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鑫

一

天空陰暗無比，但幾分鐘后，這里將迎來一個非同尋常的黎明。不久后，被霧霾遮蔽著的天空里閃起一道明亮的光芒，緊接著奪目的白虹從天空的各處落下，淹沒了整片大地。

除了被藍色透明光幕保護著的巨大城市，世界上的其他角落無一例外都變成了光的海洋。

這光芒大約持續了一分鐘，等它漸漸消散后，晦暗的天空變得空靈澄澈，萬里蔚藍。

街道上、房屋內——所有的人都在逐漸緩和的光芒下，模糊了意識，失去了一切該有的生命跡象。

太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投射出第一縷幾十年來最為溫暖的陽光。一道蹣跚的身影背著朝陽，向著巨大城市踏出了幾步。他的背有些佝僂，雙手也垂在身前，微微晃動著。光芒漸漸從他的右耳擴散，很快就照到了他深邃卻有些灰蒙蒙的眼睛。這時，他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略微彎曲地并在一起，點在右額上，之后向前無力地一揮，在空中畫過一道僵硬的弧線。他半邊的臉龐已然鋪灑上金色的光輝，那能夠看清的嘴角，正勉強地微揚、顫抖著。

下一刻，他像是失盡了力量，砰然傾倒在地，再沒有任何動靜。

而此時，巨大城市的鋼鐵城墻之上，一個女孩掩著面，早已泣不成聲。

二

三年前，世界政府在這里扎下了根，并在極短的時間里，創造出一座龐大的城市“中城”。一切科技力量皆被轉移至此，令中城屹立于世界的巔峰。各地富甲一方的權貴也陸續定居于此，成為中城最為穩定的財政來源。

明智的人都明白世界政府的意圖。是的，他們放棄了，放棄了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居民。貧與富相差得實在太懸殊了，世界政府已經無力再支撐數額龐大的社會保障。他們明白，想要改變這樣的局面只有兩個途徑，其一是富貴的人分出他們的財產支持扶貧工作——但是這又談何容易？更多的人只是想將更多的資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無論是金錢還是勢力，甚至是教育的資源。

那愿意支援窮人的人真的存在嗎？當然是有的，可是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永遠改變不了現狀，何況，那些取得救濟的貧民，真的會用這些救濟、用他們的頭腦去換取更多的資源嗎？他們只會坐吃山空，等待著下一次的援助罷了！而第二個方法……正是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也正是因為這樣，中城之外所有的地區都成為“貧窮”的代名詞?？萍嫉谋∪?、教育的低下……這一切令貧富的差距日益懸殊。

兩年前，伴隨著漫天的雨水，一場瘟疫悄然蔓延，輕而易舉地擊潰了貧民區的防線，被感染者的數量每天都在大量上升。這一場瘟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成全了世界政府的心愿，也許他們只要無所作為，或者做一下表面上的文章，就可以達到他們希望的目的。

直到瘟疫肆虐的第五個月，貧民區終于被死亡的陰影完全籠罩，這些脆弱的人徹底陷入了恐慌與絕望。

于是，游行與暴動毫無意外地發生了——他們想要明白，為什么作為科技最發達和威望最高地區的中城，對人的感染與死亡無動于衷！

暴動整整持續了三天，最終卻因為科技差距而慘遭落敗。不過，至少中城對外宣稱，他們已經開始研制特效藥——但這是否為敷衍了事，卻是不得而知。

三

楊唐拖著疲憊的身軀停在門前，他的唇角動了動，努力將微笑掛在臉上，之后才輕輕推開布滿著許多裂紋的木門。

房間很小，散發著輕微的霉臭味。狹窄的房間內擠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柜子以及一張不大的床鋪。

楊唐三兩步走到床邊，坐在低矮的椅子上。那床榻之上，正躺著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孩。本應充滿朝氣的她，此時卻面色如灰、虛弱不堪，已然有些干枯的發絲胡亂地披散在枕上。她輕咳了兩聲，半睜著眼望著榻旁的男子，黯淡的目光中才恢復了些許神采。

