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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三個問題

  • 解甲
  • 八條看雪
  • 5099字
  • 2021-08-11 10:09:19

對于尋常軍卒來說,布甲同輕巧卻堅固的光要甲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光要甲下可以如常穿著武服,而厚重粗糙的布甲下往往只能穿些透氣的里衣,再多便行動不便、難以作戰了。

一副光要甲造價近千兩,遠可抵擋百步開外的流矢、近可防衛刀劍揮砍,一整套穿脫下來需得一刻半的時間。

一副布衣甲造價三十七兩六錢,夏不避暑、冬不御寒,就連眼下那束灼熱的視線都阻擋不住,穿脫卻只需要彈指一瞬間。

腦中亂作一團,熱意順著肖南回的背脊向上蔓延,短短一瞬,汗已濕透里衣。

“臣、臣畏寒......”

她的聲音細如蚊吶,只怕再輕些就要被風吹散了。

許久,那道聲音才不緊不慢地響起。

“也罷。”

肖南回長舒一口氣,卻不敢再掉以輕心。

她抬頭,突然發現他面前的小案上放著一只紫釉瓷碗,碗中盛著些湯藥,瞧著已經冷掉的樣子。

肖南回頭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情急之中的觀察力,當下飛快說道:“這湯藥似乎涼了,臣去叫人來熱一下。”

說罷,她便要上前去端那藥碗。

手才伸出一半,對方那不緊不慢的聲音便已響起。

“這藥就是要放涼了才剛好。何況......此處并無旁人,何必多此一舉。”

她的雙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陛下服藥吧,臣可先行告退......”

她這廂話音未落,那邊夙未手指一松,手中瓷勺便應聲跌落在那碗中。

“孤右手不便。”

這是什么意思?擺明要她上前伺候嗎?

肖南回盯著那瓷白的湯匙,恨得牙癢癢。

對面那人像是毫無察覺:“怎么?不會伺候人嗎?聽說青懷候義女最是能干了,青懷候每次戰場帶傷,都是肖營衛幫忙在旁打理呢。”

肖南回把額角的青筋憋了回去,面無表情地開口道:“義父向來軍紀嚴明、以身作則,行軍中作息待遇與軍卒無異,尋常軍卒如何治傷、他便如何。”

“哦?”夙未眼里像是突然亮起光,聲音也染上幾分趣味,“此話當真?”

肖南回幾乎要控制不住面上的冷笑:“當真。”

男子似乎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左手拿起那湯匙,終于不再煩她。

肖南回方才松口氣,卻見那人將右手伸到了她眼前。

“孤的手因你而傷,你若還有幾分將功贖罪的心,孤也可不嫌你技藝粗陋。”

行宮里發生的事難道不是這人自作自受嗎?怎么到頭來倒成了她的錯?

肖南回只覺得胸腹之中已被氣悶填飽,瞥一眼始作俑者那只白皙的手。那手看著比那白瓷勺子還要白上幾分,竟還透著一股純良無害。

可此時若有刀切開那份純白,便會發現那其中的骨血都是黑的。

一把抓起放在一旁的傷藥,肖南回心一橫上前一步跪坐在那張小案前。

“陛下萬金之軀,切莫怪罪臣手腳粗笨才好。”

哼,你面厚心黑,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她竟生出些“公報私仇”的沖動來,三兩下將那人手上的布條扯開來,正準備粗暴施法,目光停在那傷口處時還是停住了。

幾日過去了,那道記憶中猩紅飛濺的傷口,在上等傷藥的滋養下并沒有平復愈合,反而顯得更加猙獰可怕,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要從那白皙皮膚之下破體而出一般。

似乎是感覺到她許久沒有動作,夙未緩緩抬眼。

“怎么?嚇到了?”

征戰數載,傷痛無數。她見過的血腥場面沒有千萬也有數百,刀槍無眼,輕則皮開肉綻、重則肚破腸流,區區一點手掌間的刀傷,實在排不上名次。

可她卻覺得刺目,連多看一眼都無法忍受。

那只手修長白皙、骨肉勻稱,握筆撫琴都會十分好看,應當是遠離刀光劍影、艱難困苦的存在。可如今,卻生生被破壞殆盡、再難完滿。

眼角抽搐,她不想再細看,可那道傷疤卻像是刻在她眼底一般抹不去。甚至只一瞥,她便注意到了那道傷口下方的一點舊傷印痕。

那是狠狠握過平弦之后留下的痕跡。

“圯橋進履你是聽不到了,大可嘲笑于孤,說史書言辭過甚,孤徒有虛名。”

他當真心思惡毒,明知她愧疚生于此,偏要說破說盡、瞧她理虧狼狽。

肖南回心底的氣悶轉而變為委屈。明明她才是下場最凄慘的人,怎么如今卻好像是她對不起他似的?

