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磨刀聲仍在繼續(xù)。

魏不好心臟怦怦狂跳，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朝窗戶走去，透過一個拳頭大小的破洞朝外望去。銀色的月色下，遲不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里拿著他的那把寶劍，放在一塊石頭上來往摩挲著。寶劍本就鋒利，經(jīng)過不斷摩擦，變得更加銳利，在月光下發(fā)出冰冷的寒光，看得魏不好心里一緊。

仔細想來這一路上，他和遲不夠兩人萍水相逢，對于對方做什么從哪里來他竟全然沒有了解。出宮前，小葫蘆就再三叮囑他江湖險惡，一定不要輕信他人，結(jié)果剛一出宮就遇到一伙幻術(shù)師，先是騙了他的錢，現(xiàn)在又遇到一個通緝犯，這個人恐怕得要了他的命……

但是，這兩日相處下來，遲不夠看上去并不像壞人。只是，魏不好不能再以身犯險，寧可誤打一萬不能漏掉一個。除了魏什么和小葫蘆外，在這世上，他誰也不敢相信。

魏不好返身在寺廟里搜尋有沒有可以防身的武器，最后在大佛下找到一根手腕粗的棍子，他緊緊拽在手里，又重新躺了回去，假意睡著。

過了會兒，磨刀聲停止了，接著是一陣腳步聲，遲不夠回來了。

魏不好握著木棍的手又緊了緊，手心里已經(jīng)沁出汗來，雖然閉著眼睛，但耳朵警醒地注意著遲不夠的腳步聲。只聽他的腳步聲漸漸走近，一步、兩步、三步……魏不好拿著棍子騰起身來，卯足了全身力氣，打算跟遲不夠拼了！只見遲不夠一臉驚愕，顯然沒想到魏不好已經(jīng)醒了，所以完全沒有防備，腦袋直接被木棍砸下一個大包，連連往后退了兩步，不過他畢竟是習(xí)武之人，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用手中的劍鞘朝魏不好頸窩一敲，對方便全身發(fā)軟沒了力氣，手中的木棍也跟著掉到了地上。

遲不夠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腰，將他靠著墻壁放下。然后痛得齜牙咧嘴地去摸自己被打的腦袋，不解道：“你有夢游？”

魏不好冷冷瞥了他眼，沒有搭理。

“喂，你干嘛打我啊？”遲不夠用手摸到自己額頭那里有一個腫塊，覺得自己肯定破相了，他從前好歹也是咸魚堂第一美男子。

“你大半夜磨劍干嘛？”魏不好開口問道。

遲不夠反應(yīng)過來，想必是魏不好誤以為自己要害他，于是大呼：“冤枉啊！我就是睡不著，想著我的大俠好久沒有用過了，這不有人追殺我們嗎，為了以防萬一，所以我就出去磨了會大俠。”

大俠是遲不夠劍的名字，因為他從小就立志要做一名鏟惡鋤奸的大俠。

“你是通緝犯，所以那些官兵才會追你。”魏不好現(xiàn)在才想到白天的事，他本來以為那伙人是來追自己的，現(xiàn)在想來其實應(yīng)該是追遲不夠的。

遲不夠張了張嘴，沒料到自己的身份這么快就暴露了。本來沒打算對魏不好做什么，現(xiàn)在他不由得重新握住了大俠，魏不好發(fā)現(xiàn)他的這個動作后，身子想要動彈，但無奈使不上勁，只能軟軟地靠著墻壁。遲不夠回過神來，眼前的魏不好雖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但是這兩天相處下來，對方至少不是個壞人，可也不能擔(dān)保他不會把自己的身份說出去啊……不對，今天官兵來追他們的時候，魏不好跑得比自己還快，莫非……

“你也是個通緝犯吧。”遲不夠覷著眼看向魏不好，“不然白天你跑什么跑？”

魏不好從鼻子里哼了聲：“我跟你不一樣。”

“大家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哪里不一樣了？”遲不夠正說著，眼睛突然直勾勾盯住魏不好的衣服，寶石藍的仙鶴長袍，這衣服……他突然想到說書先生每次講到太監(jiān)的時候，都說他們穿一身寶石藍繡著仙鶴紋樣的衣服，莫非……魏不好其實是個太監(jiān)！

