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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影子游戲
  • (愛爾蘭)約瑟夫·奧康納
  • 5641字
  • 2021-08-24 14:36:44

在本章里,一篇評論文章交稿了,一位不受歡迎的訪客吃了閉門羹

在水果市場旁邊的偏僻巷子里,晚上擺攤的小販們的小屋中,他點了一杯號稱是咖啡的東西,往里面添加了辛辣的牙買加朗姆酒,最便宜也最凜冽的那個牌子。來到這里,與妓女和醉漢們——深夜城市里的人渣和浪子——混在一起。他喜歡聽他們閑扯,喜歡污言穢語中蘊含的活力。他們稱呼他為“尊貴的閣下”,并非全然出于嘲諷。他們認為他是一個另類,一位古怪的學者。他以速記法在做筆記,這令他們感到不安。

有時候他們會請他解釋筆記本里的那些鬼畫符,覺得一個彎彎繞繞的符號竟然表示一個單詞實在是不可思議。他們是對的,確實難以置信。他謹慎客氣地與這里每個人交談。與夜貓子們在一起令他心里覺得舒坦。他在自己家的房間里寫不出東西。那些字句化為灰燼。在這里,在朗姆酒的作用下,它們冒著泡泡噴涌而出。

他喜歡睜大眼睛看著疲憊的農夫們走進酒館。他們乘著牛車從鄉間而來。小販們駕著貨車從碼頭返回,扛著一箱箱的美國蘋果、荷蘭鮮花、英國玉米粉。還有穿著沾滿鮮血的白圍裙的屠夫。想到在這座城市沉睡時還有如此豐富的夜生活在進行——這令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同謀者。

盡管環境很不方便而且骯臟,懷著惡意卻又令人感到愜意,他俯身對著稿紙繼續潦草地書寫。他意識到那首歌與他同在,盤旋著、縈繞著,就像狄更斯作品里的幽靈,一個罪惡的詛咒,他不知道它會不會放過他。

噢,母親,那個瘦瘦的男孩在哪里?

他昨晚曾來這里住。

“他已經死在地獄里,其狀慘不忍睹。”

她的父親在傾訴。

“那么,父親,殘忍的父親,

你應該被斬首示眾,

因為你是殺害約翰·霍姆伍德的兇手,

他在低地里埋頭耕種。”

現在他走在利菲河的北邊碼頭,敞開胸膛迎風而行,穿過風中一群臟兮兮的海鷗和舊報紙。周中夜里的都柏林有一種奇怪而孤寂的氣氛,空曠、陰森、肅殺。或許王爾德夫人[24]會在周末舉行一次晚宴,有男女文化青年參加,有妙語連珠,有精美食物,在可能邂逅俊男美女的雅致的樓梯上打情罵俏,他們甚至比其本來面目更加美好。但星期三晚上的都柏林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漆黑的窗戶、緊閉的大門、上鎖的商店、空蕩蕩的辦公室,如果他想睡著,夜里的思緒會嘲弄他。他只能去散步作為排遣。

現在曙光初現。單桅小帆船拖著漁網朝河口駛去,駛向浩瀚的大海。全身濕透的最后幾個妓女腳步蹣跚地朝家里走去,回自己的房間。他不敢去看自己的懷表,不想知道時間。

港灣在他的腦海里浮現,浪濤翻涌,燈塔的霧角發出悲鳴。一個溺斃水手的幽靈被鎖鏈綁在一艘結了冰的船只的桅桿上,風帆是用被絞死的犯人的裹尸布縫合而成的。那是他在嘗試創作的一部戲劇中的情景。但那部戲劇還沒有成形。

他認識的其他愛爾蘭作家只對愛爾蘭感興趣。他試過閱讀他們的作品,想與他們融為一體,但他失敗了。他們組成了自己的俱樂部,抽著煙斗大談神秘主義的小小學院,在星期一晚上舉行聚會,沉浸在凱爾特的暮光或翻譯沒有哪個理智的人會去讀的史詩,然后大家各自乘車回到郊區。民間故事、神話、精靈、報喪女妖——他那位來自斯萊戈郡的母親在喝了一兩杯雪莉酒之后總會嘮叨的內容。所有那些古老塵封的、夸張離奇的、有濃厚愛爾蘭色彩的垃圾,只有逝者和瘋子才記得。雖然他能體會到其內容有鏗鏘動聽的品質,但那些并不能觸動他的心靈,就好像看著毛毛細雨。在這個被雨淋濕的失敗的島嶼上,人體模型在四處招搖和號叫,一看便知是虛榮浮夸之輩,卻永遠不肯承認,他們自詡有令人欽佩的英雄氣概,卻根本無從展現,他覺得那就像一出皮影戲,蒼白地模仿某個未被命名的事物,在需要卡拉瓦喬[25]的時候,卻只有孩子氣的涂鴉。至少在劇院里肯定會有觀眾。如果沒有觀眾,那出劇目只會早早收場。

