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氏當家熊炳南祖上是地道的穆爾赫人,有著穆爾赫人引以自傲的強健體魄和濃密須發,身高八尺、聲如洪鐘,站在一眾外鄉人堆里,仿佛莊稼地里鉆出來的一棵朝天樹。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頭顱卻被擺在只有幾尺高的矮凳上,那生前細心照料的美髯被飛濺出的腦漿糊做一團,整個頭像是一顆被踩爛的冬瓜。
鄒思防的臉正對著熊炳南的腦袋,那上面的一雙眼珠子已經開始泛白,死魚一樣地瞪著他。
“鄒老爺。”
同樣的聲音又喚了他一遍,這一遍帶了些不耐煩的味道。
鄒思防強迫自己不去看那聲音的源頭,寧可將視線停在眼前這顆腦袋上。
“各、各位好漢,此處我也算熟悉的很,這個......金元、銀元都是有的,還有銀票!都是小梅莊花箋金印的,絕對沒有問題......”
腳步聲響起,那聲音離他又近了幾步。
“鄒老爺不是來談買賣的么?怎的連對家的臉都不看一下?豈不是太失禮了。”
鄒思防控制不住地抖著,許是因為大病初愈的虛弱,竟一個腿軟坐在了地上,他顧不得狼狽,倉皇將視線投在地下。
“諸位好漢,我從進門起便沒看過各位面容,各位要拿什么請便,我絕無怨言!”
此言一出,周遭一陣安靜,隨即幾聲怪笑從屋內各處傳出來,像是洞穴中蝙蝠的嘈雜聲。
“好一個絕無怨言!”一股大力襲來,鄒思防的頭被人拎起,他被強迫著與對方對視。
入眼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平平無奇到你簡直記不住這張臉上的任何一個五官或細節。
甚至不光是他,就連屋里其余的幾個人也都生著這樣的臉。
鄒思防腦袋上的手慢慢松開,悠悠一轉指了指熊炳南的腦袋:“鄒老爺,這話你可應當和熊當家商量過后再說啊,你說是不是?”
遠處的其他幾人附和著,時不時地從身后藥匣中取出一顆顆圓潤的紅色珠子丟著玩。
眼見那價值千金的陵前血被當做彈珠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鄒思防的心都在滴血,他心知難逃此劫,無力地閉上眼。
“你們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鄒老爺將東西乖乖交出來,我們便將您的命還給您。”
鄒思防沒說話,手指仍死死扣著手里的盒子。
那人冷笑一聲,伸手去奪鄒思防手里的盒子,鄒思防不肯松手,那人手下用力盒子便飛了出去滾落在地,掉出里面的東西。
一方碧綠跌落出來。
行兇者的眼落在其上,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而此刻熊宅屋頂瓦片上,亦有幾雙眼睛正盯著下方那翠綠翠綠的東西。
肖南回碰了碰身邊的人,壓低嗓音問道:“是那個么?”
郝白瞇著眼,費勁巴拉地從那瓦縫間的空隙使勁瞧著:“唔......顏色瞧著倒是對的......”
肖南回急道:“什么叫顏色是對的?你再瞧仔細點。”
郝白有點憋屈:“離得這么遠,又似從鎖眼窺物一般,如何仔細?”
肖南回憋口氣想問問另一邊的鐘離竟,對方竟然豎了根手指示意她閉嘴。
屋內傳來一聲脆響,鄒思防的臉被按在地上,那碧綠玉璽被當中那人撿了起來。
“鄒老爺,你這回帶來的是真的嗎?”
鄒思防想咽口吐沫冷靜一下,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像是有個東西堵在喉嚨,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鄒老爺倒是說話啊?”
鄒思防心意已決,愣是咬緊牙關一字不說。
冷笑聲在他頭頂響起:“你以為,你不說我們便拿你沒辦法了嗎?或許......”那人邊說邊慢悠悠將手里的東西高高舉起,“或許我們并不是要它,而是要毀了它呢?”
