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六不愧是在田家干過幾年的人,拿捏起這高門深院里的事來甚是有門道,肖南回面上不表現,但深知自己這方面決計是比不上的,暗自慶幸賭對了人。
說來這事也不算難辦,即便是再衷心的丫鬟,也是不情愿陪著小姐去送死的。都知道孫家絕不是個好過日子的地方,早在半月前便有年輕丫鬟想要臨陣脫逃,結果被抓了回來打個半死丟出府去,嚇得其余的再也不敢有什么念想。
伍小六知道,若想插個陌生人進去,必須要找不那么惹眼的人來替。田家姑娘身邊的人都不行,那都是臉熟的,少不了要左右顧忌。
思來索去,便選了做漿洗縫補的和隨轎小廝這兩個位子,正巧有對兄妹才十五六的年紀,本是府中管事的兒女,被選上跟去孫家伺候也是苦悶了好久,伍小六找上門才說了兩句,對方便感激涕零的答應了,生怕兩人反悔,連夜將田家上下瑣事一一告知兩人以防出了紕漏,還特意照著肖南回的身形趕了套丫鬟衣服出來。
肖南回樂得有件干凈衣裳穿,全然不覺得愁得慌,只有伍小六愁眉苦臉,短短兩三天仿佛嘆盡了一輩子的氣。
就這么的,田家嫁女的日子到了。
送親的隊伍血紅血紅地鋪了一路,卻在丑時剛過便出發了,無人高喊無人敲鑼打鼓,一隊人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帶著新娘子上路了。
這不像是喜事,反倒像是喪事。
整個東城還在一片混沌之中,肖南回跟在新娘的轎子后面,回頭望向這黃沙中的衰敗古城,緊了緊面上的汗巾。
她離她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宿巖東城與西城之間原本只是一河之隔,但自從孫家截源改道,天沐河便不再流經此地,久而久之隨著風沙侵蝕,原本的河道下陷坍塌,成了一道綿延百余里、人力難以逾越的溝塹。
所以要想從東城入西城,就必須繞回到嶺西戈壁,穿過三目關才能到達。
三目關俯瞰形似魚嘴,是一處由寬及窄的峽谷入口,如果說碧疆是一個圓形的布袋子,那三目關就是這布袋子的扎口。
當年肖準便是在這里吃了敗仗,這也是為什么孫家與白氏只需出兵鎮守三目關,再派游鐵騎于戈壁之中巡視,便能守住碧疆一地。
近些年白氏作亂碧疆,戈壁外已經少有人走動,昔日官道遍布粗糲砂石,車輪行在上面顛簸異常,行人亦是走得腳底生泡。肖南回心中早有計較,出門前在腳底板裹了厚厚的兩層布,大半日下來,仍是走得兩腳生疼。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浪費一分一秒,抓著伍小六一直低聲詢問著這些年宿巖一帶的勢力情況。伍小六口干舌燥,起先還愿意說上一點,漸漸便任她如何威逼利誘也不肯開口了。
正午陽光熾熱,日頭剛剛偏斜,前方的風沙便散了些,一行人終于看到了那若隱若現的奇特關口。
那是一座巨大高聳的神像,沙石堆砌而成,卻在風沙中屹立了數百年仍未倒下,只是面目模糊了些。在那神像的臉上有三處孔洞,兩處開在眼睛處,一處開在額頭上,遠看好似長了第三只眼,所以此地才被稱為“三目關”。
所謂望山走死馬,看到神像后,肖南回等人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到了峽谷關口。一隊孫家的駱駝騎隊等在關口,姿態甚是傲慢,連上前迎幾步都不愿,只等一隊人到了跟前,這才慢吞吞從駱駝上走下來個人,操著一口宿巖方言,面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可是田家小姐?”