他經過海關大樓,走進一間陰森的舊辦公樓——一百年來,它在嘲笑自己在利菲河里的倒影——經過鋪著石板的樓層,登上陡峭漆黑的樓梯,現在他強壯的身體因為疲憊在嘎吱作響。在第三處樓梯平臺,他走到一間辦公室的門口,門牌上寫著“夜班編輯”。還沒等他敲門,門就打開了。曼塞爾先生和他打招呼。

“布拉姆,我親愛的小哥。你一大早就出來了。外面一定冷得要命吧?”

“事實上,我出來晚了。”

“我正要泡茶,進來坐會兒吧。你帶了什么過來?我還以為這周不會收到你的稿件呢。”

“是我的評論,關于昨晚《哈姆雷特》里的亨利·歐文。”

夜班編輯揉了揉右眼,倦怠陰郁地打了個呵欠,開始瀏覽稿紙。他嘴里的黏土煙斗是空的,但他還是叼著不放,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這個小小舉動令人覺得不爽,當我們身心疲憊時,情況會變得更糟。他個頭矮小,在半明半暗的時刻,不知為何,看上去顯得更加瘦小,一個矮小的花花公子,搽了翡翠綠的眼影、帶瓷釉紐扣的寒酸馬甲和猩紅色的背帶。他們說他在金默奇有一個情婦。

“《哈姆雷特》,是嗎,布拉姆?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26]

“是的。”

“我不知道,小哥,我不知道。或許太過火了,不適合我們吧?上蒼保佑,《都柏林郵報》的讀者并不是研究這位吟游詩人[27]的專家。”

“你不需要成為專家才可以去欣賞一出戲劇。我自己就不是什么專家,莎士比亞也不是。”

“難道莎士比亞不是莎士比亞作品的專家?”

“他視自己為一個手藝人。和他的劇院里隨便哪一個木匠沒什么兩樣。”

“我剛才還在想和你談談關于劇院的事情,布拉姆。那不是什么正經地方,難道不是嗎?不太體面,那些女人放蕩輕浮,有幾個家伙還有點——你懂的。”

“有點什么呢?”

“有點不入流?雖然我自己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但我得考慮到廣告商。或許你應該拓寬自己的寫作范圍?”

“該怎么做呢?”

“你不是養了一只貓嗎?”

“不,我沒養貓。”

“讀者們喜歡讀一篇關于貓咪的暖心小品文,如果那只貓咪瘸了一條腿就更妙了。”

“我會記住的。”

“或者是一條可憐的忠誠老狗,在主人的墳前寸步不離?他們對那類文章很受用,怎么讀也讀不夠。或某個善良、體面、努力工作的小伙子,不幸結交了一班損友,沾染了酗酒的惡習,到最后,酒精令他喪失了理智,掐死了自己的未婚妻。怎么樣?你懂的,一則警世道德寓言。或者他糟蹋了未婚妻,她別無選擇,只能委身風塵。如今宣揚禁酒的報紙可好賣了。”

“歐文在許多回采訪中聲明他決心要讓劇院變得體面。”

“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你不介意我說得這么直白吧?有些人說你深愛的歐文其實為人并不咋地。”

“什么意思?”

“一個裝腔作勢、愛出風頭、貪圖享樂、夸夸其談的家伙。”

“我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

“真是有趣。我覺得他是我的腳底泥。”

“我可以將那篇評論投到別處去。你不肯為這篇稿件付錢就算了,沒必要搞得不愉快。”

曼塞爾先生輕聲笑著說:“付錢給你的是女王陛下,不是嗎,親愛的?她絕對付得起錢,上帝知道的。”

“所以,你肯接納它嗎?”

