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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犧牲(下)

  • 解甲
  • 八條看雪
  • 5326字
  • 2021-08-11 10:09:19

大殿外,行刑的酷吏安靜得聽不見一絲一毫的聲響,卻只聽見女子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傳來。起先只是輕輕飄在空中,到了后來便成了聲嘶力竭地喊叫。

大殿上再次陷入沉默。

許久,神像下的男子才開口打破了這令人備受折磨的局面。

“鹿松平何在?孤想聽聽他欲戴罪立功,到底都查到了些什么。”

許治立在一旁不置可否,一雙眼卻時不時地掃過不遠處的肖準。

傳聞沒有人能在廷尉司手下過到半個時辰的極刑,他有的是時間看這出好戲。

殿外宮人層層傳召下去,不一會,鹿松平的身影便出現在殿上。

他仍穿著黑羽守備的甲衣,行禮時甲衣在堅硬的地面發出刺耳的剮蹭聲。

“臣鹿松平,叩見陛下。”

“鹿松平,孤且問你,白氏因何能夠逃出黑羽軍營?”

“白氏稱幼弟白止突發惡疾,恐危及性命。臣等顧及陛下指令,要保全其性命,這才抽調車馬護送其前往醫館,不料卻教她鉆了空子,傷了守衛數人,喬裝后逃出去了。”

許治聽聞此話不由冷哼:“黑羽營各個以一敵百,她就算身負些功夫,卻也是手無寸鐵,如何傷得了看守侍衛?”

鹿松平看一眼許治,面色不動如山。

“許大人對著白氏倒是了解,這倒也難怪,畢竟當初這看守白氏的任務當是落在廷尉司頭上,也不知是因何緣故最終又塞給了黑羽營護衛。”

陰人對上陰人,許治沒有占到便宜。

然而他畢竟官大一級,推拉的手法已是爐火純青。

“鹿中尉肯接下這燙手山芋,想必當初是有了萬全之策,就是不知這完全最后怎么就成了萬一。”

鹿松平不再多看許治一眼,轉而從身上取出一樣東西,呈給身邊的內侍官。

“臣有一物,請陛下一看究竟。”

大殿上的目光一瞬間便都聚焦在那內侍官的手上。那隱約是張帕子,帕子上有一只木簪子。

內侍將簪子捧到主位前,單將飛單手接過,又細細查看一番才遞交給主位上的男子。

片刻后,男子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傳來。

“以木枝雕做鎖匙,確實手巧。”

鹿松平卻又進一言:“請陛下聞一下那枚簪子上殘留的香氣。”

單將飛瞬間疾言厲色:“放肆!這簪子上若有古怪、傷了陛下,你可擔待的起?!”

鹿松平垂首行禮:“臣以項上人頭擔保,那香氣不會傷人性命。”

帝王深深看一眼單膝跪地的年輕中尉,將簪子輕輕放在鼻尖晃了晃。

“香氣清幽,卻有經久不散之勢,是特意調制過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白氏善調香,先前臣便特意交代營中守備清理了別館中的花草樹木,為的便是杜絕后患。但是......”

“但是什么?”

鹿松平沉吟一番,最終還是開口道:“但是昨夜出事后,黑羽營仔細搜查別館,卻發現了以獸角粉末和梅花花蕊制成的迷香,同白允隨身之物上殘留的香氣吻合。”

此話在大殿上引起一番低語。

不少人心中已有定論,只道今日這殿上怕是不止白氏一人要見血了。

肖南回被縛在身后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一時竟不敢抬頭。

她在心中默默祈禱,祈禱那人不要追問。只要他不追究,那么......

刻漏聲滴答了整整三聲,她的心就這樣懸在那里。

然而,帝王的聲音還是不急不緩地傳了來。

“獸角何來?梅花又何來?”

“獸角被制成扳指模樣,一直為白氏貼身攜帶。因白犀角本就質地如玉,是以先前守備未能察覺。而梅花......屬下只查得一半事實,未能窺得事情原委,請陛下降罪。”

肖南回像是一條被拋上岸、又短暫回到水中的魚一般,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氣。但那夢魘般的聲音卻再次逼近,像是今日誠心要同她過不去、置她于死地一般。

“鹿中尉不妨說出那一半事實,剩下的部分,孤自會定奪。”

鹿松猶豫了一下,似乎也在斟酌是否要說出那雖只有一半、卻分外兇險的實情來。

許治嘴角一沉,瞬間便拿出嚴審重犯時的做派來:“鹿松平,你本就還未洗脫嫌疑,莫要因為陛下召見就得意忘形。有些事你現下不說,日后若讓我查出來,你今日便是在陛下面前說一藏一,當以欺君之罪論處。”

鹿松平沒有看向頻頻施壓的許治,最終謹慎言道:“白氏住所發現的梅蕊,整個焦松縣皆無產出,最近所得也要數十里之外。此事事關重大,還請陛下準許臣引薦行宮靈芝園監蘇開盛上殿作證。”

