大人這么說了,那想必是極好的,所以他們就聽從了鮑德溫醫生的建議,建造了上野公園。”

“日本的醫學生們應該會恨死鮑德溫吧!”杜安寧打趣道,“要是鮑德溫不多嘴的話,這里可能就是全世界風景最好的醫學院了。”

“那樣的話可能會勾起學生棄醫從文的心,畢竟這里太適合花前月下了。”季海濱順著杜安寧的話加了一句,兩人會心一視,咯咯直笑。所以許多事情的結果并不是最初設想的樣子,就像發明高跟鞋原本是為了防止踩狗屎,偉哥是為了治療心血管病,而逛淘寶是為了省錢。

下午四點,天色驟然暗淡,趁著太陽躲進一片麻袋似的烏云后,季海濱和杜安寧趕路回日暮里。

即便溫度下降,在這段狹長縱橫的下町地區依舊很少看到行人和車輛,路口的交通燈成了不折不扣的擺設,紅與綠之間的轉換如靜默一般;店鋪的門大多半掩,員工們珍惜著最后的休息時間為晚上的工作積蓄能量。

在轉過幾個直角彎后,之前人煙稀少的假象被戳破,接二連三的網紅茶室和咖啡店外,聚集著爭相留影的女生。她們很好地貫徹了游客走馬觀花、只拍不買的傳統;店員們逐一賠著笑臉,盡量不讓自己入畫。

和“洋果子”一樣,咖啡在進入日本后也被當地人成功改造,融入了他們一貫的精致做工和對食材原料的苛刻挑選,讓這些西方的舶來品有了東洋的美感,超脫了食物的定義,更像是貌美的展覽品,讓人不忍下口。

“想吃嗎?你都站在櫥窗外看了十幾分鐘了。”季海濱說。

“你請我吃嗎?”

“我請你個……”季海濱省掉的那個字一開始是“屁”,后來想想這氣味不雅,又想改口成“鬼”,但鬼也不比屁好哪兒去,一來二去耽誤了發音的最佳時機,索性悶在喉嚨里。

淅瀝的雨水從天而降,屋檐下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正好給萬千少女以休息的機會,看看之前拍的照片是否夠得上發朋友圈的質量。

“快進來,不然一會兒肯定沒空位啦!”杜安寧拖著季海濱走進白色的咖啡廳,指著布朗尼說,“我要一份下午茶的套餐就好,你再點一杯你喝的,我們可以分享蛋糕。”

收銀員看著季海濱,季海濱看著杜安寧,后面排隊的人看著前面的所有人……東京盛產的烏鴉叫聲如期而至。

杜安寧占據了僅剩的一個臨窗座,揮手讓季海濱過去:“你在計算卡路里嗎?”她用小叉將蛋糕一分為二,但這兩部分的大小顯然失衡,而杜安寧又不具備“切蛋糕者后選”的公平分配精神,直接將較大的那塊占為己有。其實“切蛋糕者后選”這個理論本來也不完全正確,就算切蛋糕的后選,但別忘了,這家伙手里可有刀,諒那先選的人也不敢選大的。

“這里支付寶和微信都能用,下次自己付錢。”季海濱冷冷地叉起只有拇指般大的那塊蛋糕。

門外懸掛著的風信子搖擺得厲害,叮叮當當,雨也比之前大了許多,從屋檐的邊沿垂下,形成幾條透明的水線,落在地面上,砸出零星的水花。

杜安寧望著窗外,看到放學的孩子們穿著雨靴在偶爾出現的小水塘里相互追逐。“既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為什么不把握住自己已經有的東西?”她攪拌著杯里的熱巧克力,像是對自己說一樣。

“但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季海濱回答得更小聲卻堅定。

桌上的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著一串沒有被標記姓名的號碼。杜安寧停下之前的動作,盯著手機,眼角和嘴角都微動了一下,剛準備滑動接聽,對面便掛斷了,但她伸出的手指還懸在空中。

“回過去呀!”季海濱提醒道。

杜安寧突然回過神來,一剎那很恍惚的樣子,她看了看四周,迅速切換成職業化的笑臉并將手收回到身前,淡淡地說:“沒事,不熟的人。”

一小時后,雨停,熱巧克力和蛋糕還沒吃完。回程中兩人一路不語,落得個清凈。

“我以后要是賺了錢,來這里買個像你這樣的小屋子。”杜安寧回到住處后說,“我還沒到樓上看過呢,可以上去參觀一下嗎?”

“今晚你就住樓上,可以參觀個夠。”季海濱說,“朝北的那間,壁櫥里有干凈的被褥,一會兒你洗完澡就早點休息吧!”

“那你呢?”

