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戰爭與人民(紅色經典)
- 彭柏山
- 3667字
- 2021-08-23 16:09:17
一營營長王忠從團長那里領受任務回來,精神上就不象去的時候那么輕松了。奪取泰興城,這是第一仗;它不僅使戰爭情況發生了變化,而且對整個戰局有一種啟導作用。這也正和演戲一樣,序幕的好壞,不僅影響觀眾的情緒,對演員的信心和導演的決心也將起著決定的作用。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他應當傾全力去爭取這個首戰的勝利。
最初,他把它看得很簡單,認為他們這個團打遍大江南北,沒有哪個敵人不在他們腳跟前倒下去,一個泰興城又算得什么。經過團長一提醒:去年新登反擊頑固派的經驗和金壇打鬼子的經驗,都不完全適合于當前的戰斗。所謂看菜吃飯,泰興既有城墻、城河,又有堅固的設防,任何驕傲輕敵,都將招致可怕的后果。
他回到營部和教導員葉誠一商量,決定第二天由他帶一連連長周新民和排長季剛,親自到泰興城去偵察地形。在出發之前,他在地圖上作業,做了各種設想,并帶上一個五倍光的望遠鏡,準備做仔細觀察。
傍晚。他們穿上便衣,把駁殼槍藏在衣服里面,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是一個天空明凈的夏夜。星光燦爛。上弦月斜掛在半空,大地寂靜。無邊無際的青紗帳,象海一樣深。人在里面活動,縱橫自如。他們撇開公路,遠離村莊,鉆入青紗帳里,如同潛水員似的直向泰興城奔去。
將近午夜時分,王忠帶著他的一行人,來到泰興城南面一爿獨立的草房跟前。房子里沒有燈光,只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他們輕輕地敲開門,一個瘸腿的老人把他們迎到里面;一個年青的婦女把油燈點起來。他們說明來意,請老人引他們到城跟前去看看。年青的女人很敏感,沒有等老人開口,就自告奮勇地說:
“同志,他的腿走不動,我帶你們去。”
她把手上的小孩交給老頭,扣上衣襟,吹熄燈,邁著大步,就向門外走去。她對中央軍具有刻骨的仇恨:他們最近天天下鄉抓壯丁,害得她丈夫長時間不敢呆在家里。前幾天,把她公公抓去修工事,把他的左腿也打傷了。她眼看這種日子真混不下去,所以見到解放軍就象救星一樣,毫不遲疑地給他們領路。
王忠深受她這種英勇而果敢的行為所感動。平常,他一接觸婦女就臉紅,即使和最熟悉的女同志在一路行走,也總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此刻,他感到在身邊走的,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一個可愛的戰士。他唯恐在路上碰上敵人,緊緊靠著她,決心不讓她受到意外的危險。
他們利用青紗帳做掩護,在朦朧的月色中,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通向城河的干溝,機警地向前走去。四周異常寂靜,好象整個世界上的生物都失去了聲音,只聽到他們自己的身子觸動高粱葉子,沙沙地響著。
當他們快要接近城河,王忠身邊的婦女機警地抓住他的手膀,拉他蹲下去;她湊著他的臉頰,輕聲地說:
“對岸城墻下那個黑東西,就是炮壘。”
王忠的頭和女向導的頭靠在一起,臥倒地上。他循著她指示的方向,透過河岸邊稀疏的蘆葉,仔細觀察:伏在河對岸城墻腳下的一個一個圓堆,象烏龜一樣,漆黑一片。
他們象青蛙一樣,慢慢爬近河岸。月色映照著河水,象江面一樣,白浪翻騰。王忠很詫異:城河是死水,哪來的浪濤呢?他輕聲地問:
“城河里的水怎么起浪?”
“子午漲潮,長江的水倒灌,等等浪還要比這大。”
不知是敵人恐慌,還是他們說話走漏了風聲,對岸地堡里的機槍一響,所有靠河邊墻腳下的地堡和城墻上高堡里的機槍都開火了。子彈象焰火般在空中飛舞,落到高粱叢中,嘩嘩地作響。
子彈的火光,暴露了敵人整個工事的配系和火網的布置,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城墻是整個防御工事的骨干。城墻上的高堡和城墻腳下的地堡,控制河面,并對付遠距離部隊的運動。還有沿城墻一線的散兵坑,封鎖正面的前進道路。火力又互相交叉,互相呼應。
女向導聽到密集的槍聲,和子彈在頭頂上呼嘯而過,象凍僵了的秋蟬,一聲也不響了。但她相信和解放軍在一起,什么也不怕,所以她心里很篤定。
王忠集中精力觀察各個碉堡里射出來的火光,尋找敵人的空隙,完全忘記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小聲地說:
“你們看到敵人的弱點在哪里?”
“敵人正面火力很強。”周新民回答。
“靠近城門的右側,是一個死角。”季剛補充道。
敵人經過一陣猛烈的射擊,發現是一場虛驚,所有的高堡里又死一般沉寂了。整個大地象一個漆黑的深淵,恐怖籠罩著一切。
王忠決定轉移到城關附近去偵察,抓住女向導的手,從河邊迅速退回到高粱地里。他們越過一條小堤埂,女向導喊道:
“同志!后面有人啦!”
