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顧適
人的記憶具有欺騙性,事實上我們的腦中存在著過去和未來,只是未來這部分被刻意隱藏了。而“全知者”就是同時具有過去和未來記憶的人。
一、預言家
馬克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所以當他表示要帶我一起去見一名預言家時,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
“但你是個科學家。”我還是忍不住說。
“我是個科學家,沒錯,但我不信仰科學。”他看看我,大概是我的神情看起來太可笑了,便又解釋道,“這就好比一個屠夫,是不會信仰豬肉的。”
我哈哈大笑,這就是馬克特別的地方。他自己就很有意思,而且總能帶我去見更有趣的人。
“看到她的時候,你要記得保持禮貌。”他帶我走到一個頗為普通的住宅樓前,小心提醒著,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崇敬神情,“這位預言家是很注意這一點的。”
我懷著忐忑的期盼隨他走上一級級樓梯,心中猜想著預言家會有的模樣。光線忽明忽暗,空氣里有一股熟悉的灰塵味道……話說回來,這實在不像是一個預言家會住的地方。
他停在頂樓——事實上他只停了一秒鐘,然后門就開了。我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子,臉上掛著慈祥而溫柔的笑容。
我想我沒有用錯形容詞,這正是一個女孩:大概十四歲的模樣,手腳像這個年紀的大多數姑娘一樣,比成人的看上去要更加細長。她穿了一身極其特別的黑色緊身衣,露出潔白而纖細的脖子,其上是一張圓圓的少女的臉。與她的外貌不同不相符的是,她的眼神卻是敏銳而包容的,就像是一個老人。
“艾德,是你!”她看來很快樂,像是見到了老友一般張開雙臂,猛然抱住我。然后立刻后退兩步,優雅地低下頭:“真抱歉,我忘記你還不認識我。”
我有些茫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艾德是我的乳名沒有錯,但她怎么會知道?馬克恭敬地說道:“您認識林?這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您會不高興。”
“我很高興你帶他來,謝謝你。”她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憶他的名字,“……馬克?”
“正是!”馬克露出一個夸張的微笑,“您居然記得我的名字。”
她淡淡一笑,擺出“請”的姿勢,對我說道:“進來吧,艾德,我準備了你喜歡的印度拉茶。”
她的房間同她的人一樣特別。一張大床上擺滿了書,書桌上卻是茶和點心,圓形餐桌的腿被鋸掉大半,其上擺滿了各色軟墊。乍一看很古怪,細看時,卻又仿佛在哪里見過這些家具。她先是有些羞愧地表示“房間很亂”,又低聲自言自語“我到底做了什么”,然后,才很自然地對我指指那張桌子,說:“坐啊。”
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上去。馬克卻還是站在一旁。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不由得暗自覺得好笑。
馬克今年四十三歲,是分子生物學和心理學博士,剛評上終身教授,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活似個大螃蟹——對了,馬克還是我的研究生導師。如今他在這小女孩面前竟縮手縮腳,像個小學生一般無措。她倒了茶,端到我身邊來,突然疑惑地抬起頭盯著馬克:“你是誰,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剛剛……”馬克說。
“不。”她尖聲打斷他的話,又把臉轉向我,柔聲道,“他是怎么回事,艾德?”
我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說道:“是馬克帶我來的。”
“馬克,是嗎?”她這才放輕了聲調,對他說道,“謝謝你。”
馬克尷尬地撓撓頭:“不客氣,我來是想問您……”
“我沒法回答你要問我的問題。”她打斷他的話,把茶遞到我手里,飛快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女兒的考試成績。”
“哦是的,我就是想問這個……”他看上去更加慌張,“可她的成績越來越差,她真的沒救了嗎?”
“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關系?我怎么會知道?”她終于看向他。
“可您是一位預言家。”
她皺起眉毛,這一刻她的臉上融合了長者的權威和孩童的咄咄逼人:“好吧,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是一個學者。”
她點點頭:“學者先生,你知道曲速引擎的構造原理嗎?”
“我……”
馬克的臉漲紅了。很顯然,他不知道,正如作為預言家的她不會了解馬克女兒的考試成績一樣。
我在一旁大笑起來,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反擊。她卻驚呼道:“杯子!”
