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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來者

飛船時間19點鐘,我穿過聚集在發射井周圍的人群,沿著金屬梯子爬下,進入了著陸艙。里面空間不大,勉強能讓我抬起雙肘。我將軟管末端擰進著陸艙艙壁突出的端口里,接著我的宇航服便充滿了空氣。從那時起,我就絲毫動彈不得。我站在那里,或者更準確地說,懸在一層空氣墊子里,和著陸艙的金屬外殼結成了一體。

我抬起雙眼,透過弧形的玻璃面罩,可以看見發射井的四壁,再往上是莫達德的臉,他正俯著身子向下張望。隨著沉重的錐形防護蓋從上面安放就位,那張臉很快就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了黑暗。我聽見電動馬達呼呼的旋轉聲重復了八次——正在將螺絲擰緊。然后是空氣進入減震器的嘶嘶聲。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已經能辨認出唯一一塊儀表淺綠色的輪廓。

“準備好了嗎,凱爾文?”耳機里有聲音說。

“準備好了,莫達德?!蔽一卮鹫f。

“什么都不用擔心。觀測站會引導你著陸的,”他說,“一路順風!”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頭頂上便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著陸艙晃了晃。我本能地繃緊了肌肉,但沒有別的動靜。

“我什么時候起飛?”我問道,一邊聽到一種沙沙的響聲,就好像細沙落在膜片上的聲音。

“你已經起飛了,凱爾文。保重!”耳邊傳來莫達德的聲音。我正不大相信,一道寬寬的縫隙在我面前打開,透過那兒我可以看到滿天的繁星。我試圖找到寶瓶座阿爾法星,也就是“普羅米修斯號”當前的行駛目的地,卻一無所獲。銀河系中的這部分星空對我來說完全陌生,我一個星座都不認識,就好像狹窄的舷窗外滿是閃閃發光的灰塵。我等著看哪顆星星首先開始熄滅,但并沒有看到。它們只是變暗,消失,融化在一片漸漸變紅的背景上。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大氣層的上層。我僵硬地裹在氣墊里,只能直視前方。仍看不到地平線。我繼續向前飛著,感覺不到任何運動,可是慢慢地,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被一股熱流所浸透。艙外響起了一種輕微而尖利的吱吱聲,就像金屬劃在濕玻璃上的聲音。如果沒有儀表盤上閃爍的數字,我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下降的速度有多快。星星全都不見了。舷窗外充滿了微紅的亮光。我可以聽到自己沉重的脈搏聲。我的臉熱得發疼;我可以感覺到空調的冷氣吹在脖子上。我很遺憾沒能看到“普羅米修斯號”——等到舷窗自動打開時,它一定已經在視野之外了。

著陸艙猛地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然后不停地顫動著,令人難以忍受。這種震顫穿過了所有的隔熱層和氣墊,進入了我的身體深處。儀表盤淺綠色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我盯著它,并沒有感到害怕。我大老遠來到這里,并不是為了死在我的目的地。

“索拉里斯觀測站。”我呼叫道,“索拉里斯觀測站。索拉里斯觀測站!你必須采取行動。我覺得我正在失去平衡。索拉里斯觀測站,我是新來者。完畢?!?

于是我又一次錯過了這個星球出現在視野里的那個關鍵時刻。它廣闊而平坦,從它表面上條紋的大小我可以判斷出我還離得很遠?;蛘哒f我的位置還很高,因為我已經越過了那條無形的邊界,和一個天體的距離已經變成了高度。我正在下降。仍在墜落。我現在能感覺到了,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我馬上又把眼睛睜開,因為我想盡可能看到一切。

