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梅落無聲
- 解甲
- 八條看雪
- 5906字
- 2021-08-11 10:09:19
從燕扶街到侯府的夜路,肖南回已經走過許多回了。
以前,她喜歡叫上伯勞一起溜到望塵樓的后院找姚易喝酒。
喝著喝著,伯勞便從那豆子大小的年畫娃娃胖成了球,姚易從打雜的小廝變成了如今的掌柜,她也從那個被許束欺負地哭鼻子的半大丫頭,變成了如今鐵甲加身的馬上將軍。
但只要踏上這條回家的路,不論白日還是黑夜,那種熟悉感都能令她感到安心。似乎一切都未曾變過。
她不是個貪心的人,只要維持現有的一切,便已感到滿足。
抬頭望見侯府大門的時候,已是子時剛過了。
陳叔年紀大了、興許已經睡下,肖南回熟門熟路地摸著外墻上那幾處凹陷的墻磚,靈活地翻過墻頭,正落在中庭的院子里。
“南回回來了?”
腳才方一落地,熟悉的聲音便在黑暗中響起。
肖南回呆呆回頭,便見肖準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手邊也沒有掌燈。
他,等了她許久嗎?
“義父。”
她有些慌亂、低聲喚了喚,肖準臉上的困頓漸漸退去,瞧她的神情中露出幾絲笑意。
“去了哪里?這么晚才回來。”
她暗罵伯勞不將她的去向交代清楚、害得肖準擔心,另一邊連忙解釋道:“我去找了姚易,幫忙將我那個從嶺西來的朋友安頓了下來,然后在他那里坐了一會,就耽擱到現在了。”
她知道肖準不喜姚易,但對自己今日所作所為也并不想隱瞞,只下意識地沒有提起調查仆呼那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肖準難得沒有對”姚易“這個名字多做評判,只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肖南回上前幾步,還未到跟前便看到了地上的幾支爆竹。
“今年的除夕全耽擱在路上了,未曾好好陪你。知道你每年都愛同杜鵑玩些這帶響的圖個熱鬧,這便托李叔去買了些,不過只得些爆竹,煙花已是買不到了。往后不必避著我,一年一次的樂趣,我豈能掃興?”
她幾乎是錯愕著立在原地,直到伯勞、杜鵑、陳叔笑著從內院走出來,她才反應過來肖準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她的面前。
他將引信的火石遞到她手中,指尖的粗糙輕輕滑過她的掌心,隨后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南回,新年快樂。來年我們也要好好的。”
她的淚猝不及防地滾下來,又急匆匆地掩去,只重重地點著頭。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伯勞似乎又在一旁聒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教杜鵑拎起耳朵一陣數落,陳叔在一旁抱臂瞧著,邊笑邊躲著那兩個扭做一團的女人。
肖準的聲音在這嘈雜中斷斷續續傳來。
“平弦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日事出有因,我情急之下才......”
他低聲同她解釋著,但她只聽到了第一句話,后面的一概聽不清了。
她等這句話等了好久,本以為自己會十分委屈,可如今終于聽到的時候,內心竟然比想象中要平靜些。
不是不難受,只是已經過了最難受的時候。
她抬起頭,對肖準咧嘴笑了笑:“義父不必自責。平弦本就是義父所賜,義父若要收回,也是理所應當。”
肖準慢慢望向那雙原本藏不住任何情緒的眼睛。
如今,那雙眼睛中分明多了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似乎是那輕輕半闔的眼睫、又似乎是眼角的弧度,一切的一切、就都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肖南回不知肖準心思,伯勞還在不遠處拎著燃了一半的爆竹追著杜鵑打鬧,她正準備移開視線、出手教訓兩下那惡劣的丫頭,目光掃過肖準的衣襟,卻隨即一頓。
“欸?義父的衣服上落了東西。”
她邊說邊伸出手輕輕一撥,那夾在衣襟褶皺間的輕薄之物便飄然落在她掌心。
那是半朵水紅色的梅花,花蕊似冠綴著鮮綠色,即使已有些許殘敗。但仍然能看得出那一重一重的花瓣,遠非尋常人家能夠養出的梅花。
伯勞手中的爆竹在這一刻燃盡,一直震顫喧鬧的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肖南回盯著手心的那朵梅花,思緒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
侯府上下沒有一株梅花,城外的肅北大營內也不會有梅花。
何況,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梅花。
肖準去了哪里呢?
