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城賊圈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寧上衙門,不爬宮墻。
那意思是,闕城皇宮的宮墻實在太難爬了,里三層外三層不說,還高高低低崎嶇不平,更遑論還要冒著被內廷侍衛斬殺的危險,寧可自我投官也不愿去走上一遭。
如今,肖南回立在田家的院墻底下,竟有些覺得那都城宵小略有些沒見過世面。和眼前這院墻比,那宮墻算個屁??!
田家的院墻光是目測便有兩丈來高,墻上有拼接過的痕跡,一看便是加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墻面上鏟得甚是光滑,表面還刷了一層桐油,便是老鼠都要打滑,更別說人踩上去了。再往那墻頭上看,密密麻麻扎著寸長的鐵釘,便是連只鳥都落不得,更別說人要落腳了。
田家當真是下了血本,宿巖東城最后一口還未干涸的私井,被這銅墻鐵壁一般的墻護地死死的。她輕功不好,冒不起這個險。
難道,就沒有可以鉆進去的縫?
哼,怎么可能?
有人的地方就有空子可鉆,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
肖南回在田府后門對街找了個隱蔽處,一窩就是好幾個時辰,兩眼死死盯著那后門,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
終于,紀州一帶漫長的白日就要過去,日落時分,田府后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
一個鬼機靈模樣的小廝在門后張望了一番,確認無人后,從院內抬出一個大木桶,往后門的臺階上一放,便火燒火燎地縮回那門里,再沒了動靜。
肖南回又等了一會,見確實安靜下來后才走到那石階上。
走近了才發現,那木桶蓋子下還壓著一串銅錢,雖然不多,但在這個貧困的城中也算是不小的錢財。肖南回有些奇怪,隨手一掀桶蓋,瞬間便后悔了自己的決定。
一股惡臭迎面撲來,她連忙將桶蓋子蓋了回去。
真是貨真價實的一桶“黃金”啊。
那股味道還在鼻腔里盤旋,肖南回還沒喘過氣來,街道盡頭便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她連忙躲回之前的隱蔽處。
不消片刻功夫,一個挑擔子的中年漢子腳步匆匆地走來停在石階處,隨后熟練地用汗巾蒙住口鼻,將那桶里的東西盡數倒進他挑的兩個大桶之中,又將空桶放回原處,末了將那銅錢收好,心滿意足地哼著曲離開了。
肖南回見他走遠,又回到原處,左右看了看,從衣服里側的暗袋里掏出一串銅錢,小心數出來幾枚取下來。
這是她如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串銅錢了,雖然不多但也是她一路費盡心思、又藏又省才保下來的,同在闕城時那來得容易的銀子可不是一樣的感情。
狠了狠心,肖南回又從那串愈加稀疏的銅錢上摳下兩個銅板。
要成事,便是要狠心些。
肖南回將剩下的銅錢裝回暗袋,將剛取下的銅錢放在那空桶旁邊。想了想又揀起來,跳下臺階走了幾步,散在離后門不遠處的地上。
夜色開始在宿巖東城內蔓延開來,一輪彎月掛上了天。
四周溫度降了不少,但空氣依舊是擠不出一滴水的干燥,吸進鼻子里都刀子割般的疼。
依舊是先前那小廝,他像往常一樣將空桶抬進門里,正要關門,整個人卻突然一停。
月光下,門前那被黃沙蒙上一層烏的街道上,有什么東西正閃閃發亮。
他有些猶豫,依舊是左右看了看,又回頭看了看院里的方向,終于確認無人,這才飛快跑上前確認一番。
還真是錢。地上前前后后便有十幾枚銅錢,和他先前放在桶上的差不多數。
許是那挑糞的粗心大意,沒放穩這錢財,所以掉在這了呢?這里是后巷,鮮有人來的,天色又黑了,沒人留意也是有可能的。
便是你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
小廝美滋滋地想著,將銅錢一個不落地撿起來揣進袖子里,轉身回到門內,又將大門關好,仿佛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只是,他沒留意到一件事。
就在剛剛他下臺階去拾那幾枚銅錢的時候,一道緊貼著后門斗拱的影子,從陰影中剝離出來,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那門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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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院內,肖南回便開始在心中默默記下走過的路線,也處處小心不要驚動院子里的人。
