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平川是黃昏時刻才尋得一個溜出府的機會的。
他被關在府上已經數日,除了每日送水送飯的小廝,旁的人一個也瞧不見。阿楸那日同他一道出城后,便被烜遠王府擋在了大門外。王府對外宣稱他“偶感風寒,閉門謝客”,實則就是不讓外祖再來幫他。
而他除了光要營那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竟連一個敢上門探望他的朋友都沒有。
郁郁之中,他又想起在嶺西那段淪為階下囚的短暫時光,又想起那人曾對他說過的話,心中提起些精神來,決心證明一次自己的堅強。
然而他總是忘記自己的出身和成長經歷,忘記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卻從未干過翻墻頭、走狗洞一類的壞事。
他打暈了送飯的小廝、拿了鑰匙,提了寶劍一個縱身上了院墻,下一瞬便踩塌了三塊瓦,然后他那看似儒雅、實則小肚雞腸的父親便出現在了墻根底下,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叫他滾下來。
于是他又被關了起來。
這一回,連送水送飯的小廝也瞧不見了。
每餐飯食被從狗洞里遞進來,又從狗洞里撤出去。不論他如何高聲抗議都無人應他。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他終于學會了隱忍。
他在送出去的餐盤上寫下紙條,說想要吃燒雞,當天中午便收到了一只燒雞。
他一口氣吃掉了整只雞,終于找到一根粗細適宜、長度剛好的雞骨,找了塊硯臺墊在下面輕輕打磨,終于捅開了掛在身上的鎖鏈。
這一回他不敢再去拿劍,又除了笨重的靴子,小心翼翼地翻過了墻頭,在院墻上匍匐著觀察了小半個時辰,才踩著間隙躲開看守,順利溜出府去。
他擔心要不了多久父親就會發現他已不在府中,所以十分珍惜自己眼下的這點空閑,幾乎是一路狂奔向著燕扶街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只穿著襪子在大街上奔跑。
擦身而過的都是神色匆忙的人,沒有誰注意到他的異樣,只有他自己知道當下這一刻的叛逆與瘋狂。
或許老天還是對他有所眷顧,沒有讓他的勇氣白白付出。
他就這樣一路跑到了望塵樓,打探了一番消息過后因為險些被熟人認出來,匆忙之下躲進了就近的房間,而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夙平川望著眼前頂著花衣裳、拈著花帕子的人,激動中又透出幾分悲痛來。
幾日不見,她竟已淪落到如此境地了嗎?
他想問陛下可有治她的罪、在這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遭受屈辱?可又覺得這種愚蠢的問題根本問不出口,因為她顯而易見是過得不好的。
他還沒能將哽咽在喉頭的話說出一個字,銅鏡前的女子已經干巴巴地開了口。
“你、你為何會在這?”
肖南回這話問的含蓄,她其實想問的是:你一個自詡高潔孤傲的小王爺為何會在這不入流的煙花地?
望塵樓好巧不巧,特色便是英俊小倌比貌美娘子多。這夙平川該不會是前陣子因為自己受了刺激,這就突然轉了性子,開始對些旁的產生了興趣?
肖南回心中一陣震顫,面上表情也變得有些復雜,見對方許久沒有作答,更是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了幾分。
她將手里的帕子團在手心揉了揉,委婉地開了口。
“平川弟,我也知這情之一字最難自已,只是凡事莫要劍走偏鋒、鉆了牛角尖,雖說這......”她頓了頓,生怕自己這弦外之音撥弄得太過明顯傷了和氣,斟酌用詞道,“雖說這陽剛之氣有時也會相互吸引欣賞,但說到底你并非生來如此,萬萬不要因為旁的什么緣由錯看了自己。”
她話音還未落,便聽見門外兩個年輕小倌被三五個膏粱子弟簇擁著,一路調笑、一路飄上樓去。
說什么來什么,這也太應景了些。
她瞬間有些后悔,然而已經晚了,對面的小爺早已聽懂她的弦外之音,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不知是羞惱還是生氣。
“我來這當然、當然是為了見你!”
這回輪到她生氣了,生氣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
為了見她?他哪只眼睛瞧見她進了這買春之地,還一待就是三天?!