我在寂靜中等候了幾十秒,然后再次呼叫。這次我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一連串的靜電噼啪聲在我耳機里重復著,背景上是一種非常低沉的嗡鳴聲,就好像是這個星球自身發出的聲音。舷窗里橙色的天空像是覆蓋著一層薄膜。舷窗玻璃暗了下來;我本能地畏縮了一下,盡管包裹著我的那層氣墊限制了我的活動范圍。片刻之后,我才意識到那是云彩。它們一大團一大團急促地向上飄去,像被風吹著一般。我仍在滑翔,一會兒在陽光下,一會兒在陰影中,因為著陸艙正在繞著它的豎軸旋轉。貌似腫脹的巨大日輪平穩地從我眼前穿過,從左邊出現,在右邊落下。突然間,穿過那噼啪聲和嗡鳴聲,一個遙遠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索拉里斯觀測站呼叫新來者,索拉里斯觀測站呼叫新來者。一切就緒。新來者已在觀測站控制之下。索拉里斯觀測站呼叫新來者,準備在零點著陸,我重復一遍,準備在零點著陸。請注意,倒計時開始。250,249,248……”

這些單詞之間隔著極短的喵喵噪聲,說明不是人在說話。這可以說有些奇怪。通常,每當有新人抵達,尤其是直接來自地球的人,站里的每一個人都會往起落場跑。然而,我沒有時間去想這個問題,因為就在此時,太陽繞著我轉動時畫出的那個大圓圈,還有我正在墜向的那個大平原,一同豎了起來。這一動作之后又是一個反方向的動作;我就像一個巨大鐘擺的擺錘一樣來回搖擺著,竭力抵抗眩暈。廣闊的星球表面像一面墻似的升起,上面帶著臟兮兮的丁香色和黑色條紋。就在這樣的背景上,我看到了一個由白點和綠點組成的微小棋盤圖案,標志著觀測站的位置。與此同時,有什么東西帶著一聲脆響從著陸艙的外部脫開——是長項鏈似的環形降落傘,發出猛烈的呼呼聲。這種噪聲里有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屬于地球上的東西——好幾個月以來,我頭一回聽到了真正的風聲。

此時,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之前我只是心里知道自己正在墜落,現在我可以親眼看到:那個白綠相間的棋盤正在迅速變大。我已經可以看出它是畫在一個瘦長的鯨魚狀船體上,船體閃著銀光,雷達天線像針一樣從兩側伸出,上面還有一排排顏色更深的窗口。這個金屬巨物并不是??吭谛乔虮砻?,而是懸在它的上空,它的影子拖在一片墨黑的背景上,影子本身則是一塊顏色更為濃黑的橢圓形。同時我也注意到了泛著藍紫色、布滿了皺紋的大海,海面上顯露出一種輕微的運動。云彩突然高高升起,邊緣染著耀眼的深紅色,云彩之間的天空變得遙遠而平坦,呈灰暗的橙色,接著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我正在螺旋下墜。我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一陣短暫的沖擊使得著陸艙重新恢復了豎直狀態,而大海出現在舷窗里,閃著水銀般的光芒,一直延伸到煙霧彌漫的天際。降落傘的繩索和環狀傘身嗡嗡作響,突然脫落,隨風在海浪上飛走了;著陸艙輕輕地搖擺著,以人造力場特有的那種慢動作開始緩緩下降。我能看到的最后幾樣東西是網格狀飛行彈射器和兩臺射電望遠鏡的格柵天線,那天線看上去有好幾層樓高。有什么東西將著陸艙固定住了,伴隨著一聲鋼鐵彈性相撞的刺耳聲音。我身體下方有什么裝置打開了,隨著呼哧一聲長嘆,把我僵硬地裝在里面的金屬外殼結束了它180千米的著陸旅程。

“索拉里斯觀測站。零分零秒。著陸過程結束。通話完畢?!眰鱽砜刂婆_毫無生氣的聲音。我用雙手抓住正對著我肩膀的把手,把接口斷開(我可以感覺到胸口上隱約有一種壓力,而我的內臟就像是令人討厭的負擔)。一個寫著“地面”的綠色標志亮了起來,著陸艙的一側打開了。氣墊艙位在我身后輕輕地推了一下,為了不被絆倒,我不得不向前邁了一步。