魏不好見遲不夠臉上的神情飛速變化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皺了皺眉道：“反正我跟你不一樣。”

“是是是，不一樣。”遲不夠連忙應(yīng)道，之前很多奇怪的事他瞬間全部想通了，難怪魏不好做得一手好菜，估計是以前在宮里給主子經(jīng)常做飯吃吧，難怪他長得細皮嫩肉，太監(jiān)嘛，平時的保養(yǎng)估計也少不了，怪不得穿的衣服這么好看，這從宮里出來的人不都穿的好看嘛。至于為何見到那些官兵就跑，估計是怕被抓回宮里去吧，于是正了正神色，溫和道，“雖然我們不一樣，但我這人吧，交朋友從來不在乎出身……也不在乎身體完不完整，我真沒有要害你的意思，至于成為通緝犯，那都是被奸臣所害！”

事情還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遲不夠打小父母雙亡，被師傅龍須面給撿回了武堂咸魚堂學(xué)習(xí)武功。不過因為遲不夠患有一種怪病，發(fā)病時會全身痙攣發(fā)瘋，特別瘆人，自十歲那年發(fā)過一次病后，嚇壞了咸魚堂的師兄，加之平時遲不夠調(diào)皮搗蛋慣了，師兄們早對他心有不滿，便趁此機會讓師父把他安排到武堂外的一間小房子居住。

“所以，我就一個人住這里嗎？”年幼的遲不夠膽子很小，特別怕黑，以前跟師兄們住一起好歹有個照應(yīng)，現(xiàn)在一個人住一間屋子，還隔咸魚堂很遠，他瞬間覺得自己成了沒人要的小孩。

師父龍須面一向以嚴厲著稱，但對遲不夠卻是疼愛有加，他捋了捋胡子說：“你的病需要靜養(yǎng)，暫且就住外面吧。”

結(jié)果這一住，遲不夠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每個月會有蔡大夫定時過來替他把脈，調(diào)理身體，病慢慢好了，遲不夠還認識了蔡大夫的徒弟龍苞，他喜歡叫她小籠包。小籠包是師父師娘的女兒，但從小跟著蔡大夫?qū)W醫(yī)采藥，不過她更想學(xué)的是武功，只是師娘不準(zhǔn)她學(xué)，說女子學(xué)那些打打殺殺的未來找不到好婆家。

“師兄，你教我武功吧，我明天給你帶糖吃。”小籠包總喜歡纏著遲不夠教他武功。

小籠包個子嬌小，身高剛到遲不夠的肩頭，所以每次說話都要微微仰著腦袋，生著一雙漂亮的杏眼，每次笑瞇瞇看人的時候，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毛茸茸沒有攻擊力的小動物，所以遲不夠在她三兩下的死纏爛打下，就違背了師父師娘的命令，開始偷偷教她武功。

“師兄，這是今天的學(xué)費。”小籠包也是個小讒鬼，每次去見遲不夠都會帶過去一大堆零食。什么果子蜜、糖蒸酥酪、栗粉糕、吉祥果、梅花香餅……學(xué)完武功后，兩人就把吃的攤開，泡一壺花茶，坐在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吃東西。

天邊的晚霞紅彤彤一片，將娟秀的云朵染成了少女臉上的胭脂，路邊偶爾路過幾個扎沖天辮的小童，手里拿著風(fēng)車互相嬉戲打鬧，一派祥和，仿佛身處世外桃源，沒有煩惱沒有紛爭……

直到半個月前，咸魚堂突然被官兵帶人包抄，為首的人拿著一道通緝令。

“你們私藏朝廷要犯，還不把人交出來！”

當(dāng)時咸魚堂的師兄正和師父師娘還有小籠包吃早餐，師娘給大家做了蟹粉湯面，一碗熱乎乎的湯面吃下去，出一身汗，別提多爽了，結(jié)果好興致被人給打擾了，當(dāng)場就有性格暴躁的師兄出頭，結(jié)果直接被官兵一劍刺喉。

來人心狠手辣，壓根不是來查找盤問，完全是奔著殺人滅口來的。龍須面立即拿了劍，率眾師兄出去，讓師娘帶著小籠包躲進地下密室。

龍須面盛怒：“平白無故殺我徒兒！還有王法嗎！”

