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個W

醫大盛辦百年校慶，所有在漢大的學生被召回參會，那是安非第一次回娘家。醫大不通地鐵，漢大到醫大要乘一個小時的校園巴士，外來戶們自拍之余，將校門上大書的繁體字“江東醫科大學”戲稱為江車醬料大學，醬料的故事也由此而來。

在醫大，他們再次見到專管長學制的輔導員尤通知——醫大生們在校生涯里最重要的成年女性。她姓尤，尤通知諧音“有通知”，而這名號的由來，在于每當有學生需要解答疑惑時，不管生活還是政策，她總是話說半句，然后——卻沒有然后了，一句“學校網站有通知，自己看”足以敷衍所有急切的期待，這一經典式回復直接將校園官網信息欄的訪問量提高了數倍。

尤通知叉著肉質結實的小短腿立在矮一級的臺階上，一副嗑多了糖皮質激素的圓潤樣兒，肩上撐開道道皮紋，肉滾滾的滿月臉上鑲著倆玲瓏珠子，玻璃似的折出體育館射燈打來的暖光，可這喜慶的光線在她眼里降了溫，直瞪得學生們發顫。四人團五指緊貼褲縫中線，兩腿直挺，這種驚嚇不亞于烈日下偷偷撓癢被后排巡視的軍訓教官逮住。“你們看我群發的短信通知沒？穿長袖白大褂，一個個的拿件夏裝過來露膀子秀肌肉呢！”事實上她大概十分鐘前剛發出短信——臨時起意的決定加馬后炮式的追責是她的特征性管教方式。而作為一個輔導員，還是一個女輔導員，尤通知在軍訓中發揚了男教官般吃苦耐勞的作風，在連排教官缺勤的情況下擔任了三天的臨時教官——在寶貴的集體休息時間，用唱紅歌和做體能游戲的方式和醫大的男生建立了“友好關系”，又使一招回眸百媚生和教官們打成一片，也為自己的履歷欄添了一“優秀指導員特別獎”。軍訓驗收大會領獎臺上的她那似笑非笑的面皮子表現了一種無功不受祿的謙遜——這類新發明的榮譽稱號顯然是校領導為她量身定制的。

因此眾人傳說她有著過硬的背景，才能做了集中全校王牌專業的長學制學院，每日濃咖啡、小蛋糕，吃了上頓等下頓，活兒少又風光的工作。在幾乎清一色教育學或是心理學研究生學歷的眾輔導員里，她還是個另類的藝術生出身?？吹米W生是因為長學制的學生乖巧聽話少折騰罷了，書呆子們能干什么出格的事。上崗第一年總不能去管外邊兒民辦的三本專業，安非一向信奉政治正確這條，不胡亂揣測。但敢肯定的是，雖然學藝術出身，但她絕不是學舞蹈的，舞蹈房的木地板扛不住她。

學生們既恨又怕，除了背地里花式調侃她的身材和她大齡嫁不出的尷尬處境，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氣方法。

而在校慶開幕前，尤通知又顧及當晚的相親計劃，心血來潮決定提前開完年級大會。她三句并作兩句，句號縮成逗號，把長學制的醫學生涯計劃迅速講完：第一年在漢大上基礎課，接著兩年在醫大學完專業理論課，再往后五年是見習、實習以及研究生階段，送出學校扔到各地的附屬醫院里歷練，驗收合格的住院醫師可以正式上架售賣給醫療單位，而為了防止次品退貨影響品牌，生產線上的醫學生將在各個環節受到嚴厲的敲打檢驗。

