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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耶塞爾事件

四月22日,維克托·米耶塞爾從陽臺上墜落的那一天,是個星期四。

柯蕾芒絲·巴爾默在羅斯當餐館的午餐被推遲了。當時,她正準備出門到附近的盧森堡公園去散步,不料米耶塞爾發(fā)過來的電子郵件在她的電腦里發(fā)出了輕微的叮咚一響。柯蕾芒絲很喜歡維克托:這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作者,文思敏捷,給人以倚馬可待的感覺,但他也確實很善思索。他寫的書總是結構緊密,既行云流水,又字斟句酌,從不會徹底雷同,米耶塞爾給了巴爾默一種做好本行的快樂理由。榮譽遲遲未來,這沒關系,但興許有一天,公眾將會……沒有任何人與成功無緣。無論如何,米耶塞爾一笑了之。他最近的那本小說《輸棋》已經(jīng)在美第契獎、龔古爾獎和勒諾多獎的初評書單當中,而在兩個星期之后,卻從第二輪評選的名單中消失了:她跟他同樣,一陣激動,一陣遺憾,便給他打去電話,想安慰他一下,但幾秒鐘之后,卻是他反過來給她鼓勵,還問她第二天是不是有空,他有兩張邀請票,可以去奧德翁劇院看戲。不,一切都從他的身上滑落,恰似水滴從一只鴨子的羽毛上滾落。

出于出版人的一種直覺反應,柯蕾芒絲把附錄的文件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電子書閱讀器上。但作品的題目《異常》立即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這比他先前作品的所有題目都更堅硬、更銳利。由于沒有看到有關該文本的任何信息,她便把它打開了,結果驚訝得目瞪口呆。

柯蕾芒絲·巴爾默讀得很快,這是她的職業(yè)使然。一小時的工夫,她就讀完了。《異常》跟維克托以前創(chuàng)作的任何作品都不太相像。這不是一部小說,不是一部懺悔錄,也不是一連串彼此之間沒有聯(lián)系的精彩句子或閃光詞語,而是一本奇怪的書,具有刺人的節(jié)奏,讓人一捧起來就舍不得放下。她在字里行間隱約辨認出影響米耶塞爾的一切,從揚克雷維奇弗拉基米爾·揚克雷維奇(Vladimir Jankélévitch,1903—1985),法國哲學家和音樂學家。到加繆,從岡察洛夫到其他人。一個黑色文本,毫無距離感,其中甚至連諷刺挖苦都是痛苦的:“主啊,愿蠢話從宗教精神中滲漏出來。任何確信都在刺傷智力。為了讓死亡成為其他人中間一種不幸的災禍,信徒喪失了理性。假如疑慮讓我成為人生的一個自學者,那我或許會更盡情地享受它的每一時刻。我絕不會沉浸在神秘的激情中,即便面對著一片云彩充滿榮耀的點點閃光。就在即將淹死的那一刻,我嘗試著開始游水,我畢竟不會去求阿基米德阿基米德(Archimède,前287—前212),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數(shù)學家,靜態(tài)力學和流體靜力學的奠基人。阿基米德曾有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的。而就在我倒下的這一天,我的眼睛睜開在深淵之上,在那里,沒有任何定理還會有用。”

柯蕾芒絲·巴爾默突然有些擔心,決定立即給米耶塞爾打電話。先打手機,然后打座機。結果,接電話的是警察。得知了米耶塞爾的情況后,巴爾默不禁啞口無言,失魂落魄。她回答了警官的問題,一種真正的憂傷侵入了她的心中,還有一種隱隱的憤怒。她最后一次見維克托,那還是在什么時候?三月初,為了慶賀那一個翻譯獎,他們是在利普餐廳利普餐廳(Lipp),巴黎的一家高檔餐館。吃的晚餐。他點的是永遠吃不夠的里昂大烤腸,她點的是巴黎風格蔬菜沙拉。他們喝了圣盧山紅葡萄酒,她沒有看到任何什么會來臨,絲毫都沒有,沒有在這朋友的句子中辨識出任何蛛絲馬跡。她重讀了《異常》,在它所宣告的災難的間隙。她發(fā)覺,他的簽名維克托·米耶塞爾寫成了Vict?r Miesel通常,“維克托·米耶塞爾”應該寫成“Victor Miesel”。,其中的字母o用的是?,它只是空集空集(l'ensemble vide)原本是一個數(shù)學概念,是指“不含任何元素的集合”。空集是任何集合的子集,是任何非空集合的真子集。空集不是無,而是內(nèi)部沒有元素的集合。可以將集合想象成一個裝有元素的袋子,而空集的袋子是空的,但袋子本身確實是存在的。的象征符號。一種悲劇性的賣俏。

