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沉默的蛇島

作者：王小僧

馬瞎子像犯人一樣被押到了龍二和雞眼張的跟前，但他瘦削的臉上沒有絲毫慌張，倒是一臉的氣定神閑，似有成竹在胸。他眼睛瞎了，但他卻仰著頭看著天空，似乎一樣可以看見這里的藍天白云，浩浩蕩蕩的海水在他那張干枯的臉面前涌動著，他滿臉麻木地張開了枯瘦的雙臂，感受著陽光的和煦，傾聽著大海的召喚，竟有些沾沾自喜道:“嗯，今天的天氣還真不錯，希望媽祖娘娘保佑，你們明天還能看見這樣的晴空萬里。”

“老馬，別犯傻了，我們是海盜，媽祖娘娘不會保佑我們的，你老實告訴我，我們現在到哪里了？”龍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顯然已經對他沒多少耐心了。

馬瞎子感覺到了胸前的利器，卻毫不在意，笑道:“是不是二當家的羅盤在這地方不管用了？我早說了，羅盤不要帶，因為帶了也用不上，現在看來你們根本就不相信我。”

龍二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尤其是那一句“二當家”讓他聽了更是額冒青筋，眼睛噴火，連連道:“反了，反了，老馬，你眼里沒有我，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二當家說對了，我是個瞎子，眼睛里誰也沒有。”馬瞎子依然仰著頭，面如平湖。

話落，龍二手中的匕首立即就刺進了馬瞎子的胸膛，他怒不可遏道:“殺了你，我也一樣可以找到蛇島，現在我做不了你的大當家，你還是去馮老鬼那里報到去吧！”

可是鮮血還沒有來得及染紅馬瞎子的胸膛，一旁的雞眼張就牢牢抓住了龍二的手:“大當家的，不要沖動，老馬不能死啊，你殺了他，我們現在何去何從？”

沒有人注意到馬瞎子在匕首剛刺破他的胸膛時，他那張面如死灰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了一絲遺憾，他好像還不想死，但那絕不是貪生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的內心清楚，他不是怕死，只是時候未到，他要讓自己死得其所。

雞眼張及時出手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的面色馬上就回歸了平靜。龍二氣沖沖地扔掉了匕首，怒目瞪圓地看著雞眼張，雞眼張倒是平靜，對馬瞎子道:“老馬，你也別怪大當家的一時沖動，但你現在把大家帶到了這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海域里，也總該有一個說法。”

“相信我，太陽是不會從西邊出來的。”馬瞎子面無表情道，他的意思是羅盤出錯了。

雞眼張道:“那我們現在到哪里了？這里別說蛇島了，就是一塊礁石也看不見，我們走海路的，羅盤失靈了，又一路看不見島嶼，心里難免不踏實。”

“如果一切順利，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能到達蛇島了。”馬瞎子的聲音盡管有些沙啞，但不急不慢，說得斬釘截鐵，一點也不像是在吹牛。

龍二和雞眼張交換了一下眼神，沉默了。馬瞎子說完，就拿起棍子敲著地面走了，可沒走幾步，卻撲通一聲滑倒在地。甲板上不知被誰潑了水，他看不見，腳底打滑就摔倒了。龍二之前的趾高氣揚引來了不少手下圍觀，可是他不發話，也沒有人敢去扶，就連扶馬瞎子上來的那兩個人也選擇了袖手旁觀。

馬瞎子掙扎著站了起來，可是失去了方向感，茫然地立在原地，盡管耳邊竊笑不絕，也巋然不動。他在等龍二和雞眼張做選擇，臉上從容不迫，龍二終于還是妥協了，眾目睽睽下煩躁地摸著禿頭道:“罷了，省得大伙兒說我這個當家的沒有肚量，和你一個瞎子瞎計較，來人啊，把他扶下去吧，眼不見心不煩，我再給他一次機會，也是最后一次了。”

雞眼張對著馬瞎子的背影道:“老馬，龍當家的話你都聽見了，你好自為之吧。”

馬瞎子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再不言語。在龍二的授意下，他很快就被人帶下去了。龍二又再三確認了羅盤的指向，確實是與頭頂上的太陽背道而馳，他頻頻摸著禿頭，嘖嘖稱奇道:“這片海域不簡單，肯定藏有秘密，現在羅盤不管用了，又船過水無痕的，我們現在就算是想回頭，恐怕也是回頭無路了。”

雞眼張倒是淡定:“既來之，則安之，大當家的，你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說了，現在不也是風平浪靜嗎？我們與其庸人自擾，還不如樂見其成。”

“但愿吧，可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總感覺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龍二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看著頭頂上的太陽，眼皮直跳。明媚的陽光下，海盜船失控似的，正順著海流緩緩駛向了茫茫深海，船上的人卻什么都做不了，樂觀者興奮莫名，悲觀者茫然不安，因為除了馬瞎子，沒有人知道這船最終會把他們帶到哪里去…

