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搖曳的火光下,那灘漆黑的水面泛起一圈波紋。
沒在水中的臉轉動了一下,突然向上躍起、半個身子都探出水面來。
肖南回幾乎本能地向前邁了一步擋在了夙未面前。
但那身影也只是在水中掙扎而已,他身上的鎖鏈扣入關節骨頭,因為受到牽扯而嘩啦啦地作響,在石室里激起難聽刺耳的回音。
安律陰冷的目光轉了轉落在她身上,緊接著發出一陣粗啞難聽的笑聲。
“姚公子?”他故作停頓,嘴角勾起譏笑,“我該叫你姚公子還是潘寨主呢?”
她聽出那語氣中的譏諷,直直盯著那張臉一字一句道:“你聽好,我姓肖,名喚肖南回。若要尋仇報怨,莫要找錯了人。”
“原來是肖家的人。我倒是不知,肖家竟還出了個不男不女的細作。難怪你會如此死心塌地為人賣命,原來是攀上了皇帝。這白日里是將軍,到了晚上誰知道是什么呢......”
他話說的難聽,用心也甚是險惡,整個人浸在水中,就像是一條盤踞深潭之中的毒蛇,一張嘴便啐出一口毒液來。
肖南回對這種惡毒的唇槍舌戰經歷甚少,一時不知如何反駁,但她手心癢癢,只想上前抽他幾個響亮的巴掌。
下一秒,微涼的手指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她頓住,微微側目看向帝王,那手卻已再次抽離開來。
這一來一回掩藏在他寬大的裘衣下,她看不到他的動作,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恍惚一般。
隨即,他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你比之從前倒是有些長進,只可惜先前弄丟了秘璽,這一回又失了手,你身后的人應當多少有些后悔。”
安律收了笑聲,定定盯著石椅上的男人:“他的能耐,你們根本沒見識過。有朝一日,你們定會后悔......”
晦暗中傳來男子的一聲輕笑。
“那孤的能耐,你見識過了么?”
安律的臉色驀地有些發青,他想起別夢窟中那噩夢般的一幕。
“你那是、那是......”他磕絆著,呼吸變得急促,一時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孤那是什么?”男人的聲音就像這周圍的石頭一般寒涼,語氣又帶著幾分明知故問的惡劣,“是被附體了?降神了?還是......顯靈了?”
“你是怪物!是怪物......”安律的嗓子變得沙啞,不停重復著嘴里的話。
“怪物?”男子的眼神平靜地俯視著那黑水中的頭顱,“癡慕于龍的人從未見過龍,每日端詳自己得到的那一片龍鱗不能自拔,有朝一日見到龍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其實害怕它、畏懼它,豈不是愚蠢的很?”
空氣中傳來生鐵相擊的細碎聲響,那是被束縛的手腳抖動發出的聲音。
許久,那聲音終于安靜下來。
“我知道你們留我性命,不過是想從我這里探聽消息。”安律頓了頓,再次開口時帶上了幾分得意,“只可惜,這嘴長在我臉上,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想說什么,誰也撬不出半個字。”
石椅上的男人動了動手臂,從石椅的另一側拿起一樣。
咔嗒。
是硬物放在地上的聲響。
安律抬起頭來。他以為對方會將拿出什么恐怖的刑具,卻見面前只多了一面鏡子。
一面锃光瓦亮、普普通通的銅鏡。
“這里光線暗了些,但也足夠了。”
那鏡子正對著浸在水中人,借著石室里搖曳的火光,安律的視線漸漸聚焦在鏡子上那扭曲的臉上。
“不、不、不......”
他胡亂摸著自己的臉,那張臉明明還是自己的樣子,瞧著卻根本不像是十幾歲少年的面容,反而像個蒼老的侏儒。
萎縮褶皺的肌膚暗淡無光,那幾綹沾了水稀疏的頭發因著他粗暴的動作而脫落,爛布一樣纏在他手上。
他瘋了一般用手胡亂抓著,卻突然停住,隨后緩緩將手指伸到眼前。
那十根手指的指尖已經開始發黑。但那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他動了動自己的食指,一片指甲輕飄飄地落入水中。
“不、不......你對我做了什么?!”他的聲音因為尖利而破音,眼前的一切似乎比凌遲之苦更讓他潰不成軍。
帝王終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攏在袖中的手翻開來,掌心是一枚朱紅色瓶子。
肖南回一眼看到那瓶子,瞬間認了出來。
她在色丘的時候,曾經遠遠地在安律手里見過它。
而安律顯然也認得那原本屬于他自己的東西,眼珠子死死盯著、半寸也不肯挪開。
“這瓶子里的東西已經一滴不剩,可見你服了不少。這種情況下,你還能維持現在的狀態已經算是幸運,到底還是具年輕的身體,想來這也是他挑選你的原因。”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安律的嘴唇哆嗦著,說出的話帶著幾分口齒不清,“你以為憑空幾句話,我就會信你......”