送親隊里的禮官連忙上前一步:“正是。”
“我等是孫太守的下屬,特意在此接應。”
肖南回皺了皺眉。這姓孫的還有點手段,竟然搞到個太守之位。
那人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隊中隨行女婢婦人上前,待我等清點一番。”
隊中的人都是一愣,隨即互相看了看,也不敢多言,女人們都一一上前。
駝隊中另有一人手中拿著田家遞上的隨嫁禮冊,按照上前人頭和姓名,一個一個地確認。
這人看著便與周圍其他幾個不大一樣,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軟甲,□□的鞍子上鑲著七彩的寶石,十足的招搖。再看那張瘦削的長臉上,天生長了雙發黃的狼眼,配上那鷹鉤似的鼻子,八成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這都不是最吸引肖南回目光的地方。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這人背上背著的長棍。那不是普通習武者使的棍子,而是西南一帶特有的□□槍桿,猛地一看有點像加長版的平弦。
紀州西南一帶曾經遍布游獵民族,民風彪悍難于馴服,當時的統治者為了杜絕私自起兵者,規定家家戶戶不能私藏兵器,就連鐵器也都需在地方官府備案。
但是民間自有民間的對策,由于時常有匪徒流竄,一些村民常常會在家中備好長桿,再將鐵打的鋤頭敲直削尖制成簡易的“槍頭”,等到有兇險的時候就將長桿與槍頭組合,瞬間手里便有了傍身的武器,而這種槍頭與槍桿分離的特殊傳統也流傳了下來。
眼下這個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這人很可能是落草為寇,最后輾轉到了孫家做事。附近像這樣出身的游騎還有很多,他們大都不會只效忠一人,而是在各方勢力之間搖擺,哪邊得勢便偏向哪邊。孫家與白家的勢力中,如今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這樣一群人,如果是這樣,想要瓦解倒也不是完全無從下手。
一番思慮,肖南回再抬頭時便發現前面的人已經一個個過了檢驗,很快便會了輪到自己,她連忙將頭埋下。她知道,她的身量比旁人高不少,走路姿勢也與不習武的人有差別,一般人難以察覺,但是只要有些功夫在身、眼神厲害些的,都不難看出來,她若是這么直楞楞地走過去,恐怕會被挑出刺來。
不知怎的,她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人竟然是那人。
那天夜雨客棧中第一次見面,他就是佝僂著背、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想來也是為了掩飾身形、避免顯眼。想著想著,她也縮了縮脖子、肩膀塌下來,步子也邁小些,只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終于輪到她了,她覺得有視線在她頭頂停了片刻,周圍也安靜了。過了片刻,那道冷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抬起頭來。”
肖南回心中狂跳,盡量擺出個臊眉耷眼的樣子,怯怯抬起頭來。
她來紀州這月余,整日風餐露宿皮膚已經吹黑了些,臨行前,她找管事要了半碗姜汁和了些葛根粉糊在臉上,將原本有些張揚的眉眼弄得沒精神些,再纏上那汗巾,猛地一看和那偏僻小村里的村姑沒什么分別。
那駱駝上的人用一種放肆的目光掃了掃她,突然笑著同旁邊的人說道:“你瞧瞧這個。”
旁邊的四五個同時將目光投過來,都不由自主地一愣,隨即神色古怪地勾了勾嘴角:“倒是真有幾分像。”
像誰?有什么好笑的?
肖南回內心千抓百撓地癢癢,但面上仍努力保持著一副蠢樣子。終于,那人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站過去。
她松一口氣,挪著碎步站到一邊。
又點了四五個人,送親隊伍中所有婦人丫鬟都已清點完畢,肖南回躲在駱駝屁股后面,抬起一只眼看向對面隊伍里的伍小六,他似乎也在偷看自己,眼神有些不安。
先前發話的那人抹了抹鼻子沒說話,只向左右隨從使了個眼色,十幾人便從駱駝上翻身而下,向送親隊伍中剩下的人走去。
肖南回心中一涼。
這不太對,他們這是要......