不遠處,杜鵑氣急敗壞地從陳叔背后殺出來,一把擰住伯勞的胖臉,某武學大師殺豬般慘叫起來。
肖南回思緒中斷,飛快將那梅花握在掌心,若無其事地同肖準說道:“南回今日很開心。夜已深了,義父明日還有軍務要忙,還是早些休息吧。”
說完,她不敢再細看那人臉色,轉身匆匆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任伯勞在身后哇啦哇啦地叫著也依舊沒有回頭。
一夜輾轉、半夢半醒,終于捱到了天亮。
肖南回盯著頭頂纏枝紋的帷幔,覺得那圖案似乎正在原地枯萎、褪色。
她睜著眼躺了一會,正準備爬起來,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又連忙縮回被子里。
來的人穿著納過三層的鞋底、步子很輕,但那種熟悉的急促感卻是難以掩飾。
果不其然,下一秒杜鵑的聲音便隔著被子響起來。
“裝睡呢?悶不悶?”
肖南回不動,決定繼續裝死。
“你昨兒是怎的了?侯爺難得有空陪你,大家伙正玩得好好的,你卻鬧了脾氣。”
肖南回將臉埋在被子里,手墊在枕頭下、有些硌得慌。
她還是將平弦藏在枕頭下面,每日又怕見著、又怕見不著。
半晌,她還是開了口。
“我沒鬧脾氣。”
“還說沒有?!”杜鵑不客氣地將那被子扯下來,正要接著數落上幾句,驀地看到那孩子小衣下、隱約露出的傷痕,新舊傷疤從背一直眼神到小腿,尤其是腳踝上的那道疤最是駭人。
杜鵑捏在被角的手握緊又松開,一巴掌糊在肖南回的后腦勺上,肖南回立刻像一條胖鯉魚一樣在床上打了個挺。
“長本事了?!出去這么久、也不知給家里回封信,回來之后還三天兩頭往外跑,以后干脆不要吃我做的飯了,搬去同你那燕扶街的朋友天天喝花酒去好了......”
肖南回深諳這種“晨起訓話”的路數,遂捂著頭看向杜鵑,故作嚴肅道。
“杜鵑姐當真沒拜過師、學過掌法么?還是已經自立門派、只是秘而不宣罷了?”
杜鵑終于沒崩住、笑了出來,隨即想起什么,從身上摸出一封書信來。
“貧嘴。這是給你的信。顏將軍府上差人送來的,點名要交到你手上。”
顏廣?
肖南回有點摸不著頭腦,接過信來仔細一瞧。
信箋是上等的紙張,那上面的字跡卻是又粗又鈍、慘不忍睹。
打眼前頭第一行便是‘見字如見人’,再往下看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說辭。
‘十月廿三,肖南回于軍中小帳承諾于本人教習拳法三套,至今仍未兌現,特此催告。’
落款三個字倒是流暢,一看便是平日里只練這三個字,赫然便是:莫春花。
她挑了挑眉,有幾分了然:“顏將軍最近可是有帶女眷回府了?”
杜鵑擰著秀眉仔細想了想:“約莫是的,我瞧著丁禹路上的布莊金樓前日差人送了不少緞子首飾過去,像是有新主入住。”
可以啊莫春花,你是翻身奴隸把歌唱了呀。
她有些好奇顏廣究竟為何突然便想通了,對這不受待見的庶女開始上心了。改日她一定要去問問莫春花。
杜鵑瞧著眼前女子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你這此從宿巖回來,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是嗎?”她撓撓頭,顯然沒太留意這回事,“都是些路上結識的,改日我引薦給義父認識一下。”
“最近還是算了。”杜鵑擺了擺手,一副有些憂愁的模樣,“侯爺這幾日的模樣實在太過憔悴,從別館回來的時候更是......”