可一路走來,整個院子卻是死一般的沉寂,現下雖說已經入夜,但對于點的起油燈的富貴人家來說,遠遠還未到就寢的時候,莫說婦人家主,便是下人也未見一個,著實有些詭異。
肖南回估摸著那水井的方位,先從外圍找起,一點點向府邸的中心摸索去,倒也沒費什么功夫??烧娴搅四蔷吷?,她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過于簡單了。那水井上確實懸著一截繩子,但她將繩子拉上來才發現上面并沒有能打水的桶。不僅井里沒有,就連四周也沒有一盞能裝水的容器。肖南回不死心,就近翻了幾個沒人的屋子,卻連只花瓶都沒找到。
這就不是偶然了。
其實細想便不難明白這其中緣由,水井就在那里,便是讓人一天到晚的看著,也總有疏忽的時候,不如從裝水的器皿開始管起,每日去打水的人都是需按例申領木桶,提著桶去打水才使得。
看來這大戶人家的日子也沒好到哪里去。
肖南回望著那井中清澈透亮的水和水中那輪月亮,長長嘆了口氣。
喝口水真是不容易。
好在她還有些本事傍身,雖然費勁些,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那井邊的繩子已經有些磨損,怕是禁不住一個人的重量,肖南回將隨身的包袱放在水井旁的石頭堆下,取出水囊拴在那繩子上順下井去,隨后自己倒退著下到那井中,依靠手臂和雙腿的力量撐在井壁上,一點點向井底挪去。
井壁上生了不少青苔,有些滑膩不好著手,她幾次險些失手掉下去,硬是靠著一身力氣撐下來,待到了井底,身上已是酸痛不已,比那行軍還要累上幾分。
好在井底的水是她近幾天來看過的最清亮的水了,肖南回喘著氣將繩子頭拴著的水囊取下,盛起水來飽飽地喝了一頓,隨即又將水囊裝滿,重新系上繩頭,準備爬上井后再將水囊拉上去。
一通折騰,她抬頭看了看井口那彎月亮,竟已是到了夜里子時。
若是再來一趟她可真的有些受不了。
正想著,頭頂上垂著的繩子突然動了。
肖南回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水囊便跟著繩子哧溜一下升了上去,她伸手去抓剛剛落空。
這、這什么情況?!
井邊上來人了?
肖南回來不及細想,連忙手腳并用向井口爬去。因為心急,上井反而比下井還要快不少,只是委屈了她本就已經處處破洞的衣裳,又被刮破幾道口子。
待她一只手終于扒上井沿,探出頭來一看,只見月光下一個圓潤堪比伯勞的小胖墩正抱著她的水囊喝干了那最后一滴水。
肖南回沒說話,但還是有些喘息聲。
那胖墩聽到動靜呆呆轉過頭,只見一個披頭散發、臉色甚差、雌雄莫辨的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手中水囊落地,后知后覺地退了半步,嚇得坐在了地上。
“是、是人是鬼?”
肖南回這廂已經爬上來,根本懶得理他,只快步走到他跟前,撿起水囊倒過來搖了搖,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她費盡心思打上來的水,就這么進了別人的肚子。
肖南回氣得閉上了眼,一只手準確無誤地拎住了那胖墩的耳朵。
“水呢?你給我吐出來!”
那胖墩早已看出肖南回是個人,且是個不屬于這院子的人,竟壯起膽子要喊人。
“來人啊,有......”
剛喊了幾個字,肖南回的魔爪便挪到他脖子上,他嗓子一堵便說不出話來。
“這三更半夜的,你愿意嚷嚷就嚷嚷,看看是人來得快,還是你死得快。”
胖墩臉色通紅、眼中泛淚、翻起白眼來,肖南回左右不想一會還要埋尸,便松開了手。
胖墩得了空氣,跪在地上咳嗽,嘴里還不忘念叨著:“你個賊人,□□來偷水喝,我稟了東家叫人捆了你?!?
便是被欺負成這個樣子,都還沒跪地求饒,肖南回覺得這人也有點意思,故意刁難道:“你是這院子里小廝,未經主人允許便來偷水喝,便是你東家來了,怕是也沒你好果子吃。”
“東家是信我還是信你?我只需稟告稱水都是你喝的,我是正好撞上,自然也沒人會站在你那邊?!蹦切P知道跑不掉,竟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脖子一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哼,反正這水我是喝到肚子里去了,你便是能將我如何?”
耍無賴是吧?
肖南回“嗖”地從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
欸,許久沒摸兵器了,手感真好。
“你、你要做什么?”
肖南回拋著手里的刀子,上下打量著那胖墩的肚子,笑得有幾分不懷好意:“水在你肚子里,我便將你剖開不就好了?”
小廝咽了咽口水,肖南回臉上許久不洗有些面目可憎,怎么看都像是個窮途末路的女土匪。這城中的人早就渴瘋了,怕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
“你、你休要唬我,水進了肚子,還能留在那不成?”
