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烏托邦小說三部曲(全3冊)
- (俄羅斯)葉甫蓋尼·扎米亞京 (英)喬治·奧威爾 阿道司·赫胥黎
- 4128字
- 2021-08-27 20:18:21
筆記六
提要:意外事件。該死的“很明顯”。24小時。
我再重復一遍:我逼迫自己毫無保留地寫作。因此盡管看起來有些悲哀,但我還是要說,我們顯然還沒有完成讓生活變得堅硬、有形化這一過程。理想還很遙遠。這個理想(這是很清楚的)就是讓一切保持正常狀態,不會再有任何意外事件發生,但對于我們……看看下面這件事就好了:今天我在《國家報》上讀到,兩天后冰塊廣場會有一場司法審判。這就是說有些號民又在干預強大國家機器的進程了,又有一些沒有預見到的、沒有計算出來的事件發生了。
而且——我也遇到了一件事。真的,這件事就是在個人時間發生的——也就是說在為無法預見的情況專門留出的那段時間發生的——可現在……
大約16點的時候(確切地說是15點50分),我剛好在家。電話鈴突然響了。
“是D-503嗎?”
“是我。”
“有時間嗎?”
“有。”
“是我,I-330。我一會兒坐飛機到您那里,我們一起去那座古屋,沒問題吧?”
I-330。又是那個討厭的女人——我都有點怕她了。但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說:“沒問題。”
五分鐘后,我們上了飛機。我們穿行在五月的天空中,天很藍,藍得就像陶器的釉彩,輕柔的太陽也乘著它自己那金黃色的飛機一直跟在我們后面,絕不會跑到我們前面。但我們看到了前面的暴雨云,那東西毛茸茸的,又蠢又難看,就像古代“丘比特”的那張臉,不知怎的,我覺得有點煩悶。前面的玻璃升起來了,風吹干了你的嘴唇,你只好不停地用舌頭舔,這樣你就總會想起你的嘴唇。
很快就看到了遠處的綠點——就在那邊,在墻的外邊。然后心突然躥到了嗓子眼,什么都做不了,下沉、下沉、下沉,就像在下陡坡,然后我們就到了那座古屋跟前。這座奇怪、搖晃、黑乎乎的建筑物被完全包裹在一個玻璃殼子里。不然的話,肯定早就坍塌了。玻璃門前站著一位老婦人,滿臉皺紋,特別是那張嘴:除了皺紋什么也沒有,都打起了褶子,嘴唇早就癟進去了,嘴倒有些向外凸出。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能說話。她還真的開口說話了。
“哦,我親愛的,你是來看我的小屋的嗎?”她的皺紋上散發出了光彩(也許是因為皺紋堆積在一起有點像陽光,讓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了神采)。
“是的,奶奶。我又想看了。”I-330說。
那些皺紋亮了。“今天的太陽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把人捉弄得好苦,捉弄得好苦……可我知道。沒事的,你們進去吧。我還是待在這里——曬曬太陽。”
嗯。我的這位伙伴好像經常來這里。我總想著要把身體上的某一個東西,某個讓我心煩的東西抖掉。很可能還是剛才的那個畫面:如光滑陶器釉彩般的藍天中的那朵暴雨云。
我們走上寬闊、黑暗的樓梯時,I-330說:“我愛她,那個老女人。”
“為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她那張嘴。也許沒有任何理由。我就是愛她。”
我聳聳肩。她微笑著繼續朝上走,也許她并沒有在笑:“我很愧疚。很明顯,一個人不應該‘毫無理由去愛’,而應該‘為了某種理由而愛’。我們的一切自然本能……”
“很明顯。”我開始說話,然后發現自己在說這個詞,就偷偷瞧了I-330一眼,看她是否注意到了。
她在低頭看什么東西,她的眼瞼像窗簾那樣低垂著。
我突然想起,22點左右的時候走在大街上,走在那些燈光通明的籠子中間,會發現有些籠子是黑乎乎的,窗簾拉著……她正在窗簾后面想什么?她的腦袋里在想什么?她今天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推開一扇沉重、吱吱響的實心木門,便發現我們來到了一個陰沉、骯臟的地方(就是人們過去常說的那種公寓)。屋里也有一件奇怪的“皇家”樂器,和我上次在舞臺上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樣,色彩和形狀一如其奏出的音樂般滑稽、粗野、雜亂、瘋狂。白色的屋頂平平的,墻漆成深藍色;鑲著紅邊、綠邊和橘邊的古書堆得到處都是;黃銅色的枝形吊燈,還有一尊佛像;家具的邊沿是橢圓形的,完全不對稱,用任何一個能夠想象到的方程式都無法解釋。
我幾乎無法忍受這種混亂的場面,但我的同伴顯然比我堅強得多。
“這絕對是我最喜歡的地方……”然后她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露出了那種“銳利”的笑,露出了那雪白的尖牙,她繼續說:“我是說,我最喜歡他們所說的這種愚蠢透頂的‘公寓’。”