突然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不該提的東西,杜鵑猛地閉了嘴,又飛快瞧一眼肖南回的臉色。
這一眼帶了幾分“不打自招”的意味,不看還好、一看肖南回便知道,肖準去什么別館的事八成又和白家的事有關。
饒是內心已經說服自己無數遍,再聽到和那女子有關的只言片語、她還是會控制不住地從內里崩壞。
白允這兩個字,如今就像一道詛咒一般,輕易就能將她原有的生活擊得粉碎。
“南回,其實......”
杜鵑似乎想找補兩句,下一秒,陳偲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打破了杜鵑已經吐到嘴邊的話。
“小姐可起身了?”
杜鵑掩飾般將裝著熱水的銅盆端來,沾濕了帕子丟到肖南回臉上,對外回道:“這便起來了。”
陳偲頓了頓,又說道:“雁翅營來人說有要事同小姐當面轉述,現下正候在前廳。小姐是現下去見、還是再等上片刻鐘?”
一會是顏家一會又是雁翅營,肖南回尋思著:她這里從前可沒這么熱鬧。
現下正是有些煩心,她本不想見人,但轉念又覺得有個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說不定也是好事。
“勞煩陳叔了,我這便過去。”
她用濕帕子胡亂抹了抹臉,又抓起昨日換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鵑瞧了又是一番出胡子瞪眼。
她裝作瞧不見,又從杜鵑端來的茶盤上順了塊蒸糕,叼著便往前廳去了。
蒸糕三兩口下了肚,腳下也剛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廳立著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當對方這輩子都不愿同自己說話了,沒想到居然還能在自家門口瞧見。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會,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轉瞬便已察覺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禮,恭敬道:“見過大將軍。”
她有些尷尬地從柱子后走出來些,又故作豪氣擺了擺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門拜訪。大家都是同輩,叫什么大將軍不大將軍的......”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丁未翔用一種不可說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禮的方向卻并不是正對著她。
肖南回渾身一抖,回過頭去才發現肖準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肖準看她一眼,淡淡開口對丁未翔道:“我這義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無遮攔,還請丁中尉不要計較。”
丁未翔裝模作樣看她一眼,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好說好說。”
肖南回氣得牙癢癢,又不好當著肖準的面發作,只得咬緊牙關問道:“丁中尉前來,所為何事啊?”
“在下前來是代鐘離公子轉告姑娘一句話:平弦的事,可去城東梅家問問。”
她一怔,隨即控制不住地激動:“這么說,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傳話。話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辭了。”
語畢,他對著肖準再次行禮,隨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飛快離開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難以平靜,本來已經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說的,或許一切都還未可知。
突然,她反應過來,方才丁未翔說的是“鐘離公子”,雖然沒有直接說是皇帝,但肖準應當并不知道鐘離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準會問她鐘離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會追問。
然而最終肖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禮數。”
她有些小慶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還是勉強打起精神笑著應下,簡單準備了一番便牽了吉祥急匆匆出門去了。
肖準身后,陳偲望著肖南回離開的背影有些嘆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會知道那段傷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許早該知曉。”肖準的聲音沉沉的,“我只是沒料到最終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
吉祥蹄下輕快,在碎石鋪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著。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雖說不如那新鮮地吃起來帶勁,但比起它在紀州時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著這顛簸的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將門,關系好的鑄劍師、冶兵匠想來不少,可平弦遠非尋常兵器,尋常匠人將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論將其恢復原狀了。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條路是那人指給她的,總歸是錯不了。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他的話,總是有些難以抗拒地信任。
或許這便是他們口中常說的、為上位者的威信罷?
