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辰嶺東麓,幾輛馬車正晃晃悠悠地在泥路中前進著。
那馬車細看很是古樸,雕花雖不繁復卻雅趣有致,車轅的老木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已將那漂亮的木紋沁出油來,車頂特意蓋了油布,油布四角墜的實心銅人在雨水中閃閃發亮,眼珠子都雕得栩栩如生。
打頭的馬車更寬大些,車頭懸了一盞油燈。那油燈不知是何材質做成的,任那風雨如何刁難也沒熄了去。拉車的兩匹老驥鬃毛都有些稀疏了,腳下卻十足地穩當,遇那深轍印或是泥水坑早早便懂得避開。
這樣一幅質樸古韻的雨夜行山圖中,就只那趕車的小廝看起來分外的別扭。一身白衣不說,臉上似乎還敷了些粉,拉著轡繩的右手翹著兩根尾指,另一只手竟還握著把扇子,扇面閉得緊緊的,顯然是怕被那雨水打濕了。
車轱轆又吱嘎吱嘎地轉了幾圈,總算轉出出了這條坑坑洼洼的小路。
郝白偷偷松了口氣,扇子把在手里轉了幾個圈,透出幾分悠閑來。
雨安一帶本就多雨,但像今日這般的大雨還是少見的。
天氣潮濕,上了年紀的人便容易犯些腿腳不便的老毛病,是以前些日子他為了調理曾祖父的腰腿,又耽擱了幾日,眼瞅著就要趕不上今日進城了。拖了又拖、遲了又遲,他這顆脆弱的心只要一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就有種顫顫巍巍的膽怯。
說到底他也只是家族中最小的一個,偏偏每每這種擔心受怕的事都要落在他身上。
思索一番,他決定冒險抄個近路。
瞿家早年歷代當家的都要游歷天下、四方行醫,走過的每道山脈水勢都會被記錄下來、代代相傳。他小時候懶惰了些,讀了不過十之一二,勉強算是夠用。
闕城旁的官道有七八條,山路卻是不多。這是怕山路修得多了、寬敞了,若有敵軍借此滲透便不易察覺。是以斗辰嶺的這條路常年無官家休整,走的人也是不多的。
不過好在到目前為止,除了顛簸些倒也并無其他事端。
算一算,他這前腳剛進城,后腳皇帝的春獵隊伍便會回來,這時機可謂掐得正好。
他正悠悠然地想著,冷不丁,前方突然竄出一只黑影。
他嚇了一跳,連忙勒緊韁繩。
都說路是越走越順的,不常過人的山路難免崎嶇,崎嶇之余,山獸也是更加放肆些的。據說這斗辰嶺曾經特產野豬,該不會這么不湊巧......
郝白緊張地捏了捏手中扇子,探出半個扇子頭去戳馬車前的那盞油燈、想要借個亮。還沒等他弄明白這燈要如何擺弄,那黑影竟自顧自地直奔他而來,一口咬在他的袖子上。
可憐的白衣郎中發出一聲慘叫,拼命甩著胳膊。
甩了兩下才發現有些不對勁,慢慢停下動作,睜開眼瞧了瞧那“襲擊”他的影子。
影子長著一張長臉,鬃毛披散著遮了兩只眼睛,只有一排整齊的牙齒和兩只鼻孔分外醒目。
原來是一匹馬。
他松了一口氣,又生出些不忿來。
這年頭,連只畜生都欺負到他頭上來了。
他忿忿掙脫衣袖,鼻間冷哼一聲。
“誰家的坐騎?如此不知禮數。”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斷言,下一瞬那雜毛畜生便兩只鼻孔憤怒地噴著氣、將泥水揚了他一臉。
一道泥湯子順著印堂正中緩緩流下,郝白怒不可遏,兩只鼻孔也憤怒噴張著,連握著扇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起來。
“大膽畜生!竟敢、竟敢......”
他向來不擅長罵街,更沒同一只畜生對罵過,一時有些詞窮。
就這檔口,身后廂門終于被人拉開,一名棕臉膛、美須髯的漢子探出頭來。
“怎么了?出了何事?”