望塵樓可是很貴的。姚易那廝要不是給她放點水,莫說待三天,就是一晚上她也待不起的。
然而更氣人的還在后頭。
夙平川見她不語,不知心里頭又想歪到哪里去,臉上別別扭扭,竟從身上摸出一張銀票來,“啪”地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我有銀票,你莫要擔心。”
肖南回終于忍無可忍,“呼啦”一下子從那開窗繡墩上站起來,大步走到夙平川面前,一把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領,拉起來便往門外拖,一邊拖嘴里一邊碎碎叨叨。
“真是白瞎了桃止山那冒仙氣的好地方,劍客沒教出來一個,倒是教出來個出手闊綽的嫖客......”
可憐那方才歷盡千難萬險逃出府的少將軍,就這樣被一個女土匪擒住了后頸,眼看就要被扔出門去。
他終于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在魔爪下一邊掙扎一邊辯白。
“我、我只是聽說你被關在這里,所以才想辦法混進來的!”
頂著花衣裳的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聽誰說的?”
聽他那好姨娘念叨之后,又在樓里找了個姑娘花了十兩銀子打探的。
夙平川吭哧了一會,決定省略后半部分。
“薄夫人說的。”
薄夫人同她頗有些不愉快,故意說了些惡心人的話也不一定。
肖南回想了想,終于放開對方。
她轉身回到小桌旁,拿了一壇酒拍開封泥,連杯子也沒用,直接遞到了夙平川面前。
“坐下陪我喝點吧,順便說說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夙平川接過那壇酒,強自鎮定地猛灌一口。
“春獵的事,早就在城內傳遍了。青懷候一府上下不知所蹤,唯有你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押回來的,所以自然所有對此事好奇的人都想見到你、希望能探到些消息......”
肖南回越聽越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我是被眾目睽睽之下押回來的?”
“是啊。”夙平川語氣肯定,就仿佛真的自己親眼所見一般,“說是同瞿家后人一道進的城,進城后馬不停蹄便去了望塵樓,這一進去就再也沒出來。”
眼前浮現出郝白那張擦了粉的面孔,隨后又浮現出姚易那奸商的嘴臉,這兩人何時勾搭到了一起?肖南回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我進望塵樓做什么?”
“他們說你同望塵樓的掌柜交好,便在樓中養傷,但不論誰人來探,都未曾真的見到你。是以朝中坊間都傳,你其實已經被下了獄,只是陛下為安穩朝中武將情緒才出此策作為幌子,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搜尋你的下落......”
夙平川一字一句地說著,她一口一口的喝著。
某人這局中局、帳中帳的手法,她再熟悉不過了。先前在望塵樓的時候,她的心思都沉溺在悲傷痛苦之中,從未想過外面究竟怎樣一番天翻地覆、風云變幻。如今聽夙平川提起,她才恍然明白了許多。
幾日前,她還是肖家沒名沒姓、無足輕重的養女,如今卻是頂著肖家姓氏的唯一靶子。肖家雖然凋敝,但也曾經名赫一時,朝中既有故舊,便也會有宿敵。
肖準出事,她身為肖家人定是逃不了這場風波。如若將她下獄,那便要落實個罪名。重了是上奏數十、輕了也是上奏數十,末了又是一場朝堂大戰、唾沫星子能淹了整個元明殿。可若放著她不管,便是將她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魚肉,借此生事的人恐怕還要多上許多。
做七分,留三分。皇帝在望塵樓立了個七分真、三分假的靶子,這靶子看起來越是有幾分荒誕不可信,那些挖空心思、揣摩事實的人便越是自以為聰明地堅信著自己的推斷。
又拎起一壇酒,肖南回抬手正要同對面的人再續一輪,等了片刻發現無人回應,轉頭一看才發現,那從小到大也沒喝過這么多酒的小王爺,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
門外響起些混亂的腳步聲,她起身貼近門縫聽了聽,似乎是烜遠王府上的人找上了門來。
看來今日,她是問不成侯府的事了。
既然問不成,便只能親自去看一看了。
