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前行，簡明想著剛才的事，沒再多問。

看完合同的易蓉不動聲色地打量簡明。這次見宋巧娜其實有點匆忙，但是接下來她的顧問公司會有一個新項目立項，那時候會有大批的合同送過來，她就沒時間教簡明如何調查了。而史臨云這個仲裁，她是一定要接的，以后外勤這些事只能靠簡明。

一想到簡明今天的表現，易蓉皺起眉頭。

她可沒錯過簡明的神色變化。在看到宋巧娜后不久，簡明的神情就開始飄忽，臉也紅了，心里想什么還用問么？宋巧娜長得很媚，要不為啥自己明明立身很正，但人人都相信她做客戶一定是歪門邪道沒本事呢？就吃虧在那張臉上了。

簡明才30歲，正是開始人生的年紀……

易蓉輕輕咳了兩聲，開始進入前輩的角色：“簡明，你今年滿30了吧？家里催了嗎？”

“催啥？哦哦，結婚吧？催了！從我剛滿法定結婚年齡的那天起，我媽就開始關心了。”

“你有啥想法么？”

“我？”簡明看了看易蓉，要不要說一下諸如“找個年紀比我大6歲的，最好是做律師的，民事領域的”之類的話呢。

他的沉默，落在易蓉的眼里就是沒啥想法。

“我們做律師，其實就是和人打交道。各種各樣的人，各種長相性格，什么人你都能碰到。見的人多了，像剛才宋小姐那樣的，其實不算什么特殊案例。”

啥意思？簡明納悶。

“我們接觸客戶的時機，幾乎都是在客戶遇到困難的時候。對客戶來說，最重要的是律師能否幫他們解決問題，我們應該展現的也是這方面的能力和素質。至于其他方面，尤其是感情，要非常小心。”

感情？怎么談到感情了？

“當然了，你還年輕，看到漂亮姑娘有些想法在所難免。不過心里想想就好……”

“察覺什么？我想什么了？”簡明茫然。

易蓉再次咳嗽，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說的還不明顯么？大哥，你剛才看著宋巧娜臉都紅得趕上外面的太陽了！直接扔個雞蛋砸你臉上，瞬間能炒出蛋花來！

“不是不是！蓉蓉，呃，易律師，你誤會了。我對宋小姐沒有任何想法，我怎么可能對她有想法？她……對，我是跟蹤過她，可那都是為了工作啊！我真沒做過別的事，我也沒想過什么啊！”

簡明快哭了。

誤會了！蓉蓉怎么誤會自己對那個女人有意思啊！

我當時就喝了一杯茶，對，還吃了一口三明治。那也是因為米漢堡給蓉蓉吃了，忘了給自己帶啊！

三明治還是店里做的，怎么就讓蓉蓉誤會自己對那個女人有意思呢？

簡明陷入了深深的茫然，肚子里翻江倒海，真想把那塊三明治吐出來，以正心意。

“你別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我以前也有一個助理，跟著我做一個離婚案，結果人家夫妻離婚了，我那個助理就嫁給了委托人。唉，我也很尷尬啊！年輕人嘛，控制不住是很正常的，就是最好自己警覺點，也給我們這些老年人一點反應的時間。”

“不不不，您一點也不老。您才多大啊！怎么能說自己老呢？她們那些人太淺薄，太沒深度，不懂生活，不理解人生，您剛剛好，我就喜歡您這樣的——”

……

紅燈，急剎車，簡明脖子僵硬地慢慢扭到易蓉那邊。

我表白了？

“你說什么？不老？謝謝啊，我也覺得自己不算老，但是經驗在那里擺著。我不喜歡頻繁換助理，所以該說的必須說，這樣我們以后才好合作，對吧？”

易蓉淡定地向簡明笑了笑：“綠燈了。”

沒聽見？

易蓉同志！這么重要的話，您居然沒聽見！

你沒聽見我的心聲么？

……

算了，沒聽見就沒聽見吧！

剛來兩天就向老板表白，好像也不太合適。

“對了，您那個嫁委托人的助理，怎么處理了？”簡明問。

“肯定辭退啊，愛情可以理解，但有失專業素養了。”

簡明松了口氣。

好險，幸虧沒聽見，涉及專業素養啊！

我的天，以后可得小心點，萬一因為表白被辭退了，最后人家還沒接受，自己不是哭都沒地兒哭去！不行，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向蓉蓉這樣律師出身的人表白，必須一擊必中、無懈可擊，稍微有點漏洞歧義被抓住了，死的一定是自己！

但是簡明還是忍不住浮想聯翩。

簡康說蓉蓉有好幾套房，養我肯定沒問題；她這么熱愛工作，肯定不會辭職逼我去上班；聽她剛才的意思，肯定不會和自己的委托人眉來眼去；辦公室戀情，她和簡康那家伙在一起，不抄刀子就算好的。做她老公，一定可以天天在家，安心過日子，不用想掙錢社交的事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蓉蓉完全理解，她明確說過，支持我在家做家庭婦男！