“他將這東西交給你的時候,只說是對你的恩賜,卻沒提它會帶來的詛咒。它賜予你力量,也會蠶食你的身體。你已服食數月,一旦停止,要不了半月,身體便會在這水中化作一攤爛肉,連根骨頭都不會剩下。”
肖南回就這么站在旁邊靜靜看著,從最初的驚訝困惑到如今漸漸開明,她有些明白過來:為何這安律短短數月不見,不僅功力大增,還使出那憑空縱風之術。原來都是那瓶子中東西的緣故。
世人都向往力量。只有得到力量才能贏得尊嚴,才能為自己爭取一席之地。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有人會為了得到力量而付出自己無法承受的代價。
她愿意十年如一日地在校練場上吃土流汗,愿意犧牲花間小樓的安逸生活,只為得到一副百煉成鋼、充滿力量的身體。
但她不會用自己的靈魂去交換。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安律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將嘲諷的目光投向她。
“你這種人不會明白,以我本來的身體,便是打斷骨頭、熬碎筋脈重新接起來,也永遠不可能成為獨當一面的高手,旁人更是不會多看我一眼。這是我用命換來的東西,原本就該屬于我!”
肖南回愕然,隨即認真說道:“可這世間如你一般生來孱弱的人,也絕非一二。縱是不能習武,讀書治學也一樣會受人尊重。難道擁有力量就僅僅只意味著可以殺人嗎?”
“我不殺人,別人會來殺我!讀書治學有何用?也改變不了生來就是賤籍的命!”那張灰敗的臉猛地抬起,眼睛望向帝王年輕的臉,眼中是滿滿的嫉恨,“都是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明明同我一樣,為什么......為什么你可以毫發無損......?”
“為什么呢?”帝王的衣擺緩緩從他面前劃過一個弧度,“大概是因為,你這瓶子里裝的,同孤身上流著的是同一種東西。”
肖南回因這句話愣住了。
什么?那瓶子里裝的......是人的血?
安律安靜了片刻,隨即發出一陣怪笑:“你騙我,你想騙我!那支血脈早就已經斷了,就連死人的血都不剩多少,你又怎么會......”
男人沒有回答他,只安靜地看著他。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他被對方的平靜擊潰,高昂起的頭顱對著石室的天頂,仿佛要穿透這石室直指九天之上,“這世間哪里有什么神明?!你告訴我,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我那苦命的阿姊纏綿病榻、苦苦掙扎的時候,它在哪里?!我苦苦哀求,哀求不要將我最后的親人也一并帶走的時候,它在哪里?!那些平日里榨干她的血,她生病時害怕被她過了病氣、連口水都不肯給她的人,為什么沒有受到懲罰?!我不信,是你騙我、是你騙我......”
尖利的叫喊聲在石室回蕩,似哭似笑。
肖南回目露不忍,厲聲喝道:“你阿姊已經死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你說你是為了她,難道這樣就會讓你心中覺得好受些嗎?!”
“我沒有!”安律布滿血絲的眼看向她,一字一句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她,為了她!他說過會帶她回來的,他說過的,他一定做得到......”
“是嗎?”
看戲的帝王終于又動了動,他手指一松,那朱紅色的瓶子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露出里面蜷縮成一團的手帕來。
“這是安韻的帕子,你殺了那名叫金豆兒的青樓小廝得來的,可還記得?”
不管那安律如何神色,他向肖南回示意,拿過她手中火把,向地上的絲帕湊了過去。
沾了火油的火把只輕輕一掃,那絲線織成的薄薄一層布轉瞬間便燒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么?快住手?!”
男人沒有理會安律的控訴,轉身在地上那碎裂的瓶子碎片中隨意撿起一枚捏在手中,高懸于安律的頭頂之上。
安律的眼珠便隨著那只手不由自主地轉動著。
手帕正被火苗緩慢地吞噬,可他的眼睛無論如何卻無法離開那只手。
蒼白的五指微微攥緊,一道暗紅便從指間鉆出,滴滴答答落下來。
安律盯著那血,又轉頭去看另一邊正化作灰燼的手帕,突然瘋了一般向上掙動著鎖鏈。
他的嘴大張著,舌頭都伸了出來,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在向著那滴落的鮮紅使著勁,可不論他如何向前掙扎,他始終離那滴落的紅色只差那么一點點。
他像一只餓了多天乞食的狗,早已將尊嚴拋在腦后。
男人緩緩收回了流血的手。
“你看,這就是你的選擇。”
最后一點光火吞噬了那張絲帕,它已化作一團灰燼,轉瞬便消失在石頭縫隙之中。
肖南回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涼了下來。
她為那可憐又可恨之人僅存的一點親情而悲哀,也因帝王玩弄人心、冷血無情的樣子而心生寒意。
她垂下了眼,不想去看那惡心卻真實的一幕。
“該知道的事,孤會想辦法從你嘴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撬出來,倒也不急于今日。”
安律仿若未聞,仍伸長脖子去夠散落在地上的一小灘暗紅。
那鐵鏈甚是牢固,勒得他眼球突了出來,脖子上的血管因為用力而根根爆出,嘴角泛起涎液和泡沫,氣管子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男人再也不愿多看一眼,轉身向著肖南回來時的密道而去。
她一時難以回神,突然聽得那人喚她。
“他已不能活著走出這里,你難道要在這里陪他?”