她話音才落,滾燙的茶便隨著我身體的顫抖潑濺出來,手上一陣刺痛。
她慌忙把茶接過去,念叨著:“我竟然忘記提醒你了,真抱歉。”
說著又輕輕吹了吹,神情專注而溫柔。
我問道:“我認識你嗎?”
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道:“你會認識我的。”
二、采訪
畢業之后我沒有選擇科學事業,而是去做了一名記者,這樣,我的世界里就不會缺少新鮮有趣的事情了。與旁人相比,那個預言家女孩除了能讓馬克畢恭畢敬以外,并沒有表現出什么特別的天賦,因此,沒過多久我便把這次古怪的經歷拋諸腦后。
然而三年后的一天,我卻接到了主編派來的任務:“林,我需要你去采訪一下這個人”他遞給我一個地址,“據說她是本世紀最強大的預言家。”
我竟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地方:“最強大?”
“你看看——世界杯、美國總統換屆、南美地震……每一次都是完美的預測!還有這個,她前天的微博,‘明天下午四點,血與火。’”
我微微一怔,如果當時這條信息所代表的含義尚無法看出所指為何,但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明白,它是在說昨天的墜機事件。
連時間都準確無誤!
“你知道,和她見面的機會非常難得,但是……”主編故意停頓了一下,“當我發郵件去問她時,她立刻同意了,并且指定讓你去采訪她。”
我突然覺得有些興奮:“為什么?”
“說不定是她對你很感興趣呢。”
我只好笑道:“老大你可得好好待我,說不定我是下屆總統呢。”
“就算是總統,”他瞇起眼睛看我,“你也得給我交稿子!”
再次站在那幢小樓前,我心里竟有些感慨,才要進去,便聽到樓上開窗的聲音。
“艾德!”她大聲叫道。
不知怎的我也有了幾分欣喜,那種家人式的呼喚讓我很安心。
等進了門,我才想起來,自己竟獨自闖入少女的閨房。她看來是一個人住的,爐子里燉著一鍋湯,散發著柔軟的香氣。她長得更高了些,也稍稍圓潤了一點。我很驚異自己竟對她的模樣記得如此清晰。她的房間格局也變了,雖然還是那些家具,看上去還是不大正常。我先坐下,又站起來,說:“我今天是為工作而來。”
她笑了笑,伸出手:“你的采訪稿?”
我從包里拿出本子來,我向來有提前把問題寫下來的習慣,看來,她連這樣的小事都能預知。
她看了看,從床上的書堆里翻出一張紙來,遞給我:“還好我都記得,沒有落下什么。”
我不明所以,低下頭去看時,卻愈發驚詫:這紙上所寫的內容,竟是逐一在回答我的提問!
“你怎么知道我要問什么?”我驚奇地說。
她笑著看我:“你忘記我的職業了?”
我這才嘆服——她果然是預言家。
“這些是你可以發表的內容,艾德。”她這樣說。
我趕忙又細細去看,果然看出她的措辭經過了謹慎的考慮,用詞考究,又模棱兩可。仿佛回答了,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說。
“這樣的回答……”我有些不滿足。
“已經足夠你寫一篇精彩的稿子了。”她篤定地打斷我。
我無奈地看著她:“你這是讓我就此離開嗎?”
“嗯……”她微微一笑,“只要你答應我,接下來我們的對話不會出現在你的文章里,那么,這就不是一個逐客令。”
“我保證不寫。”我說。
“以你父親的名義。”她伸出一只手,做出起誓的手勢。
我有些掛不住笑,但是最終還是照做了:“嗯,以我父親的名義。”
她笑了,說:“抱歉,艾德,我知道你不會寫的,但我還是要讓你這么做。”
“為什么?”我問。
“雖然未來不可改變,但我還是會常常感到恐懼……”她沒頭沒尾地說著,把茶杯遞過來。
我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輕輕呷了一口——還是印度拉茶,綿軟的口感和適當的水溫,我禁不住贊嘆了一句:“好喝!”