“別著急嘛。慢慢來,喝杯茶。”

“我現在就想知道答案。”

“你真是一個怪人,斯托克小哥。”

鬧鐘發出幾乎令玻璃碎裂的召喚。他伸手摸到鬧鐘,把它摁停。有那么一刻,他那死去的父親出現在衣櫥的鏡子里,手上托著一個黑色的鳥籠,一個噩夢的殘留影像。夜壺的臭味從角落升起,風雨憤怒地敲打著窗戶。睡上四十分鐘總比沒的睡好。但只有四十分鐘而已。

一刻鐘后,他赤腳在克朗塔夫的海灘上奔跑,穿著騎師的馬褲和拳擊手的無袖汗衫。每天早上他會跑兩英里[28],風雨無阻,已經堅持好幾年了,是他生活節奏的一部分。童年時的他老是生病,動輒經年累月地躺在病床上。那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他聽著自己的雙腳踩著沙子的聲音,聽著跑過淺水處時濺起水花的聲響、風的呼嘯聲、細密的泡沫的咝咝聲、他的呼吸的內在節律。他停下腳步,對著影子擊拳,接著做了一百個俯臥撐,然后泡在水里。海水徹骨嚴寒,帶著咸咸的味道。

在他頭頂是愛爾蘭的廣闊蒼穹,蒼白、清澈,幾乎一成不變,就像一個鐘形的玻璃罩,在它的下方,標本們在蠕動,等候著最新的實驗。現在他看見了國王鎮的渡輪,在海灣的遠處,上下起伏,朝瑪格琳巖礁駛去,然后直面霍利黑德而去。

倫敦的吸引力對他是如此強烈,他察覺到其中蘊含的危險。他曾到首都出差過幾回,令他氣喘、燥熱,似乎皮卡迪利的灰塵里有什么東西能令他已經化為灰燼的童年獲得重生。他覺得那座城市夏天太熱,冬天又太冷,在廣闊的公園里口渴,在畫廊里挨餓,在博物館里瞠目結舌,那兒堆滿了大英帝國劫掠而來的珍寶。他不敢開口說話,害怕當地人會鄙夷他的口音。霍爾本的乞丐似乎非常熱情,仿佛他們才是幕后的統治者,而紳士階層只是在表演中愣頭愣腦的龍套演員。

倫敦有如此多的隱秘的街道,如此多的胡同和后巷,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花錢買到。帕丁頓車站后面的陋室、切爾西的游樂園、一座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的秘密地圖。在俱樂部里的一聲嘆息、一個推搡、一個點頭,這些就是路標。他害怕來到終點。

有時候他會考慮去美國,或許去芝加哥、波士頓或紐約。據說男人和女人可以在那里獲得重生,開始新的旅程,有新的人生觀和準則、新的談吐方式,甚至新的名字——如果有必要的話。沒有人在乎你的出身,你可以書寫你自己的故事。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他的白日夢里,他見到宏偉的建筑和長長的峽谷般的大道,聽到工廠咣咣當當的聲響和粗俗難聽的地名:辛辛那提!布朗克斯!巴吞魯日!但這個活躍的生機勃勃的新共和國并不吸引他。他覺得自己會發現那里很無聊。

愛爾蘭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這里再也不會有什么事情發生。斗爭的日子、戰爭與革命的歲月已經結束了。愛爾蘭的絞刑架已破舊不堪,就像在印度一樣,就像每個地方一樣。聲稱“筆墨勝于刀劍”只是在營造一種幻覺,鼓勵不會造成任何改變的反抗的一種手段。

他在沙灘上對著影子揮拳時,那艘渡輪平滑地駛過,騎師的小廝在遛馬。沒有人在意你會去做什么事情,因為你什么都做不了。即便你做了什么,那也無關緊要。

他回到位于海邊的寄宿旅館的小房間里,將水壺擱在壁龕的單架爐上,準備刮胡子。這是十六個月來的第九間住所,總是在北方海濱村莊的小小公寓和臥室兼起居室,位于頂樓的房間。或許很快他又得搬家。

與那幾個房客共進晚餐的想法像塵埃般降臨。五個相互之間完全不了解的悲哀、沉默、帶著口臭的失敗者。一場雕塑劇(在美好的一天)中機會盡喪飲劍自盡的丑陋場面。他是走進了一個何其不堪的什么樣的反面烏托邦,得和這幫該死的人同桌?米格斯先生、布里格斯先生、高大的勞勒先生、另一個瘦小的勞勒先生和斯特朗奇先生。長著米色眼睛的布里格斯先生在健力士公司當會計,來自中部地區某個狂風肆虐的凄涼蕭瑟的十字路口。擺脫那里耗盡了他每一分的男子氣概。哪怕一個扇貝都比他更有活力。聽別人說,布里格斯先生曾在埃克塞特的一間女校當過老師,但是,經歷了在那座城市的公園里一系列駭人聽聞的事件之后,他似乎沒辦法再當老師了。那個小個子勞勒先生皮膚很糟糕,老是掉皮屑;而與他同姓的那個瘦瘦高高的勞勒先生得了甲狀腺腫大,總是在掏耳朵。斯特朗奇先生總是在流口水,溫柔得令人心痛,但不會是他承受地土[29]。“啊,斯托克,”當他坐下來喝卷心菜湯時,這幾個已經被毀掉的人會問他,“城堡里的快活日子還好吧?”

