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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啦,乖乖仔,快來快來剃龍頭。”潘伯公拎出藏在矮屋角落里的剃頭箱子,圍上布,叫喚起來。
孩子們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想剃但又不愿意當出頭鳥。
“龍仔,你帶頭。”潘伯公抓住黎梓龍,往矮木墩上一按,圍上一塊粗布,拿起老式推剪咔嚓咔嚓地剪起來。
“哎喲,伯公,好癢!哎喲,好疼!”
“傻小子,有什么癢的呢?嫩皮仔,摸一下也說癢喊疼。”
“哎喲,輕點,輕點,伯公。”黎梓龍緊張得齜牙咧嘴。
“行了,抹點水就不疼了。”潘伯公到木盆里撈起一條濕毛巾,在黎梓龍的頭上擦拭了一番,又嘎吱嘎吱地推剪起來。
“伯公,為什么年年就這一天,您才幫我們剃頭呀?”
“就是為了讓你們記住,今日是龍抬頭的日子。”潘伯公停住推剪,很認真地說。
“噢,龍抬頭,龍抬頭……”黎梓龍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哎喲,疼,疼,剪到頭皮了!”
“傻小子,誰叫你低頭呢。”
其他孩子看到黎梓龍齜牙咧嘴地喊疼,便腳下發軟,一溜煙跑到潘伯公的樹屋里,不敢出來。他們在里面鉆來繞去,開心得像一群小猴子進了花果山,歡呼雀躍。樹屋外的半圓桌上放著龍船餅,孩子們繞出來一圈就抓上一塊,嚼得滿口噴香。潘伯公剃完一個孩子,就抓住下一個,按在木墩上,又咔嚓咔嚓推剪起來。剃了快兩個小時,他才將五六個男孩的頭剃好了。孩子們揉著剛理過的頭,毛刺刺的,感覺頭皮被鐵鉗揪過似的。
潘伯公直了直腰,拾起推剪刀具等,用布一一擦干凈,放回箱里,又慢慢轉身折到茶臺前,喚孩子們快出來。
品著茶,吃著餅,潘伯公領孩子們來到老船廠的舊倉庫里,取出放了多年的鑼鼓、醒獅、龍頭等,抬出來曬曬,清掃灰塵,準備下回擇吉日引龍下水,練習扒龍舟了。
“伯公,聽我爺爺講,今年好些地方要起龍,我們村的龍船什么時候起呀?”黎梓龍嚼著餅,隨口問道。
“是呀,西江龍那邊,今日就有人起龍。我們是東江龍,起龍的日子還在后邊哩。”潘伯公邊說邊拎起工具箱向矮屋走去。
“為什么我們叫東江龍呀?”袁子航接著問。
“我們住在東江邊上嘛,這個都不知。”黎梓龍有些不屑地說。
“那您知道,東江龍是從哪來的嗎?”肥仔好奇地問潘伯公。
“東江龍來自宋代皇室,我們村的奉聘金龍就是。”黃龍輝搶著話頭。
“吹牛吧你,還來自皇室呢。上一屆扒龍船你們村都輸了,撿著個龍蛋呢。”袁子航有些不服氣地說。
“你才撿龍蛋,你懂嗎,你去看了嗎?”黃龍輝的臉漲得通紅。
“就是,撿龍蛋,撿龍蛋。”大家都這樣傳,袁子航也不示弱。
“你胡說,今年就把龍蛋送給你。”黃龍輝猛地沖上來,推了袁子航一把。
“哎喲,你敢打我。”袁子航一個趔趄,摔得四仰八叉。
“喂,別打了,別打了。”肥仔站在中間,張開手臂攔住黃龍輝。
“我就讓你繼續撿龍蛋。”袁子航爬起來,推開肥仔,用腦袋撞向黃龍輝。
“航仔,剎車,剎車,動口不動手。”黎梓龍開始以為是鬧著玩,他們知道袁子航的“鐵頭功”的厲害,趕緊跑過來攔住。
黃龍輝一個閃身,躲開了袁子航的鐵頭功。袁子航反倒將黎梓龍和肥仔撞了個四腳朝天。
“哎喲,你個臭航仔。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黎梓龍氣咻咻地說。
“哎喲,我的屁股。”肥仔疼得齜牙咧嘴,其他孩子嚇得哇哇叫。
“我不是想撞你們,是沒剎住車。”袁子航轉頭狠狠地瞪了黃龍輝幾眼。
“住手,住手,好好的怎么就打起來了呢?! ”潘伯公剛將理發工具放到矮屋里,聽到門外鬧哄哄的,趕緊踏著大步走出來。
“伯公,你來評評理。”袁子航氣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臉色通紅。
“就是,就是!我爺爺說過,我們祖上就是宮廷畫舫師。”黃龍輝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不能傷了和氣。你們還真別不服氣,輝仔講得對。奉聘金龍,確實有來頭,不一般。”
“那,咱們村的遁地媽船呢?”黎梓龍緊張地問,其他人都不作聲了。
“與奉聘金龍一樣,都不一般。”潘伯公頻頻點著頭。
“奉聘金龍厲害,那怎么會撿……沒贏呢?”黎梓龍差點說漏嘴。
“比賽有輸有贏是常事,不許拿這個取笑人。今年又有三年一次的龍船大賽啦,到時不知誰輸誰贏呢,對吧?”
