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志綱論戰略:關鍵階段的重大抉擇
- 王志綱
- 11253字
- 2021-08-18 17:30:52
前言
一把解牛刀
縱觀全世界,普遍性最強、最能穿越時空的話題,莫過于美食與美色了,古今中外、東南西北、男女老少、長幼賢愚,對于這兩個話題,誰都能聊兩句。
正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美食和美色之所以能成為大眾話題,不外乎兩個原因:第一,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評判的標準不固定,自然結果不好量化。第二,就算沒吃過美食,沒見過美色,也能聊上兩句。議論的門檻低,自然人人都有發言權。但恰恰因為如此,想把美食和美色說好,說得“活色生香”,反而不容易。
從我大半生從事戰略咨詢的經驗來看,這樣的普遍性話題如果尚有第三個,想必就是“戰略”了。
戰略的偉力
當今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也是一個戰略滿天飛的時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戰略成了一個誰都可以講兩句的普遍話題:廣告公司說自己做的是營銷戰略,數據處理與分析公司說自己做的是IT戰略,企業的兼并重組是并購戰略,產品的設計是產品戰略,企業的快速擴張是增長戰略……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戰略的外延不斷擴張的同時,其內涵也變得模糊不清。在一些場合,戰略同計劃、方向和指南畫上等號;但在另一些場合,戰略又同愿景、抱負與價值觀等同;在很多互聯網公司中,戰略著重于模式、技術、產品層面的創新;對咨詢公司而言,尤其是個別拾西方理論之牙慧的中國公司,戰略被狹義地理解為一個接一個的PPT、復雜的矩陣模型和一大串拗口的理論。
上述種種是戰略嗎?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都算是。但倘若一個詞泛化到無所不包,它本身的價值就很值得商榷了。因為詞意太過于模糊,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情境,對“戰略”一詞的定義都有所不同,這也為解讀戰略帶來了不少困難。
戰略大門之前熙熙攘攘,雖然略顯紛亂,但我倒覺得不是壞事。談論戰略成風的背后,起碼說明社會逐漸認可了戰略的重要性,這本身就是一大進步。
那么究竟什么是戰略呢?結合我40年知人閱世的經驗和上千政企客戶的咨詢實踐積累來看:“所謂戰略,就是在面臨關鍵階段的重大抉擇時,如何做正確的事以及正確地做事。”
如果這個定義還有些抽象,那么下面這個小故事或許會對你有所啟發:
從前,有一個叫丁的庖(廚師),極擅長宰牛,梁惠王知道后,便請他來展示。
庖丁宰牛剔肉時,凡是手碰、肩靠、腳踩、膝頂之處,都發出淅瀝瀝的響聲,揮刀一刺,骨肉分開。姿勢之優美,猶如古舞《桑林》;聲音之動聽,猶如古樂《咸池》。
梁惠王嘖嘖稱奇:“技術怎么能達到如此神奇的境地呢?”
面對梁惠王的疑問,庖丁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游刃必有余地矣”這兩句不僅是寫庖丁神乎其神的廚藝,更是一個關于戰略的精妙比喻。戰略就是一把以哲學觀為刀柄,以方法論為刀刃的“解牛刀”,無論是個人還是組織,在面臨關鍵階段的重大選擇時,只要用好這把“解牛刀”,就能夠讓困難與迷思迎刃而解。
縱觀世界歷史,無論中外,每逢“千年未遇之變局”,總能出現戰略這把“解牛刀”的身影。越到關鍵階段需要做出重大抉擇時,戰略的重要性就越發凸顯。正所謂成也戰略,敗也戰略,一個極佳的戰略足以為破局帶來曙光,一個糟糕的戰略也會讓敗局難以逆轉。
小到一個個體、一個部落的物競天擇,中到一個組織、一個企業的優勝劣汰,大到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的興衰存亡,生存競爭和發展抉擇的戰略智慧從來都貫穿其中。
春秋戰國,紛爭不斷,最終秦國滅六國、實現大一統,靠的就是清晰的戰略思維,奮六世之余烈,以商鞅變法夯實強國之基礎,以連橫逐個擊破六國合縱,以求賢令廣羅天下人才共商霸業。
公元前5世紀的伯羅奔尼撒戰爭(被稱為“古代世界大戰”),當時占據霸主地位的雅典動員了幾乎所有的希臘城邦參戰,但原本勝券在握的雅典卻因為缺乏正確的戰略方針,前后打了近30年,傾盡國力,最終還是敗給了斯巴達,輝煌的希臘文明遂步入衰落。