隨著一聲輕輕的嘶嘶聲,就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空氣從宇航服的蛇管中緩緩排出。我能自由活動了。

我站在一個銀色的漏斗狀結構下面,它就像教堂的中殿一樣高。一束束顏色各異的管道順著墻壁延伸而下,消失在圓形的豎井中。我轉過身。通風井轟鳴著,把著陸時進來的這顆行星上的有毒空氣吸走。雪茄形的著陸艙,像撕破了的蠶繭一樣空空如也,立在鋼鐵平臺上的一個凹處。它外部的金屬板已被燒焦,成了一種臟兮兮的棕色。我走下一條短短的坡道。再往前,金屬艙板上熔接著一層粗糙的塑料,有些地方被可移動火箭千斤頂的輪子磨得露出了鋼板。突然間,空調壓縮機停了下來,周圍一片寂靜。我有些無助地環顧四周,本以為會有人出現,但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個亮閃閃的霓虹箭頭指向一條無聲的自動走道。我踏了上去。大廳的天花板沿著一道優美的拋物線向下彎曲,最后通向一條管狀的走廊。走廊兩側的凹室里是一堆堆壓縮氣體鋼瓶、各種容器、環形降落傘、板條箱,全都隨隨便便地胡亂堆放著。這也讓我不禁納悶。在自動走道的末端,走廊擴展成了一個圓形的區域。這里更是一片狼藉。一大堆金屬罐下面漏著一攤油質的液體??諝庵谐湟缰环N難聞的刺鼻氣味。粘著那種黏性液體的鞋印在地板上清晰可見,走向不同的方向。罐子中間扔著一卷卷白色的電報紙帶、撕碎的紙和垃圾,看上去好像是從艙室里清掃出來的。這時又一個綠色標志亮了起來,把我引向中間那道門。它通向一條狹窄的走廊,窄得幾乎容不下兩個人并排行走。光從天窗照下來,窗玻璃兩面凸出。前面又是一扇門,上面漆著綠白兩色的棋盤方格圖案。門半開著,我走了進去。半球形的艙室里有一扇很大的全景窗,窗外薄霧籠罩的天空閃著紅光。天空下,波浪好似微黑的小山,無聲地起伏著。周圍的墻上有許多敞開的櫥柜,里面塞滿了各種儀器、書籍、底部有干燥沉淀物的玻璃杯、落滿灰塵的保溫瓶等。骯臟的地板上擺著五六張帶輪子的機械工作臺,它們中間有幾把扶手椅,泄了氣,松垮垮的。只有一把充足了氣,椅背向后傾斜著,上面坐著一個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男子,他的臉被曬傷了,鼻子和顴骨上都在脫皮。我知道他是誰。斯諾特,吉巴里安的副手,一位控制論專家。早年間他曾經在《索拉里斯學雜志》上發表過數篇非常具有獨創性的文章。我以前從未和他見過面。他上身是一件網狀織物襯衫,幾綹灰白的毛發從他扁平的胸前戳出來,下身是一條原本是白色的亞麻布褲子,像裝配工的褲子一樣有許多口袋,膝蓋上沾有污跡,還有化學試劑燒灼的痕跡。他手里拿著一個梨形塑料球袋,是人們在沒有人造重力的飛船上喝東西用的。他看著我,就好像被一道耀眼的強光刺得茫然不知所措。他松開手指,那個球袋從他手中掉下來,在地板上像皮球似的彈了幾下。少許透明液體從里面流了出來,他的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我也一時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個無言的場景繼續著,直到他的恐懼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傳染到了我的身上。我向前邁了一步,他將身體縮進了扶手椅里。

“斯諾特……”我低聲說道。他畏縮著,就好像被打了一下。他用一種難以形容的憎惡眼神瞪著我,聲音嘶啞地說:

“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你想干什么……?”

