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
- (美)米蘭達·裘麗
- 5070字
- 2021-08-13 15:11:03
公用露臺
即使這是在他不清醒的時候發生的,也依然算數。還要加倍算數,因為清醒的頭腦常常犯錯,迷上錯誤的人。然而在意識的井底,不見日光,只有千年死水,一個男人沒有理由犯錯。上帝說做,就做了。說愛她,就愛了。他是我的鄰居。韓國血統。他的名字叫文森特·張。他不會合氣道。當你說出“韓國人”這個詞語時,有人會自然想起成龍的韓國合氣道老師、大師金振八;我卻想起文森特。
在你身上發生過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與汽車有關嗎?是在船上嗎?是動物干的嗎?如果你對其中任何一個問題回答是的,我都不驚訝。車禍、沉船和動物都是可怕的。為什么不幫幫你自己,遠離這一切。
文森特有個妻子叫海倫娜。她是個金發的希臘人。頭發是染的。我想要禮貌些,不提染發的事,但我真不覺得她會在乎這個。事實上,我覺得她有意露出一截發根,好讓別人知道她的頭發是染的。如果我們是好朋友會怎么樣。如果我問她借衣服,而她說,你穿著更好看,拿去吧。如果她哭著打電話給我,我不得不趕過去,在廚房里安慰她,而文森特想要進廚房,我們就說,別進來,我們在說悄悄話!我看到電視里就是這樣演的;兩個女人在討論偷來的內衣,一個男人闖進來,她們就說,別進來,我們在說悄悄話!海倫娜和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好朋友的一個原因是我只有她的一半高。人們喜歡與自己差不多身高的人在一起,更容易并肩同行。除非他們在戀愛,這樣的話,身高的差異也是性感的。它意味著:我愿意為你逾越距離。
如果你感到難過,問問自己,為什么難過。然后拿起電話來打給某人,告訴他或者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你不認識任何人,就打給接線員,把答案告訴他或者她。大部分人不知道接線員必須聽電話,這是規定。還有,郵遞員不能進你的屋子,但你可以在公用區域與他交談,交談最多不能超過四分鐘,或者直到他想走,看這兩種情況哪種先發生。
文森特在公用露臺上。我來說說這個公用露臺。它是公用的。而如果你看到它,你會以為它是文森特與海倫娜的露臺,因為他們的后門正對著它。但我剛剛搬來時,房東說樓上和樓下的單元都能用這個露臺。我住樓上。他說,不要不好意思用,你付的房租跟他們一樣多。我卻不確定他是否告訴過文森特與海倫娜這個露臺是公用的。我試著不時在那里留下些東西,以顯示我的所有權,像是我的鞋子,還有一次我留下了一面復活節旗子。我也盡量在露臺上度過與他們一樣多的時間。這樣我們就彼此值回自己的房租。每次我看到他們坐在那兒,就在自己的日歷上畫個記號。下回露臺空著,我就去坐一坐。然后再把記號畫掉。有時候我落后了,不得不趕在月末之前常去那兒坐坐,以趕上進度。
文森特在公用露臺上。讓我來說說文森特。他是新男性的典范。你可能已經在上個月的《真相》雜志上讀到過有關新男性的文章。新男性比女人更容易動情,他們會哭。新男性想要擁有孩子,他們渴望生育,他們有時候哭是因為他們無法生育;他們身上沒有孩子可以出來的地方啊。新男性總是付出,付出,再付出。文森特就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公用露臺上為海倫娜按摩。這有點諷刺,文森特自己才真的需要按摩。他有輕微的癲癇。這是我搬來時房東出于安全預防告訴我的。新男性常常有些脆弱,再加上文森特的工作是藝術總監,這也是非常新男性的。這是有一天我們同時出門時他告訴我的。他在一本叫《賭注》的雜志做藝術總監。真是非同尋常的巧合,因為我是一家印刷廠的基層經理,我們有時也印雜志。雖然我們沒有印《賭注》,但是我們印的那本雜志名字也差不多,叫《陽性》。[1]它其實更像是新聞通訊,專為HIV陽性的人群做的。
你憤怒嗎?捶打枕頭。這樣能滿足嗎?很難吧。如今人們已經憤怒到無法滿足于動拳頭。你或許能試試刀子。找個舊枕頭,放在門口草坪上。把大大的尖刀扎進去。一次,一次又一次。用力把刀尖扎進地面。直到枕頭已經不見了,而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扎著地球,仿佛你要因為它持續不斷地旋轉而殺了它,仿佛你要因為不得不日復一日孤獨地生活在這個星球上而復仇。