在中國近代史上,共產黨在力量對比極其懸殊的情況下擊敗國民黨,實現了以弱勝強的奇跡。這些勝利離不開毛澤東對中國的深刻認識、正確的戰略方向指引和審時度勢的戰略調整。
毛澤東之后,中國的另一位偉大戰略家莫過于鄧小平。他的一生同樣傳奇,年少游學,半生戎馬,三落三起,平亂求治。在中國即將被“開除球籍”的危難關頭,鄧小平以無與倫比的勇氣與智慧,果斷推行改革事業,改變并創造了一個時代,為今天的崛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從本質上來說,改革開放也是一場戰略驅動的偉大革命:轉“備戰備荒”思維為“和平與發展”思維,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推行一國兩制,解決港澳問題……這一系列大政方針,無不閃爍著戰略的光芒。
正如我在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時寫的《鄧公的遺產》一文中所講的那樣,貫穿鄧小平的思想最核心的三點:尊重人性,尊重常識,順應規律。這既是一位偉大戰略家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遺產,也標志著一個千帆競逐、百舸爭流的偉大戰略時代的到來。
偉大的戰略時代
戰略時代的到來,離不開“海”的滋養。
今天的人們,對“下海”一詞可能有些陌生,畢竟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已經滲透到每個人的生活中,無孔不入。但如果時間回溯到半個多世紀前,“海”可是諱莫如深的存在,當時的中國雖已走出帝制,但依舊處于僵化的社會經濟體制中,個體幾乎沒有任何選擇空間,連自由遷徙都不可能,更遑論自由擇業。除了一少部分人能上工農兵大學和當兵之外,大多數年輕人,就算有再大的雄心壯志也無路可走。這些都是現在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
鄧小平的復出,給我們這代人帶來了命運的轉機。從恢復高考開始,選學校、選志愿、選職業、選城市,我們逐漸有了人生的選擇權,中國這艘大船也在慢慢調整方向,體制外的力量——“海”,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彼時的“海”,雖然只是作為體制內的補充和點綴,但畢竟有了一點自由活動的空隙。到了1992年,真正的“海”才初步形成,面對西方的經濟制裁和國內一些人想走回頭路的傾向,鄧小平發表了一系列講話,通稱南方談話,推動中國走向市場經濟的勇往直前之路。彼時,改革開放已經有了14年的積淀,再加上領導層的推動,這片初露端倪的“海”,迅速由風平浪靜變成了巨浪滔天。奔流激蕩的大勢給每個人提供了改寫命運的無限可能,越來越多的人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海中,一個從未有過的大自由、大解放時代到來了。
隨著社會發展到如今,開放度越來越高,個體的自由度也越來越高,每個人都能把握自己命運的風帆,能決定自己唱什么歌、走什么路、愛什么人,能自由擇業、自由遷徙、(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自由生活。“海”已經成為每個人生活的常態,自然也就不再有“下海”一說了。
為什么戰略離不開“海”的滋養?因為戰略的前提是自由,沒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戰略根本無從談起。
在自由不彰的年代,戰略只是服務于極少數統治者和軍事家的“奢侈品”,與普羅大眾無緣。對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言,戰略是遠在天邊的云彩,柴米油鹽才是要面對的實際問題。對知識分子而言,他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更無法談及戰略。
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只有當人們縱身入海,充分釋放選擇的自由,讓不管國家、企業還是個人,都開始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和我將要向哪里去”這些問題時,曾經貴為“王謝堂前燕”的戰略才真正飛入了千千萬萬的尋常百姓家。
在中國社會各階層中,入“海”最深、最先觸及戰略問題的,當屬新興的企業家群體,其中的代表人物當屬廣東籍企業家。