“漪瑾，我又找到一些延緩病情的方法。相信我，我們一定能走到特效藥研制成功的那天?！睏钐茝婎伓?。幾個月來，他一直不懈地尋找著能夠讓她病愈的方法，雖然希望渺茫，但他絕不會坐以待斃。

何況，如今中城向外發出的通告，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念，即便需要付出天大的代價，他也得去碰碰運氣。或許他們的人生就會就此轉折，通向那個曾經憧憬過的金色明天。

四

四個月前，中城固若金湯的防御終于被病毒攻破，帶著致死因子的瘟疫在中城快速蔓延。政府終于不得不重視起它，并將大量經費撥給疾病研究所，原本只是為了應付外界的研究，現在進度飛速。很快，研究所就破解了病毒的基因序列，他們發現，這種病毒是埃博拉的變異體。一旦侵入人體，它們會率先攻擊起免疫作用的巨噬細胞以及各淋巴細胞，并迅速增殖，繼而攻擊其他細胞。期間，它們會釋放出極富攻擊性的蛋白，患者身體的每一寸都無法逃脫它致命的破壞。

但幸好，基因序列被專家基本破解了，解藥很快便生產完畢，分發給每一個中城的患者。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分發的藥劑沒有起到有效的作用，它僅僅延緩了病毒瘋狂的攻勢。感染與死亡仍然不間斷地發生，侵蝕著人類最后一片凈土。

直到在外的研究小組帶回一名攜帶抗體的人，停滯不前的研究才再次獲得推進的動力。從抗體的提取到研究，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進行著。故而，那名貧民區出生的幸運兒，就永遠地留在了中城。

短短的幾日，藥物的研制進展飛速，這更令他們毫不猶疑地相信，只要再尋找到幾名抗體攜帶者，特效藥便會在最短的的時間內送到患者手中。

貧民區龐大的人口基數很容易地讓它成為政府搜尋的首要目標。不出一天的時間，中城發出的通告便如同核變一般在貧民區擴散：凡是對研制藥物有所貢獻的抗體攜帶者，在藥物研究成功后，可以獲得一瓶藥劑以及一個入住中城的名額！

這兩個極具誘惑力的條件，幾乎令所有健康人涌向中城。但在一番嚴格的檢驗后，最終留下的卻寥寥無幾。幸運的是，楊唐正是這難得的幾分之一。

直到他們被送進研究，他們才發現對于這些高貴的中城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可以被隨意取用的實驗白鼠。研究者總是毫無節制地從他們體內抽出載著抗體的血液，之后又鳥盡弓藏，將他們棄擲一旁。

每次楊唐看著被白色防護服包裹得嚴嚴實實，專注地提取著血液的研究者，都有一種一拳打在他臉上的沖動。但楊唐不能，他可以被垃圾一般地拋出中城，可以被定罪，將一個月的時間奉獻給看守所，但那間破敗不堪的小屋中，卻有一個等待著他歸來的女孩。他是她的信念，同樣，她也是他的信念。

依靠著這個信念，楊唐撐過了數十個漫長的晝夜，但隨著研究逐漸步入尾聲，一向堅毅的他終于開始感到恐懼。

活體實驗。

破壞抗體，注入病毒和藥物。只要有分毫的偏差，就會讓這些被研究者們成為病榻上的一員。

這段時間，楊唐每一秒都在祈禱自己體內的藥物能夠將病毒徹底吞噬，讓他免于被感染的命運。他往往會想起她，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看到她笑的樣子。而這個時候，那個被恐懼和疲倦充斥的大腦中，只重復著一句簡單的話語：活下去……

一周后，封閉式研究成功結束，由巨大代價換來的成果，在第一時間被投入市場。一瓶50毫升的藥劑，單價五千國際幣——對于中城居民來說，呵，微不足道耳；但在貧民區，卻是個遙不可及的天價！

貧民區徹底亂了，再一次地發生了暴動——可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們沒有這個能力與中城抗衡。他們心灰意冷，他們怨天尤人，更深一層的痛苦不斷折磨著他們。他們只好聚起來，湊錢買上一瓶平均分配，但效果可想而知。一時間，貧民區的人們心中升騰起死亡的氣息——不僅僅是那些即將死亡的患者，還有那些稍微健康的人們。