“微臣不敢。”

那人冷哼:“你有何不敢?孤看你膽子大得很,方才要施藥時的氣勢也是十足。”

意圖被拆穿,“肖大膽”更加萎靡,就連動作都慢上了幾分。

“臣以往給自己包扎時粗魯慣了,手下沒個輕重,陛下說好不怪罪的。”

“天成各營都配備了隨軍醫者,你若手腳不利落,找人代勞即可,何必折磨自己。”

肖南回撇撇嘴,心底對這不知世間疾苦的皇帝陛下有些嫌棄。

“戰時狀況激烈是常態,一個行伍便是七八個醫者也不夠用,若是出戰時被困某處,數月不回營也是常有的事,干糧都無、哪來的醫者傷藥?即便是休戰時期在營中,磕磕碰碰也是難免,總不能次次都要依仗旁人,若是被人私下找麻煩更是不能聲張......”

她本來是要說許束從前在肅北找茬的糟心事的,話到嘴邊才發現說了太多,連忙一個急停打住話頭,可似乎已經有些太晚。

“許廷尉的次子。”

“嗯?”肖南回的腦子一時有些沒轉過彎來。

“那找你麻煩的,可是許治的次子許束?”

“是......”

等等,他怎么知道的?

肖南回猛地抬頭,正對上夙未意料之中的眼神。

“朝中文官武將交好交惡的名單孤手中自然有一份,不然你以為如何?”

她以為,他是因為在意過她的處境,所以才......

肖南回將自嘲的笑壓下嘴角。

想當初她一個小小伍長,如何能引得他注意?不過是因為肖府的緣故,她的一舉一動才會受到關注。

可他明知許家與肖府有過節,那日在行宮大殿上還順著對方惡意行事,難道對他來說當真只有制衡利益,全無半點君臣情誼、或是......什么別的?

方才壓下去的苦澀又浮上心頭,她指尖無意識地一縮,手中紗布跟著纏緊,方才初愈的傷口驀地滲出血來。

帝王倒抽一口冷氣,漆黑的眉挑起。

“肖營衛第一個包扎的人,墳頭草可有三尺高了?”

肖南回猛然回神,低頭一看,嚇得差點將手里的半截紗布扔到皇帝腦袋上。

“陛下恕罪!臣方才有些走神了。要不還是叫單總管過來......”

“他忙得很,你當所有人都像你這般清閑嗎?”

夙未懶懶收回手,似乎根本不太在意傷口如何,單手將脫落的紗布打了個結,手法利落得令肖南回目瞪口呆。

若非知曉眼前這人的心性,她幾乎要懷疑這君王已將耍戲她當做了人生一大樂趣。

那人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伸出另一只手掀開小案上擺著的那只紅銅大肚的小香爐,爐底是一面香篆,已經燃盡大半,瞧不出本來的模樣了。

肖南回正抬眼看著,肚子突然不爭氣地發出一陣腸鳴。

她今日為了等黛姨的藥,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些,東西沒吃上幾口,現下覺得餓也是正常。

若是站在大街鬧市上,這點動靜或許不算什么,但在這四下安靜到連風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地界,這聲肚響就頗有點平地一驚雷的意味了。

她埋下頭去,第二次想要從這高樓的闌干旁一躍而下。

她看不見對面人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

“時辰尚早,空一空肚子對你有好處。”

好處?什么好處?

她頭一回聽說,餓肚子還能有好處。

“將飛想必已將那班劍送到府上,看在你誠心兌現承諾的份上,孤今日準你問三個問題。”

沉香的氣息飄進鼻間,消解了一點食欲帶來的心慌感。肖南回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來。

“不論什么問題都可以嗎?”

“當然。”帝王狡猾地停頓了片刻,“不過是否回答、如何回答在于孤。”

肖南回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思忖著如何才能借著這機會討回點便宜來。

可她并不傻,她確實有很多疑問,關于秘璽的、關于十三年前的血案的、關于仆呼那的,可她也知道這些疑問未必能夠討到答案。

她本想問:今天為何叫她來,可話到嘴邊,她覺得這實在是個蠢問題。因為皇帝如果想告訴她,一會自然便會揭曉,而若不想告訴她,她便是問了也沒什么用。

想到這,她突然就覺得這三個問題有點無趣,再沒了細細思索的動力,干脆問了個最不著邊際的問題。

“此處到底是何地方?”

男子的目光望向遠處,眼中分明有些情緒在涌動,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此樓名為靜波樓,是孤母妃生前居所。”

果然,若非皇室中人,斷斷不可能在離宮墻如此之近的地方建起一座亭臺樓榭,更不可能讓培養皇室近衛的黑羽營為其掩護。

可帝王后妃,難道不該身在宮中么?為何要住在宮墻之外?

夙未已收回視線輕輕瞥過身前發呆的女子。

她實在太過淺顯易懂,情緒想法都寫在臉上。

她沒有追問,可他卻突然想說。

“母妃出閣前的名諱中帶一個鏡字,父王為討她一笑,不惜將天下最美的銅鏡都收集而來,可母妃卻連一眼也不愿多看,仍舊日日寡歡、不展笑顏。最終,父王命人為母妃修了這座四面無風的樓臺,又在其間生生開出一片湖泊,湖中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平靜無波的水面,此樓遂賜名靜波樓。”

夙未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

他已經很久沒有提起過以前的事情了,本也打算永遠不再提起。可今日不知為何,這些往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從他口中流淌而出,像一眼堵不住的熱泉,從不為人知的角落中溢了出來。

“靜波樓名義上是為母妃靜修之所,實則是軟禁之地。她登上這座高樓后,便再沒能離開過。孤自七歲那年起便沒有見過她,再聽聞她的消息便是她離世的消息。”

夙未的聲音依舊平靜。

他似乎能以這種語氣在任何情景下講出任何話語,如此一來,便再沒有人能從他的悲喜之中揣摩出什么,也再沒有人可以感知他的悲喜。

“陛下可曾思念過自己的母親?”