灑在地上的液體很快就蒸發了,我聞到了酒精的氣味。他在喝酒嗎?難道他喝醉了?可他為什么這么害怕呢?我仍站在艙室的中央。我兩膝發軟,耳朵好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腳底下的地板似乎仍然有些不踏實?;⌒蔚牟AТ巴猓蠛H栽谟泄澴嗟仄鸱?。斯諾特仍在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我。他臉上的恐懼正在消失,但那種難以言表的反感依舊存在。

“你怎么了……?”我低聲問道,“你生病了嗎?”

“你關心我……”他聲音沉悶地說道,“啊哈。你想要關心,是吧?可你為什么要關心我呢?我又不認識你。”

“吉巴里安在哪兒?”我問道。有那么一陣,他停住了呼吸,目光呆滯,眼睛里閃過一絲光芒,然后又黯淡了下去。

“吉……吉巴,”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

他無聲地咯咯傻笑著,笑得渾身發抖,接著又突然打住。

“你是來找吉巴里安的……?”他幾乎是用平靜的語調說道,“吉巴里安?你找他干什么?”

他看著我,就好像我一下子對他沒了威脅;在他的話語中,尤其在他的語調里,仍有某種憎恨和敵意的味道。

“你在說什么呀……”我喃喃地說,感到很茫然,“他在哪兒?”

他驚呆了。“你不知道……?”

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心想,醉得不省人事。我越來越生氣。我原本應該離開,但我已經失去了耐心。

“你清醒一點!”我大吼道,“我剛剛才飛到這里,我怎么會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斯諾特!”

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有那么一刻,他又停住了呼吸,但和上次有所不同,他的眼睛里突然閃現出一絲光芒。他用顫抖的雙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吃力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關節咔咔作響。

“什么?”他說,幾乎像是清醒了,“你剛飛到這兒?從哪里?”

“從地球?!蔽遗瓪鉀_沖地答道,“也許你聽說過吧?不過看上去好像并非如此!”

“從地……天哪……那你就是……凱爾文?!”

“沒錯。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沒什么,”他飛快地眨著眼睛,“沒什么。”他用手擦了擦額頭。“凱爾文,對不起,真沒什么,要知道,只是有些意外。我沒想到你會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沒想到我會來?幾個月前就給你們發了通知,而且今天莫達德還從‘普羅米修斯號’上給你們發了電報……”

“對。對……一點不錯。只是,你也看見了,這里有一些……混亂?!?

“這不用你說,”我冷冷地回道,“閉著眼都看得出?!?

斯諾特繞著我走了一圈,就好像是在查看我的宇航服。這是最普通的那種,胸前有一堆好似挽具的管子和電纜。他咳嗽了幾聲,然后揉了揉自己瘦骨嶙峋的鼻子。

“也許你想洗個澡……?洗個澡會舒服一些。就是對面那扇藍色的門?!?

“謝謝。我知道這個觀測站的布局?!?

“你也許餓了吧……?”

“不餓。吉巴里安在哪兒?”

他走到窗前,就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問題。從背后看去,他顯得蒼老了許多。剪得短短的頭發已經花白,脖子后面被太陽曬得黝黑,上面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像刀割一樣深。窗外,海浪的波峰閃著光芒,起伏非常緩慢,就好像大海正在凝固。我望著窗外,感覺觀測站正在極其緩慢地向一側移動,就好像正在從一個看不見的地基上滑下去。接著它又回到了平衡狀態,并懶洋洋地朝另一個方向傾斜。不過這多半是一種錯覺。一團團骨頭顏色的黏稠泡沫在海浪之間的波谷里聚集著。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腸胃里感到一陣惡心。現在我反倒覺得“普羅米修斯號”上那種冷冰冰的井然有序是一種寶貴的東西,而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聽著,”斯諾特突然說道,令人出乎意料,“現在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他轉過身來,緊張地搓著雙手?!澳銜呵抑荒軐⒕椭臀易霭榱恕=形摇鲜蟆伞D阒皇菑恼掌险J識我,但這沒關系,大家都用這個名字稱呼我。恐怕是沒法補救了。再說,當你的父母像我父母那樣滿懷宇宙大志,就連‘老鼠’這樣的名字聽上去都會覺得不錯……”