“小姐，你說那瞎子真的會帶我們去蛇島嗎？”回到船艙后，綠珠拉著周靈兒去了一處僻靜的角落里，兩人交頭接耳。她們剛在甲板上也目睹了這片海域的詭異，再聯想到馬瞎子的話，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周靈兒道:“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瞎子根本就不會幫他們，我們都上他的當了，他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卻以寶藏為餌，讓所有人像驢一樣被他牽著走。”

“難道瞎子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他給龍二他們的帶路之舉也是包藏禍心？”綠珠似有所悟，又繼續點頭，自我分析道:“那禿頭如此待他，換了我，要我給他們帶路，我也必定是把他們帶到溝里去，叫他們有去無回。”

“像瞎子這種了無生趣，沒有后顧之憂的人，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威脅他，龍二他們這是在玩火自焚。”周靈兒點頭贊同道。

綠珠不安問:“那我們明天怎么辦？”

周靈兒壓低了聲音道:“老老實實地做一個廚子，安守本分，絕不插手寶藏的事，我的直覺是貪心的人會死，人，有時候太貪了，命都活不長。”

“要不要告訴唐山？我怕他到時經不起誘惑，你知道的，他囊中羞澀，肯定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綠珠吐了吐舌頭，表示擔憂。

“不要，到時候讓他自己選擇。”周靈兒說完，就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接著過道里就傳來了腳步聲，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唐山就站在了她們面前。

他好奇道:“有人過來了，你們到底在商量些什么？”

“要你管，你自個兒管好自己就行，到時別給咱們小姐拖后腿，知道不？”綠珠那滿臉滄桑的“男人”臉上，眼睛卻如星星一樣明亮。

后面緊接而來的腳步聲已經沒有給唐山開口的機會了，肥牛挺著大肚子走了過來，不耐煩地擦著額上的汗珠，吩咐道:“你們躲在這里做什么？龍二當家今天心情不好，要喝酒，麻子你現在送一壇好酒過去。”

“好咧，我現在就去。”唐山點頭哈腰，躬著身出去了。

現在肥牛的目光落在了周靈兒和綠珠的身上，他實在想不明白牛進寶為什么要把這兩個又老又丑陋的啞巴抓到船上來，簡直是百無一用，而且還偏偏要分配給自己，想到這里便有幾分惱火:“他媽的，給我送來兩個廢物，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我什么時候得罪他了？”

他惱歸惱，卻無可奈何，他雖是一個做飯的，卻是沒有資格和幾位當家的在一張桌子吃飯的，現實是在這艘船上，他根本就說不上什么話。他本來對這幾個新人還算滿意的，但貨怕比三家，他看到了甲板上那些新來的漁民，個個正值壯年，身手矯健的，再想到自己身邊的幾個歪瓜裂棗，心里便有了氣。

周靈兒腦筋稍動，便明白了肥牛說這句話的因果了，不過她并不計較，而是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一般，畏畏縮縮地拉著綠珠閃到了一旁，她們一起屏息靜氣，滿臉堆笑，目送肥牛大搖大擺的背影消失在了過道里。

甲板上，龍二打發走馬瞎子之后，便命人擺上了酒桌。酒過三巡，他仍心結難解，摸著禿頭道：“我自小就在這海里討飯吃，一生縱橫四海，見識無數，但像今天這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異像，我竟是頭一會見，現在想來，我也不過是滄海里的一粒粟罷了。”

“龍當家過謙了，你別忘了，這海里現在還是你說了算，如果你是一粒粟米，那我們這些跟著你的兄弟算什么？“牛進寶滿臉巴結，親自又給他續上了酒。

龍二將酒一飲而盡道：“我只是感嘆人身渺小，世事無常罷了，你們看，就是我們現在坐著的這艘船，奉和號，它是這海里響當當的旗幟，可自下水至今亦已數易其主，只是這當中的風云變幻鮮為人知，我們現在的風光在它看來，又何嘗不是白駒過隙？”

的確，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牛進寶沉默了。

說到奉和號，一直沉默的雞眼張突然就提了興致，瞇著眼睛盯住了牛進寶道：“牛少爺，你可知道奉和號它從哪里來？這事要說起來，還真與你們牛家脫不了關系。”

“它從哪里來？”牛進寶被勾起了興趣，眼睛發亮道。

雞眼張卻又不急了，他把目光停在了龍二身上，意思是此事得由龍二來說。龍二倒也大方，笑道：“罷了，反正現在無事可干，我給你說說也無妨，張當家說得沒錯，奉和號確實與你們牛家有些淵源，只不過其中有些不光彩的地方，你們牛家故意不聲張罷了。”