她下意識地問出口,夙未的目光便轉到她臉上,兩點漆黑的瞳仁鎖住她的眼睛,像是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這便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嗎?”

她點點頭,沒有回避這個突如其來的對視。

“是。陛下若不想答,可以不答。”

夙未安靜了一會,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許久才給出答案。

“起先或許有過,但后來已甚少念起。”

怎么會呢?

肖南回的內心幾乎是下意識便不相信這個答案。

怎會有人不思念自己的親人?即便是像她這樣的孤兒,也時常會幻想起自己那從未謀面過的父母親。

她不信,他也看了出來,卻并不在意。

“孤少時生活在宮外,與人接觸甚少,卻經常做夢。夢中各色百態人總是如潮水般涌來,而母妃則護在孤身前,揮一揮衣袖便將那些人趕走了。那時孤常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以為母妃仍在身邊。直至她逝世那天起,孤不再做夢,慢慢便不再想起那些曾出現在夢中的情形,自然也不再念起她。”

一陣雁鳴聲從遠處傳來,雪霽天晴的太陽從云層后探出一點金邊來,那點金色穿過斗拱下雕花闌額,投在兩人中間的那一方空隙間,將男子的臉照亮了一瞬間。

肖南回呆呆看著,不知是被那張臉還是那束光而吸引。

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他方才的那番話十分珍貴。珍貴到她連同此刻周遭的景色也都一并印入腦海深處,想要偷偷藏起來,卻又不知該放在何處。

從前她便覺得他身上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霧,好似極北高原之上、常年被云霧籠罩的雪山一般。如今那霧似乎散開了些,她突然發現:原來山就在眼前,近到她反而心生怯意、不敢去丈量。

“孤的母族復姓鐘離,但自母妃離世后,這世間已無鐘離族人。你可知是為何?”

她茫然搖了搖頭,隨即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鐘離竟這個名字,似乎原本正是他母妃的名字。

“因為父王在迎娶母妃的當天,便殺盡了母妃的族人,連尚在襁褓的嬰兒也沒有放過。”

世人只道皇帝生母是個美麗卻不詳的瘋子,卻沒有人提及過她為何而瘋。

她難掩震驚,碰倒了手肘旁放著的藥瓶,又手忙腳亂地將它扶起。

她對面的男子沒有動,只定定瞧著她的反應,口中似是發問又似是自言自語。

“你說,這樣的母妃,是否還會真心愛父王?”

當然不會。

一個聲音在肖南回心底脫口而出。

沒有人會愛上屠戮自己親人手足的仇人,這是世間常理。

可是,這世間又唯有一樣東西不可用所謂常理去衡量,那便是人情。

她想起那叛逃殺害肖府滿門的白允,即便隔著血海深仇,肖準依舊無法對她痛下殺手。

她又想起那日在行宮大殿之上的自己,彷徨、屈辱、受盡折磨。

而他就端坐在王座之上,明知許家父子有意從中挑撥,仍舊借勢而為、將她逼上絕路。因為他的一道口諭,她此生都無法再握起弓箭。

按理說,她該恨他、厭棄他、見面便想要殺了他。

可她沒有。

她內心有一種復雜的情愫交織在一起,就如她第一次見他時的印象那般矛盾而激烈,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還欠我最后一個問題。”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心跳聲卻在耳鼓內回蕩,“那日在天沐河天塹崖壁之上,陛下為何要救我?”

空氣安靜了片刻,他不答反問。

“那日在焦松行宮大殿之上,你為何要將罪責攬下?”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她無法對肖準見死不救。

即便她已經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無法忍受眼睜睜看他受折磨、被打落塵埃。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深處,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盡管已經過去許多日,肩上的傷也已經結痂,但她還是無法面對那種情緒。

”你不必開口回答,只需明白一件事。”

他的聲音又近了些,氣息吹拂過她的眼睫,像是有什么東西飄飄的落下。

“你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這一句,他沒有以帝王自稱。

這顯得他的語氣比以往都要輕上不少,可那話語中的深意,卻似有千萬萬般重。

她仿佛看到眼前的那座高山以傾頹之勢向她壓來,她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終將被埋那方迅速擴大的陰影下,與之融為一體,直至千百年以后天崩地裂、方可自由。

一陣風吹過,爐中最后一點香粉燃盡,青煙卻未斷,像如有實質的思緒一般纏繞在兩人之間。

就在她要承受不住這空氣中糾纏反復的情緒時,他終于起身來。

“時辰到了。走吧,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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