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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戰略思想的流變

縱觀戰略思想的演變,可以分為兩條線,一條是源遠流長的軍事戰略與治國方略的演變,另一條是直到20世紀才興起的商業戰略的演變。前者已有2500年以上的悠久歷史,后者才發展了不過區區百年。

“對于沒有航向的船來說,所有方向的風都是逆風”,這句重視方向的英國古諺語反映了海洋民族對戰略的懵懂認知。

船只航行在浩瀚的大洋上,最重要的就是確定航向,船長們不僅要認識潮漲潮落的自然規律,還要學會看羅盤、看天氣,才能不觸礁、不翻船。因此,誕生于海邊的西方文明,很早就形成了重視戰略的傳統。

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戰略的概念不斷演化,內涵也逐漸豐富。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戰略和軍事密不可分。

西方戰略思想最早的總結者是歷史學家。光怪陸離的歷史背后往往沉淀著最深邃的人性邏輯,也沉淀著戰略智慧的精華。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希波戰爭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當中,就已經出現了對戰略的描寫,但更多是就具體戰例進行提煉,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

我們把目光投向東方,在修昔底德之前大約100年,戰略史上第一部不朽著作《孫子兵法》已經誕生,其作者孫子,是當之無愧的人類歷史上系統總結戰爭規律與原則的第一人,也是東西方一致推崇的“兵圣”。

除了軍事領域的戰略,政治戰略的歷史同樣非常悠久,從老子的《道德經》、韓非的《韓非子》、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到中世紀末期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乃至現代邁克爾·波特的《國家競爭優勢》等著作,其中都不乏治理國家的思想與策略,當然其中也講述了帝王心術的權謀之道,但總體來看,還是以爭取組織利益最大化所進行的各種戰略性宏觀安排為主。

在16世紀以前,東西方的戰略發展基本平分秋色。隨著大航海時代的來臨,西方文明步入了長達500年的大繁榮,不止在戰略上先行一步,更全面主導了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

地理大發現帶領人類進入大航海時代,風帆遠至,無遠弗屆,從此人類社會逐漸由分散隔絕狀態進入整體發展的一體化階段,“世界”的概念開始出現。

第一次技術(工業)革命帶領人類進入蒸汽時代,拉開了工業文明的帷幕,這不僅是一次技術改革,更是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最終確立了資產階級對世界的統治地位。

第二次技術革命帶領人類進入電氣時代,龐大的電網成為當今人類社會運行的血脈,源源不斷的電力像汩汩奔流的血液,讓人類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修行者,變成了不知疲倦、不眠不休的永動機。

第三次技術革命帶領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信息的傳遞與交換開始不受空間限制,快速的信息更新和迭代甚至解決了時間的障礙,信息傳遞的成本變得更低,功能卻愈發多元、愈加強大。信息成為最重要的影響生產和生活的生產要素。

從大航海時代到三次技術革命、從原木到鋼鐵、從煤炭到石油、從半導體到芯片……可以說,近500年來每一次技術變革以及關鍵生產要素的迭代,都是在西方的主導之下完成的。

技術進步的背后是思想解放。從啟蒙運動的時代開始,歐洲的國家擺脫了宗教桎梏,發展了自由思想。在自由思想的基礎上,開展了科學和技術改進。兩者互相支持,終于匯成巨流。

進入19世紀后,西方迎來了戰略思想史上的高光時刻,兩位軍事戰略大師——法國的約米尼和德國的克勞塞維茨橫空出世,在政治領域也誕生了以社會革命學派和大戰略學派為代表的兩大學派。

隨著西方在政治、軍事、經濟領域全球霸主地位的確立,學術界也呈現出了百花齊放的盛況:數學、物理學、化學、經濟學、管理學、政治學、社會學、哲學、心理學……新的學科、新的理論如雨后春筍般出現,著作頻出,群星閃耀,新興的商業戰略正是其中之一。

對商業史稍有研究的人不難發現,當下所流行的商業戰略理論,基本都是以美國為策源地。因此,談到商業戰略,離不開美國。

美國的歷史雖然不過短短幾百年,卻有著悠久的文明淵源,從希伯來文明到基督教文明,再到新教文明;從希臘文化到羅馬文化,再到歐洲文化。美國的背后是新教文明的崛起,是歐洲文化的傳承,是“兩希文明”的新時代產物