“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我說,“您喜歡的是他們的國家。數千個渺小、永遠好戰、冷酷無情的國家,就像……”
“哦,是的,當然,這是很明顯的……”她好像很嚴肅地
說道。
我們走過一間有嬰兒床的屋子(在那個年代,嬰兒也是私人財產)。然后又看到了一些屋子、閃光的鏡子、陰郁的柜子,還有蓋著罩子的沙發,那些罩子的顏色與花紋完全不相配,讓人簡直受不了,還有那些巨大的“火爐”,一張巨大的紅木床。我們所擁有的——散發著光彩、永遠不變的透明玻璃——除了在他們那可憐巴巴、搖搖晃晃的長方形的小窗戶上能看到,別的地方都看不到。
“只需想想……他們喜歡這里‘只是因為’他們喜歡受苦,喜歡折磨自己。”她又垂下了她眼睛里的窗簾。“好白癡啊,浪費了那么多的人力,您不覺得是這樣嗎?”
她好像在用我的聲音說話,把我的思想變成了她的話,但她的笑容里總有那個讓我心煩的X。在她的眼簾后面好像有某種東西……我不知那是什么……正在她的心里升騰,就是那種東西讓我徹底喪失了耐心。我想和她吵,沖她吼(沒錯,就是吼),可我必須聽她的。無法不聽她的。
我們此刻在那扇鏡子前面站住了。那一刻,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她的眼睛。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人體的構造就和那些所謂的“公寓”一樣愚蠢——人的頭也不是透明的,也只有兩扇小小的窗戶——眼睛。她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把身體轉了過來。“嗯,這就是我的眼睛。您覺得怎么樣?”(當然了,其實她并沒有說這些話。)
我看到了兩扇透著可怕的黑窗戶,里面潛藏著另一種生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只能看到一堆火——里面有某種“火爐”一樣的東西——還有一些人影,看起來好像……
當然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我看到的是我的影子。但不正常的是那個人影看起來并不像我(顯然是環境使我感到了壓抑)。我很害怕,感覺自己被困住了,被關進了那個粗野的籠子,被卷到了古代生活的狂風里面。
“您知道……”她說,“您去隔壁的屋子待一會兒吧。”她的聲音就是從那里面發出來的,就是從她的眼睛窗戶后面發出來的,那里有火在燃燒。
我出去找了個地方坐下。墻上的一個小支架上面放著一尊他們那個年代的詩人的半身像,我想是普希金吧。他的臉并不對稱,鼻子也是塌的,帶著令人難以察覺的微笑直直地看著我。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我為什么要這么沒骨氣地忍受這種笑容?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這里干什么呢?這種笑的狀況是怎么發生的?那個讓我心煩、討厭的女人……這古怪的鬼把戲……
屋里的柜子砰的一聲打開了,傳來絲綢的窸窣聲,我使勁忍著不讓自己進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許我想對她說一些很難聽的話。
但她已經出來了。她穿著一條古人們穿的那種裙子,短短的,金黃色的,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腳上穿著黑色的長筒絲襪。那裙子是用極薄的絲綢做的——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絲襪很長,邊沿都到了膝蓋上面。領口開得很低,她那對……之間有一道陰影……
“聽著,”我說,“很明顯,您想炫耀您的獨特個性,可您真的非得……”
“很明顯,”她打斷了我的話,“有個性就意味著和別人不一樣。追求個性就等于破壞原則。古人用他們那種白癡的語言所說的‘保持平庸’就是我們所謂的‘做好本職工作’。因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聲叫道:“是的,是的,是的!您說得非常對!您何必……”
她走到那個塌鼻子詩人的半身像跟前,拉下眼睛里的窗簾,蓋住了小窗戶后面的烈火,說了一些讓我覺得極其嚴肅(至少有一次讓我覺得是這樣)的話(也許是為了讓我安靜下來)。她說了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以前人們竟然能容忍這樣的人,您不覺得奇怪嗎?不但容忍——而且還崇拜他們。真是一幫奴才!您不這么想嗎?”