牛進寶傻眼了：“我們牛家有何不光彩的地方？”

龍二喝了一口酒，潤了潤喉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后，思緒如同奉和號倒映在海面上的倒影一樣，隨著波浪的輕輕蕩漾，它漸漸生動了起來：

話說當年，牛家村的牛善人日夜聽著海浪的召喚，心生宏愿，遂花巨資造了一艘大船，取名奉和號，他立志盡游海上諸島。奈何天不遂人愿，奉和號下水之日，牛善人尚來不及登船，就在家中暴斃了。至于死因，據說是被他家管家牛八斤算計了。

牛八斤此人貪婪，在牛家當管家屢有損公肥私之舉，牛善人對他的劣行亦早有耳聞，但一直隱忍。曾有人冒死向牛善人舉報牛八斤道：“老爺，管家八斤他說買了十擔柴，可我剛到后院看了，只有八擔，那兩擔無中生有的柴錢怕是被他黑去了！”

在事實面前，牛善人卻婦人之仁道：“他這是鼴鼠飲河，果腹而已。”

牛善人以為他會適可而止，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得寸進尺，最后的目標竟然是將自己取而代之。牛八斤做了牛家的主人后，對大海沒什么向往，牛善人留下的奉和號就被他買給了海上的商人。從此，奉和號就在這波詭云譎的海里輾轉流浪，能者居之。

“沒想到我家先人死了，還留下了一身不清不楚的是非，大當家的，這道聽途說之言，你莫要相信，以后也不要再以訛傳訛了。”牛進寶聽后，急著為祖宗洗白，手中的酒也忘了喝，因為他的確是源自牛八斤一脈。

龍二道：“牛少爺的一片苦心，我能理解。”

“大當家的，難得你理解我，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們今天一醉解千愁！”牛進寶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隨后杯口向下，以示自己滴酒不剩。

“牛少爺，沒聽說過貪杯誤事嗎？”龍二搖了搖頭，并沒有奉陪的意思，讓牛進寶唱了個獨角戲。現在，他的心思又回到了這片不可捉摸的海域里，一雙魚泡眼在風浪前忽明忽暗，他的心思同樣不可捉摸。

沒有人再說話，他們的心思又回到了寶藏上。雞眼張知道這酒局該散了，便意猶未盡地收起了大煙，朝他們身邊的麻子揮了揮手，讓他把酒給撤走了。

唐山清楚地記得，當天的好天氣一直維持到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海面上就刮起了白毛風。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見慣不怪，到了半夜，風越來越大了，甚至還下起了暴雨，龍二他們這才感到事態不妙，海盜船開始拖錨行駛。經過一夜的風雨洗禮后，狼狽不堪的海盜船第二天一早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島前拋錨了，龍二和雞眼張等幾人齊齊出現在船頭，他們面色凝重的看著眼前的荒島，隱約可以看見島上樹木蕭瑟，遍布著灰色的巨石，沒有鳥鳴獸叫，整座島嶼棱角分明，它靜悄悄的，像是一頭蟄伏在海里的，沉默著的巨獸。

“它靜得就像是一幅畫。”有人道。

正是這份讓人窒息的沉默，使得他們遲遲不敢下船登島。平靜的海面上多了幾條舢板正在向島上劃去，就要臨近時，他們忽然發現了什么似的，紛紛調轉船頭，爭先恐后地劃了回來。龍二看在眼內，臉色愈發不安，他冷冷地問馬瞎子道:“老馬，這島安靜得讓兄弟們心慌，看起來像個大兇之地，你說說這島可有出奇之處？”

馬瞎子雖然看不見，但卻對眼前的景象了然于胸道:“馮大當家說這島叫蛇島，島上有一個龍洞，蛇島的秘密就藏在龍洞里，你們去看了，自然就會有答案。”

龍二和雞眼張聞言大喜過望，齊齊望向眼前靜謐的島嶼，這可是馮老鬼的藏寶之地啊，他們目露貪婪，喉結滾動，恨不得把整座島嶼都吞到了肚子里。

那幾條舢板回來后，等那幾人上了船，他們還沒有開口，龍二就知道了他們看見了什么了。十幾只海蟑螂從他們身上竄了出來，在甲板上引起了一陣騷動，那幾個人又蹦又跳的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海蟑螂拍打干凈，雞眼張踩死了一只海蟑螂后，鄙視著他們道:“沒出息的東西，區區幾只蟲子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子啦？”

他們喘著氣答:“二當家的，你是沒看見，太多了，整條海岸線上都是這種蟲子。”

看他們也不像撒謊的樣子，雞眼張就信了，轉臉看著馬瞎子:“老馬，你也聽見了，這些海蟑螂是怎么回事？”

馬瞎子冷笑道:“海蟑螂吃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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