郝白狼狽抖了抖身上的泥水,故作鎮定道。
“無事無事,許是誰家的馬走失了,撞到路上來了。”
美須漢子目光落在一旁的馬上,左右打量了一番。
“鞍韉上可有什么印記?待我們進城后興許可以歸還主人。”
郝白撇嘴。
“瞧這毛躁的樣子,又無人管束,想來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馬。”
說歸說,他還是一把抓住那馬的轡頭,前后左右地看了看。
那馬的馬鞍是最古樸的樣式,鞍頭已磨得發亮,左側的馬鐙似乎斷過一次后又被胡亂接上,看起來短了一截,鞍子兩側挎了些亂七八糟的袋子,障泥與鞍翼飾片上連半點刺繡裝飾也沒有,更不要說什么家徽印記了。
郝白正要收回手,臨了覺得手心都是那畜生身上的泥水,有些嫌惡地在那馬屁股上抹了兩下。
那馬突然嘶鳴一聲揚起后腿,馬屁股上的泥巴滑落,一道深可見骨的箭傷露了出來。
郝白動作一頓,目光落在那馬屁股上有些熟悉的灰白色雜毛上,許久突然回想起什么,表情變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就說,尋常人家的馬,怎會脾氣這么差?”
那馬不知是否聽得懂他的自言自語,仍暴躁地橫在車前,兩只蹄子刨著地上的水坑,將本就泥濘的路面弄得一片狼藉。
美須漢子面上樂呵呵,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你認識這馬?”
“不認識。”
他飛快否認、又扭過臉去,盡量不去看那烏七八糟的馬屁股。
“那便是它認識你。”
郝白抬眼望天。
“雨太大,它迷了眼、認錯了人。”
這一回,還沒等那美須漢子說什么,一陣笑聲便從那車廂內傳來,笑著笑著又變成低低的咳嗽聲。
漢子聽聞連忙轉身回到車廂內安撫。
不一會,那咳嗽聲止住了,隨即一道蒼老的聲線響起。
“這馬看起來很有靈性的樣子,說不定是主人出了事,才會如此。”
郝白低下頭來,神色中多了幾分拘謹。
“那依曾祖的意思是我們......跟過去看看?”
“嗯。”那聲音沉吟一番,繼續大言不慚道,“是你跟過去看看,不是我們。”
白衣郎中瑟縮著囁嚅道。
“可是曾祖,現下好大的雨。”
“星子。”
美須漢子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恭敬應聲。
“去給墨兒扯塊油布,讓他快快上路吧。再耽擱下去,要趕不上今晚有晴居的燒鵝宴了。”
瞿星子聞言乖順去扯油布,一臉友善地將東西遞給郝白。
“賢侄,請吧。”
郝白望著那油布,五指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最終還是咬牙切齒地接過。
雨越下越大,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昨日才換上的白靴子,又瞧了瞧兩只一塵不染的白袖子,悲憤地咬了咬牙,披上油布跳下車去。
那馬在黑暗中望著他,他也看著那匹馬。
直到身后馬車車輪聲都漸漸遠去,他才認命般走上前,抓住那馬鞍的鞍頭。
“我可許久沒騎過馬了,你休要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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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嘈嘈,聲急如鼓。
一陣凌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徘徊了一陣,才在雨幕中顯出一點身影。
郝白雙手抓著吉祥頭上的那撮毛,歪歪扭扭地在馬背上掛著。
他本就很少騎馬,更沒騎馬在如此崎嶇的山間行過路。
雨水將山石沖刷地分外濕滑,馬的蹄子就在陡峭山崖間打著滑,他雖人在馬背上,心卻一直懸著,只將身家性命都托付在那四只蹄子上。
因為緊張和顛簸,他幾次險些滑落馬背,身上的油布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現下早已渾身濕透,他努力想在飛濺的雨水中睜開眼,卻沒什么用,只能瞎子般依賴屁股下的那只畜生。
因為緊張,他手下力氣極大,但平日里便是毛不順都要發脾氣的吉祥居然忍了一路,它在大雨中嗅著那點微弱的血腥氣味,終于找到了地方。
這是一條塌了一半的山間小路,路的盡頭消失在一片混沌中,黎明一點微弱的光清冷地灑在路面上,將一夜積水映出一片詭異的藍光。
雨還在下著,四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周遭除了雨聲什么也聽不見,吉祥停下了腳步,在原地打著轉,他卻不敢下馬。
他有種身為郎中的預感:這里方才一定該發生過什么。
“有、有人嗎?”