文森特在公用露臺。露臺使用上我已經落后了,所以月末看到他在我不免有些焦慮。于是我有了個主意:我可以與他一起待在那里。我換上百慕大短褲,戴了墨鏡,涂好防曬油。盡管已經十月了,我依然感覺到夏日風情;我的腦海里有著夏天場景。而事實上,外面風很大,我不得不跑回去拿了件毛衣。過了幾分鐘,我又跑回去換上長褲。最后,我在公用露臺上挨著文森特,坐在一把草坪躺椅里,看著防曬油從我的卡其褲里滲透出來。他說他向來喜歡防曬油的味道。他面對我的處境表現得非常得體。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這就是新男性。我問他,《賭注》最近怎么樣,他給我講了一樁有關錯字的趣事。因為我們是同行,所以他不必對我解釋說“錯字”是“輸入拼寫錯誤”的縮寫。[2]如果海倫娜在這兒,我們就不得不停止使用我們的專業術語,這樣她才能聽懂我們在說什么,但是她不在,她還在工作。她是內科醫生助理,與護士可能是一回事也可能不是。
我問了文森特更多問題,他的答案變得越來越長,直到到達了某種巡航高度。我不用再問,他便像演講一樣說下去。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仿佛周末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還在工作。我在這里干嗎?我的“羅馬假日”[3]去哪兒了?我不是“在巴黎的美國人”[4]嗎?結果還不就跟原來一樣,是“在美國的美國人”而已。他終于停下來,瞇眼望向天空,我猜想他正在為我構思一個完美的問題,這個美妙的問題將使我不得不集中精神,從有關我自己、神話,以及這顆黑暗的地球所知道的一切中獲得答案。但其實他停下來只是為了強調他剛剛所說的,封面設計上的錯字真的不是他造成的,不過最終他還是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基于剛剛他所告訴我的一切,我是否認為那是他的錯?我望著天空只想看看它的樣子。在我告訴他我藏于心頭的秘密愉悅前,我假裝停頓,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有人注意到,我每天起床仿佛毫無意義,但我還是會起床,因為藏于我心頭的秘密愉悅,那是上帝之愛。我的目光從天空往下移,望向他的眼睛,我說,這不是你的錯。我為封面和其他所有的事情寬恕他。寬恕他沒有成為一個新男性。然后我們陷入了沉默;他沒有再問我任何問題。坐在他旁邊我依然覺得挺開心,但那只是因為我對大部分人的期待值非常非常低,而他現在也成為了“大部分人”。
接著他向前倒去。他猛然以不自然的角度前傾,保持著那個姿勢。這可不是“大部分人”或者新男性的行為;大概只有老人和上了年紀的人才會這樣。我說,文森特,文森特。我大喊,文森特·張!可他只是安靜地歪著,胸口幾乎碰到膝蓋。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它們是睜著的,卻又黯淡得好像一間關門的商店,所有燈都暗著,鬼氣森森。燈暗了以后我才意識到,即使他剛剛那么自私,卻神采奕奕。我也意識到或許《真相》雜志是錯的。或許根本沒有新男性。或許只有活著的和死去的,而那些活著的應該彼此珍惜,互相平等。我把他的肩膀向后推,讓他在椅子里坐好。我對癲癇一無所知,以為發病應該會渾身顫抖。我把他的頭發從臉上撩開。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面,感覺到輕柔平穩的呼吸。于是我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再次輕聲說,這不是你的錯。或許這是唯一一句,我想對別人說,也希望聽到別人對我說的話。
我拉過自己的椅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盡管我對于這次應該由我負責的癲癇發作感到害怕,卻睡著了。為什么我會做這樣危險和不恰當的事情?我更傾向于認為自己什么都沒做,而是事情就這樣在我身上發生了。我睡著了,夢見文森特一邊與我接吻,一邊慢慢地把我的襯衫撩起來。從他手掌的弧度能看出我的乳房很小。大一些的乳房會有一道不那么尖銳的弧線。他握著它們,仿佛他已經渴望了很久,忽然之間,我明白了事情的本質。他愛我。他是個難懂的人,有著層層滲透的情感,有些是心靈的,有些則以更世俗的方式折磨著他,而他在為我燃燒。這抹生命復雜的火焰屬于我。我捧住他發燙的臉,問了他一個艱難的問題。
海倫娜怎么辦?
沒關系,她是醫學專業的。為了健康,他們什么都得做。
說得對,這是希波克拉底誓約。
她會有些難過,但因為這個誓約,她不會打擾我們。
你會把你的東西搬到我的房間里來嗎?
不會。我必須與海倫娜住在一起,我們發過誓。
發誓?那么那個誓約又算什么?
都會好的。沒有什么事情能與我們的事相提并論。
你真的曾經愛過她嗎?
不算是。
那我呢?
我愛你。
哪怕我毫無魅力可言?
你在說什么,你完美極了。
你覺得我很完美?
你做每件事情都很完美。我看到你上床前在浴缸邊洗屁股。
你看到了?
每天晚上。
這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我知道。但是沒有人會在你睡著的時候進入你。
你怎么能保證?