噗,一聲悶響。
迎親隊伍最靠前的那名禮官捂著脖子倒了下去,那聲慘呼被卡在他的喉嚨里,只發出破碎的嘶嘶聲。
十余名騎手撩開斗篷,彎刀從后腰抽出,午后熾熱的陽光照在那刀尖上,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白光。
只留女眷,不留男丁。
真真是土匪的做派。
送親隊伍里其余人這才反應過來,慘呼著四散奔逃。可憐其中除了四名轎夫,其余都是十幾歲的小廝,還只是半大孩子,手中連塊能抵擋一下的防身之物都沒有,眼都沒眨一下便沒了性命,滿滿登登幾十人的隊伍,轉瞬間便被切瓜砍菜一般殺了個七七八八。
肖南回身體繃地好似一張弓,周圍的人都沉浸在這場殺戮之中,一時無人注意她,她的拳頭攥地死死的,卻最終還是沒有動分毫。她可能是在場唯一能救那些人的人,但她不能出手,她是天成將士,她還有要做的事。
眼見前排的人紛紛倒下,隊伍中的伍小六站得靠后,勉強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驚慌失措地鉆進了坐著新娘子的花轎。終于,田家帶來的最后一個男丁也倒下了,領頭的騎手一刀劈在轎轅上,碗口粗的木頭登時削下去一截,整個轎子跟著一震。
“里面的小子識相些自己出來,免得血臟了轎子。”
花轎紅彤彤的車簾子顫巍巍的,像是里面的人戰戰兢兢一般,卻還是無聲無息。
領頭的見狀冷笑一聲,猛地抬起一只腿,隨即狠狠落在轎轅上,那花轎被這么一壓瞬間向前傾斜去,轎子內傳出兩聲驚呼,下一秒伍小六和一身喜服的田家小姐田薇兒便從那轎門中滾了出來。
田薇兒落在沙地上,滾了一身塵土,頭上釵環也散了些,十分狼狽。伍小六也好不到哪里去,蒙頭轉向地抬起臉來,那亮閃閃的彎刀就懸在他脖子上,刀上還沾著上一個倒霉蛋的血未干透,一股腥氣撲面而來。
這是雙刃斬首刀,只要對方手腕一轉,他的頭顱便會像熟透的柿子一般落在地上。
握刀人手指關節的吱吱聲傳入他耳鼓,伍小六絕望地閉上了眼。
“大爺!大爺饒命啊!”
一道走了音、破了嗓的慘叫從背后傳來,緊接著一股力量襲來,伍小六脖子上的彎刀擦著他的下巴劃過,留下一道血痕。
那欲行兇的人低頭看去,只見一雙干瘦有力的手正死死抱著他的大腿,有些一時反應不過來。除他以外,現場其他人也都是一愣,那駝隊中的人沒人留意到那個村姑是怎么一瞬間就跑到那轎子邊上去的。
肖南回內心的理智已經開始扇自己巴掌,然而事情已經做到這一步,后悔是沒用了,只期望能趕緊挨過這一關。
一道大力襲來,便是這大腿的主人狠狠蹬了她一腳,想將她踢開。
可是肖南回也是使了吃奶的勁,對方這一腳只讓她略微飛起來些,隨即又牛皮筋一般彈了回去,嘴里嚎道:“軍爺!饒命啊!我家一脈單傳,我就這么一個弟弟,死了可就斷香火了啊!”
肖南回說得是地道的宿巖土話,在場的幾人沒太懷疑她的身份,只覺得是個多事的傻姑,眼神都是嘲諷。
肖南回話音剛落,便感覺到那森涼的刀刃改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斷香火?沒那么復雜,我讓你直接斷了氣,就沒那么多事了。”
肖南回狠狠瞪一眼伍小六,對方正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她腦子飛快轉著。
如果此時動手,她的一切謀劃都會失敗,大好的機會放在眼前就要被葬送,她心有不甘。但若教她看著伍小六送死,她確實有些良心不安,畢竟走到如今這一步實則都是靠著伍小六,而他之所以被拖下水,也是因為她。
肖準時常教導她一點:人生在世,要做到問心無愧。
她一直記得,所以從前雖然經常上戰場殺敵,練就一身頃刻間取人性命的本領,但她從不濫用武力,更無法見死不救。可憐她也根本不是個會演戲的,就這一出還是她從戲折子里看來的,如今可要如何才能收場呢?