她的臉上也露出滿足的笑容:“是啊。”
我說:“既然你是個預言家,你必然知道我要問你什么了。”
她乖乖回答道:“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么。”
“你愿意回答我嗎?”
“你還是把它問出來吧,這樣我們的對話才會比較順暢。”她也坐下,平視我的眼睛,“這樣才符合大多數人說話的習慣。”
“也是。”我點點頭,“請問,你是如何預言的?”
她捧了一杯茶在手里,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道:“艾德,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
“當然不是。”我說。
“可我不記得我們見過面。”
“你忘了嗎?”我覺得有些受傷,“馬克教授帶我來的。”
“我不記得他了。”她回答道,“看來我以后不會見到他。”
我遲疑地看著她:“為什么?”
“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情……”她說著,拿起我的采訪本,“我們來假設,這個本子就是人的一生。”
我看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拎起寫著今天采訪問題的那一頁:“這就是今天,現在,此時此刻。”接著她翻到第一頁:“這是我們出生,是過去。”
我已經猜到她要說什么,果然聽她說道:“這封底,就是我們的死亡,是未來。”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都會從前往后寫,今天以后的世界,就是一片空白。人們能夠回憶過去,卻無法知曉未來。”她說著,把那個本子翻轉過來,“但我不一樣,我的本子是從后往前寫的,我的記憶里充滿了未來,明天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就像是你在回憶昨天發生的事情。”
她停頓了一下,又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我怔怔盯著那個本子,好像是明白了,卻又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你的預言,就是你的記憶?”
“是的,它們都在我的腦子里,所有的一切,越近的,就越清晰。”她點點頭,“相對的,你們能回憶起來的過去,對我來說,就是不可獲知的未來。”
我愣了一下:“你是說……你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對。”
“那么……”我拼命找尋著她話語中的邏輯錯誤,“如果你忘記了已經發生的事情,你怎么能夠和我對話?怎么會知道我問過你什么?”
“觸手可及的過去和未來,都是可以推斷的。”她說,“比如,你知道我的湯很快就要煮好了,你知道你今晚會住在哪里,你也知道我會回答你的提問,甚至很多時候你知道我會回答你什么。所以,我自然也能夠猜出你剛剛問過我什么。”
“但是,你的回答還是超過我的預測。”我伸出雙手,試圖更徹底地表達我的震驚和不解。
她看來很有耐心,繼續說道:“艾德,你要明白,我生活在你們之中,我要學習如何同你們對話,時時刻刻都要推測你們說過什么。但你不需要學習這門技巧。”
“所以……你不記得我們曾經見過面?”我混亂地想著。
“我不記得我們曾經見過面,但我知道,我們還會再見面。”
這句話很奇異地讓我感到安心。她沒有留我吃飯,于是我錯過了那份香甜的南瓜濃湯。回到家,我開始寫稿子,有了她給我的那張紙,果然異常順暢。合上計算機之后,我忽然想起馬克,便給他打了個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你又見到她了?”
我告訴他我們見面的狀況,甚至還說了她預言的來源。這些信息讓馬克極為興奮:“預言是她的記憶?這真是太神奇了!”
我卻感到十分沮喪,我對他說:“可你難道不明白嗎?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么未來就是不可改變的,而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這樣的世界太讓人絕望了。”
“那你會怎么做?”他總是喜歡這樣引導我。
我說:“我會選擇不去相信。”
三、第一次見面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拜訪她,對她那個小小的房間也愈發熟悉。她總像照顧老友一般熱情而友好,這讓我十分愉快,因為我知道我們還會繼續見面。在心底有了這個認知之后,我就很少再問及她的預言,甚至連自己的未來也不甚關心——不管怎樣,我都是可以再見到她的,不是嗎?
她獨自生活——如今我已經可以確定這一點——并且把自己照顧得有點糟糕。有一個周末,我幫助她把房間整理得更舒適了一些,她高興地接受了,并且做了一份大餐作為回報。我心滿意足地吃著自己最愛的食物——咖喱雞肉、西蘭花炒豆子,以及噴香的白米飯,然后捧起她為我煮的茶,靠在沙發上。她坐在我身邊,像一只貓一般把頭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的錯誤就在于,我以為這是一個暗示。
在我作出任何舉動之前,她就已經躲開了。她略帶驚恐地看著我,說:“為什么?”