萌新醫大生們以為會有刺激的解剖、動物實驗、手術操作，聽聞整個一年要同漢大醫學院的同行們一道上完無關醫學的通識課，臉上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對安非來說，其實只有兩種課，一種難于理解乃至頭疼，以艱澀的高等數學和工科物理為典型，另一種無聊到教人昏睡，體現在辯證法、倫理學、醫學史之類條目繁多的人文學科。尤通知重點強調了案例課的改革——醫大把所有偏人文學科歸為一門每半個月一次的案例課，不再使用任何教材，試圖培養學生的辯證、邏輯和發散思維，每堂課計劃由不同學科的老師們預先設定主題，由學生自行準備后開展討論與辯論，老師則垂簾評分；后期學生們接觸醫學知識后，案例課將改為聚焦棘手復雜的專業的臨床綜合案例，糅合醫患溝通和醫事法學，培養疾病診斷、處置的能力。

而學生們則只關心如何通過考試，大概是學校網站沒有通知可看了，尤通知只一句“無可奉告”——自己背資料，沒有范圍。沒有范圍是最大的范圍，最令現當代大學生恐慌的莫過于此。

校慶現場，盛況空前。

體育館外停著江東省科教衛視的轉播車，本市漢京市電視臺也要做個醫療健康專題節目，體育館內上下安了八個機位，正中搭建的臨時舞臺上放著話筒架子，講臺鮮花一應俱全，攝像機的機械臂飛來飛去，冷不丁給幾個前排大人物臉部特寫，大屏循環播放特意為校慶制作的宣傳短片——除了老一套的延時攝影校園景致，緬懷一些醫學界的響亮名字，就是追溯幾段光榮的歷史。而過多地強調歷史，不可避免地會觸碰新中國成立前的政治尷尬；室內各個專業的新生已經坐定了看臺的指定區域，既是開學典禮又是校慶開幕式，剛軍訓完的新生們個個黑臉白褂的，頗有喜感。醫學生入學宣誓不是稀奇事，今年適逢百年校慶，這項例行活動被納入了更龐大的體系，歷屆對著大屏幕朗讀宣誓的傳統，便成了背誦“人衛版醫學生誓言”。對于功成名就的大主任們，觀看醫學生宣誓是種體味第三人視角的懷舊情結。

瞿麥把物化女性的大不敬的習慣帶進了體育館，拿胳膊肘頂安非，知會他注意側方看臺的護理學院——在性別比男三女七的醫大，護理專業的女生們儼然是荷爾蒙一詞的具象化代言，白腿熱褲，外邊兒套白長褂，尤其腿長者，真是像沒穿褲子一般，腰部直接長出兩條腿來。九月半的秋老虎催汗，男生強制穿長褲，女生不做要求，現在盯著那根根削皮的白鉛筆腿兒，只感到涼爽了?！鞍状蠊?，白腿，白胸，白臀”，浦野念念有詞，看來燥熱至極，安非懷疑他在鏡片上安了便攜式X光機，浦野解釋為：根據已有的信息進行邏輯和形狀的推斷——一種達到顱內高潮的方法，是一項大眾娛樂，好比看著穿薄紗卻不露點的封面女郎也能血脈僨張，特別對于外科醫生，三維想象的能力具有重要意義。后句必是聽自他的肛腸科老爹了。

尤通知示意大家噤聲，臺子兩旁的管弦樂團也熄火靜待，身著燕尾服的小音樂家們吹腫了腮幫子。謝頂校長西裝革履，小碎步上臺，拍拍話筒，清清嗓子，客套地咳上兩聲試音。醫科大的校長竟沒做過醫生，年輕時長期做基礎科研倒是耗盡了烏發。

“在這個世紀之交的時刻，我榮幸地作為醫大歷屆最年輕的校長，在我校百年誕辰之際主持校慶盛典。從市中心中央東路的國立老漢京醫學院，到今日科教大學城的新江東醫科大學，百年來醫學界先賢同舟共濟，薪火相傳，勵精圖治，蔚成優良學風，循循培育完人，這所百年醫校為中國醫療事業的前進源源不斷輸送著力量……”套話云云，眾生不由得神游天外了。