“王法？”來人氣勢更盛，是這群人的頭領(lǐng)，也是杜太師的親信，名叫馬拉糕，年紀不大，三十左右，身形高瘦，一雙上挑的眉眼，說話臉上帶著笑意，但不是令人親近的笑，而是陰森森仿佛滲入骨頭的寒意，“劫法場、藏重犯，哪一條王法都夠你們滿門抄斬了！”

龍須面覷了覷眼，沉著聲道：“判罪是要講證據(jù)的。”

馬拉糕不耐煩地哼了聲，揮了揮手，指揮身后的官兵：“給我搜！在場的人全部給我捉回去，凡是反抗者就地正法！”

于是一場打斗在所難免。

師兄們?nèi)繆^勇沖上去和那些官兵殺作一團，龍須面直接揮劍朝馬拉糕斬去，對方雖然不是龍須面的對手，但身手靈敏，輕功了得，而且善于聲東擊西，擾亂龍須面的注意力，幾個回合下來，竟然毫發(fā)無損。

龍須面不敢小瞧了這人，不過一看見他那張笑臉就覺得心癢癢，想立即把此人給大卸八塊。結(jié)果再次沖上去，打得正酣，被他袖中突然揮灑的毒粉給花了眼，趁其不備，馬拉糕一劍刺中了龍須面的腹部。

“師父！”

眾師兄驚呼，有幾個人沖破人群，過來搭救，卻不料一同中了毒粉。

龍須面知道此劫難逃，心中早已無畏，只是擔(dān)心著密室里的家眷還有身后這一眾無辜的徒弟……悲憤交加，哪怕眼睛派不上用場了，也依然英勇無畏，連砍了好幾人，一直殺到最后一刻，耗盡所有氣力，“咚”一聲雙腿跪在地上，垂下頭去，吐出最后一口氣……

而此時的遲不夠因為睡懶覺，躲過了一劫。等他出門去咸魚堂的路上，突然見一隊官兵從咸魚堂出來，身后的幾輛馬車上拉著的全是尸體！

遲不夠當(dāng)即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然后從各方打探了消息，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他這條漏網(wǎng)之魚和躲在密室里逃走的師娘和小籠包都成為了被通緝的對象，眼前他正在尋找?guī)熌锖托』\包，確保她們的安全。

遲不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到動情處還擦了擦眼睛，他心里是真難受，但同時他更想借此感化魏不好，免得他驚動官兵。

“這尚書大人可是好人，肯定是遭人陷害，眼看一個忠臣要被砍頭，我?guī)煾噶x薄云天，出于道義帶人劫了法場，救了別人，沒想到自己卻……”遲不夠說到這里，唏噓不已，“此番橫禍，真是萬萬沒有料到，我只想找到師娘師妹，確認她們沒事。”

魏不好聽完后，陷入沉思，他自己的遭遇又何嘗不令人唏噓。他抬頭看向遲不夠，對方眼里布滿了紅血絲，看上去像只委屈的小兔子。他本來想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還是發(fā)軟，抬都抬不起來。

遲不夠講完這些，覺得心里也舒坦了不少。這段時間他都東奔西逃的，身上沒錢，沒有吃過一頓安穩(wěn)飯，所以在酒樓吃到魏不好那碗梅菜燜五花腩的時候，都快哭了。

“那個，要不你就跟了我吧。”

魏不好一臉錯愕。

遲不夠意識到自己的表達有問題，他心想這太監(jiān)逃出宮可是死罪：“你有要去的地方嗎？”

魏不好當(dāng)然有要去的地方，但這事太過重大，不能隨意告知他人。他出宮之前，魏什么曾從杜太師那里偷聽到關(guān)于玉璽鍋的下落，玉璽鍋原本是一個傳說，沒想到杜太師竟打聽到了它的消息，所以魏不好打算先發(fā)制人，找到玉璽鍋，或許他還有一線生機。

“沒。”魏不好悶聲道。

“那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guī)熌飵熋冒伞！逼鋵嵥睦锵氲氖牵绻蛔屵@魏不好跟著自己，萬一轉(zhuǎn)眼就去報官可怎么辦，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變成一條船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