“那能怎么辦?我渴得厲害,已經顧不得那許多了。聽說人這薄薄一層皮下,水分都在這血里面,我便在你這隨便扎上一刀,湊合喝些,也能頂個一天半天呢。”
俗話說得好,要殺要剮給個痛快。這左一刀右一劃的,搞不好最后肚破腸流還咽不了氣,那可就太慘了。
“大姐!姑奶奶!我親祖宗!您饒了我吧,我也是不知情啊,這才喝了您的水?!?
胖小廝飛撲過來一把抱住肖南回的大腿,順便在上面抹了抹自己干嚎出來的鼻涕。肖南回扣著對方那肥厚的雙下巴,嫌棄將他推遠些。
“我問一句,你便答一句。若有含糊,我們便退回剛剛那一步。”
小廝咽了咽口水,艱難點點頭,肖南回將刀子收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伍小六?!?
肖南回的刀子“唰”地一下又拔了出來,伍小六一臉欲哭無淚:“女俠,我這名是聽著是隨便了些,但絕對是真的。爹媽沒念過書,隨便起的......”
肖南回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擦著刀:“慌什么?我又沒說什么。你來田府做事多久了?”
“馬上便快滿五個年頭了?!?
“田府上下如今有多少口人?”
“家主一人,少爺三人,女眷十六人,丫鬟小廝不到三十人?!?
在這么個榨不出一滴水的地方還能養活這么大一家子,這田家也是不簡單。
“那這田家人可有和西城的人有過來往啊?”
肖南回這話問出,伍小六便明顯停頓了下來,飛快抬眼看了下肖南回:“之前是沒有的,最近......”
肖南回抬了抬眉毛,她生來是西南紀州人,五官本就生的冷峻些,平日里憨笑打鬧的便只覺得正氣,如今稍稍拿出些氣勢,便有幾分厲害,伍小六掙扎一番,還是一五一十地說了。
“最近聽說西城也不安穩,碧疆那邊來了人,說是要打仗借地了,大家都估摸著這一借便還不了了,以后宿巖就是白家的地了?!?
伍小六低聲說著,肖南回在一旁聽著,面上仍是沒什么表情,但心里早已狂跳不止。
白家是知道天成的打算了,這是要先下手為強。宿巖雖然貧苦,但卻是戰略要塞,因為氣候惡劣,古來都是苦爭之地。如今兩方相爭,孫家夾在其中,早晚要站一邊,不如早作決斷以免被殃及。
“我也是偷聽來的,說是田家要嫁女兒去西城的孫家,也就這幾天的事了?!蔽樾×f完,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肖南回。
“田家嫁女兒?這城中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伍小六搖搖頭,也是一臉惋惜:“嫁過去做妾的,有什么臉面大肆宣揚,恨不得沒一個人知道才好??蓱z那姑娘花兒一樣的年紀,生得又那般好,卻要羊入虎口了?!?
嫁娶,就算再低調,也少不得一大伙子人由東到西地走上一遭。
她正愁沒法子過這三目關口,如今也算是老天助她。
“原來就連田家都要賣女保命、投靠西城了,我看這風向倒是明朗的很。”
伍小六聽著肖南回這通話不明所以,只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能走了,臉上擠出一個笑:“女俠,那個......你要是沒什么要問的了,我能走了嗎?”
肖南回沒點頭,卻上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有些發毛,這才說出一句嚇人的話來:“我看你別走了,同我一起去孫家好了?!?
伍小六仿佛一只被嚇傻的雞立在原地:“去孫家?”
“是啊,你我在這東城不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的,連口水都喝不上,不如去那西邊討討生活,說不定從此就發達了呢?”肖南回笑嘻嘻地說著,眼神卻沒幾分商量的意思。
伍小六一臉倒霉相,艱難開口道:“女俠,我覺得吧,這發達不發達的,總要有命在才行。要我說,東城雖然受苦,但也好過進那虎狼窩備受折磨。人活在世,講究個痛快,若是到時候小命都不在自己手里攥著,想死恐怕都辦不到啊?!?
肖南回將匕首插回靴子里,低頭做沉思狀:“你說的確實有道理......”
伍小六忙不迭地點頭:“是啊,你再仔細想想......”
”不必想了,就這樣吧,既然孫家如此兇險,那更要你同我一道過去,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好有個人來將我了結了。當然,你若是也到了那半死不活的境地,我也一定不會手軟。怎么樣?我這提議不錯吧?“
伍小六沒說話,他知道他現在說什么也沒個屁用,只怨恨地看一眼那躺在地上、癟了吧唧的水囊,痛恨自己為什么要喝那一袋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