巴爾默聯(lián)系了她所能聯(lián)系的所有人。米耶塞爾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他也沒有兄弟姐妹。當然,能找的人當中包括了依列娜·列斯科娃,這個在東方語言學院教俄語的年輕教師,跟他維持了一年時間暴風雨般的愛情關系之后離開了他,此外,她還是維克托曾經(jīng)翻譯過的那個尼古拉·列斯科夫的曾孫侄女,后者聽聞噩耗后連連重復:“我的老天!”原文為俄語“Бoжe мoй! ”。“太可怕了!”“這怎么可能呢?”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堅信,說完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柯蕾芒絲想著她剛剛讀到的出自米耶塞爾筆下的那個句子:“沒有人活得足夠長久,能知道人對人會不感興趣到何等程度。”

女出版人親手操辦了一切事宜,給朋友們打電話,安排葬禮,當然還有相關的民事手續(xù),并且在《世界報》的通告欄上刊登了啟事。


橘樹出版社,

柯蕾芒絲·巴爾默及其整個團隊,

沉痛地向你們通報,

我們的朋友,

作家,詩人,翻譯家

維克托·米耶塞爾的故去


她為法新社撰寫了一篇長長的新聞通稿,文章回顧了出自他手的奇妙譯文,那些曾獲得好評的書。她還補充說,有一份極為例外的手稿不久就將出版,那是米耶塞爾在做出驚人之舉之前最終完成的稿。她引用了《異常》的三個片段,平時并不喝酒的她,這會兒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地抿著。那是維克托喜愛的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

第二天早上,在“有限的專門委員會”——這一稱謂略帶嘲諷意味,因為整個出版社的人都在場,甚至還包括了兩個實習生——的會議上,她很認真地讀了文章的開頭。兩位叢書的主編表示贊同,而銷售經(jīng)理還堅持要迅速出書,卻不敢明言戀尸癖一般的顯然性:批評界和讀者一定會很贊賞在致命的一躍之前才交稿的這本書的故事。他的腦子里有一個先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個作者叫什么名字來著?至少,是不是能改一下書名,好讓它使人回想起那個悲劇性的結局?書店負責人如此建議。不,不能這樣,柯蕾芒絲·巴爾默很干脆地回答說。那么,來他一個腰封,或者,來一個護封?也不行。那么,至少,寫成Victor,而不是Vict?r;對厄勒克特拉書目數(shù)據(jù)庫所謂的厄勒克特拉書目數(shù)據(jù)庫(le référencement électre),源自“法蘭西傳播”(France Expansion)于1970年創(chuàng)建的名為“可使用圖書”的數(shù)據(jù)庫。而厄勒克特拉(électre)則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子,她幫助她的兄弟俄瑞斯忒斯(Oreste)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e),從而為她被母親及其奸夫合伙殺死的父親阿伽門農(nóng)(Agamemnon)報了仇。來說,這樣的拼寫法,恐怕會更加便利,不行嗎?不行。