他開了口,卻發現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的話。
“肖南回?”
他提了提嗓音,周遭還是沒什么動靜。
吉祥打了個響鼻,聲音都比他洪亮的多。他察覺到這畜生的嘲諷之意,終于決定豁出去一把、找回些顏面。
“肖南回!”
他用盡平生力氣在大雨中吼著,那聲音似乎被密集的雨水悶在原地,只他一人聽得到。
他不死心,深吸一口氣又大吼一聲:“肖南回!你爺爺我來找你了!沒死就出個動靜!”
四周依舊只有嘈雜雨聲,便是再極力去分辨,也聽不出任何細小聲響。
郝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咬了咬牙,將一直纏在腳上的馬鐙解開,踉踉蹌蹌滾下馬來,在昏暗的光線中摸索著。
他不敢走遠,數著步子四下查看,邁出十步遠便要回頭去牽吉祥,總之是十足的小心。
在這荒涼山野間,能給他安全感的竟然只有一匹馬。
就這樣如是往復七八回之后,他終于看到了地上那一團模糊的影子。
他腳步一頓、隨即又加快,臨到跟前又頓住。
她就趴在泥水中一動不動,后心的衣裳早已碎成幾片,其下隱隱透出些血污來。周遭聚集的雨水積滿了她所在的洼地,她的臉就栽在泥水中,只露出一半口鼻。
郝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的時候神色鎮定了許多,他走上前、小心將人翻過來,拿出手帕清理了一下糊在她臉上的泥巴,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氣息全無。
“肖南回!”
他一邊哆嗦、一邊去拍她的臉。
地上的人毫無反應,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飛快取出銀針,連落三根。三根不行,又落五根。五根銀針依次落下,一次比一次力道兇狠。
“肖南回你個烏龜王八蛋!白白浪費老子兩根伏骨針!還害得老子在那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坐牢做了三個月!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皮扒開取針!你聽到了沒有?!我要扒了你的皮......”
地上的人終于微弱地哼了一聲,隨即有了微弱的鼻息。
郝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耗空了一般。
“祖師爺爺明鑒......我只說要醫將死之人,可沒說過要醫已經死了的。”
他收了銀針、平復了一會,轉頭去探查傷勢。
她身上挨了兩下,里衣上有兩道邊緣鋒利的口子,不知是刀傷還是劍傷。從那衣裳布料的破損來看,這兩下子足以致命了,只要挨上一道即便不是肚破腸流、也得筋碎骨斷。
可她身上的傷卻并沒有那樣重,雖說也見了血,但絕非不可醫治。
唯一有些麻煩的,是她后頸與腰背上的淤青。
她應當是被人用一股極大的力量扔了出去,在失去身體控制的情況下,毫無緩沖地撞在了山石之上。
若只是瘀血那或許還好說,但若是傷到脊骨、或是摔壞了腦袋......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總要救你小命。祖師爺爺在上,保佑我這是最后一次。”他站起身來,似乎為了說服自己一般,又叨叨了幾遍,“最后一次。對,最后一次......”
將她身上破碎的衣服用做布條,又撿了些樹枝將她的頭和四肢勉強固定住,以防一會顛簸加重傷勢。
做完這些,他便要將人送到馬背上。吉祥早已搖著尾巴等在一旁,見狀乖巧地跪臥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常年缺乏鍛煉的手腳還是用力到抽筋。
他從前行醫的時候也遇到過老天爺要收人、他無能為力的情形,但像處理后事、搬動尸體這種事情,他向來沒摻和過。如今這一上手才知道,什么叫“死沉”。
這人一旦失去意識,便同死人一樣沉重。任她先前如何活蹦亂跳、身輕如燕,如今便同一塊碑沒什么兩樣。
一番大汗淋漓地折騰,他總算能夠重新上路。
離開這條山間小道,便又回到深一腳淺一腳的山林之中。只是先前只有一人重量時就已很是艱難,如今又加一人實在是難上加難。
馬背上的搖晃令人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郝白感覺到一直顛簸的馬背突然停了下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再抬頭望向前方的時候,整個人一愣。
許是周遭雨落穿林打葉的聲音太過嘈雜,又許是他低著頭勉力維系身體的平衡、一時沒有察覺周遭情形,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恍惚,那馬車便在那里了。
那馬車外觀看上去平平無奇,無一處惹眼、無一處引人深究。馬車前坐著的蓑衣人更是平凡地讓人一看即忘。
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人覺得眼下的情形有種詭異感。
這樣的一輛馬車,是如何出現在這里的?是原本就在這里,還是追蹤他的行跡而來?是偶遇一場,還是......