新中國成立之后的30年,計劃經濟占主導地位,不承認商品經濟,更談不上承認商品經濟的主體——企業家。憑借改革開放試驗田的先發效應,廣東模式在全國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廣東企業家也成了一個時代的明星。客居南粵數十年來,我對他們的認識尤其深刻。他們大多是實用主義者,很少考慮三步之外的事情。即使是那些昔日與智庫合作的老板也不例外,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解決問題,而且要求像吹糠見米那樣解決問題。這些年來,很多和我合作的廣東老板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如坊間耳熟能詳的碧桂園、星河灣等,但外人只看到了市場營銷或者產品打造等冰山一角,殊不知其背后是一套完整的戰略體系,即使是當事人,雖然切實感受到了戰略這把“解牛刀”的鋒利,但往往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這種“敏于行,而拙于思”的特點,不僅僅代表了廣東,更代表了一個時代。廣東老板正是中國第一代企業家的縮影。他們并非不懂戰略,相反,他們深諳戰略,但更多的是基于生存智慧與人性洞察之上的個性化戰略。
前段時間,我和一家世界500強民營企業的創始人喝茶聊天時,他談到了自己的經濟哲學觀——“十億看企業規律,百億看行業規律,千億看經濟規律,萬億看國家規律和世界規侓”,寥寥幾句話,有著相當高的戰略高度。再比如說我的老朋友長隆集團創始人蘇志剛,他的戰略總結起來就是三句話——第一,“扮豬吃老虎”,低調再低調,絕不惹是生非,也從不避諱自己的農民出身;第二,“力不到不為財”,在復雜的環境中只相信自己,親力親為,以拙破巧;第三,“拿來主義”,在全世界考察好的項目和經營模式,然后擴大五倍、十倍移植回來,通過“巨國效應”,實現超常規的增長。正是這種簡單但務實的戰略判斷,支撐起了長隆集團的成功。
作為老一代企業家里最具戰略眼光的人,柳傳志和任正非身上均體現出了極高明的戰略智慧。
聯想誕生于環境復雜的北京,在這種背景下,柳傳志首先考慮的必然是生存問題,“活下來才是硬道理”。“技工貿”也好,“貿工技”也罷,都要圍繞“活下來”這個最高目標服務。君不見,多少名噪一時的“梟雄”,都在北京這片土地上栽了大跟頭?能像柳傳志這樣逆境求生,已經極不容易。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不同的水土也孕育了不同的戰略選擇。以任正非這種日鼓鼓[1]的貴州人性格,(華為)到了北京可能很難生存,但在深圳這樣寬松的生存環境下,華為反而成長為世界級的企業。
華為成功的背后,任正非本人的戰略眼光是一大重要原因。其在源頭上擺脫了商學院式的理論框架,既有觀察現實世界和不斷實踐的人性感悟,也有橫貫東西方的科學和哲學洞察。但縱使高明如任正非,華為早期的企業實踐同樣是基于任正非的人生經驗、人性想象和非系統的學習之上的“零敲碎打”。[2]直到花重金引入西方咨詢公司的方案,把極盛時期美國大企業的管理經驗悉數吸收,進行全面的組織變革之后,華為才真正具備了現代企業的基因,成為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推陳出新的超級典范。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老一輩企業家的戰略更多地體現為樸素的人生智慧,充滿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實用主義色彩。他們精于對復雜人性的動態把握、對政治風向及商業機會的敏銳洞察,而失于完整的框架構建和長遠的戰略安排。
當然,我并沒有對他們進行任何道德評判的企圖,相反,對他們奮不顧身的勇氣與堅韌不拔的毅力,我深表嘆服并懷有敬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鳥兒[3],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歌謠。中國特有的生存環境考驗著他們的生存智慧,也促生了他們獨特的戰略思維。他們這樣生存下來的中國企業家,或許并不知道未來之路通往何處,也無暇思考戰略這樣宏大的命題,他們唯一知道的是:無論用怎樣的手段,必須從失敗者的尸骸堆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在他們身上,人性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
正是這群出生于草莽的梟雄,改寫了中國沒有企業家的歷史,也改變了中國幾千年延續下來的價值觀,最大限度地回歸了人類的本性,充分釋放了人類的潛能,他們是中國改革開放偉大奇跡的原動力與“火車頭”。