五

身處中城的楊唐，自然不會知道外界的動蕩不安。在修養一日之后，他終于無法等待，朝政府大樓的第五層走去。對他來說，那一瓶藥劑彌足珍貴。至于什么入住中城的名額，讓它見鬼去吧！在中城外面，他們照樣過得很好。

“光能武器？有什么后遺癥嗎？”敞著一道縫隙的門中，傳出世政長略帶疑惑的聲音。

剛欲敲門的右手在半空停住，楊唐將它緩緩收了回來。他覺得，還是在門外等候片刻為好。然而，屋子里的談話，卻擠過狹小的門縫，一字不落地傳入他的耳畔。

“我們已經確定摧毀病毒的特定波長與能量級數。只要投放武器，就可以將這種病毒徹底消除。但……但這些數據，和人類的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光能武器一旦投放，沒有受到保護的人，都會……和病毒一起灰飛煙滅?！?

“嗯……”世政長應了一聲，聽不出是贊同還是疑惑。

“不過，有中城龐大的基因庫支持，這一點無需世政長擔心。”

“嗯……這件事，還需要進一步商榷。會議就定在下午一點吧?！?

“這是我們的報告，昨天各部門已經進行過討論，幾乎所有人都同意使用光能武器。何況——貧民區不正是世政長最頭疼的問題嗎？到時候自然可以輕松地整治重建?！?

“嗯……”世政長又應了一聲，隨后辦公室內陷入一陣沉默。半晌后，世政長終于下了決定，“既然各部門都無異議，批準使用光能武器，至于時間……”

“武器隨時可以啟用?！?

“嗯……就一周后吧，讓各部門準備準備，到時候不允許出現任何差錯……”

話音未落，合金制成的房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吧?！?

房門被緩緩推開，臉上帶著些許憔悴的楊唐走進房間，背后的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那孩子同樣顯得那么疲憊不堪。

“世政長先生，關于研究的報酬，我想……”

世政長皺了皺眉頭，鼻中輕噴出一陣氣息，用著平靜卻帶著些許輕蔑的口吻說道：“三層的醫學部和資源部?！?

“那入住的名額，可以轉讓嗎？”

“隨意?！?

楊唐應了一聲，向后退了幾步，掩上房門。望著銀灰的合金板，他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吐出，原本的欣喜之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沉重與不安。

六

“漪瑾，這是中城的身份證明。我在這兒還有些事要做，所以沒法陪你了。兩天后我會來找你。記得，要在城墻上等我……”楊唐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下去，但話音卻無法控制地微顫。

雖然女孩不知道他為何會選擇去中城，不知道他還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兒，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接過楊唐手中帶著銀紋的藍色卡片。隨后，她嫣然一笑，踮起腳，吻上了他的唇。

七

天空被灰色的霾籠罩著，東方的盡頭，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楊唐面朝著西方那片已經被藍色光幕包裹著的巨大城市，緩緩邁出了步子。

云層劇烈涌動著，破開了無數深邃灰暗的窟窿。窟窿的盡頭，投射出極為耀眼的白色光芒。霎那間世界被無盡的光明所淹沒。楊唐瞇著眼，將手擋在額前，但仍然堅定地向前邁著，似乎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住他。

許久，光芒漸漸淡去，他放下手，朝天空望了望。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蔚藍的天空，它真的很美很美。一陣溫暖的感覺伴隨著柔和的光芒從身后飄來，他瞧見自己的影子在黃褐色的地面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巨大城市的城墻之上。即便相隔數十米，他還是一眼望見了她，一絲笑容終于浮現在那張枯槁的面龐之上。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前進的步伐也逐漸停止。他咬咬舌尖，令自己清醒了一些。隨后，他努力地揚起嘴角，將兩指并攏，點在自己的右額上。

在世界被黑暗吞噬之前，他用僅剩的一點力量，將手臂盡力地向前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