此正如克里昂·斯考森在《飛躍5000年》中所論證的:美國歷史是5000年,而不是200多年,美國建國的28條原則,每一條都是從《圣經》中提取出來的。[1]用政治學者劉軍寧的話來說,就是“美雖新邦,其命唯舊”。

每當溯源美國,大家的目光總是會轉向1620年的冬天。那年的11月,35名清教徒引領的五月花號,在抵達北美內地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后代會成為這個地球的霸主。

在英國受盡迫害、走投無路的難民,發誓要建立一個民主自治的團體,于是在11月11日那天簽訂了五月花號公約。

別看這只是一張紙,它標志著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那是一批沐浴過文藝復興和資產階級萌芽思想余暉、經受過新教思想改造的冒險家,探索自己建立組織、自己管理自己、不受任何強權的約束,這是美國民主自由思想的原點,是美國的出生證。

最初五月花號上的宗教難民,在美利堅尚未建立之時,就已經確立了精神DNA:這個國家須為基督信仰而屹立,竭力追求信仰自由,以天國為藍本構建地上之城。

因此,美國在建國之初,就肩負著“將如山巔之城,為萬眾瞻仰”的使命。從華盛頓到林肯,從杰斐遜到羅斯福,美利堅的先賢們勵精圖治,開拓奮進,奠定了現代美國的獨立、民主和繁榮。

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美國,可謂名副其實的“燈塔之國”。在政治上,有民主制度;在經濟上,促進了資本主義大發展;在科技上,創新領先世界。尤其是到了“二戰”以后,美國在軍事、金融、科技、文化領域終于建立起全方位的世界霸權,霸權的背后,正是熠熠生輝的“美國夢”。

作為全世界最強大的經濟體,美國在大企業的組織與管理、經濟危機的產生與克服、危機之后的重建、第二曲線的開拓等諸多領域完成“行”的實踐,之前引導行動的“知”,以及之后所沉淀下來的“知”,自然成了商業戰略誕生的重要策源地。

伴隨美國在全世界范圍內話語權的不斷增強,以麥肯錫為代表的西方戰略咨詢公司也快速崛起,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咨詢業巨頭,把戰略的種子播撒向了五湖四海,當然也包括遠在大洋彼岸的中國。

然而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回過頭來看今天的美國,我們竟感到如此陌生。

特朗普政府(2017~2021年)上臺以來,對內迎合國內日漸抬頭的民粹主義和保守勢力,對外則揮舞貿易保護主義大棒,對其他貿易伙伴進行制裁打壓。在移民政策上層層收緊,在國際義務上拒不履行,不出錢、不出力、也不出人,完全喪失了大國擔當。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特朗普的瘋狂四年,就是毫無章法。特朗普創造了當今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推特治國”,從上任到被封號,他總共發了2.5萬條推特,平均一天17條,最多的一天發了200條;這些推特有的表達自身施政觀點,有的是與網友和其他政客的網絡罵戰,更多的則是在表揚自己、羞辱他人,或者散布陰謀論,其中謊話連篇,很多還有錯別字,但偏偏特朗普的支持者們非常吃這一套。

“推特治國”反映的是特朗普團隊的決策混亂和治理失能。政治家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職業,一舉一動關乎全民福祉和社會穩定,而不是憑借急智、潑婦罵街似的斗嘴。特朗普的所作所為就像是統帥三軍的司令把指揮所建在最前線,不考慮全盤戰況,不去運籌帷幄,謀定而后動,反而成天教士兵們怎么裝填炮彈。我很難想象,一個每天發上百條推特的總統,能靜下心來思考政局,一個鼓勵大眾用注射消毒水來消滅新冠病毒的總統,究竟還能有哪些控制疫情的絕招。

用戰略咨詢的眼光來看,特朗普在戰略預見、戰略定力、戰略執行這幾項上幾乎沒有一項合格,可以說完全沒有戰略思維,從他身上能看到的,只有焦躁的情緒、商人式的狡黠、靈光一現的急智和無與倫比的煽動情緒天賦。如果我們把視角拉長來看,將美國的軟實力透支殆盡的特朗普,是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一任總統。他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加速了美國從山巔墜落。

