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跟個秋天蟬鳴一樣，一聒噪起來還沒個完啦！——”

眼睛早已睜不開的竇含，嘟囔嘟囔著也忘了數的羊，似乎很快掉進了夢鄉，夢鄉流淌成溪澗，卻不知流向何處？又像是滑落到一杯混沌不清的茶杯里，那是老爹，還是吳童沖泡過多次的茶水里嘛，棲息在一片發黃的茶葉上，如浮萍般隨著杯中的氣泡浮浮沉沉，想安定下來，卻是身不由己。

好像有人在耳邊輕輕的喚著，“川子，川子，爸讓你再去碼頭那個老地方，跟他取一趟貨后，然后，再吐些貨給老白叔，刀哥他們，和原來說好的一樣，并囑咐你一定要小心哈，姐還在屋里做紅燒肉呢，等你回來噶。”

十四，五歲的吳川又黑又瘦，比同齡人更顯得單薄矮小，很不情愿的他，一聽到有肉打牙祭，便立馬來了精神頭，從門口的青石板上爬起來，“真有紅燒肉啊，上次都啥時候沾的葷已經不記得咧，再這樣下去，還以為全成了廟里吃齋念佛的和尚嘍，腿腳也都完全不得勁嘎，真快走不動道啰。”

“呃嗯，新來的涂姨娘湊出幾塊箱底錢，叫買點肉的，回頭姐盡量多跟你留點哈，快去快回，莫發牢騷了，過幾天，爸接的生意款子看能不能結到一些，大家日子現在都不好過嘛。”

“哼，涂姨娘的錢，是嗎？爸結回的錢怕是都不夠他買煙土的，為這煙癮，我這當兒子的，不還得跟著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風險，真還不如去碼頭賣苦力靠得住，起碼能吃口安穩飯。”

“莫急莫急，告訴你，川子，還有，就是過幾天龐家可能過來提親，屋里也會多筆活錢，我要是嫁出去后，少個人吃飯，家里壓力也跟著小些，總會慢慢好轉的。”

“但愿哈，嗯——不過算起來，不對呀，你又哄我沒讀書嘛？我可不笨呦，你嫁出去，家里壓力怎么就小些呢？那你在外頭擺攤賣桂花糊的錢不也沒了，人家龐家才不傻咧，提親的彩禮幾下就會花光，特別像我們爹這樣折騰的，你看能熬幾天，娶你進門，只要有你這么個勤快媳婦，自然有花不完的錢。說實話啊，我們這都來城里好幾年了，我們幾個人的飯錢大半不都靠你掙來的嚒，啥時候會好起來呀，真是天曉得喲。”

吳川已經不大記得自己親娘的模樣了，卻記得自己老屋院子前，那棵一二十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榆樹，還有門外那對虎虎生威的大石獅子，現如今這些都成了別家的東西啦，灞湖那邊的田契房產也都快變賣的差不多了。

曾祖父那場持久戰的官司，本來就大大傷了祖傳的筋骨和元氣，到了吳川父親這輩，雖還留下些家產，已是瘦死的駱駝嘍，那不就像大樹的根已長了蛀蟲一樣，根都已爛起來了，那樹再怎么著，也很難再枝繁葉茂了。

據說吳川的親娘本來是個蠻能干又賢惠的好媳婦，或許是太能干更容易招人嫉妒吧，再加上她頭胎生了個丫頭，被其他房份的妯娌婆姨們多番排擠，雖然后來肚子還算爭氣，接著也生了老二吳川，可還是被人暗中算計使壞，下了陰招，在月子里被嚴苛的狠婆婆強逼著吃了冰冷的豬油拌飯，于是跟著落下了病根，末了在吳川兩歲左右便一病不起，丟下了他們爺伙三個就這么撒手人寰而去。

之后，吳川他爹也很是沮喪又頹廢，不知什么時候，還抽上了大煙，原來開的一間還不錯的大裁縫鋪子，也不好好經營，熬過一段時間后，就不得不關張，啃起了老本，再說吳川他爹不單成了癮君子，還時不時去打牌賭博，輸得兩個口袋空空，東倒西歪的，還帶著一身酒氣的回來，發一通酒瘋，弄的屋里家犬不寧，烏煙瘴氣。吳川那姐姐橘子，本來是指婚了一門當戶對的人家，可聽說他們家的這些雞零狗碎的亂象，也單方面提出了悔婚，甩了那原來的豪門格格，她就這么被現實無情的拋棄啦，慢慢他們在老家也著實呆不下去了。

在日本人投降的那年，吳川和姐姐就不得不跟著老爹舉家搬去了城里，重新謀求生計，另找出路。

這樣又苦熬了幾年，依舊是吃了上半月愁下半月的口糧，艱難的度著日子，還逼著大姑娘成了家里的主勞力。

吳川，這個曾經光鮮的豪門大太子，現在卻常常吃不飽，穿不暖，為每天的飯碗問題犯愁。他現在又不得不撐著已餓扁的肚子，拖著快要露出腳趾頭的鞋子，披著一件肩頭也縫補了多處的舊褂子，迎著深秋的涼風，不得已向碼頭奔去，替他那癮君子的老爹去拿煙土，并轉手同道的人，企望能小賺點，也是為了以毒養毒，以販養吸吧，也讓本該在學堂里念書的吳川，成了一個浪里沉浮的一個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