當然,她是不可能問“你要做什么”這樣愚蠢的問題的。
我說:“我以為你愿意同我在一起。”
“不!”她先是堅決地拒絕,讓我的心一下子縮緊了,然后才又說,“我是說,我當然愿意和你一起,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為什么?”我們好像總是在互相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們不會在一起,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瞪大眼睛,混亂地對我說道,忽而又停下來,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能,我們不能。”
我感到一陣惱火:“你總要給我個理由!”
她看著我:“艾德……”
然后,卻沒有下文了。
“為什么不能?”我追問道。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坐在沙發上,說道:“因為……我無法記住過去。你難道不明白嗎,對我來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啊。”
——永遠的第一次見面!
我突然覺得不安起來。她的眼睛里流淌著一種我不熟悉的光芒——陌生。果然,下一秒鐘她皺起眉毛,質問我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個神情,就像當年她質問馬克一樣。
“我來找你……”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心底極為恐慌。
“你來找我做什么?”她警惕地說。
“聊天,喝杯茶。”
“那么,你以后不會再來了。”她堅定地說道。
在那之后,有很多次我試圖再聯系她,但都沒有成功。她消失了,電話、郵件都聯系不上,連微博也停止了更新。我去她住的地方,卻只得到房屋正在出租的消息。這讓我悵然若失。我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的問題要問她,但正如她說的那樣,似乎每一個問題都有一個可預知的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同她對話,但其實,我只是在同自己對話。
這樣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混亂不堪。我去問主編是否知道她在哪里,但他卻沉默不語,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最終我只得回到校園,去找馬克教授。
他聽了我的描述,對我說道:“告訴我,林,你問了你自己什么問題?又得到什么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我有些煩躁地回答道。
“如果你不能回答我的問題,那么我也幫不了你。”他一臉遺憾地說道。
這應該是我和他之間第一次的非正式爭吵。他總是很照顧我,盡管我成績不出眾,論文也寫得頗為糟糕,而他卻是這個學科里最熱門的導師之一。
“林,每個人的未來都在自己的心里。”他說,“我很抱歉你失去了她。”
失去?我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我需要她,我的腦子里只剩下這一件事情,這個想法日復一日在我腦子里轉,已經讓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需要她,我要見到她,我必須得見到她……
我突然覺得有些頭暈,馬克已經先一步扶住我:“我想你需要幫助,林。”
“我必須得見到她……”我說。
他扶我到一旁的躺椅上坐下:“你需要休息。”
他的話仿佛有魔力,讓我昏昏欲睡。他又重復道:“你需要睡覺。”
我合上眼睛,墜入夢鄉。在夢里,我在無邊無際的鏡子迷宮里尋找她,到處都是我的倒影,卻看不到我需要的那個人。
我想要問她……
“什么?”
這個聲音讓我猛然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還在馬克的辦公室里,她就坐在我面前,又長大了幾歲,是個成熟漂亮的女人了。
“你要問我什么?”她又重復了一遍。
馬克不在。我環顧四周,立刻發現了這一點。她怎么會在這兒?
“馬克在哪里?他讓你來的?”我問。
“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她看著我,像以前一樣溫柔地說,“艾德,你怎么了?我一直以為你生活得很好。”
“我很好。”我惡聲惡氣地說,“在你出現之前——在你離開我之前,我一直都很好。”
“我以為你不需要我了。”她說著,垂下眼睛。
“我需要你。”我說,“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
她淚盈盈地看向我:“我也是。”
“和我在一起,好嗎?”我軟弱地哀求道。
“不。”她說。
“為什么?”
她搖搖頭:“不,艾德,我雖然忘記了過去,可我始終都記得一件事情。”
“是什么?”