許倬云是我很敬重的歷史學家,這幾十年來,他目睹了美國從興盛到蛻變的過程,他在最近出版的《許倬云說美國》里表達了對美國的失望:“用金錢堆砌的無冕之王,假借公權力而取得支配地位的民選貴族,他們已經代替了過去的封建領主和帝王,主宰許多小民百姓的命運,也決定國家共同體的功能和發展方向。當財富成為統治勢力的工具,所謂的民主政治失去焦點。原本人數眾多的弱勢階層,受到政客煽動,出現柏拉圖所謂的‘僭主體制’,種種跡象表明,美國代表的現代文明經歷盛世后開始走向蛻變。”[2]

作為一名橫跨新舊兩個時代、東西兩種文化的歷史學家,許倬云既帶有東方文明的視角和認同,也深諳西方文明的發展邏輯。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個甲子之前,他滿懷希望,踏入美國這個人類第一次以崇高理想作為立國原則的國家,沒想到60年后,他卻正在目擊這個國家病入膏肓。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從積弱積貧,逐漸走上復興之路,他在《十三邀》中,講到抗戰時親眼所見的場景。時值國家危亡之際,父老鄉親們在逃難路上,頭頂日機轟炸,冒著生命危險登船,但仍不忘尊老愛幼,幫扶婦孺。講到此處,耄耋之年的老先生突然失聲痛哭,老淚縱橫。從那一刻起,許倬云意識到:中國,永遠不會亡。這種個人命運與時代交織的滄桑感,令觀者亦為之動容。

當下美國之變的背后,實則是西方文明正面臨新的十字路口,這個關口究竟是象征著西方文明將走向下坡路,還是經過一次調整,又一次走向新的高峰,目前還很難斷言。過去的美國,通過兩黨制、聯邦制、三權分立等構成了一個具有修復功能的政治系統,維護了美國的平穩發展和強盛。每一次政黨更迭都會把上一個執政黨所造成的偏離重新拉回來,避免國家脫軌。但如今的美國是一個嚴重分裂、貧富懸殊越來越大的社會,很多人把撕裂歸咎到特朗普身上,其實犯了倒果為因的錯誤。特朗普的上臺是美國撕裂加劇的產物,這種撕裂本質上是美國社會與經濟結構快速變化所導致的。

全球化飛速發展的幾十年間,美國原本高度發達的制造業為尋求低成本大規模外遷,金融資本主義取代工業資本主義成為主流,華爾街與硅谷結合所孕育的高科技巨頭快速上位,并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統治力。

新型的高科技企業兼具低勞動力和高附加值兩大特點,而少部分東西海岸的精英群體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也讓五大湖區、中部以及南部地區大面積塌陷和銹帶化,大量被產業全球化淘汰的舊產業工人成了犧牲品。

這些工人的前途與命運,被狂飆突進的時代徹底剝奪,他們的聲音被精英控制的輿論場徹底淹沒,他們是特朗普最堅實的基本盤,也是民粹主義的忠實擁躉。特朗普一次次表演的背后,正是這群舊時代殘黨的沉默吶喊。特朗普雖然離場,但他所代言的群體長期存在,他所提出的全球化放緩、貿易保護、舊產業轉型等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民粹主義的思潮一旦被掀起,就很難撲滅,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即使不是特朗普本人,也會有一批特朗普式的人物應運而生,用特朗普式的手段和話術,去接手特朗普的事情。

在我看來,美國的撕裂之嚴重在短期內幾乎沒有和解的跡象,究竟能否回歸正軌,尚未可知。但一片狼藉的現實足以表明,曾經偉大、光榮、正確的美國,的確到了該自省的時候了,曾經先進的民主制度,也已經僵化到了亟須改變的地步了。越是這樣的時代,越呼喚真正的戰略家,但令人遺憾的是,自布熱津斯基、基辛格那一代人退出歷史舞臺之后,美國政壇就再難看到大戰略家的身影,更多的是討好選民的政客和“來回翻燒餅”的政局,這或許也是美國社會經濟矛盾愈發深重的原因之一。

[1] 克里昂·斯考森.飛躍5000年[M].毛喻言,譯.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

[2] 許倬云.許倬云說美國[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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