因為我在看著你。
我以為我得一直等下去直到我為之而死。
從現在起我是你的。
不管發生什么?即使你與海倫娜在一起,而我只是住在樓上的矮女人,我也依然是你的嗎?
是的,哪怕我們從此閉口不提,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不敢相信這真的發生了。
這時海倫娜來了,搖晃我倆。但文森特繼續睡著,我想他是不是死了,如果是這樣,那些夢話是他在死前還是死后說的,哪種情況更可信。還有,我變成罪犯了嗎?我會不會因為疏忽大意而被捕?我抬頭看看海倫娜,她穿著醫生助理的制服忙個不停。所有動作都讓我頭暈;我再次閉上眼睛,正要重回夢境時,海倫娜對我大喊,癲癇是什么時候發作的?還有,為什么你他媽的在睡覺?但她正在用專業的夸張動作檢查他的生命體征,等她再次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我不必再回答那些問題了,因為我不知怎么的變成了她的助手,醫生助手的助手。她叫我去他們房間里拿一個放在冰箱頂上的塑料袋。我心懷感激地跑進去,關上房門。
他們的房間非常安靜。我踮腳穿過廚房,把臉貼在冰箱上,呼吸著他們生活的復雜氣味。他們的冰箱上貼著孩子們的照片。他們有朋友,而這些朋友生下更多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比這些孩子們的照片更溫馨的東西。我想要夠到冰箱頂上的那個塑料袋,但是我也想看看每個孩子。有一個叫特雷弗,這個星期天他要辦生日派對。一定要來!邀請信上寫著。我們會玩個痛快的![5]上面還有一張鯨魚的圖。這是條真的鯨魚,一張真的鯨魚的照片。我盯著它小小的聰慧的眼睛,思考著現在這只眼睛在哪里。它還活著嗎,還在游泳嗎,還是很久以前就死了,或者這一秒鐘正在死去?當一條鯨魚死去時,它用超過一天的時間緩緩沉入大海。所有其他的魚都看著它下沉,像一座巨大的雕像,像一幢樓,但是很慢,很慢。我集中注意力看著它的眼睛;我想要望進它的內心,直抵那條真正的鯨魚,那條正在死去的鯨魚,然后我輕聲說,這不是你的錯。
海倫娜從后門摔門進來。她直接把胸口貼住我的后背,伸手越過我,取下袋子,跑回門外。我轉身從窗口看著她。她正在給文森特打針。他慢慢醒來。她吻了他,而他揉揉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他還能記起什么。現在她坐在他的膝蓋上,用她的胳膊抱住他的腦袋。當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們都沒有抬頭。
有趣的是《陽性》雜志從未提起過HIV。如果不是因為那些艾滋病藥品廣告——齊多夫定、薩斯迪瓦、奈韋拉平——你會以為這是一本教人保持積極樂觀的雜志。正因如此,這是我最愛的雜志。所有其他雜志鼓勵你只是為了擊潰你,而《陽性》雜志的編輯知道你已經被一次又一次地擊潰,因此你真的沒必要通不過那個叫作“你足夠性感嗎,還是馬馬虎虎?”的小測試。《陽性》雜志列舉讓人感覺好起來的辦法,類似于《赫洛伊絲的建議》[6]。這種東西看上去很好寫,但所有好的忠告都會給人這樣的錯覺。常識和真相應該沒有作者,而由時間本身書寫。要寫些東西讓一個晚期病人感覺好些確實非常困難。但《陽性》雜志有規定,不能只是從《圣經》或者禪宗里抄襲指導;他們要原始素材。到目前為止,我提交的都還沒有被采用過,但我覺得我已經接近了。
你對生活有疑慮嗎?你不確定它是否值得紛擾?看看天空:那是給你的。看看街上每張路過的臉:那是給你的。還有街道本身,街道下的地面,以及地面下燃燒的星球:都是給你的。它們給予別人多少,就給予你多少。當你早晨醒來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時,就想想這些。站起來面對東方。現在贊美天空,贊美天空下每個人的內在光芒。不確定也沒關系。但是要贊美,贊美,贊美。
[1]《賭注》的原文為Punt,《陽性》的原文為Positive。兩個詞語都以P開頭。——中譯注,下同
[2]“錯字”的英文全稱是typographical error,英文縮寫為typo。
[3]《羅馬假日》(Roman Holiday),1953年由威廉·懷勒導演,奧黛麗·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浪漫愛情片。
[4]《在巴黎的美國人》(An American in Paris),1951年的音樂喜劇,由文森特·明奈利導演。
[5]原文為“We'll have a whale of time”,與后文的鯨魚相對應。
[6]赫洛伊絲·鮑爾斯(Heloise Bowles)于1959年在《檀香山廣告報》(The Honolulu Advertiser)上開創了《讀者交流》欄目,之后更名為《赫洛伊絲的建議》,是世界上傳播最廣的報紙專欄之一。她于1977年去世之后,這個欄目由她的女兒以赫洛伊絲的筆名繼續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