群臣嘩然。

赤州負有梅花盛名的古城只得鄀城與闕城兩處,而鄀城遠在氐水以南,只有闕城離焦松縣整整數十里。

如果白氏謀逆所用梅蕊來自皇城,那此事便很可能與朝中近臣有關。誰也沒有想到,本以為是一樁遠自嶺西的舊禍,實際卻是一出燈下黑的戲碼。

一時間猜忌、推諉、怒斥、憂言響徹大殿,帝王充耳不聞,只輕輕揮手,示意傳召。

“傳蘇開盛上殿。”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過后,一名穿著布衣的干癟小老頭被帶上殿來。他微微行禮,開口時聲音像是從一截枯木中傳出的一般。

“老臣蘇開盛叩見陛下。”

“免禮。不知蘇先生對此有何見解啊?”

“老臣曾在宮中掌管草藥數十年,后舉家遷至焦松,便在行宮靈芝園謀了份差事,這些年對制藥制香也可自稱一聲有門道。鹿中尉呈于老臣的香粉,調配秘方看似簡單,實則卻精妙細微。用香者頗為懂得潤物無聲的道理,故意削減了迷香中太過招搖的氣味,也并不追求使人昏厥的霸道藥力,卻使得這香粉有了亂人神志的功效,能惑人于無形之間。說到底,要多虧其中那一味梅蕊。”

帝王語氣平淡,不急不緩:“依先生所見,那梅蕊應當出自何處呢?”

“梅有幽香烈香兩分別,而能煉香粉的烈香梅花少之又少,這一朵雖只剩下蕊心,卻還是有跡可循。老臣多年前離開闕城時,曾有幸一睹這種梅花的風采,是以絕不會認錯。老臣以為,此梅正是映水重樓無疑。”

雖然早就知曉這答案,但真的在大殿之上聽到那個名字,肖南回的心還是狠狠一跳。

她聽到四周急切議論的聲音,那些迫不及待的判斷和爭先恐后的定論,就像是一道道不詳的預言,等待著被兌現那一刻的到來。

不知是誰站出來發出疑問:“鄀城亦有映水重樓,為何偏說是在闕城?”

那蘇開盛似乎早料到會有此質疑,聲音依舊破敗,給出的答案卻如板上之釘:“映水重樓喜土中帶沙,氐水以北開做赤紅,以南便做胭脂色。這別館中找到的梅花色澤如血,必是產自氐水以北的闕城無疑。”

“鹿松平,你可知罪?!”許治的聲音已然如山石般壓下,“畿輔一帶皆歸黑羽守備,你竟對此毫無察覺。不論將映水重樓帶入別館的人是誰,你身為黑羽中尉,已有失職之嫌,當以軍法處治。”

畿輔守備除去黑羽便是光要,若是黑羽牽扯其中,則光要也無法獨善其身。

烜遠王夙徹沉聲問道:“敢問鹿中尉,事發前幾日,可有黑羽營之外的人進入別館?”

“有。”

“是何人?”

鹿松平望向群臣中那道站得筆直的身影:“是青懷候肖大人。”

嘩然之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幾乎不帶任何掩飾與壓抑,直將那青銅刻漏的聲響一并吞沒。

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余右威此時也站了出來,語氣中帶著些不容人回避的壓迫感:“聽聞這昔日的白家六小姐,本就是個造兵器的奇才,與青懷候算得上是相識相知于年少之時,情誼不比尋常。肖大將軍,不知老臣說得可對?”

“余宗正所言確實屬實。”

朔親王府的二少爺曾與白家小姐交好的事,是如風過林間一般有跡可循的事,但誰也沒有料到肖準竟會當堂承認此事。

然而下一秒,肖準說出的話才是真的令人吃驚。

“正是因為臣對白氏知之甚深,先前才會懇請陛下將白氏女囚在別館,便是要她交出制弓箭、冶銅鐵的技術,以換得自己性命。”

群臣呆滯,又望向上位者。

皇帝神色自若,仿佛肖準提及的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

“然,確有此事。許廷尉以為如何啊?”

皇帝轉手將燒紅的鐵球扔向許治,許治只得咬牙接下。

“既然青懷候是無辜的,梅蕊一事又一時無法查清,臣想不如先請陛下處置了白氏,再派我司中好手徹查此事,也算今日能給崔淑媛一個交代。”

不出肖南回所料,許治果然沒有輕易放過肖準。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沒有望向過她的皇帝,似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秒,那道短暫停留的目光便被收了回去,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熟悉卻可怕的平靜來,聲音依舊毫無起伏,話語中的一字一句卻都是殺伐之氣。

“白氏女,怙惡不悛、逆心難勸,行刺未果,劣行昭然,罪當車裂,暴尸三日以示眾。”

許治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看見肖準幾乎是無法控制地向前邁了一步。

“陛下!”