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壇酒,肖南回躡手躡腳地走到后窗,臨要走之前又返了回來,幫那一醉不醒的夙家二公子清理了一下周遭、提了提他那滑了一半的襪子,希望能讓他酒醒之后的日子好過一些。
她很感激他,是他讓她意識到一件事:她并非孤身一人、再無親友。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還有人愿意赤腳穿過洶涌人潮尋找她的身影。
回頭望了望夙平川那張安靜的臉,肖南回轉身翻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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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略顯寬大沉重的深色衣擺一階一階滑過靜波樓狹窄的石階。
少年帝王清瘦的身形緩緩在黑暗中前行著。
支開左右隨從、躲開父王的眼線,他早已做的得心應手、滴水不漏。只要他愿意,即便返回之后他也可以不驚動任何一個人。
漸漸地,黑暗走到了盡頭。
昏黃的光線迎面而來,隨之是一股夏日才有的暖風。
“母親。”
他輕輕喚了一聲,那立在闌干旁的身影一動未動,若非身后飄揚的衣擺,他簡直要以為那其實不過是一尊肖似他母親的石像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緩緩向那身影一步步走去。
夕陽的光透過斗拱下的小孔迎面灑在他臉上,他感覺周圍的一片、連同母親的身影,都映照在一片橘紅色的光影之中。
那身影回過頭來,他發現自己等了八年的重逢,等來的不過是一張困惑迷茫的臉。
“你是誰?”
他恭敬行禮。
“母親,我是未兒。”
“未兒?”她迷蒙的雙目中似乎漸漸有了焦點,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這便是我等了許久的那一天。”
“母親是在......等什么人嗎?”
女子的臉龐泛起笑容,終于依稀有了些過去的影子。
“我在等未兒,等著與未兒見最后一面。”
他感覺心底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似是酸痛、又似是不安。
可他的表情依舊進退有度,聲音也仍然不急不緩。
“母親不必煩憂,今日過后,我會想辦法要父王做出改變。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女子面容籠上一層如煙似霧的憂愁,又好像只是天生這樣的眉眼。
“沒有人可以永遠陪著另一個人,你總要學會獨自一人活下去。”
“母親不需要時時刻刻陪著我,只需在我常常能看到的地方就好了。”
“未兒可是害怕孤獨?”
害怕孤獨?在那古塔中的日日夜夜,他都與孤獨常伴。
就是因為參透了孤獨,他才能走出那座塔的。
“孩兒不怕。”
“如此再好不過。阿娘最怕孤單,可憐你卻生來孤獨。”說完這一句,那女子眼中的光突然亮了起來,她轉身望向遠方巨大的紅色落日,“夕陽甚好,正該是我離去之時。”
他愣了愣,還未來得及問她要離去何處,那身影便轉身輕盈地翻過了那道因為倚靠已久、磨得發亮的闌干,消失在一片夕陽的光暈之中。
他怔在原地,張了張嘴想要喊叫,隨即又立刻噤聲,面上也重新整理過了表情。
但他的雙腳依舊是顫抖的,短短十數步他走得很慢。
終于,他站在了闌干旁。
將頭探出去看的前一刻,他突然頓住。
方才,他聽到的是落水聲嗎?還是......
他看到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閃著紅彤彤的光,然后是岸邊的假山......
哐當。
重物落地的聲音。
夙未睜開眼,入眼是柏兆予那張滿是褶子的臉。
老丞相正一手撩著胡須,一手去挑那已經有些暗了的燈芯。因為老眼昏花,燈芯沒挑成,反而弄倒了燭臺。
纖細藤蔓做纏枝花樣的青銅燭臺在地上滾出去不遠便停了下來,滾燙的蠟油流出,在地上凝成一片紅色。
“臣無意驚擾,還請陛下恕罪。”
不過短短一瞬,他已恢復常態,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半點破綻。
“是孤懈怠了。卿何罪之有?”
柏兆予上前幾步,將那倒了的燭臺扶起,拿過一旁的火鐮將那燭芯重新點亮。
“邊軍調度的事,陛下可還要繼續聽嗎?”