與老一輩企業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一代企業家,尤其是那些“發跡”于互聯網時代的商業明星。在過去20年內,中國抓住了信息時代和全球化的歷史性機會,阿里、騰訊、百度,乃至新近如小米、美團、字節跳動、拼多多等一大批迥異于先輩們的企業的巨型公司紛紛崛起。其企業發展之迅猛,對社會影響之深刻,大有席卷八荒、氣吞萬里之勢。細究這批新一代企業家的思維軌跡,能看出與老一輩企業家明顯的不同之處。相比于老一輩企業家改變命運、發家致富的強烈愿望,新一代企業家更注重對自我認知、個人成長、商業邏輯、世界本源和運行規律的思考,具備更加系統的戰略思維。
縱觀新一代企業家所涉足的領域,發展的過程大致上經歷了從模仿到創新的轉變。從最初的搜索引擎、電商、支付,再到熟人社交、網約車、線上外賣等行業,無不是對標美國的復制品。而到了今天,中國正在逐漸引領世界,模式創新、技術創新、產品創新層出不窮,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走出國門。領跑在先,無師可學,我們該怎么辦?那就必須重視“務虛”,必須對戰略有強烈的追求、敬畏和推崇。如果說老一輩企業家是在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江河中急流勇進,那么新一代企業家就是在沒有航標的陌生水域上乘風破浪。對他們而言,戰略正處于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上。
有趣的是,伴隨著“海”的擴張,戰略的“季風”從體制外吹到了體制內。除了企業家需要戰略,很多政府官員同樣需要戰略。和企業家對戰略半信半疑、難以物盡其用不同,執政者推動戰略、調動資源的能力更強,眼光也更長遠,更能專注于未來長遠的事,效果也更顯著。
“城市戰略”勃興的背后是中國浩浩蕩蕩的城市化浪潮。隨著各種新產業形態的急劇嬗變,政府職能的日益轉型,區域競爭的逐漸加劇,一座座城市飛速崛起與擴張。如何抓住城市化的歷史機遇和不辜負時代的使命,提升城市可持續發展的競爭力已成為每一個有歷史責任感的政府人員的共識。在這樣的背景下,智綱智庫作為一家民營智庫,有幸參與這場浩浩蕩蕩的城市化大潮,并貢獻一份力量。
回顧40多年來的時代變遷,不管是老一輩企業家的生存戰略,還是新一代企業家的創新戰略,乃至地方區域的發展戰略,都在不斷轉型:改革開放之初,我們如履薄冰般走出計劃經濟的籠子,膽大心細即是戰略的核心;短缺時代,拿到批文和土地、做出產品即是戰略的核心;加入WTO之后,打開國際市場渠道即是戰略核心。而今,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很多人還停留在以所謂“實力”和“規模”認識中國的層面。殊不知,當中國已經成為一個獨特的經濟體時,企業、城市甚至個人成長的戰略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曾經出現過相當多的短期行為,各種現象顯示出社會性的不安全感。然而40多年的持續增長,特別是舉世矚目的扶貧成就,令社會對政府治理能力和治理的有效性給予充分肯定,中國政府也因而具有了世界第一的社會動員能力,這在割裂和分化的西方看來,已是難以想象和無法比肩的。
同時,中國擁有最大的產業和消費規模已經無人質疑,而且在這個規模經濟之上,還有三個世界一流的系統在高速運轉。一是依托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交通網絡建立起來的流通體系;二是依托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網絡數字平臺建立起來的信息網絡;三是依托政府治理體系建立起來的世界一流的公共服務網絡。這三個世界上最獨特、最大規模的系統將令任何一個企業、城市或個人的努力與世界性的需求結合在一起,讓各種“創新”和“匠意”獲得巨大的機會。
在這個巨大而獨特的經濟體中,專業主義將代替粗制濫造、長期主義將代替跟風追隨、個性追求將代替隨波逐流、長跑領先將代替彎道超車成為時代的主流。“野蠻增長”的時代及賦予那個時代特色的戰略已經成為過去時。每個城市、企業和個人都面臨全新的航海圖,需要用全新的價值觀和成長邏輯重新梳理自己的戰略,這是時代賦予我們的全新任務。
知行合一的戰略之路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戰略之道亦非一蹴而就。多年以來,不少人都問過我一個問題:“從學者、記者到房地產、區域戰略、企業戰略,從事過這么多工作,你獲得成功的最根本訣竅是什么?”
