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距離那晚的驚險已經(jīng)過去七八天。
這一路走來,刺殺的人一波接著一波,但肖南回總覺得暗中似乎有人在幫他們清理,因為越接近闕城,刺殺的人便越少。
進入赤州境地后,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起來,道路兩邊濃陰蔽天,已經(jīng)是夏天的味道。
肖南回其實是不習(xí)慣坐馬車的,特別是時間久了,簡直是各種腰酸背痛。她央求伯勞將吉祥換給她騎一騎,伯勞何等奸詐之人,怎肯與那尊“佛”同乘一車,當下殘忍拒絕不留余地。
肖南回便只能這么忍著,熬著熬著也就快到了闕城邊界。
這倒是比肖南回預(yù)想中的快許多。想當時去程的時候,她與伯勞都是快馬加鞭地趕路,還未曾遭遇伏擊和追殺,也并未見比如今這馬車快多少。
肖南回這從小泡在馬圈里的人便察覺出,那拉車的兩匹馬不簡單。雖然外形十足的低調(diào),但不論腳程、耐力、速度、甚至是對路面的判斷能力,都是一般馬匹無法比擬的,用來拉車簡直有些暴殄天物。
但肖南回并沒見過這種馬匹,只覺得可能并非赤州育種。
她曾經(jīng)偷偷摸摸地扒過那馬的耳朵和屁股,甚至暗搓搓地掀過那馬的蹄子看馬掌,卻也未見任何標記。按理說,皇城中貴族大夫有幾匹好馬倒也正常,但最好的馬向來還是在打仗的人手里。
何時丞相府竟然對馬如此講究起來了?肖南回覺得有些困惑。
車窗外隱隱傳來流水的聲響,不似昏河那樣振聾發(fā)聵,卻是潺潺涓涓,叮咚脆響。
肖南回跳下車,知道此處離闕城不遠了。
這條小溪是宵夕山上流下來的,夏日的時候,不少城中男女老少都會來這條小溪旁邊消暑垂釣。
終于逃離了那霍州的詭譎風(fēng)云,眼下見到這熟悉的景色,肖南回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雀躍。在此處補足水源后,便可一口氣趕到闕城,若是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趕在關(guān)城門前回去。
思及此處,她的腳步都輕快起來,見丁未翔在將空了的水囊卸下來,便主動上前想要接過來幫忙打水,對方卻仿佛沒看見她一樣,自顧自地從她身邊走開。
伯勞在給吉祥撓癢癢,瞥見這一幕哼唧道:“一個大男人,居然如此小心眼。這點倒是和謝老頭有的一拼?!?
其實早在從穆爾赫啟程時,肖南回就察覺到這丁未翔似乎對自己有些不滿。但對方一直一副秉公辦事的臉,她也懶得問什么。這如今卻是忍不了了。
她緊跟上去,陰魂不散地跟在對方身后。
“丁兄弟何故給我臉色看?我自問并沒有得罪過你?!?
丁未翔腳下不停,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將他主子那副死人臉學(xué)了個十成。
“有嗎?姚公子誤會了?!?
誤會?這臉擺明了就是對我不滿嘛!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從穆爾赫開始,你這一路都與我大眼瞪小眼般地鬧別扭,如今這也快到地方了,你若是個漢子,就讓我死個明白。”
丁未翔到底還是沒修成他主子那“無面神功”,猛地停住腳步,將那水囊往溪邊一丟,一臉嚴肅地看向她:“在熊家的時候,主子早就料到玉璽可能是假,但仍選擇救你性命,你當懷抱感激之情才對?!?
肖南回眨眨眼,大腦思考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哈?原來是因為這事?可是這事有什么好生氣的呢?等下,他說鐘離竟早就知道玉璽是假的?
“他怎么知道玉璽是假的?”