從方才開始,肖南回的目光就停在肖準的側臉。

他面容中那種發自內心的焦急彷徨,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此前十數年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種種神色,如今短短一個月內教她瞧了個遍。

肖準的反應逃不過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那余右威的臉色已然十分難看。

“青懷候這是何意?難不成康王一族的遺孤都比不上這逆臣賊子的性命?祭典上的一箭何其兇險,若非我那甥女為陛下擋下一箭,后果不堪設想。青懷候如今若要為那白氏求情,又將陛下的安危置于何處?”

大殿外,白允的嘶喊聲已經幾乎聽不到了。

如肖準就此沉默,白允就算沒有即刻送上刑場,也勢必會被毒打至死。

可如果他開了口,要么便是坐實他與白允的私情,要么便是承認了兩人暗中勾結的事實。

在每個人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輕緩的時刻,就連那青銅刻漏的滴答聲似乎也被無限拉長。

終于,她聽到肖準的聲音艱難地響起。

“回稟陛下,映水重樓,是臣......”

“是我帶入別館的!”

肖南回半張著嘴,等到那話音已經落地,才反應過來那句話是從自己的嘴里吐出來的。

和方才的嘩然不同,此刻的大殿之上如淵中深潭一般死寂。

肖南回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這一刻突然便放緩了下來,就像是先前一把懸在她頭頂的利劍如今終于落下,直直將那最后一點懸念斬為兩半。

她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許治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審視一件有著明顯瑕疵的贗品。

“你說梅花是你帶入別館的,意思是承認了謀反之事與你有關?”

“并沒有。”肖南回飛快否認,聲音卻異常的平穩。她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頭腦清楚、冷靜自持過,“我嫉恨義父時常往別館去,也知曉白氏最喜梅花。前些日子在梅府機緣巧合得了幾只映水重樓,便想拿去羞辱她一番,沒想到無意中鑄下大錯。”

她的話方一出口,夙平川的聲音便近乎憤怒地在她身后響起。

“你胡說!那日在梅府你明明......”

“左將軍何必自欺欺人?”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一邊用如此惡毒的語氣說話,另一邊心卻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幾支梅花還是可以不驚動任何人的。”

夙平川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這大殿之上唯一會為她開脫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譏笑變得苦澀,又輕描淡寫地為自己的罪責加上一筆。

“臣曾假借習射之名潛入別館,當日黑羽守備皆可作證。”

此話一出,就連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無數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審判、輕蔑和一點看好戲的意味,將她的背脊壓彎、壓彎,直到與那漆黑的地面融為一體。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開口說話,她不知道此時的他面上會是哪一種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張失望嫌惡的臉,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無悲無喜的面容。

“陛下。”肖準的聲音離她很近,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臣的義女從小由臣教導,今日之事,臣身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體察情況,有不教之過、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懲罰。”

那許治卻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來,就連眼角的那絲陰柔之氣也比以往更勝:“聽青懷候話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過之嫌?肖家忠烈之門,陛下想必也不會不念舊恩、胡亂貶斥一番。此事歸根結底,是你義女之過錯,你就休要糾纏其中、令陛下為難了。”

“青懷候,孤本不欲令你為難,只是此事牽涉外邦之女無故遭殃,孤必須給康王遺族一個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為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你便在這其中做個選擇吧。”

若罰肖準,勢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減輕處罰。這對于在場的某些人來說,是不可能輕易作罷的。

肖南回沒有側頭,也能感受到肖準此刻的掙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那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是什么了。

她趕在肖準開口前,將那選擇說了出來。

“罪臣肖南回愿領受任何責罰,請陛下降罪。”

許久,肖南回都沒有聽到回應。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緩緩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視著眼前的情形。這是今日這出大戲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階,月白色厚重的披風在他身后滾落一級級臺階,威嚴地悄無聲息。

他走到離她足夠近的位置,聲音近乎就在她的頭頂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你可聽說過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雙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軍法之一,不是眾多刑罰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種,卻是對習武之人最為殘忍的一種。

行刑者以劈開的新竹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軍棍兇險,實則柔韌中暗藏殺機,每一擊都能準確落在受刑者的肩胛與巨骨交接處,時常會打斷受刑人雙肩經脈,使之終生失去發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罰你終生不得拉弓弋射。可算公平?”

這聲疑問中似乎帶著一絲隱忍不發的情緒。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還需要去詢問一個罪人是否公平嗎?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體察這其中細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應。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饒嗎?

可她不會求饒,也不能求饒。

她努力將恐懼壓下心底,開口時才發現那聲音已不像她自己的聲音。

“公平。”

“好。”月白的披風在她面前一掃而過,只留下一點稀薄的影子,“光要營右將肖南回,玩忽職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結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擔保,暫不予追究。革去右將軍一職,貶為營護衛,按軍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領罰。”

她獻他以純白的犧牲,他報她以漆黑的地獄。

“肖南回,你可認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發問。

而此時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連最后一片尊嚴也已經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臣,認罪。”

空氣中似乎有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沉默,過了許久,帝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這一回,已是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來人,拖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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