“勞煩丞相。”
柏兆予攤開先前念了一半的摘錄,將朝中今日未能參上的奏簡一一秉明,有些需要對方定奪的事便會停頓一下。
丞相說一句,帝王便答一句。
朝政之事繁瑣而冗長,他飛快對答如常,可心口卻有些異樣的跳動。
他方才發噩夢了。
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早從十幾年前起,他就很少做夢了。不論是欣喜的夢,亦或是可怕的夢,都很少會在深夜來侵擾他。
然而在方才這個黃昏入夜之時,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發了夢。而過往經歷千千萬萬,為何他偏偏夢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錄上緩緩移動,最終落在最后一行。
“青懷候一案......”
老丞相話還未說話,一道黑影閃現在石室入口處,見到柏兆予身影頓了頓,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開口。
“陛下,暗衛來報,說肖姑娘從望塵樓的后門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來詢問陛下,是否要攔下來......”
那暗衛話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著的人便突然起身來,不顧柏兆予驚愕的眼神,幾乎是奪門而出。
“最后一項,明日再議。”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年輕帝王已走遠,石室中只留下一點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長長嘆口氣,慢吞吞收起手中摘錄。
他還以為他這輩子都瞧不見那人疾走的樣子了。
從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輕帝王,他常常錯以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樣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臨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碼盤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將那山核桃、甜蜜餞一股腦攬進他那萬石官階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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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占據這闕城內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懷侯府的院墻外仍舊靜悄悄。
若非門前的兩盞長明燈籠沒有點亮,肖南回也說不出這里同從前有什么不同。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沒個十壇八壇的酒,她還真沒這個勇氣站在這里。如今她肺腑之間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熱氣,連帶著心跳也快了起來,手心的汗剛擦干又冒了出來。
從靜波樓出來的時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遠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幾日,那里卻已經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滿懷眷戀喚起的記憶,是否也會因此蒙上一層陰霾?
原地站了一會,眼瞧著天漸漸黑了個徹底,肖南回終于摸索著來到一處墻根前。
那院墻上有一塊略微凹陷、有些缺損的墻磚,從前她身量還不高的時候,就是踩著這塊磚翻墻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過后,她一腳踩在了院子內。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為何那人一定要將她帶去靜波樓、為何就連立個幌子都要立在望塵樓,為何吉祥沒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營。
其實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發生過什么了。
但這一回,她沒有哭、也沒有崩潰,只是很平靜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燈、也能一步都不踏錯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高高掛起,草叢里的蛐蛐開始叫起來。
一道人影從府門正中而過,直直奔向后院。
分開無人修剪的雜亂枝條、轉過一片片荒廢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開了花的老樹藤下,整個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陰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輪廓。
“肖南回。”
她聽到聲音、起身轉過頭去,便見到那人快步穿過那后院的月門。
樹間斑駁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飛快地流走。
她從前一直不知道,原來后院的院門到老藤樹下的這段距離是這么近,近到不過一個轉瞬間,他便來到了她面前。
老藤樹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聲就在她面前,擾動的空氣在她耳畔瘙著癢。
然后,他緊緊抱住了她。
“為何要來這里?”
她在他的懷里艱難抬了抬下巴,舉起右手握著的那條素麻帶子。
“只是回來取樣東西。”
他終于緩緩放開她,但又不說話,只立在陰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樣式的衣裳,卻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臉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進馬車里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會醒過來了?
她站在靜波樓的闌干旁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離開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離開他了。
就像當初母親離開他一樣。
他的心又開始異樣地跳動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親問過他的話,而他如今再給不出相同的、堅定的答案了。
“你會不會離開我?”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比四周蟲鳴振翅的聲音還要輕。
你會不會離開我。
她以為,這是她經常會想要問的問題。每結識一個朋友、收獲一點親情、產生一點眷戀,她便會想要問出這個問題。
她生來孤身一人,而她常以為:一個孤獨的人,是不可能給另一個孤獨的人溫暖與陪伴的。
可是此時此刻,她愿意將那問問題的人當做自己,也愿意給這個問題一個永恒的答案。
“我不會離開你。”她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不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
此前半生,她一直在尋找一個依靠。
只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另一個人的依靠。
他再次抱住了她,這一次比方才還要用力、還要長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離開我,我亦永遠不會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