郝白的額角因為緊張而抽搐,咬緊牙關、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終于,那蓑衣車夫動了。
他摘下了蓑帽,露出一張平凡卻有些熟悉的臉。
郝白額角的抽搐停住了,隨即變為嘴角的抖動。
“丁......丁......”
還沒等他“丁”出個所以然來,對方身后的車廂廂門緩緩拉開。
“好久不見,瞿先生。”
他一聽這稱呼,便知眼前的人并非他初見時的“鐘離公子”,而是拿出了另一張面孔。
帝王漆黑的眉眼像是經書上描摹的佛陀一般,可眼神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直直穿透雨幕,打在郝白的面門上,令他打了個哆嗦。
這世間怎么會有長成那般眉眼的人,卻生出這般神情的?
“草、草民瞿墨,參見陛下。”
黑暗中無人回應,細碎的光透過樹葉照亮了地上被擊打得坑坑洼洼的泥水,隨即是一聲遙遠的悶雷聲在天邊炸開。
一股冷意順著郝白的背脊爬上他的腦袋。哪怕方才面對兇吉未卜的情形,他都沒有如此膽怯過。
“未翔,將人帶過來。”
丁未翔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幾步便走到了他面前,動作飛快地將馬背上的女子轉移到了馬車上。
女子被送入車廂的一瞬間,一直神情冷淡的男子目光如鉤子一般掛在她身上。
他看到一日前、那個溫存愜意的早晨他親手為她扣緊的盤扣,如今已連顆斷裂。那件深色緇衣破碎如敗絮,上面點點深色不知是泥水還是血污。
他想他應當當場沖過去,去探究那些破碎衣料之下的噩夢究竟有多可怕。又或者他應當想盡辦法將她喚醒,質問她為何要將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但他猶豫了。
一種奇怪的情緒襲擾著他,而從前,他不曾有過這樣的煩惱。
他知道,那種情緒叫做畏懼。他畏懼那些答案,畏懼直面她的苦難。
也就一瞬間,他便收回了目光。
那車廂內似乎還有旁人,有些聽不真切的低語聲傳來,帝王的神色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低語聲停止,那人平靜的聲音才再次傳來。
“你為何會在此處?她又為何會傷成這樣?”
被問話的人七分委屈、三分哽咽。
蒼天明鑒,他只是個過路人。不,準確來說,是多管閑事的過路人。
郝白強自鎮定,他自問無愧,也想為身后家族爭些顏面。
“草民隨族人入赤州,本打算今日入闕城,所以抄了近道。途徑斗辰嶺時遇到了肖姑娘的坐騎,待找到人的時候已是現下情形,草民僅僅只是施針相救,其余的確是不知。”
對方沒有立刻接話,只淡淡打量著他。
白衣郎中一身狼狽,臉上的白粉被雨水沖洗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棕黑的膚色,倒顯得忠厚誠實了不少。
終于,馬車上的人收回了目光。
“人,孤帶回去了。念在你對她的救命情分上,恕你不敬之罪。”
郝白頓感心頭一松,然而緊接著對方又言。
“瞿先生,今日你隨族人經斗辰嶺趕路,因大雨迷了路,尋路的時候撞見肖參乘失足跌落山崖,便將她救下山去。肖大人傷到脊骨,接骨后不得挪動,所以你暫時將她安置在忘塵樓修養,三月之內不見外人。孤的話你明白了嗎?”
那人說話間,一名與肖南回身段相似的女子從馬車中走出,身上穿的正是那深色緇衣,連發髻都梳的一模一樣。
她沖著目瞪口呆的郝白略一福身,開口時就連聲音也同肖南回無二分別:“我傷了脊骨,有勞先生扶我上馬。”
他半張著嘴呆愣了一會、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待反應過來時,整片山林之中只剩下兩人一馬。
而那馬車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霧之中,就如同它來時一般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