在扭曲的窗臺上擺放著他那幾本殘舊的謝里丹·勒·法努[30]作品、馬圖林[31]作品、《呼嘯山莊》《弗蘭肯斯坦》,書頁已松脫掉落,還有那套經常拿去典當的《莎士比亞全集》、威廉·卡爾頓[32]的《黑先知》——從馬里諾圖書館里偷出來的,還有《慕尼黑鬼屋手冊》。在單人床上方的軟木板上釘著他喜歡的演員們的紀念明信片:威廉·泰利斯[33]、亨利·歐文、埃倫·特里。

他觀看過歐文表演七回,埃倫·特里的表演則看過十三回。她的才華,她的臺型,深深地吸引了他。就像他在母親那本破破爛爛的故事書里讀到的被調包撫養的精靈之子,她似乎擁有超自然的危險的魔力。

在窗臺上的一個白镴相框里是一對夫妻的銀版黑白結婚照片:翻著白眼,身姿僵硬,穿著肅穆的黑色衣服。他根本無法想象這兩個蠟像般的人會做出令他受孕而生并成為他的父母的那番舉動。幾年前他們帶著他的幾個妹妹搬到布魯塞爾,原因是為了省錢。他決定留在克朗塔夫。

刮完胡子后,他泡了一壺茶,往里面加入撿來的海帶,然后開始依次舉啞鈴,累得直喘粗氣,手腕陣陣抽痛。現在八點鐘了,他得抓緊時間。兩磅[34]重的啞鈴,六磅重的啞鈴,半英石[35]重的啞鈴。他努力讓自己的喘息盡量小聲,免得惹惱樓下的房東太太或她年邁的母親,那個老太太的耳朵像狗一樣靈敏。(“上去告訴斯托克那個家伙,這里可不是那種地方。”“斯托克先生在鍛煉身體而已,媽媽,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嚷嚷啦。”“我這就上去收拾他,用我的鞋尖踢他。那個長相難看的新教徒丑八怪。”)

他的前臂肌腱傳來陣陣疼痛,繃緊,伸直,他發現自己在猜想歐文是否有舉重的習慣。所有演員都應該這么做。表演不只是朗誦臺詞,還得控制身體,身體會變得慵懶,討厭被靈魂占據。羅馬天主教信徒們信奉痛苦,認為那能帶來救贖,令人振奮,就像一座舊教堂的扶垛,痛苦能阻止你的墮落。他們懲罰自己的身體,以自己的靈魂作為賭注。懲罰會帶來收獲,真是太好了。

爐子上的小水壺開始發出輕微的哨聲,似乎被它被迫觀看的深藏不露的男子氣概震懾住了。他走過去把火弄熄,透過發黃的花邊窗簾,他見到樓下的街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先認出的是步態,感覺像在賣弄表演,一個放浪形骸之人穿著這個帝國的藩屬里最昂貴的衣服在迤迤然地行走,對于這個男人而言,耍帥已經成了一門藝術。

斯托克躲到窗簾后面。他不希望被別人見到,尤其是那個人。

他一大早來克朗塔夫這里干什么?為什么他從城里過來了呢?樓下響起了鈴聲,接著,門環重重地敲了三下。他聽到房東太太一邊哼唱著《斯克林恩的綠坡》,一邊拖著步子穿過走廊,打開艱澀的房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然后是她的拐杖撐在咿呀咿呀的樓梯上的聲響,接著是她敲門時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是我呀,斯托克先生。您在嗎?下面有人找您哪。您待會兒去上班嗎?”

他沒有動。眼睛幾乎一眨不眨。他指著水壺,低聲喝罵:“閉嘴,你這個賤貨。”

幾分鐘后,他匆忙走出房子,從衣帽架那里拿起約見通知卡和字跡潦草的紙條。

我親愛的布拉姆。今天早上我去海邊透氣,過來碰碰運氣,看你想不想去散步。沒能見到你,真是遺憾。愉快的見面只能推遲。你永遠的,奧斯卡·王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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