簡明心花怒放，車開的愈發穩當。先做個好助理，再……

等等，如果自己做了家庭婦男，誰來當易蓉的助理？她不會再找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吧？雖然自己算是奇葩，但世界這么大，架不住多一個兩個自己這樣不爭不搶的好男人啊！萬一那些人和自己一樣對易蓉……

算了，我還是勉為其難繼續當她的助理吧。

老公兼助理，聽起來也不太難。

助理嘛，有什么事肯定都是老板擋在前面，而且工作生活一把抓，不是更好嗎？

簡明越想越美，好像自己的后半生就這么定了。

易蓉處理了一封郵件，忙里偷閑看了一眼簡明。怎么笑得那么……癡漢？

唉，看來以后有的忙了。

宋巧娜那邊就先別讓這孩子跑了，晾一晾。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一頭熱地栽進去，最后全得自己這個老板收拾爛攤子。

易蓉越想越頭疼，忍不住暗暗嘆氣。

接下來易蓉就如她所料那般陷入一堆合同中。

簡明這才發現，自己那幾年真的是白過了。那些師傅看著把風光讓給了自己，卻沒教給自己多少真本事，連審合同這種最基本最常見的功夫，當初只說是瑣碎的事不讓他做，現在看那卻是最培養一個律師敏銳度的工作，他現在卻只能幫著易蓉核對一下錯別字和格式。

易蓉倒是不吝嗇，做完的合同讓他去復核，復核這工作，悟性好的迅速上手蓋過老師傅，悟性差的看半天也就是白紙黑字的區別。

不過，簡明壓根兒就不想在這行有什么發展，所以對原來的師傅沒有半點怨言，對現在的“師傅”也沒啥感激，每天樂顛顛地去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

簡明除了在辦公樓下面發現一個做飯的廚房，一日兩餐風雨無阻地把親手做好的飯菜端上來，還從家里搬來了咖啡機。

簡康愛喝咖啡，見了這臺咖啡機也不再吝嗇，拿著自己珍藏的咖啡豆，天天在辦公室跟簡明一起搗鼓咖啡。

不過自從他想起簡明和其他人用了自己的咖啡豆應該付錢這件事，并萌生了在辦公室開一個咖啡吧的想法之后，他的咖啡豆就沒人用了。至于開咖啡吧，因為易蓉拒絕出租咖啡機給他，并且兩人對占用律所共用空間需繳納的租金數目也沒達成一致，就不了了之。

此外簡明的工作就是貼貼票、幫吳蔓算算數、順便吹噓一下自己法考的成績。

聽說簡明的法考成績比簡康還要高，吳蔓差點轉投易蓉門下。但是簡康在旁邊涼涼地說了句：“我那年的通過率7%。”

絕殺！

簡明氣得瞪眼，只能跑回咖啡機前，用星巴克的咖啡豆沖出一杯飄香的咖啡，從簡康鼻子下面飄過，端進易蓉的辦公室。

簡康扭頭教訓吳蔓：“小吳，你啥時候能學會用咖啡機？”

吳蔓攤手：“您都搞不明白的東西，我怎么會？”

這馬屁拍的，教訓她都費勁！

大概一個月之后的一天，簡明放下電話，摁住了心口，長吁一口氣，才緩緩地說：“輸了。”

史臨云的那個仲裁結果出來了，輸了。

不過這個過程就有點出乎意料了。

簡明想了想，專門去了一趟仲裁委，找到裁決結果看了才回來匯報。

“史臨云主張是不合理的調崗才導致她沒去新崗位就業，被用人單位認定曠工，因此援引《內部考勤管理制度》被辭退是無效的，并要求經濟補償。可是他們公司說，調崗是因為史臨云壟斷客戶資源，拒絕按照《業務部工作流程》按時報備真實有效的客戶信息。同時因為績效考評分數過低，綜合考慮，人力認為她不能勝任業務部的崗位需求，所以才進行調崗。但是調崗過程中，發現史臨云私下接觸獵頭和競爭對手，并流露出帶著客戶出走的意思，公司為了防止客戶流失造成損失，才決定按照《保密規定》終止她的勞動合同，并對客戶信息流失一事追究史臨云的個人責任。”

“接觸獵頭和競爭對手？有證據支持嗎？”易蓉問。

“有史臨云瀏覽招聘網站、發送簡歷的截圖，有獵頭的證詞，還有客戶的證詞，的確能夠證明。”簡明知道易蓉需要哪部分證據，挑著關鍵的說了，然后遞過去自己搞來的證據清單。

易蓉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這才一個月啊，已經知道關鍵證據在哪里了。”