“哼!”黃龍輝咬著嘴唇,狠狠地盯著袁子航。
“下次再惹我,小心我的鐵頭功。”袁子航心里也不解氣,硬聲硬氣地低吼道。
“孩子們,來,喝茶,喝茶。東江兩岸一衣帶水,水鄉更是一家親,更何況我們都喝汾溪河的水長大的呢,還能打得起來?”潘伯公擺著手,坐回樹屋門口,招呼著大家。
“嗯,就是。航仔,別生氣了。”肥仔嘀咕了一聲。
“好,來來來,喝茶,吃餅。”黎梓龍想活躍氣氛,帶頭走過去。
其他孩子也慢慢地跟著,袁子航鼓著腮幫子,似乎氣還沒全消。黃龍輝則背靠著老樹屋,繃著嘴唇,遠遠地看著。
喝了幾盞茶,潘伯公又招呼孩子們來到樹屋前的草坪里,唱起新的童謠。
扒龍船,騎龍頭
三個豬蹄煲蓮藕
大只麻蝦點豉油
…………
大家唱著跳著,氣氛活躍起來。潘伯公頭上戴著龍頭玩偶,跳一下,玩偶便晃動一下,可愛極了。孩子們也圍著潘伯公,一邊玩游戲一邊唱,有的貓在樹屋里,有的倚在樹屋旁,還有的坐在草地上,寂寥的河灣喧鬧了起來……
唱得累了,孩子們又鉆進樹屋,屋里傳來了嬉鬧聲。黃龍輝這才輕輕地走過來,低著頭站在潘伯公旁邊。
“輝仔,今日的事莫放心上,奉聘金龍也叫飛天金龍,和遁地媽船合稱為‘飛天遁地’,以前都是咱們汾溪村的哩,不能區別對待。”潘伯公叮囑道。
“知道了,伯公。誰叫他要說我撿龍蛋,欺負人。”黃龍輝還有些不服氣。
“劃船也是競技,輸贏都是常事。對了,你爺爺可好,還做船嗎?”潘伯公轉移了話題,親切地問。
“嗯,做的。但爺爺說,做大船的單少了,一年就做一兩條。”
“能做一條是一條啊,看看這家國營造船廠,當年多么威風,可現在,人去廠散,就剩一個空殼了,唉。”
“伯公,為什么這么大的船廠都開不下去了?”
“時代在變,產業也在變。這些老傳統,喜歡的人少了,這廠遲早都要拆的。”
“嗯,我爺爺也擔心家里的船廠會被拆掉。”黃龍輝湊過臉來,低聲說。
“唉,擔心也沒用,大浪淘沙。你看,東江對面的那些蔗糖廠、木材廠,都變成大馬路啦。” 潘伯公憂心忡忡地說。
“那我爺爺的船廠還能留多久?”黃龍輝擔心地問。
“估計,就這幾年了。現在都流行開電子廠、鞋廠、服裝廠,老家汾溪一片是偏遠些,但那些鞭炮廠、泥磚廠也都拆了。”
“嗯,我爺爺和爸爸說,全家都靠船廠吃飯呢。”
“可不是,但時代的洪流擋也擋不住啊,江灣縣都升為市啦,變化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