丁未翔一梗,隨即含糊道:“主子自然是知道的。你莫要打岔,總之,你要記得這份救命恩情才對。”
肖南回有些無語:“照你這么說,那夜度索橋的時候,我也是拼了老命救了他的,他也該記得我的恩情才對?!?
丁未翔的臉因為氣悶而漲紅,這是肖南回第二次在他臉上看見這種顏色,似乎只要一提到他那主子,這位向來沉穩(wěn)刀客就顯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丁未翔似乎仍憋著半截話未說出口,可沉默片刻最終也只是擠出兩個字:“罷了。”
隨即別過身去,兀自蹲在地上打起水來,似乎再也不打算說話。
肖南回被晾在原地,一臉莫名其妙。
難道是她在軍營待得久了,已經(jīng)無法正常理解所謂的人情世故了?
肖南回一腳踢飛河邊光滑的石頭,小石子飛出在溪面上打了幾個漂,這才“咕咚”一聲沉了底。
不遠處吉祥正在刨樹根,肖南回走上前將那樹根上長出的幾朵蘑菇摘下來扔給它,吉祥扭著屁股去舔那鮮嫩的蘑菇,肖南回這才發(fā)現(xiàn)這顆樹旁生了幾叢刺莓,此時正是成熟的時候。
她摘了一個嘗了嘗,對于多天沒有嘗過新鮮蔬果的人來說,那味道真的甚是美好,于是便兜起下擺多摘了些。
伯勞不知從哪瘋完了回來正好瞧見,土匪一般上來就搶,肖南回顯然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黑手,反應(yīng)飛快瞬間跳出幾丈遠。
“想吃自己摘去?!?
伯勞看一眼那樹叢,又摸了摸自己的小爪子,顯然是嫌那刺莓樹上刺多扎手,嘴上卻是另一套說辭:“瞧你那點出息,不就幾個果子?要你老命似的,那是熟透的果子,吃不完連半天都放不住的,早晚要爛?!?
肖南回轉(zhuǎn)過身干脆不理,心里想的是:便是爛在外面也不要爛在你肚子里。
就這么的,她的目光恰巧落在不遠處的馬車上。
馬車靜悄悄的,除了偶爾的微風(fēng)將那車窗上的簾子吹起一個角,那里一點動靜都沒有。誰又能想到,那里面坐了個人呢?
這人似乎不太愛下車走動,這一路走來,除了必須的時候,他下車的次數(shù)可能兩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
肖南回時常感到困惑,怎么會有人能忍受在那狹小擁擠的空間里呆那么久。
她本來不欲管對方,但不知怎么想起先前他生病時的樣子,心中又有些不忍,不知他是不是已經(jīng)好利落。畢竟人家是因為救自己才染了風(fēng)寒。
看了看衣兜里的果子,肖南回快步走到馬車前,抬起手敲了敲車窗。
片刻后,靛藍的簾子被掀開,露出半張還有些蒼白的臉。他見了肖南回的臉并未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她踟躕片刻,從衣兜里盛著的果子中挑了一顆看起來最飽滿、最鮮艷的,遞到那人眼前。
鐘離竟烏黑的瞳仁盯著那果子看了一會,慢吞吞開口道。
“這是什么?”
肖南回又將那果子舉高了些。
“蓬蘽,一種山里的野果子,現(xiàn)在正是熟的時候。你嘗嘗看。”
那人一動未動,只上下打量著那顆鮮紅的果子,似乎在審視那東西是否真的可以食用,有一瞬間肖南回甚至以為時間靜止了。
罷了,想來這人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怎會吃這山間奇奇怪怪的果子?她方才便是教伯勞氣糊涂了,才會想著來這么一出。
就在她要收回那份突發(fā)奇想的饋贈時,鐘離竟終于動了。他的臉緩緩向前靠了靠,樹蔭下金燦燦的光斑便落在他臉上,因為有風(fēng)的緣故而跳躍著。
肖南回愣住了。
他沒有用手接過來,而是直接湊了過來,張口從她指尖銜走了那枚果子。
對方的動作十分優(yōu)雅,以至于肖南回的手指既沒碰到他的牙齒,也沒碰到他的嘴唇,最多只有一點溫?zé)岬臍庀⒁宦佣^,但那感覺有點奇怪,她還是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其實最多只是一瞬間的事,鐘離竟的臉已經(jīng)重新回到車窗后的陰影之中,似是在輕輕咀嚼那枚果子的味道,一點紅色的汁水氤氳在他的唇上,給那張臉添了幾分生氣。
肖南回眨了眨眼,想要打破這詭異的氛圍:“怎么樣?味道還不錯吧?”