眼下這情形,可能只有一個人能救他們。
肖南回努力忽視在自己脖子前晃來晃去的刀子,突然就將矛頭指向了那正往轎子里爬的田家大小姐。
“小姐啊!你不能不管小六啊!他可是你嬸嬸的表叔的三兒媳家的孩子,你可不能不管他死活啊......”
那田家小姐田薇兒是個甚少見識這等場面的人,早就嚇傻了,哆哆嗦嗦回過頭來,看一眼伍小六的胖臉,死活想不起有這么個人。
有了這片刻喘息的功夫,伍小六的求生欲終于爆發,連忙扯住田薇兒的裙角,一臉委屈:“小姐,你不記得我從前幫你□□出去偷買糕餅的事了嗎?那回被老爺抓回來我腿都被打斷了。這次為了來伺候你,家里新娶的婆娘都扔下了,你是承諾過我能有銀子拿,我才跟過來的,現在不僅銀子沒見著,就連小命都要沒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這下不光田小姐回不過神來,就連肖南回都聽傻了。
這伍小六當真是個當潑皮的人才,這一套套的碰瓷話,信手拈來連個磕巴都不打一個,看來以前是沒少胡謅。
方才行兇的那人陷入一種尷尬境地,一方面他也拿不準這胖小廝與田家小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另一方面要他就這么放過這人他又有些不甘心。
在場的人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打斷了情緒,一時僵持在那里。
肖南回的心蹦到了嗓子眼,生死興許就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間,她暗自祈禱這盞看不見的天秤最終會向對自己有利的一面滑去。
就在此時,安靜干燥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響。
那是一聲咳嗽聲。
咳嗽聲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而這很遠的地方似乎還在他們頭頂上。
先前那名拿著禮冊的領頭人最先察覺,銳利的目光向兩側高聳的懸崖之上射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并無半個人影。不僅如此,那兩側峭壁何等陡峭,莫說是人,便是猴子也難以攀爬,怎能有人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呢?
也許,是他聽錯了?
但這倒是給他提了個醒。最近是多事之秋,有些事最忌諱節外生枝。他們在這里逗留太久了。
想到這里,他突然開口喚道:“阿齊,田小姐以后便是太守的人了,你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要將事情做得太難看。”
這話說得四分真切、六分嘲諷,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輕蔑。
想想宿東城里那一棟棟空落落的大宅,就知道曾經有過多少田薇兒這樣的姑娘葬送在這荒漠之中,葬送在有肉吃有酒喝的巖西城孫家。
多一個少一個,本就沒什么分別。
那叫阿齊的人終于得了命令,施了大恩一般將刀子從肖南回脖子上挪開,就著下擺擦了擦血跡,收回腰間,陰沉地看一眼那畏畏縮縮的三個人,這才轉身騎上駱駝。
肖南回幾乎是毫不掩飾地長出了一口氣,拉起地上已經癱做一團的伍小六,踉蹌著回到隊伍中,田薇兒被兩個騎手直接抱上駱駝。
除了那一車車的金銀嫁妝,原本車隊中的馬匹轎子都被留在了原地,和那紅色花轎、一地鮮血尸體混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凄涼。
走入三目關關口的巨大陰影后,隊尾的肖南回下意識回頭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似乎有兩個人影就佇立在那高大神像的肩上,似乎一直在注視著他們。
一陣風起,風沙飄散在空中,等這風沙散去,肖南回再去看,那神像又只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哪有什么人影。
是她眼花了吧。
肖南回裹緊頭上的布巾,急匆匆地跟著隊伍向碧疆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