魏不好正要拒絕，接著就聽遲不夠繼續(xù)說：“我想她們?nèi)嗽谀爵~鎮(zhèn)，我們找到她們后，就不用這么東奔西逃了。”

魏不好把話咽了回去，想了想，反正他也要去木魚鎮(zhèn)，遲不夠至少會武功，遇到危險還可以保護他，而且最重要的是通緝犯，一個通緝犯是不可能出賣他給官府的，這點才是讓他最心安的地方，于是他點了點頭。

遲不夠高興地揮掌拍了魏不好肩膀一下，不曾想下手太重，直接把他給拍歪了：“對不起、對不起……”他又小心將對方扶正過來，“對了，你幾月生辰？”

“臘月二十三。”

“跟灶王爺同一天生日呀，難怪做飯這么好吃。”遲不夠笑道，“我比你大幾個月，叫哥哥。”

“……”

魏不好瞪了他一眼，突然覺得乏了，這一整晚心驚膽戰(zhàn)的，馬上就要天亮了，睡意來襲，于是不再搭理遲不夠，閉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不好還沒有睡好，就被遲不夠一掌推醒，然后捂住了他的嘴，小聲道：“外面有人來了。”

于是他們跑到大佛身后躲了起來。

只聽一陣悉悉窣窣的腳步聲走近，然后傳來一個稚嫩的男孩聲音：“菩薩，求求你保佑我妹妹病快點好，父親快點回來，嗚嗚嗚……”

因為大佛背后的空間狹窄，魏不好和遲不夠兩個人靠得非常近，膝蓋貼著膝蓋，腦袋抵著腦袋，稍微一抬頭，幾乎就快臉貼臉了。魏不好稍微動了下，就撞到了遲不夠的下巴，對方吃痛地捂住被撞的地方，不明所以地看向魏不好。

魏不好沖他眨了眨眼，希望他能往旁邊挪挪，可惜遲不夠并未領(lǐng)悟到他眼里豐富的內(nèi)容。莫非是沙子進眼了？讓他幫忙吹吹？于是遲不夠也沒多想，直接一口帶著唾沫的氣流從嘴里噴出，吹向魏不好的眼睛，隨即他“啊”地叫一聲。

男孩聽到大佛傳來聲音，以為是大佛顯靈了。雖然求神拜佛很虔誠，但是佛祖真顯靈了卻令人毛骨悚然，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往后退去。

“別怕，我們是好人。”遲不夠先鉆了出去，看見男孩生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紅唇皓齒的，甚是討人喜歡，于是走過去，想要拉他起來。遲不夠頭發(fā)凌亂，披頭散發(fā)的，臉上又臟兮兮，那小孩像是見到了他像是見了鬼一樣縮成一團，用驚恐的眼神望著他。

“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魏不好從遲不夠身后走出，他一看就端正雅致，而且干干凈凈，比遲不夠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酉駛€好人，于是那男孩稍微松弛了下來，仍舊眼巴巴望著面前兩人。

“你是菩薩嗎？”眼前的男子長身鶴立，面容溫和如明月般皎潔，一身寶石藍長衫讓他看上去如同花立高嶺，不敢冒犯，小男孩一時間竟誤以為他是菩薩。

魏不好愣了下，沒反應(yīng)過來，旁邊的遲不夠不耐煩了，直接湊上前，蹲下身，捏了捏那男孩的臉：“我們不是菩薩，我們是江洋大盜！”

話音剛落，男孩就哇哇大哭起來。

遲不夠沒想到小孩這么不禁嚇，急忙收回手來，吐了吐舌頭。

魏不好看了他一眼，那神情里帶著點責(zé)備的意味。他蹲下身去，摸了摸男孩的頭，溫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抽噎著，奶聲奶氣道：“我叫燒餅。”

遲不夠“嗤”一聲笑了，見魏不好轉(zhuǎn)頭朝他遞來一個凌厲的目光，又立馬噤聲。

“菩薩哥哥，我妹妹病了，你能幫幫我嗎？”燒餅伸出小手，拉了拉魏不好的衣角。

身后的遲不夠擔(dān)心有詐，這荒山野寺的，突然跑出一個小孩，怕不是什么山賊的奸計。

“我覺得……”

他話還沒說完，魏不好就點點頭答應(yīng)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