其實答案很簡單,不管是做學問、當記者還是辦智庫,面對任何問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套科學的方法。在我看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個人如果掌握了方法論,就能夠事半功倍,少走很多彎路。我所踐行的正是這樣一條將認識、方法與實踐有機結合、做到知行合一的戰略之路。
從小時候起,我就是方法論的擁躉,做任何事情時都會思考: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出生在貴州的一個小縣城,門前就是一條大河,每到夏天,縣城的孩子們就會成群結隊地下水嬉戲,想要在河里玩,首先要學會游泳。傳統的教法,首先要憋氣,一頭扎進水里,學會悶頭漂,再從狗刨式慢慢練起,但這種練習方法效率不高,有些人練了半年都漂不起來。于是我開始琢磨:為什么游泳要趴著游呢?頭埋在水里,人不由自主會感到害怕,身子一僵,人就像秤砣一樣往下沉,為什么不躺過來游呢?想到此處,我嘗試了一下,面朝上雙臂伸展,果然很快就漂起來了,一會兒再逐漸豎起來,就學會踩水了,再向下伏身,就成了蛙泳,根據這種方法,很快我就學會了游泳,并且把這種方法教給了很多小伙伴,練習兩三天后他們也會游了。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是終身的,讓我在懵懵懂懂中意識到,無論做什么事情,找到要害非常重要。對小孩子學游泳來說,要害不是動作,而是要先浮起來,只要浮起來了,再學什么動作都會事半功倍。我當時年紀還小,只有隱約的感覺,后來知識漸長,才知道這種“游泳學習法”的背后,就是方法論。
高考制度恢復后,我考上了蘭州大學,學習政治經濟學。在大學期間,我深受哲學思想的影響,尤其是陽明心學的知行合一觀、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以及毛澤東的矛盾論和實踐論,這使我更加堅定了成為一名方法論者的信念。
大學畢業之后,恰逢第一次宏觀調控,我被分配進省社科院進行理論研究工作,并撰寫一些關于經濟研究的論文,之后又加入新華社。當時恰逢激情燃燒的改革歲月,很多有志之士都在思考:中國向何處去?中國要走向富強和民主,昨天的道路顯然是走不通的,明天的道路在哪里?
為加強對改革開放前沿陣地的報道,我被派駐新華社廣東分社,從事全國性的宏觀經濟報道。在1985~1994年這10年中,我有幸走遍了中國各地,采訪了很多時代風云人物,接觸的人物從一線的地方首長,到企業界的富商大賈,到嶄露頭角的新銳學者,到樸實無華的平民百姓,我既了解了政治的風向、經濟的走勢,又了解了社情民意,還聽過這些人對中國向何處去、中國的命運將如何的一些看法。每次與他們砥礪交鋒、思想碰撞都極大地豐富了我的視野,也拓寬了我思考的宏觀思路和練習了實踐的具體做法,為我日后做城市和區域戰略打下了基礎。我對中國宏觀經濟環境及發展走勢的觀察能力、分析能力、判斷能力就是在新華社當記者時培養的。
這10年的記者生涯讓我在行萬里路的同時,也寫出了一些能夠影響和推動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報道。在此過程中,我愈發感到中國想要真正走向市場經濟和進行深度改革開放,獨立第三方智庫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所以我從新華社出來,創辦了王志綱工作室(后更名為智綱智庫)。
現在江湖上很多人說,王志綱是專門搞房地產策劃的,這話也對,也不對。為什么對呢?的確,我是靠房地產策劃的成功而得到社會承認的。說不對又是什么意思呢?因為當初房地產是社會常見病、多發病的地方,我這個“剛從醫學院畢業的醫生”,急需做一場“大手術”來證明自己,恰好就接觸到初創時期的碧桂園這樣一個“典型病人”,由此才陰差陽錯地進入了房地產業。
和楊國強合作的“碧桂園”項目是改變我一生的重要節點。短短幾年時間,碧桂園從默默無聞到一飛沖天,我也在這一過程中補上了市場和人性的重要一課,從恥于言利的文人鍛煉出了以智生財的本事,順道成了治療房地產“流行病”的專家。
此后的近10年,是智綱智庫發展的第一階段,雖然我們也有一些面向政府和其他行業的企業的咨詢服務,例如“99昆明世博會”咨詢,以及諸如茅臺之類的企業戰略咨詢,但受碧桂園項目的市場影響,我們主要還是聚焦于房地產企業。
奧園地產、星河灣、龍湖等項目都是那10年的房地產代表作,也成為中國房地產企業的學習樣板和行業的標桿。1996年譚啟泰的《謀事在人》[4]出版發行后,成為一時暢銷的奇書,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也促使很多人進入房地產這個行業,日后成為名噪一時的大佬。
