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月光,灑落人衣,伴隨著最后一段箭支取出,北宮珩松了口氣,處理干凈傷口后,便用布條包扎起來。南宮薰默默地看著他,并沒有說什么。長夜漸深,樹洞口逐漸爬上霜露,北宮珩抱起一堆樹葉放在洞口,防止寒風吹入。
一番操作下來,樹洞里還算溫暖了些,外面的搜查聲不絕于耳,看來沒有要走的意思,得這里躲避一晚了。二人一直沒有說話,或許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后,南宮薰才緩緩說道:
“謝謝你。”
“不客氣。”
“你早就知道我在暗中跟蹤你么?”
“算是吧。”北宮珩回應道。
“什么時候發現的?”
“這個么。”北宮珩思索道,“實際上你我初遇時,就已經察覺到了。”
“唔?”南宮薰有些詫異,“你怎么察覺到的?”
“那日在山林中偶遇,盡管你佯裝為采藥者,看起來稀松平常,但依然無法遮掩你所持有的兵氣氣息,單憑此點就已斷定你絕非一介舞姬。”北宮珩說道,“何況一位女子在荒郊野外遇到持刀的男子卻毫無懼色,甚至熱情搭話,本身就有些奇怪。此外你對自身當舞姬的年限也含糊其辭,商團老板更是直言你剛來鄴城不久。如此一來,你絕對在不久前才來到鄴城,假扮舞姬制造偶遇來接近自己,以圖謀我身上的某些東西。
聽完北宮珩的解析,南宮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過了好久,才慨然嘆息。
“不愧是皇帝身邊的親信,觀察力就是好。”南宮薰說道。
“多余的話就不必說了,現在該交代一下你的身份,以及為何要跟蹤我。”
“明知我不會說,你還要問,真是沒有人情味。”
南宮薰話音剛落,脖子上立刻架起細水,北宮珩的眼中放出冷峻的寒光。
“你也知道不說的后果是什么,卻還是準備實踐一下么?”
“嘖……真是麻煩呢。”
南宮薰自知處于被動,為人所控制,只能妥協。
“好吧,既然你這么想知道,那就和你簡單說一下吧。”南宮薰坐起來靠在一旁,“不過你先把刀收起來,不然我可能會一緊張忘記些什么。”
“慢慢說,不著急。”北宮珩收回了細水。
“如你所見,我確實是受人差遣的刺客,但在之前我也只是被家里賣到舞坊的一個舞姬,日夜跳舞為生,掙點微薄錢財,勉強溫飽不至于餓死而已。后來不知怎得被舞坊一位客人看中,便將我買下送到府中。本以為是看中了我的舞技或別的什么,不曾想那人卻說我有什么‘兵氣天賦’,并強制讓我參與兵氣訓練,直至練成為止。”
“當初買下你的人是誰?”北宮珩問道。
“我也不清楚,只是聽其他人稱其為‘那羅延大人’,很少出現在我們面前,估計也只是幕后金主吧。負責訓練兵氣者的是另一個面帶兇神的男人,起初參與兵氣訓練的人有很多,但在他的高壓訓練下沒多少人能抗得住,我中途也差點死去,勉強和兩三個人活到最后,練成了他們所說的‘卦易兵氣’,隨后給了我一把長刀,名為‘長流’。”
“那你們負責什么呢?”
“偵察、刺探和暗殺。”南宮薰說道,“先前你離開蘭陵時,組織內部有人察覺到你身上帶有特殊的兵氣氣息,并讓假扮舞姬、駐于鄴城的我辦理此事。你說的不錯,我的確剛來鄴城不久,前一陣子才憑經驗在當地一所舞坊駐扎下來,用作組織布置在鄴城的眼線。說起來也是可笑,處心積慮一番調查下來,也沒有發現你身上什么所謂的‘兵氣異樣’,反倒還落到這種地步,真是倒霉……”
南宮薰還未說完,突然間一陣撕裂感從肩上傳來,痛得她緊閉雙眼,幾乎快要窒息過去,看來是箭傷崩開了。恍惚間,她看到北宮珩來到自己身邊按住傷口止血,他從身上僅剩的一點藥材中勉強辨認出與止血沾點關系的藥物,用刀柄搗爛后敷在傷口上。
不一會兒,傷口逐漸好轉,南宮薰也舒緩下來,方才的疼痛讓她汗如雨下,止不住地喘氣,近乎虛脫。現在氣力有所恢復,意識也清晰不少。
“……你……為什么要幫我……”南宮薰有氣無力問道。
“你我都是受人差遣之人,用不著彼此怨恨。”北宮珩說道,“何況你從我身上也沒奪走什么。”
“哈……沒想到你看起來有些呆板,頭腦倒挺靈活。”
“身為人下,說話做事總要仔細考量些。”
“這倒是……我們這類人確實如此……”
此時樹林開始輕微作響,滴答聲逐漸響起,秋風乍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隨之而來。南宮薰看著林中蒙蒙細雨,一言不發,許久后,只有長長嘆息。
“是在后悔被我抓住了么。”北宮珩靠在洞邊。
“算是也不算是,只是覺得唏噓。”南宮薰喃喃道。
“唏噓什么。”
“唏噓我從小就被家人賣了換錢,又被人看中強制修煉兵氣,再被人像喚狗一樣跑來跑去。長這么大,沒有一步是我自己走的,活像個木偶呢。”
北宮珩沒有說話,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該如何說。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也和南宮薰沒什么兩樣。
“怎么,這么久不說話,是覺得我有些太過造作了么?”南宮薰自嘲道。
“沒有,我從沒有這么覺得,賢如圣哲都有自憐之意,何況普通人。”北宮珩說道,“而且你我境遇相似,也談不上鄙夷。”
“相似?你看起來不怎么像是受制于人的樣子。”
“寄人籬下,每天疲于奔命,卻不知有何意義,這怎么不算受制于人呢?”