簡明慚愧，他也算是做了幾年的“獨立”執業律師，可是作為在團隊里劃水的那一個，到了易蓉這里，他只能完成最基本的法律檢索——還不能要求效率。

易蓉沒有說話，只是一遍遍地看著手里的資料，時不時地用筆在紙上畫著鬼畫符一樣的線和字符。

“看來史臨云被人盯上不是一天兩天了。”易蓉忽然開口，“你看這個網址的瀏覽記錄，雖然是從服務器上下載的，但是日期是在半年前，公司里的服務器信息要定期清理，找時間卡的可真夠準的。還有這里，獵頭證詞里說，他們見面的這個地點，離史臨云的公司很遠，哪個員工能那么巧看到？或者人力通過什么渠道知道的呢？你覺得獵頭會講么？提供這些信息的恐怕未必是一個人，史臨云得罪了那么多人，這些事情匯總到一起，就夠她喝一壺了。”

“但是人力會主動匯總這些零碎的情況么？盯著一個人，把她的黑料攢起來提煉出一個致命的主題？史臨云只是得罪本部門的人，對其他部門還比較友好，沒聽說跟誰起沖突。”簡明說，他深知在機構龐大的情況下，人力都會抱著寧可少一事不可多一事的態度工作。

“難道還有人提醒？”易蓉輕敲桌面。

簡明道：“對了，我覺得那個獵頭很奇怪，他這樣做圖什么？以后誰還會找他搭橋？所以，我就去了解了一下。結果那個獵頭已經辭職了。”

易蓉抬起頭，眼神灼灼地看著簡明：“這個獵頭既然辭職，有沒有交接工作，他的客戶名單你能查出來么？”

簡明也有點激動，因為他都在這個下午提前做好了這些工作。想到自己終于追上了易蓉的思路，他忍不住心潮起伏：“客戶名單雖然是商業機密，但是我單查了一個人。我發現，宋巧娜空降史臨云公司，就是這個獵頭促成的。”

“你……以宋巧娜的名義……”

“而且我還查出來，最近宋巧娜一直和這家公司聯系著，不少人見過她。”

“她要走？”

簡明點了點頭：“可惜不知道要去哪里。”

“這一行就那么幾家掙錢的，大型體面的又只有兩三家，人往高處走唄！”

“真的是宋巧娜在報仇？”簡明倒吸一口冷氣。

雖說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可是一個人真的能在仇人眼皮子下面隱忍一年，精心布下這個局，把自己當年受的折磨悉數加到對方身上，細思極恐。

“這些都還是我們的推測，一切就看史臨云來不來找我們了。”易蓉忽然有點不確定，“史臨云會不會也看出這里面的問題了？”

“她要是看出來，會不會不來找我們？那……那不就白做了？”簡明有點不甘心。

“沒事，就算投資失敗吧！”易蓉看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了。

過了三天，簡明剛把餐盒收拾好，就看到推門進來的史臨云。比起第一次見，這次的史臨云形容枯槁，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易律師，請你幫幫我！”一向傲氣的史臨云坐在易蓉面前，頹然地低下了頭。

簡明給她倒了杯水，拿著小本本找個旮旯兒坐好。

易蓉讓史臨云慢慢說。她沒透露自己已經知道其中過程，只是由著史臨云把整個仲裁過程說了一遍。雖然沮喪，但史臨云的腦子還在，整個敘述過程清晰流暢，詳略得當，并沒有耽誤多大功夫。

易蓉聽完沉默不語。

史臨云說：“我的確瀏覽過招聘網站，可是都那種情況下了，我也得給自己找退路啊！我也見那個獵頭了，我知道，當初就是他把宋巧娜介紹過來的。但是獵頭不就以此為生的么？我去見見他找機會跳槽，有什么不對呢？更何況是他先約我的！”

“他約你的？”易蓉警惕地問。

“對。我在庭上也說了這一點，但是沒人信。他們有我和那人見面的照片，那人又一口咬定是我主動約他，還問他去對家的幾率有多少，薪資最高能提多少等等。可是我們根本沒聊這些！我人緣差我承認，但我做的好好的，根本沒有走的念頭。我能力強，好好做自己的工作，他們就算恨我恨得咬牙切齒，我犯得著為他們離職么？”

“你打算讓我怎么幫你？”易蓉打斷她的話。

“他們根本是蓄意辭退我，我想要回我的補償金。”

“我算了一下，你少算了根據競業禁止協議里你應該獲得的補償。這樣算下來，應該是九十八萬多一點，具體數字我可以在簽訂合同的時候給你。”

“我能贏？”

“該是你的一分也不會少，不該是你的爭也沒用。”易蓉說了句玄而又玄的話，看起來很有宗師范兒。史臨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黯淡的臉上終于有了點光彩。

簡明立刻找出起草好的代理協議，指點史臨云在各處簽字。

看著手腳麻利的簡明，易蓉不勝欣慰。

小朋友成長很快，已經可以出師了！

臨走時，史臨云忽然問：“我這個不是已經裁決了嗎，還能怎么辦？訴訟么？”可是就算是訴訟贏了，她在這行的名聲大概也壞了。

東山再起，談何容易？

易蓉說：“不，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