“你會知道的。”
“見鬼,到底是什么讓你這么堅定地拒絕我?我要你現在親口告訴我!”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她說著,把手指向馬克的書桌,“答案就在那里。”
四、全知者
我立刻跳起來沖過去,在桌子上看到一份未完成的實驗記錄,標題是《全知者》。
我似乎在哪里聽說過這個奇怪的名詞,當然,我并不知道馬克在研究這個領域。
帶著一絲窺探的愧疚,我打開了那個本子。上面這樣寫道:
“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我一直在試圖尋找目前的科學理論無法界定的事實。”
“‘全知者’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命題。這個命題認為,人感覺到時間從過去走向未來,只是一個錯覺。人的記憶具有欺騙性,事實上我們的腦中存在著過去和未來,只是未來這部分被刻意隱藏了。而‘全知者’就是同時具有過去和未來記憶的人。”
“我一直在試圖尋找到一名‘全知者’,或者啟發一個人成為‘全知者’。這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大多數預言家都是騙子,直到我遇到林。”
我猛然抬起頭來,她消失了。
“答案就在那里面。”她的聲音好像還在。
我翻到下一頁:
“林并不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人格,但是我卻有幸見到預言家,她始終對我很冷淡。”
“當然,即便見面我也無法看到她,我只能看到林,她在林的身體里。我一直以為她是個男人,直到我帶林去他兒時的住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錯誤),然后林竟然見到了她,并且告訴我說,她是個小女孩。”
“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用常規的視角來看,是他在自言自語。我沒有使用任何方式記錄他說話的情形,因為預言家人格顯然對我十分警惕。”
“我知道我不應該干涉他們的交往,但是林的情感卻陷入了一片泥沼。他當然不能愛上他自己,即便她是一個徹底不同的人格。”
我大為震驚,木然站在原地許久。馬克的意思是——她就是我。
我和她是一個人。
那個預言家,就是我。
可是,這怎么可能?我看到的她,難不成是幻覺?
過往的一幕幕卻在往眼前翻涌——她住處熟悉的氣味,她指名要我去采訪她,她知曉我所有的喜好……是的,是的,如果馬克的女兒和她的記憶無關,那么為什么我的一切都是和她是有關的?還有——在我吃到她做的飯菜之后,她臉上的滿足感……
可怖的寒意從背脊躥上頭頂,我仿佛是一個溺水的人,而手中的這本實驗記錄就是唯一的浮木。我急忙往后翻,可之后的許多頁記錄,都被撕掉了。只剩下結尾處的一段話:
“作為學界尋找到的唯一案例,林證明了‘全知者’是存在的,只是以另一種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式存在。雙重人格本身已經非常罕見,它往往與極端的心理痛苦相關聯。或許這個現象可以產生一個猜想:那就是,作為‘全知者’會是一件極端痛苦的事情,因而林最終將自己分割為兩部分:作為一名正常人的他,與作為預言家的她。”
“如果可能的話,我應當去訪問林的家人,來了解他小時候(也就是預言家人格還沒有誕生的時候),是否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但很可惜,林是一名孤兒,他的父母在他八歲時因車禍去世。之后他換過許多位監護人,他們都認為他沒有任何異于常人的地方。”
五、倒影
我的視線凝在那行字上,無法動彈。
那頁紙變成巨石,拴在我的腳上,拖我沉入水的深處,無法呼吸。
我想起來了,一切就發生在那幢小樓里,頂層的公寓里總是飄蕩著印度拉茶和南瓜濃湯的香氣。
那時候我八歲。
我告訴過爸爸和媽媽,不要出門。
我知道會發生車禍,我知道他們會死。
我哭泣,乞求,在房間里大喊大叫,砸東西,甚至試圖傷害自己。
但是他們只當我在發瘋。
他們把我鎖在自己的房間里,腳步遠去,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我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死了。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是你的錯。
那個倒影漸漸變了,變成一個有著圓胖手腳的小娃娃。
她,預言者,她知曉所有的未來,卻無力阻止,無力改變。她曾經是我,但不再是我。
我告訴她,他們的死是你的錯,我恨你。
她還是個嬰兒,但卻會說話,她伸出手,試圖抓住我。
“艾德。”
她奶聲奶氣地呼喚著。
我砸碎了那面鏡子。然后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我不要看到她,我不要聽到她的話。
我知道,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