“我發會兒呆。”

盛夏的東京白天炎熱無比,但到了晚上,打開門窗,涼風伴隨著月光魚貫而入,迫使季海濱收緊了單薄的睡衣。

一旁的杜安寧卻不在乎未干的短發被吹亂,獨自點燃一根細長的香煙,煙頭的星火隨著她的吐吸有規律地忽明忽滅,腳邊的藍牙音響放著她手機中的某首無名歌曲。

“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季海濱說。

“哈——”杜安寧猖狂地笑起來,嚇了季海濱一跳,“看來還真有用,連你這種剛認識的男人都能關心我了……我就是要把自己身體弄得不好。”

“那你今晚別睡了。”季海濱走回屋里。

“你真的不吃晚飯了?”杜安寧問。

“減肥!”

睡至深夜,季海濱感覺耳邊有嗡嗡聲環繞,他睜開惺忪睡眼,發現屋子里泛著橘黃色的光,挪近一看,居然是藍牙音響忘記關了,嗡嗡聲是人在說話,這才想起杜安寧的手機還跟這音響連著呢!

“你只有在這么晚的時候才安全,是嗎?”杜安寧的聲音從音響里傳出。

“我下午有給你打電話,但你沒接。”一個男人回答道。

“我想去首爾找你。”

“還是我去東京找你吧!”

“你不在首爾,對嗎?”

“什么意思?”

“你回臺北了,對不對?”

“你等我過去,我們見面聊。”男人那邊好像有人在催促。

“能聊出什么結果嗎?”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我也想見你。”

“等一下。”

“怎么了?”

客廳的燈突然亮起,季海濱被燈光刺得捂住眼睛,杜安寧舉著手機站在樓梯處:“你也太low了吧!”

“啊?”電話那頭的男人一頭霧水。

杜安寧掛斷電話,殺氣騰騰地走到季海濱跟前。季海濱慌忙站起來,用腳趾關掉音響:“真不是故意要聽你們打電話的,你自己忘記斷開藍牙了,還把我給吵醒了,我才聽到的,我是被動的好嗎?”

杜安寧深呼吸了一口,回到二樓,很快收拾好行李,重新出現在季海濱面前。

“你干嗎?”季海濱問。

“天快亮了,我去機場。”

“然后呢?飛去哪里?”

“這好像就不關你的事了吧?”

“你——”季海濱想說又說不出口。

“我什么?”杜安寧不耐煩地問。

“我想說,如果你不知道去哪兒,可以在我這里多待幾天,沒關系的。”

“可憐我啊?!”杜安寧提高了分貝。

季海濱吸了吸鼻子,如實相告:“是啊!”

杜安寧嘴一撇,抽泣了幾下,“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從包里翻出香煙,接著又開始找打火機。

“那個……”季海濱拉住杜安寧的手,“室內禁煙。”

杜安寧咬著煙屁股,一副想弄死季海濱的表情。

水池中散發著清潔劑的味道,只睡了四個小時的喬麥站在西南朝向的陽臺上,感受不到朝陽的光與熱。

回國之前其實已經把公寓收拾得很干凈了,但她還是用粘毛拖在地板上滾了一遍,將掉在地上的打火機扔進垃圾桶,隨后又在衣服的收納箱上找到了一個煙盒,里面兩根細長的女士煙靠在一起。

手指間夾著的煙已經燒掉了一大半,陣陣勁風吹過,喬麥快速吸了兩口后掐滅,準備回屋,但看到那剩下的最后一根煙又覺得應該讓這對苦命的煙相生相死,留下誰都是孤獨。

為了答謝收留之恩,杜安寧一早就去附近的超市采購,說中午要給季海濱露一手。但她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還沒回來。季海濱覺得這女人大概迷路了,正打算出門找找,Face Time(視頻通話)響了起來,掛著一對大眼袋的“馬費”來電。

“你還在東京是嗎?”馬費開門見山,“我要過來。”

“好啊,你想睡朝南的屋子還是朝北的?我給你收拾一下,”季海濱問,“朝南的五百一晚,朝北的便宜一百。”

“我遇到了點問題。”

“我沒錢,也不打折。”

“不是錢的事。”

“那更麻煩。”

馬費扭頭看了看旁邊,像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告訴你也沒事,其實我是去……”

馬費還沒說完,杜安寧就直接開門進來了,兩手提著塑料袋,從攝像頭前閃過。

“你怎么有我家的鑰匙?”季海濱問。

杜安寧把塑料袋往廚房的地上一丟,跑到客廳的電風扇前狂吹:“鑰匙不就在門邊的臺子上嗎?”

“你拿走我的鑰匙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告訴了呀,我說我把鑰匙拿走了,你出門的時候記得帶備用的,不然就要被鎖在外面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沒聽見這么一大段話?”