“很明顯……我是說……”(我怎么一直在說那個該死“很明顯”!)
“哦,我當然明白您想說什么。可您知道嗎,其實像他這樣的人比那些戴皇冠的人更強。人們為什么不把這些人干掉?在我們國家……”
“是的,在我們國家……”我剛開始說她就突然大笑起來。我用眼睛都可以看到她的笑,清脆響亮、陡直、彈性十足、富有活力,就像鞭子一樣的曲線。
我想起當時我的身體抖得很厲害。我本該……我不知道……一把抓住她,然后——干嗎?我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必須做點什么。我機械地打開我的金色號牌,看了一眼手表。16點50分了。
“您不覺得我們該走了嗎?”我盡量有禮貌地對她說道。
“如果我要您——留下來陪我呢?”
“聽著,您……您知道您在說什么嗎?再過10分鐘我就要回大教室……”
“……每個號民都必須去聽法定的藝術和科學課程。”I-330模仿著我的聲音說道。然后她拉起了窗簾,抬起眼睛,我看到烈火在那窗戶后面燃燒。“我認識醫務局的一位醫生……他是屬于我的……如果他給您開個證明,就說您病了。怎么樣?”
我懂了。我終于懂她這一整套鬼把戲的目的了。
“原來如此!您大概知道,照道理我應該像任何一個誠實的號民一樣,馬上去保衛局,然后……”
“不只是‘大概’知道,如果不照道理(她說這話的時候又露出了她那啃噬人的微笑)……我真的很想知道您是去保衛局呢還是不去?”
“您不走?”我抓到門把手的時候說道。門把手是銅制的,我的聲音在我聽來也像是銅制的。
“就再待一會兒……您不介意吧?”
她走到電話機跟前打了個電話,跟哪個號民通的話——我沒聽清是誰,我心里太煩了。“我在古屋那里等您,”她大聲叫道,“對,對,就我一個人……”
我轉動冰冷的銅把手。“您能讓我用下飛機嗎?”
“哦,當然可以。盡管用。”
門口,那個老女人正在打盹,就像一株植物。我又一次吃驚地發現她的嘴又張開了,又在說話了:“您的……怎么,就她一個人留下嗎?”
“是的,就她一個人。”
老女人的嘴又癟下去看不到了。她搖搖頭。顯而易見,就連她那日漸衰退的大腦也明白這女人的行為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險。
我剛好在17點趕到大教室。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我對老女人撒謊了,I-330此時并不是一個人。我無意對她撒謊,卻向她提供了錯誤的信息。也許就是我一直在想的這件事使我始終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課。是的,她不是一個人。事實就是這樣。
21點30分之后我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今天還有時間向保衛局匯報。但經歷了這件荒唐可笑的事以后,我已是筋疲力盡。更何況依照法律規定我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匯報。明天去也不晚,還有整整24個小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