話音未落,那人的手已經落下,那玉璽眼看便要被擲在地上。
電光火石間,屋內橫梁上方傳來碎裂聲,一道身影直直落下,直撲那人后心而去。
兩廂交手而過,碧璽飛出,正落在熊炳南的腦袋上。
肖南回匆匆落下,險些閃了腰,但目光不敢離開那件東西。
這熊家老宅的屋頂被肖南回踩出一個洞,如今顯然是禁不住某些人的重量,“嘩啦”一聲塌了個徹底,連帶著又掉下來三個人。丁
未翔一手護著鐘離竟,另一只手略微提了提郝白的腰帶,免得他摔死。
即便如此,他還是摔到了屁股,正有些憤怒地看向肖南回。
肖南回知道對方嫌她莽撞,只用眼神示意碧璽的位置。那里離他最近。
然而還沒等郝白有所動作,對方十數人左右便無聲變幻陣型,將肖南回等人團團圍住。
之前隔著瓦片看不真切,肖南回這才發現,這些人的臉似乎被人做過手腳,五官與周圍皮膚都粘連在了一起,像是被某種東西腐蝕過一樣。
這是什么江湖組織?還是誰家豢養的刺客殺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又是什么?
還未等她細想,對方已然率先發起進攻。
迎面而來的不是刀光劍雨,而是一道道如同蛛絲一般的細線。那些細線相互交織成網,在那些人的操縱下迅速向中央收緊。
肖南回險險避過,那些線卻立刻又從另一個方向變幻著纏上來,肖南回下意識抽出腰間匕首向著那根繃緊的線砍去。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她的耳內回蕩,引發一陣耳鳴。
細線切著她的鬢角而過,一縷發絲瞬間掉落,連著半截被削斷的刀刃一同跌落在地。
肖南回終于有些明白桌子上熊炳南的腦袋是怎么掉下來的了。
即便是江湖手法,眼前的招式也太過兇狠毒辣了些。何況如此極端手段,為何之前從未有所耳聞?還是說,見過這陣法的人都已經......
角落里,丁未翔的眼中也有些許異樣的光,他沒說話,只將左手握住他那把佩刀之上。
削鐵如泥的網再次收緊,這一次便將所有人都攬在其中,似要將一切都攪碎。
丁未翔終于動了。
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他手中那把刀出鞘。
但準確地說,她也只是看到出鞘的動作,并未看清那把刀本身,她只能捕捉到一道掠過的影子,還有那些堅硬纖細的線被斬斷的聲音。
就像那晚在祭壇上一樣。
這人的身法與刀已合二為一,快過人眼能捕捉到的移動速度。
當然,快是一回事,他手中那把刀又是另一回事。
從剛剛她匕首折斷的刀口來看,這些刺客所使用的細線是特殊材質打造的,專門對付各種冷兵器的刀刃,越是迎頭砍上,越是容易被腰斬。
但丁未翔手中的刀卻絲毫未受影響,而他本人顯然也從未擔心過這一點。
這人的武學出身,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深莫測。
長線被斬斷,那十幾人也顯然有些意料之外,但彼此默契散開來,將長線化作短線,準備將眼前這幾個人各個擊破。
以丁未翔的武功造詣,通殺全場只是時間問題,然而他似乎壓根不打算離開鐘離竟半步,只管殺那撲上門的,全然不管其他。
漸漸地,那幾名刺客察覺到此人武功之高,不再碰那硬釘子,轉過頭來圍攻肖南回與郝白。郝白不會武功,瞬間便拖了后腿。
局勢愈演愈烈,肖南回只恨剛剛動身太過匆忙,來不及去取自己的兵器,如今竟然淪落到要貼身肉搏。
她抬腳踹飛一人,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沖著呆傻的郝白一陣咆哮:“傻愣著干嘛呢?!給我遞件兵器!”