吉祥打了個響鼻,肖南回這才發現路已到了盡頭。
若非親眼所見,她怎么也想不到闕城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還有眼前這等荒涼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盡頭變成一片碎石灘,灰白的地面上夾雜著入冬后枯黃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門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幾株老藤還有幾分交相呼應。
藤屬陰,高門顯戶人家決計不許藤條繞上自家前門,認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隱退前朝十數年,卻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這周遭漸漸變為千百年前、無人定居時的樣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還是依照禮數翻身下馬,將吉祥牽到駐馬石前栓好。
駐馬石的柱頭雕著一虎一豹,依稀透露著此戶人家昔日的氣質。
拾階而上,還沒等她扣響門環,大門突然便從內打開,一干練裝扮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她見狀連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營右將肖南回,此番貿然前來......”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遠處搖著尾巴的吉祥,便讓出進門的路來。
“原來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內庭,還請隨我前來。”
這是......知道她要來?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勞這位......兄臺。”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皺紋的眼角透出幾分和這避世古宅不相稱的世俗老練來:“我只是幫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禮。”
下人卻不用卑稱,肖南回覺得眼前的人和這宅子一樣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說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這樣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懷侯府豈非也可稱得上有幾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個轉角過后,眼前的景象卻令她轉瞬間扭轉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內,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梅樹,當真是一個角落都沒有遺漏。
盛放的梅花墜滿枝頭,一團團似赤霞粉雨、金帳綠紗,帶著一種擁擠的蓬勃,像是要將這方圓幾里地內的生氣都匯集于此。
“先生這梅樹,種的當真是好。”
饒是肖南回這等不懂行的武將、也不由得呆呆稱贊著。
中年男子見怪不怪,瞧著那梅樹卻透出不一樣的情來:“咱家的梅花開的早,如今已是頹勢了。大人若是來早幾日,花才正好。”
寒風一陣,那枝頭的花瓣果然化作細碎花雨飄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摸來摸去摸出那朵已經壓扁的梅花,遞給那中年男子瞧。
“勞煩先生幫我瞧瞧,這梅花是何種梅花?”
中年男子接過那花仔細看了看、又輕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疊,又是罕見的綠蕊,雖已敗落卻仍有余香,當是映水重樓。”
肖南回對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問道:“先生可知闕城何處有這種梅花?”
“據我所知,映水重樓除小梅莊那一株外,便只有烜遠公府上有栽種了。”
這兩個地方......她倒是有些沒想到,但隨即覺得如果是小梅莊和烜遠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無什么關聯,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開朗,連帶著都有了幾分閑聊的興致。
“先生這里諸多梅樹,為何沒有栽種這映水重樓呢?”
中年男子少見地停頓片刻,復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從前有,現在沒有了。”
肖南回察覺出這話中似乎有些故事,還沒來得及細問,一道蒼勁有力的聲音驀地在那梅林間響起。
“可是肖家小子來了?”
肖南回聞聲回頭,只見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間小亭之中,白發蒼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來便是這宅子的家主、昔日戰功累累的大將軍梅樵。
中年男子轉瞬恢復了恭敬的模樣,躬身行禮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肖大人她......”
“在下是女兒身,見過梅老將軍。今日冒昧登門,還請老將軍不要怪罪。在下今日是為......”
又是一陣風起,白發老將的聲音再次響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見你是圓是扁、是男是女。”
肖南回錯愕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的老者,雙目早已渾濁不堪、不見半點光亮。
昔日猛虎悍將如今早已須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種滋味,又恍然間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準,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梅樵卻顯然并無耐心等她:“這眼瞎了不是一天兩天,無用的話還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聽聞肖家來人才讓阿楸帶你進來,你有何事最好直說。”
肖南回回過神來,連忙將裝著平弦的包袱抖開遞了過去:“在下今日前來,是為這件兵器。不知老將軍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還在府中?”
梅樵接過東西,一雙大手拂過斷裂的槍桿,聲音如常:“此處向來只老夫同阿楸兩人,再無他人。”
肖南回只覺得心下涼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秒,梅樵的聲音再次傳來。
“平弦乃是老夫所鍛。又干他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