“吉巴里安在哪兒?”我又問了一遍,不肯放棄。他眨了眨眼。

“沒能很好地接待你,我很抱歉。這……不完全是我的過錯。我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要知道,這里發生了不少事情……”

“哦,沒關系,”我答道,“別管那些。吉巴里安到底是怎么了?難道他不在觀測站里?他飛到哪兒去了嗎?”

“不是。”他答道。他的眼睛望著艙室的一個角落,那兒有一堆盤卷在一起的電纜?!八膬阂矝]有飛走。而且他也不會飛走了。而這正是因為……除了別的原因……”

“什么?”我問道。我的耳朵仍然像是被堵住,好像沒聽清楚?!斑@是什么意思?他在哪兒?”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他用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氣說道。他目光冷冷地直盯著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也許他是醉了,但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該不是……?”

“是的?!?

“是意外?”

他點點頭。他不僅是在確認,也是在認可我的反應。

“什么時候?”

“今天天亮的時候?!?

說來奇怪,我并沒有感到震驚。這整段簡短的對話,其中就事論事的態度反而讓我平靜了下來?,F在,我覺得我理解了他之前那些無法解釋的行為。

“是怎么發生的?”

“去把衣服換了,把東西安頓好,再回到這兒來……大約一個小時后吧。”

我猶豫了一下?!昂冒伞!?

“等等?!闭斘肄D身走向房門時,他說道。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我。我看得出他有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這里原來是我們三個人,現在加上你,又是三個人了。你認識薩特里厄斯嗎?”

“和你一樣,也是從照片上認識的?!?

“他在樓上的實驗室里。我想他天黑之前是不會出來的,可是……不管怎樣,你會認出他來的。如果你看到任何別的人,你要明白,我是說不是我也不是薩特里厄斯,你要明白,那……”

“那又怎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身后的背景上,黑色的波浪在西斜的落日下閃著血紅的微光。他又坐回到扶手椅上,和原來一樣耷拉著頭,眼睛朝向一邊,盯著那一卷卷的電纜。

“那么……就什么都不要做?!?

“我會看到什么?難道是鬼嗎?!”我大聲說道。

“我明白。你一定以為我瘋了。不,我沒有瘋。我眼下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說服你。再說……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無論如何,請記住我的話。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警告什么?!你究竟在說什么?”

“冷靜點,”他堅持說道,“就裝作……準備好面對任何事情。我知道這不可能。但無論如何盡量試試。這是我唯一的忠告。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可是我到底會看到什么!”我幾乎大喊起來,差點就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使勁地來回晃幾下。而他依舊呆坐在那里,盯著那個角落,被曬傷的臉上滿是疲憊,每說出一個字都顯得很費力。

“我不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取決于你自己?!?

“幻覺?”

“不。它是——真的。不要……攻擊它。請記住?!?

“你在瞎扯什么?!”我說道,那聲音好像不屬于我自己。

“我們不是在地球上?!?

“是多體屬生物嗎?可是它們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人??!”我大聲喊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從這種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他好像正在從中讀出某種毫無意義的東西,以至于他血管里的血都變得冰涼。

“正因為如此,才非??膳?,”他輕聲說道,“記住了:時刻保持警惕!”

“吉巴里安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沒有回答。

“薩特里厄斯在干什么?”

“你一小時后再回來?!?

我轉身離開。在打開門時,我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坐在那里,雙手捂著臉,矮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穿著一條污跡斑斑的褲子。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兩只手的指關節上都有干了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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