郝白一哆嗦,仿佛剛剛回魂,倉皇四顧。熊家以前會雇人看管地盤,如今他背靠的那面墻上就掛著不少斧鉞鉤叉、刀槍劍戟,樣式頗多,但都積了不少灰,看起來平時也只是被拿來擺擺樣子。
“你、你用什么兵器?”
肖南回一個頭兩個大:“隨便什么兵器!”
郝白昏頭轉向,一把抓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也來不及細看,使勁向肖南回扔去。
哐當一聲巨響。
肖南回看著地上的兩把八棱蓮花錘,眼角抽了抽,只得認命地撿起來,掄圓了迎上砍向自己的刀劍。
錘子殺傷力雖大,但實在太過笨重,搬起來都費勁,更別說對上以敏捷擅長的刺客。
肖南回掄了兩下便氣喘吁吁,對方得寸進尺攻上前來,肖南回干脆一彎腰將那兩柄大錘當做”碾子“,專砸對方的腳。
那一錘下去地上便出了個坑,一名殺手躲閃不及被砸了下腳背,當即慘呼一聲,倒在地上,下一秒丁未翔的刀如風般掠過,那人的喉嚨便開了血線。
肖南回覺得找到了這武器的竅門,加入廝殺的戰局,與丁未翔配合在一起,將人一一遞到他刀下,其余幾名刺客瞬間便被壓制下來。
郝白被扔在一旁,下一秒一個轉頭正和鄒思防的眼神對上。對方與他僵持幾秒鐘,突然爬起來抓起熊炳南頭上的那方翠綠玉璽,趁著肖南回與丁未翔將那伙人纏住,奪門而出。
郝白傻眼了,只來得及喊出幾個字:“鄒思防跑了!”
肖南回猛然回頭,顧不得身后兇險,將手中重錘狠狠擲出撞飛一名殺手后,向門口的方向追了出去。
這一幕落在角落里始終冷眼旁觀的人眼里,他閉了閉眼,有一瞬間他似乎打算一直待在原地,等待這場勝負已定的戰斗結束了。
但最終,他還是動了。
丁未翔的刀越來越快,待到他將最后一人斬殺刀下再一回頭,鐘離竟與肖南回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見了。
丁未翔的心漏跳了一拍,手下的刀一歪削掉了旁邊那人的半個腦袋。
那個人......那個人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守在大門口的伯勞正倚在馬車上剔牙。
她不是沒聽見那屋里的動靜,但她還在氣悶肖南回留她看車,決計是不肯主動進去幫忙的,正尋思著一會如何扳回一點面子,卻見熊家大宅的雙開木門被人“砰”地一聲踹開,一個蓬頭散發的人沖了出來。
不是鄒思防是誰。
伯勞將嘴里的草棍子一吐,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換了個大爺的姿勢坐在車梁子上。
鄒思防望著門口的馬車,只得一咬牙轉身向熊家大宅的后院跑去。
熊宅后院不似普通人家的后院,無一根草無一朵花,有的只是成堆似山一般鹿的尸骨,熊家采藥人將來不及取藥的鹿尸骨從沼澤拖回這里,隨后再一一清理。
白骨與鹿角將這里埋沒,破碎腐爛的皮毛遍地都是。
但鄒思防已無瑕顧忌這些,求生欲的驅使下,他那雙愈發不中用的腿當下像是打通了筋脈一般,飛快地倒騰著。
肖南回也是沒料到這前些天還半死的人竟然跑得如此之快,但她更沒想到的是,前方的鄒思防沖出熊家后院,竟一頭扎進了一人多高的蘆葦蕩中。
肖南回的腳步頓了片刻。
她知道那蘆葦蕩里是什么。但是,那東西還在鄒思防的手上。
毫不猶豫地,肖南回也奔入那一望無際的蘆葦蕩之中。也就是那一瞬間,她仿佛聽到身后有人急促地喊了她的名字。
但鄒思防的身影已經快速消失不見,她無暇顧及,急急奔向了沼澤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