此書在周末做了校對,星期一做了排版。最初校樣的復印件立即就發(fā)往印刷廠。到了那個星期的末尾,同意付印的最終校樣就發(fā)給了印刷商,而印刷商在人們把米耶塞爾的尸體送往拉雪茲神父公墓焚化的當天就開動了印刷機。他的骨灰還沒有撒掉,那本書就來到了發(fā)行商的手中。這是一項紀錄,自從戴安娜王妃的那本傳記出書以來,出版社還從未如此賣力地工作過呢。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三,《異常》就已成堆地擺到了所有書店的書架上。巴爾默決定首印一萬冊,為了給它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他們給這本書加了一個藍色的腰封,上面很簡單地寫著:米耶塞爾

這是一次非凡的成功,一炮打響。《解放報》的文化版為它提供了早已答應下來的兩大頁篇幅的書評文字,而曾把它的所有圖書都打發(fā)到寂靜當中的《世界報·書訊》,這回一反常態(tài)地做了彌補,發(fā)了一篇充滿贊美之詞的訃告類長文,從中可以讀到“必須祝賀橘樹出版社及時地出版了米耶塞爾的書”的字樣。大書店《大書店》(La Grande Librairie),法國電視5臺的一個文化節(jié)目,由弗朗索瓦·布斯奈爾(Fran?ois Busnel)主持,星期四晚上播出,專談文學。節(jié)目挖掘了已經(jīng)存在的米耶塞爾的視頻資料,從中豎立起作者的一個肖像,而法蘭西文化電臺則為他做了三次節(jié)目:米耶塞爾事件就此啟動。柯蕾芒絲緊急重印了《輸棋》,甚至五年前的那本小說《群山將來找到我們》,它最后的那批庫存早已受到要被銷毀的威脅。

還組織了一些相關的見面會,巴爾默自己就親自安排了好幾場。一些演員前來書店朗讀他的作品片段,在巴黎的詩歌之家有過一個“米耶塞爾之夜”。那次,在一個擠得滿滿當當?shù)拇髲d中,一個相貌俊美、表情嚴峻的著名演員,說是被《異常》所“震撼”,一口氣讀完了這整部作品,讀了整整四個小時。依列娜就在聽眾當中,聽得熱淚盈眶。書在五月出版,這對參與從文學季才開始的文學獎競爭并不太理想,但米耶塞爾——這個名字在文學獎評委的嘴里被喃喃念叨——是“繞不過去的”。有消息說,他已經(jīng)被美第契獎看上了。

正是在這個五月份里,維克托·米耶塞爾之友協(xié)會成立了。很顯然,在這個由同道者與愛好者組成的混雜團體中,并不是人人都認識他并讀過他的書的。從此,維克托·米耶塞爾的“最好朋友”中就多出來這樣一個叫T.先生的花花公子。此人總是帶著一副高腔高調(diào)的嗓音說話,并始終穿一件又緊又縮的黑色上裝。另外還有一個,叫薩萊爾諾——西爾維奧,利維奧?——據(jù)說是他的“老伙計”,而柯蕾芒絲·巴爾默卻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很快,這個協(xié)會就重新改名為維米會維米會的原文為“l(fā)'Avimi”,應該是維克托·米耶塞爾之友協(xié)會(amis de Vict?r Miesel)的縮寫“AVM”的一種簡單讀音法。,然后又改為“異常主義者協(xié)會”。依列娜就是它的成員,而出于對他們不太光彩的愛情故事的一種美妙重寫,這位列斯科娃小姐漸漸地為自己贏得了完全配得上正式未亡人稱呼的悲劇身份。

柯蕾芒絲·巴爾默帶著一種隱約有些惡心的感情,遠距離地瞧著這一切塵埃落定,逐漸歸位。五十歲時的成功,這就已經(jīng)相當于甜品時分才來到的芥末了法語中有諺語“飯后的芥末”,意思為“馬后炮”“事后諸葛亮”。。米耶塞爾的這一死后殊榮讓這位女友非常難受,這要比他那毫無道理的不可見性給女出版人帶來的悲痛更甚。維克托寫了什么?“任何榮耀可能都只是一種冒充,也許除了在賽跑中。但是,我懷疑沒有一個人會承認自己蔑視它而瘋狂到只想拒絕它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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