“那……你沒聽見我有什么辦法?”

“你怎么也得再確認一下吧?”

“不是吧,我說你一男人怎么這么啰唆?”

“你拿走我的東西還說我啰唆?”

“能停一下嗎?”馬費突然發話,“看這邊……”

季海濱和杜安寧同時看向屏幕里的馬費。

“對了……這還有個人呢,麻煩兩位尊重我一下好嗎?”

“你哪位啊?”杜安寧問。

“真是心有靈犀。”馬費說,“我也想這么問你呢!”

“我是來催稿的。”

“那我是勸他別寫的。”

“啊?”杜安寧走近了幾步,“他就是被你蠱惑得不想繼續寫下去了?”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叫他Be real(做自己)以及Follow heart(向心而行),至于寫下去還是中止,決定權完全在他。”馬費說,“不過我倒是挺想蠱惑一下你。”

“那你真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杜安寧丟下馬費和季海濱回到廚房里,“半個小時后開飯。”

季海濱正要關掉視頻,被馬費喝止:“你這也太不把我當兄弟了,口口聲聲說要給自己的人生做減法,居然金屋藏嬌到東京去了。”

“她真的是主編派來的,本來今天都要回去了,這不昨晚……”季海濱停下描述,覺得還是不要大嘴巴比較好。

但馬費不這么認為,追問道:“昨晚你倆怎么了?”

“不是我跟她,是……反正人家現在心情不好,不想回上海,我就……”季海濱沒說完,馬費那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你干嗎呢?”季海濱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機票買好了,現在去機場,過幾個小時去接我啊!”馬費說。

“你都要結婚了這樣真的好……”季海濱還沒說完,馬費已經關閉了視頻。兩分鐘后收到馬費發來的信息:我上車了,別把這姑娘放走。

四只便當盒擺在餐桌上,價格標簽還沒撕去。

季海濱剛準備抓一塊天婦羅,杜安寧就嚷嚷起來:“別動,還有湯呢!”

不出所料,兩杯速溶味噌湯里漂浮著可憐的海帶片和豆腐塊。

“真想不到你還有那樣的流氓朋友。”杜安寧說著用小刀將炸豬排和可樂餅切開。

“你說馬費是流氓?”

“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這么形容他是對流氓的侮辱。”季海濱接過杜安寧遞來的食物,“但他好像對你很感興趣。”

“對我感興趣的多了去了。”杜安寧的語氣極其平穩,“尤其是流氓。”

“他經歷過一些壞事,但他不是一個壞人。”季海濱試圖幫馬費挽回點局面,“這是他對自己的概括。”

“還挺詩意。”杜安寧撇了撇嘴,“你跟他怎么認識的?感覺你們完全不是同一掛的。”

“他是和我一起寫電影劇本的朋友。”季海濱回憶著,“我們認識很久了,差不多有五年,其實五年前我就很不想寫這網絡小說了,那個時候我的電影夢重新燃起,于是便去電影公司求職,接著就認識了馬費,但不得不承認,我們無法用電影夢養活自己,所以必須用其他辦法來養活電影夢,這一拖,又是五年。”

杜安寧聽了直搖頭:“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你不喜歡有文化的?”

“文化人最會傷害人了。”杜安寧總結道,“那這五年里你們有寫出過什么劇本嗎?”

“沒有。”

杜安寧都想好了接下來要說“那快拿出來給我開開眼呀!”,但沒想到季海濱回復得如此毫無余地。

“我剛聽見他說你在給自己的人生做減法,什么意思?”杜安寧慶幸自己找到了新話題。

季海濱喝了一口味噌湯,味道比想象中好很多:“悲觀的意思,我就是想讓自己的生活中少一點人、少一點事,這樣我可以更專心。”

“這不能成為你拒絕繼續創作下去的理由吧?”

“我不是拒絕創作,我是拒絕無意義的創作。”季海濱情緒稍有激動,“你身為一名催稿的編輯,你讀過我這部寫了十年的小說嗎?除了點擊量外,你覺得有養分嗎?”

“不同的物種需要的養分類型和標準是不一樣的,比如人需要碳水化合物、蛋白質、脂肪、維生素、礦物質之類的,但屎殼郎就只需要屎。”杜安寧說,“有市場,至少說明就是好商品。”

“所以在你看來我寫的東西就是屎對嗎?”

“瞎說什么大實話!”杜安寧“撲哧”一聲笑出來,但笑完之后看著季海濱,那一刻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真摯的男人有點可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不是一直在問嗎?”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把人生過得一團糟了?”

味噌湯的底料沉淀下去,季海濱盯著杜安寧,慢慢放下筷子,類似的話他不是第一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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