到了2002年,在房地產行業一片高歌猛進的形勢下,我們卻深刻地認識到,當房地產大盤的體量和價值已經足以影響城市發展格局的時候,如果不能理解、把握甚至影響城市的發展戰略,其成功是很難想象的。反過來,城市的發展如果只是靠以往的決策方式,依靠行政力量或者政府資源去推動,也是遠遠不夠的。
出于對這一趨勢的認識,我提出了“抓大放小”的發展戰略,退出常規地產,進軍城市戰略咨詢。通過第三方智庫的力量,把政府意志與市場力量有效結合起來。
在2003~2013年這第二個階段的10多年中,以大成都戰略策劃為發端,智綱智庫將業務重心轉向城市區域戰略領域,重點從事城市與區域發展戰略研究與咨詢工作。從大北京首都圈到大上海,從東部到西部,從沿海到沿江,從發達地區到閉塞地區,越來越多的城市、區域乃至省級政府開始來找我們。中國本土的一家民間戰略機構能夠有機會為一座舉足輕重的省會城市出謀劃策,直接跟政府的最高層就城市的發展戰略進行平等對話,不能不說是一個社會的進步,其背后也折射出一個時代的變遷。
2008~2013年,伴隨著國際經濟形勢的改變,又一波世界產業轉移浪潮興起,沿邊開放的新時代正在到來。從東北的滿洲里、黑河、綏芬河、丹東、琿春到西北的新疆的幾座城市,再到西南的西雙版納、紅河以及欽州和崇左等,我們幾乎走遍了所有重要的邊境城市,幫助其尋找合理的發展路徑。
智綱智庫在政府中的深遠影響可用幾個代表性事件來印證:2002年,時任西安市委書記委托我們策劃了曲江新區;2007年,時任重慶市委書記在三峽大壩即將合攏前夜委托我們策劃長江三峽區域發展戰略。令人欣慰的是,當初的很多戰略已經變成現實,并且推動了當地經濟、社會的發展。
從2013年到今天,智綱智庫的業務范圍更加多元化。養老、休閑、健康、教育、文化、高科技與互聯網、戰略性新興產業的高速增長,提供了對空間、平臺、服務與運營等多元化巨大需求的藍海。從產業戰略到企業戰略,從文化旅游到區域發展,從制造業轉型到數字化平臺構建,這些前沿領域的突破和探索都是智庫在當今時代的研究課題。
以文旅為例,過去的30多年中,中國經濟還處在原始積累階段,以粗放式發展為主。如今中國提倡高質量發展,旅游休閑度假市場出現了井噴式增長,智綱智庫見證并深度介入了這20年旅游業的“狂飆突進”過程,我們有幸為上百個旅游項目“找魂”[5],扮演著幕后推手的角色。
成百上千次的臨床經驗才能培養出好醫生,要想培養出優秀的戰略咨詢師也同樣如此。近30年以來,我們幾乎參與過中國所有區域的發展探索和戰略制定,也參與過眾多企業發展戰略的制定和推進,很多客戶通過智綱智庫的策劃服務實現了質的突破。我們有幸與許多引領這個時代的真正精英相逢,每一次相逢都是難得的成長臺階,都是一場彼此激蕩、教學相長的對話。我們也在這個過程當中不斷成長、蛻變。
馬克思有句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作為一家戰略咨詢機構,我們尚不敢言對世界造成了多大的改變,但在這條知行合一的戰略之路上,智綱智庫已經堅持了近30年,累計服務了上千家政企客戶,也做了不少有一定社會影響力、尚能拿得出手而不至于臉紅的案例。更重要的是,在這面旗幟下,凝聚起了一支上百人規模的核心團隊。如今,智庫在北京、上海、深圳、廣州、成都均設有分部,沉淀十載、二十載的合伙人比比皆是,其中很多人都是一畢業即加入智庫,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從一介書生變成了身經百戰的驍將。從一個人,到一群人,最終走向一個時代,這可以說是我最大的幸運了。
一本寫給未來的書
作為一家根植于中國本土的咨詢公司,早在10多年前,我就提出了把智綱智庫“打造為中國最好的戰略思想庫”的愿景,但我也深知要實現這個目標不是那么簡單的,需要長期的積累,更需要跟國運相結合,如果中國不成為世界一流國家,中國的智庫也很難進入世界一流智庫的行列。
正是基于這樣的判斷,同其他追求效益最大化的咨詢公司相比,智綱智庫一直以來都堅持價值最大化,遵循“既是公司,又不是公司”的原則。首先,我們是公司,“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如果智庫不能實現財務獨立,觀點獨立就是一句空話,讓員工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是財務獨立的直接表現。其次,我們不是公司,強調智庫的研究屬性,在做業務的同時,盡可能進行一些理論、思想和文化上的探索,并且一以貫之。