她說著拔腿就跑。王忠在背后打開快慢機,沉著地隱入高粱地里。果然,背后象有一群野狗追上來,發出一陣嘩嘩的響聲;接著,一匣機槍子彈從他們頭上掠過,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他們沉著而又隱蔽地脫離敵人,立即改變方向,向來路轉移。當女向導把他們帶回到自己的家門口,用手拍拍胸脯說:
“真把我嚇壞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不要緊。”王忠安慰她說。
“同志,沒有事,我好回去啦?”她大聲地說。
王忠為了酬謝她冒著危險給他們領路,特地摸出一元蘇中幣給她,并懇切地說:
“謝謝你給我們的幫助。”
“同志,你這是什里意思?”她奇怪地說,“難道我是為了錢給你們領路的嗎?這未免看不起人。”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可是落在王忠的心上卻有千斤重。過去,他對邊緣區的老百姓存有一種不正確的想法:他們受我們的正面教育少,聽敵人的欺騙宣傳多,思想覺悟,總不如中心區老百姓那樣高。可是他沒有估計敵人的殘暴行為,更能激發老百姓的仇恨,鼓舞他們斗爭的勇氣。眼前這個婦女,就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他向她敬了一個禮,告別了。
他們為了避免暴露目標,就在高粱地里,拔了一些玉米葉子鋪在地上,輪流睡一會,等候天明。他們利用敵人的盲目射擊,已經看到它們的火力配備,可是對整個工事結構還缺乏全面的概念,需要在白天再做一次遠距離的觀察。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利用小溝里的清水,吃了一點干糧,繞著泰興城兜了一個圈子。他們每到一個城門外,就爬到大樹上,用望遠鏡作仔細觀察。泰興城反映在望遠鏡里,好象一個圓圓的大腳盆。四個城門頂上都有一個火力支撐點,聯結左右的火網。城墻上的高堡和低堡,挨次排列。各個城門外,還有一個獨立的碉堡群,作為外圍陣地。在城里的東北角,有一個高高的尖塔,可以瞰覽全城。很明顯,敵人主要依靠堡壘作為防御手段。這是敵人的優點,也是他們的弱點。如果一個團的兵力,分散在各個碉堡里,就毫無機動的余地。只要突破一個缺口,把敵人分割開來,所有的碉堡便成為埋葬他們的墳墓。他們設計這種防御工事,自以為周密、堅固,實際上卻顯示出一種被動挨打的姿態;也是他們缺乏攻擊精神的表現。
王忠對整個防御工事做過全面的觀察,并得出明確的結論,心里已經有了底,也就安定下來。他對周新民說:
“地形已經看清楚了,你看,有沒有把握?”
“我還不明白城里有多少敵人?”周新民說,“如果是一個團,這就比較好辦。”
“如果不是一個團,又怎么樣?”
“這就不是我們一個單位的任務。”
“你倒想得很遠,象軍區司令員一樣,從全面考慮。”
“不做全面考慮,那我們來做什么?”周新民覺得營長的話帶有諷刺的口味,表示不同意。“我們回去,應當把各種設想,反映給領導。”
“反映情況是一回事,自己敢不敢承擔任務又是一回事。”王忠解釋道,“決定打不打,這是上級的決心。我們從一個營的角度,如果分配給我們任務,你有沒有把握打上去?”
“我不同意這樣看問題,”周新民提出反對的意見,“我們一個營有多大力量,如果離開全團,怎么行呢?這不是打游擊戰。”
“那么,你的決心,寄托在兄弟單位身上?”王忠反問道,“如果個個都這樣想,領導怎么下決心?”
“上級交給我們任務,哪一次我們還過價呢?”季剛支持連長的意見。
“不還價和用不著還價,這中間有很大差別。”王忠提醒他們注意。
“你的意思是問我們有沒有決心?”周新民說,“我們在一起打了七八年仗,有哪一次執行任務,我們發生過猶豫呢?”
王忠不作聲了。的確,對于一連執行命令的堅定性,是用不著懷疑的。問題是在新的情況下,是要經受新的考驗。他說:
“過去,我們是打運動戰,有一套完整的經驗;今天,是陣地攻堅,應當慎重考慮。”
“作戰的形式變化,決不會影響我們的決心。”周新民明確地回答,“這里只是需要我們研究如何改進作戰的方法。”
他們的認識統一起來了,相互投以信任的眼光,相視而笑。他們沿著來路,滿懷信心地在火熱的陽光下,向黃橋走去。
王忠的思想上變得更為復雜了。他在沒有領受任務之前,想到有戰斗任務,滿腦子的高興;領受任務之后,就感到不是那么輕松。此刻,他好象從崇山峻嶺中走出來的旅人,不僅看到巉崖峭壁,還有崎嶇的道路。他們要征服這些障礙,不僅要付出辛勤的勞動,還得具有堅韌不拔的毅力。他想,面對敵人這種復雜的防御工事,任何偷襲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手段是強攻。他考慮最大的障礙,是敵火下的渡河。河面闊,水流急,又沒有船只。而敵人封鎖河面的火力,又都隱藏在城墻腳下的地堡里。冒著敵火渡河,付出代價大,固然是個問題,更嚴重的是怕影響登城的任務。所有這種種設想,如同萬箭齊發,一個個向他射來。
“那么,應當如何對付呢?”
他的腦子里象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找不出一個頭緒。城河里的白浪,不時在他腦子里翻滾。最后,他想到兵對兵,將對將,只有集中全團的重火器,摧毀敵人一點,打破一個缺口,也就不成問題了。
他興奮得獨自微笑,信心百倍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