那廂頓了頓,緩緩?fù)鲁鋈齻€字:“有點酸。”
“酸?不會啊,我很會挑果子的。”肖南回不信邪,又從布兜里挑了幾個出來,自己嘗了一個確認過后,將剩下的遞給鐘離竟,“你再試試這幾個?!?
這回男人似乎更加沉默了,他的目光從那果子上挪到肖南回的臉上,神色有些古怪。
肖南回不是第一次看這雙眼睛了,但每一次都看不透這雙眼睛中的情緒。她有時覺得:那雙漂亮的眼睛中,可能從來就沒有情緒。
但這一次,她分明看到了什么。
只是那東西飛快閃過,她不知自己是否來得及捕捉分辨。
“喂,你在干什么?”
丁未翔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肖南回嚇了一跳,想到這人要是知道自己給他主子吃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指不定又要如何編排自己,肖南回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要將手縮回來“毀尸滅跡”。
誰知車里那人動作比她還快,已經(jīng)將那果子一股腦地攬入手中,末了還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
“姚公子說這車廂悶的很,要我掀開簾子透透氣?!?
肖南回跟著點點頭,丁未翔將信將疑地走上來,四處看了看,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不妥,便將新打好的水遞給鐘離竟。
肖南回見狀,連忙尋個由頭抽身離開。
“該趕路了吧?我去叫伯勞。”
她走出去挺遠,丁未翔的目光仍似螞蟥一般叮在她后背,思來索去還是決定再確認一遍:“主子......方才當真無事?”
鐘離竟眼皮都沒抬一下:“能有何事?”
丁未翔想到剛剛在河邊時肖南回講的話,忍不住出聲提醒道:“肖姑娘不知您身份,有些事還是要留些分寸的?!?
鐘離竟一時沒說話,低頭淺淺喝上一口那水囊里的水,河水清冷,沖淡了他嘴里蓬蘽的味道。
那果子一點也不酸,但不知為何,他那時心中會有一瞬間的惡劣,想知道她的反應(yīng)。
他很少對人有好奇之心。如今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那是蠢鈍之處,也是有趣之處?!辩婋x竟撐著額角,眉間是幾分孩子氣的笑意。
丁未翔瞧見了,不禁有些愣怔。
他跟在這人身邊十數(shù)年,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這種神情了。
鐘離竟似乎察覺,抬頭瞥一眼他:“怎么了?這么看我?!?
丁未翔搖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主子好像比之前要多些情緒?!?
鐘離竟那抹還殘存在嘴角的笑,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冷意。
“或許,我那日不該救她?!辩婋x竟的眼神落在不遠處正與伯勞打鬧的女子身上,一字一句道:“亂我心神者,當殺。”
丁未翔心下一驚,他險些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多變難測,而他根本摸不清眼前的人說出口的話究竟是幾分真幾分假。
溫?zé)岬娘L(fēng)吹過他額角的冷汗,那人的聲音卻漸漸又恢復(fù)了平靜。
“罷了,倒也還沒到那個地步。就當是送肖準一個人情。青懷侯府向來冷清,我豈能讓人唏噓寒心?”
那幾枚蓬蘽正在他手中握著,新鮮果子上的絨毛搔著他的手心,有點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