20多年來,我們也有幸沉淀下了一些東西,并整理成書奉獻給社會,不知不覺間,竟已出版了20余本之多。稍顯遺憾的是,之前的智綱智庫戰略文集更多帶有“策劃實錄”的性質,不少以業務為導向,而我本人一直想做一些“不為稻粱謀”的工作,提煉、概括、總結出一些帶有規律性的東西,隨著年歲漸長,逐漸感覺時候到了,再加上機械工業出版社華章公司的大力邀請,乃至“時時追討”,本人歷時兩年有余,五易其稿,終于寫完了這本書。
兩年寫作時間的背后是我大半生以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歷萬端事、閱萬般人的戰略思考和實踐。書中總結了我對世界的系統性看法,概括了我面對棘手問題和復雜局面時所踐行的方法論,也是我對自己人生知行合一的思考與總結。
平心而論,這本書并不好寫,“任何一個體系凡是自洽的,必是不完全的”。本書關于戰略的論述也難免有不完善、不客觀之處。在戰略實踐過程中,有太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玄機,一旦付諸筆端,想做歸納總結,難免就會有遺漏、重復和變形,且本書并非標準意義上的學術著作,不僅沒有深奧的專業術語和特意創造的專用名詞,也沒有密密麻麻的參考文獻和學院派奉為圭臬的引證和注釋,更看不到很“學術”的數學模型和量化分析,在有的地方邏輯銜接也比較松散。
但作為咨詢行業的一分子,我們和學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有著極為豐富的實踐經驗。我們不僅能看清山道、水流和潮向,還親身爬過山、涉過水,知道怎么攀巖、如何探路。對學者們來說,戰略是一種精雕細琢的理論,用推演、數理、邏輯的方法,把思想變成規范的學術。但對我們來說,戰略不是被束之高閣的學問,而是生動的、復雜的、日復一日的實踐。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既有了對中國國情和宏觀走勢的深刻認識與全面把握,又有了對企業和市場的熟悉與感悟,還學習了對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各種資源的獨特的理解與整合方式。通過不斷地與時俱進、積累沉淀,我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改造了自己的主觀世界。
多年來,我經常和團隊成員說:“不管我們做了多少業務、完成了多少項目、賺了多少錢,幾十年后都會成為過眼煙云。智綱智庫就像是一鍋‘老湯’,我們在攻克一個個項目難關的同時,也在不斷往湯里加入各種各樣新鮮而有營養的食材,不斷地熬制這鍋‘老湯’。肉終究有一天會被吃光,但最后剩下的這鍋中國之湯、時代之湯、歷史之湯,將會煎熬出多少東方式戰略的精華!這才是智綱智庫真正價值之所在。”
本書所試圖呈現給大家的,正是這鍋歸納、提煉、梳理了30年的“老湯”。因此,一些尚未步入社會的大學生初讀本書時,或許容易不得其門而入,而那些百戰歸來的將軍往往會在翻閱時有所領悟。我所衷心希望的并不是本書有多么大紅大紫,而是在百年后乃至更長的時間長河里,這些文字依然能夠有些許的參考價值,彼時的閱讀者透過紙張,能看到大時代風云變幻中,這一代人的思考結晶和戰略選擇。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本書凝聚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經驗,也不僅僅是一個團隊的智慧,更是整個時代的滄海桑田、風云際會。因此,可能讀起來沒那么輕松,也不是吹糠見米就能有所收獲的。想讀透本書,就要靜下心來,可能還要多花點功夫,但無論你來自何方,年齡多大,從事什么工作,如果我們這些歷經時間洗禮的經驗之談,能夠對你有一些啟發和幫助,或者能幫助你尋找規律、增長經驗、看到更多人生和事業的風景,那就也算不枉這番筆墨了。
借本書即將付梓之際,寫下這些話,愿與廣大讀者共勉。
[1] 來源于貴州方言,形容性格倔強、堅韌不拔、百折不撓。
[2] 田濤.理念、制度、人[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75.
[3] 潘文大.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鳥兒[J].中國房地產,2015(5):74-75.
[4] 譚啟泰.謀事在人:王志綱策劃實錄[M].廣州:廣州出版社,1996.
[5] 王志綱工作室.找魂:王志綱工作室戰略策劃10年實錄[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