“好吧,看來咱倆的命倒真挺相似。”
雨勢較于方才已經小了不少,滴瀝聲逐漸朦朧,涼風瑟瑟,輕吹面龐,樹洞里的氣氛也緩和起來。
“真是沒想到,執行了無數次暗殺和偵擦行動,卻頭一次和行動目標坐在同處談心,論誰來也無法相信。”南宮薰仰頭苦笑道。
“天下事物變幻莫測,又有誰能有個定論。”北宮珩看著雨陣說道。
“欸對,我有個事情想問你。”
“說吧,我看情況回答。”
“嘖,那我開門見山了,先前為什么給我那些餅炙和梨菹?”
“你就問這個么?”
“對,不然還能問什么,這么關心一個不怎么認識的人,況且又提前知道我的兵氣者身份,很難不懷疑送我這些吃的有何目的。”
“沒什么目的,只是單純看你沒吃飯,給你些東西吃。”
“哈,你還是別騙我了,快說出真實目的吧。”
“這就是真實目的。”
“你說真的?”
“真的。”
南宮薰有些呆愣,她搞不懂北宮珩到底是在誑她還是在闡述事實。
“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南宮薰揣摩道。
“信不信由你吧,早知道不回答了。”北宮珩有些無語。
“可……說真的,你我認識不久,何必如此呢?”
“因為我只是在關心你。”
南宮薰徹底愣住,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你說你……關心我?”
“有什么問題么?”
“我……”南宮薰有些失神,隨后嘆了口氣,“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說要關心我,接近我的目的無非只是想占便宜和牟利罷了。”
“在你之前,也沒人能和我說這么多話,除了僅存的親人外,從沒有人能對我如此熱情。”北宮珩說道,“盡管我知道是有目的的。”
“其實……也不算吧,不管你信不信,對你表現出的熱情,也多少有些出自真心吧。畢竟……”南宮薰扭捏了一會,“畢竟你看起來還挺好相處的。”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夸我面善。”
“看來你平時挺兇惡。”
“冷漠和果斷才是刺客該表現出來的,不過像你這樣看起來活潑開朗又清麗可人的女子變成刺客,倒是會讓人放松警惕。”
“哈,當初他們選中我,估計也有這方面原因吧。”南宮薰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聽關于我的這么多夸詞,沒想到你這么有水平。”
“過獎了,是你本就麗質,我只是描述一下。”
“哈哈,在商人堆里待久了,果真不一樣了啊。”
不久前還在爭斗的二人,此刻卻談笑風生,像是多年未見的故友。雨勢停后,濃云逐漸散去,月光重新出現在天邊,林間的雨水淅淅瀝瀝,似乎在說悄悄話。
就這樣,二人在樹洞中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夜,待到破曉來臨,北宮珩出洞觀察,發現驛站的搜查人員已經離開,便與南宮薰一同從樹洞里下來。
空氣中彌漫朝氣,秋雨氣息不斷躍動,似乎在驅逐季夏的余韻。北宮珩拿上行李后,考慮到南宮薰的傷勢,二人便同行了一段路程,彼此也有個照應。
幾天過后,二人最終來到了齊周交界處,南宮薰也在此時提出了離開。
“行了,到這兒就分開吧,我的傷也差不多好了。”南宮薰坐在斷墻上說道。
“行,那你多多保重。”北宮珩說道,“希望這次說完保重后不會那么快又一次見面。”
“那倒不會。”
“希望不會。”
“雖然和你認識的過程有些意外,但還是很高興能認識你。”
“我也是,只希望將來再見時,不再用刀劍和兵氣當媒介。”
“希望吧,我等身不由己之人,將來怎么樣又有誰能說了算呢。”
“說的也是,顧好當下和未來吧,這才最為重要。”
揮手告別后,北宮珩的身影便不斷遠去,在秋草中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在秋日原野之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南宮薰轉而躺在斷墻上,仰望秋空。
山林瑟瑟作響,天空澄澈蔚藍,原野的秋氣在南宮薰的身上游走,不知為何,曾經一切都十分平凡的事物,卻讓自己感覺心曠神怡。
哈,還是不要想這些為好,畢竟將來的事,又有誰能確定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