她最后往一眼那黑水中掙扎的人影,飛快轉身離開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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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入那條悠長黑暗的甬道時,安律掙動鐵鏈的聲響還不是不斷傳來。
肖南回聽著那聲音漸漸遠去,心卻無法平靜下來。
她想起在穆爾赫的望塵樓初見的時候,他做一身小廝打扮,跟在那名喚阿汐的倌人身后,瞧見她從安韻的房中走出的那一瞬間,臉上的表情是那么生動、帶著一絲驚喜和隨即而來的失落。
那一刻,他可能以為自己會看到那早已逝去的阿姊。
然而如今半年多過去,當初那個瘦弱伶俐、又隱隱透著不安的少年,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的只是一具等待腐爛的軀殼。
“在想什么?”
夙未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前方三步遠的地方響起,她回過神來,一五一十道:“臣原本以為,這世間最寶貴美好的東西就是人的情感。可情感原來是如此脆弱的東西,經不起任何考驗,轉瞬便能灰飛煙滅。”
“那便不要讓它經受考驗就好。”
肖南回愣住,隨即又不以為意地搖搖頭。
那又談何容易?人生在世起起落落,多數時間命落其中身不由己,自顧尚且不暇,何況去顧及一份感情。
這一點皇帝應當比她要清楚,畢竟處在那樣的至高之地,身不由己的事又哪止一樁兩樁?這樣的人,怎會說出這種話?
她決定將腦海中紛雜的聲音放一放,問出了一早就生出的疑惑。
“陛下今日為何召臣前來?”
“為解你困惑。”
解她困惑?她現在比之前還要困惑啊。
她突然想起來,她曾將安律身上發生的奇怪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而對方似乎并不驚訝。
聯想起在別夢窟的經歷、石室中的對話,他和安律有著絕對相似之處。安律得到的只是一朵開敗了的曼陀羅花,而他才是那永夜中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黑色花海。
歸根結底,皇帝對這一切詭異的事絕非一無所知。
“陛下是一早便知道那安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
“不知道。只是猜測。”那聲音停了片刻又響起,“你覺得,孤和他是同一種人?”
她對這人的敏銳感到心驚,又幾乎立刻便搖了搖頭,可隨即便意識到對方并看不見,只得開口道:“臣怎會這樣想?他已經入魔了,怕是沒救了。”
“成魔不過需要一點執念罷了。是人都會有求而不得的東西,是人便都會成魔。”
“那陛下......”
她幾乎是下意識便想問皇帝:是不是也有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臨到嘴邊突然有所醒悟生生將問題咽了回去。
“是臣多言了。”
最近只要是和皇帝單獨相處,她就覺得這對話常往危險的方向發展。
石室中的一幕便是對她的警醒,提醒她對眼前的人要保持距離。
然而下一秒,身前的人像是有所察覺一般突然停住,隨即轉過身來。
她嚇了一跳:“陛下......”
他卻沒說話,只把手翻開遞到她面前。
那掌心正中破了個口子,是那瓷瓶碎片割破的痕跡。細看,底下還有些許開始淡去的傷痕。
那是他救她時留下的傷疤。
肖南回心頭那點剛浮上來的那點疏遠之意,就這么被擊垮了。
暗自嘆了口氣,她舉著火把小心檢查一番,確定那傷口里沒有留下碎瓷片,又熟練地扯了干凈的布條包扎傷口,他也順從地任她擺弄,倒像是此次劫后余生留下的默契。
“陛下千萬莫要再流血,丁中尉若是知道了,臣的日子恐怕會不好過。”
“他方才為難你了?”
她如實道:“倒也沒有。”想了想又補充道,“也是臣自己心生愧疚。”
話音落下,她已經系好了結。
那人將手收回,兩人又恢復了先前三步遠的距離。
靜立片刻,皇帝轉身繼續向前,她也跟了上去。
肖南回跟在夙未身后,就這么在黑暗中沉默地走著。
直到前方的夜風吹進來,將新鮮空氣和他身上的味道送進她的鼻間。
柔和的月光依稀從出口透進來,正映在他停住的背影上。
“孤不喜歡肖卿總是走在身后。”
她腹誹一陣,尋思著這路也快要到了盡頭,為何先前不說,非要到了現在才說。
“方才那密道太過狹窄,臣不好越過。如有下次,臣定會走在前面為陛下引路。”
“為孤引路的人有未翔一個便夠了。”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先前便有過的那種忐忑又涌上心頭來。
還沒等她回過勁來,那人卻已轉過身去,向著夜色而去。
“無妨,這外面山高水闊,斷然不會令肖卿連與孤并肩的方寸之地都容不下。”
肖南回站在原地停住了。
皇帝的話在她心底轉了幾個圈也沒能盤旋落地。
她想弄明白這話中深意,可又覺得不過是些胡思亂想罷了,糾結了片刻,還是邁開腳步踏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