“這次百年校慶，我們有幸邀請到第76屆校友——楚安老先生，讓我們用掌聲感謝他百忙之中出席開幕式，下面有請楚老上臺致祝詞?！逼忠皬男≡陲堊郎隙δ咳?，也聽些行業政治的道道兒：恰逢時代變革的種種原因，當年他甚至沒能念完醫科，只作短暫停留，然而醫大還是能沾上光。醫大作為地方院校，能壓制漢京大學的醫學部，獨攬資金發放和政策傾向的紅利，吸納近乎全省的教學醫院和科研機構作為附屬單位，是何緣由？大人物登場，也是照本宣科，走個過場罷了，緊接著是省衛生廳、衛計委、醫保局、紅十字會、醫師協會、科研所、藥企，負責人依次轉過身來朝大家揮手微笑——由此管窺一個披著白大褂的官場。入學前安非曾覺得治病救人很純粹，做醫生只需要一年一年的不斷奮進，而做大醫生再加點天賦足矣，做醫生頭子，依浦野看就不是憑一己蠻力了，一個完整的產業構架在會場已然初具雛形，而他們自己只是優秀的螺絲釘。醫院雖然是核心，但醫生和患者只是一個產業鏈的最下游，我們只能看到多米諾骨牌的最后一塊，而往往忽視上游的政策、資金與資源的無數次暗流涌動。浦野總結就是：我們不是上帝，我們只是上帝的指尖。

浦野依然期待著重磅消息的公布，他曾聽言漢大近年要把醫大合并——上流985高校并掉獨立醫科大學，本是很常見的事，關于漢大和醫大的微妙關系安非倒是聽聞些許，一向分分合合?！皻v史上漢大合并我醫大的計劃，連續多次都不成功，作為補償也為促進交流，漢大醫學部和我們醫大可以交換學生、共享附屬醫院，這才有一年又一年的醫大生駐扎到漢大?！卑卜求@異于這不知打哪兒來的消息，雖是浦野道聽途說，也不是空穴來風——當然如果進展足夠迅速，安非這批醫大生甚至可以留在漢大不再返校。

只顧和曲林看女生，同浦野聊八卦，安非之流宣誓詞沒熟練，軍訓班長聲音又洪亮，像軍訓吼嗓子，大家對著口型：“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近似練字本背面的中學生操行守則，卻不如希波克拉底的老經典有文化氣：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作證，我——希波克拉底發誓：無論到何處，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唯一的目的。我遵守以上誓言，目的在于讓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賜給我生命與醫術上的無上光榮；一旦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請求天地諸神給我最嚴厲的懲罰！

校慶后回漢大，開學第一課，向來是政治課，也算是第一堂案例課，無關專業與知識。

醫學部和醫大的學生們共坐一堂，面面相覷，互不相熟。好的開始等于成功了一半，踏上苦行僧的朝圣路前，醫學生們需要加倍的鼓勵，安非期待諸如“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學生”“堅持不懈就一定會成功”之類，像地鐵站里柱子上的雞湯標語，令人輕松而愉快。過來講課的是省人民醫院上一任退休的副院長，現也兼任第一臨床醫學院的副院長，頭發半白的老先生，筆挺的身板配精神的白大褂，大清早從中央東路的老校區行政樓坐班車趕過來。一旦在校學習結束，安非這批學生進入見習期，從長學制轉入第一臨床醫學院的麾下，那里是真正的實戰課，而他是血染甲胄的老帥。

老教授進門面容嚴肅，搞得臺下大家也倍感壓抑，大禮堂里只回蕩皮鞋踏著舞臺的木地板聲。他開口驚人：“學習醫學，你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想象。

“今天開學第一課，我冒雨過來。下雨意味著什么，你們考語文的懂，襯托主人公憂傷的心情，暗示某些悲劇的發生?！迸_下泛起輕笑，在禮堂內散播開來。

“我知道，長學制的都是高考選拔出的尖子生，我當年沒你們聰明，從?？频奖究埔患壖壙忌先サ?。但你們以為我會夸贊你們優秀？優秀的學習能力，還是優秀的眼光，挑了個越老越吃香的鐵飯碗？錯！做你們的大夢吧。我要說的是，你們中有很多人是渾蛋！”學生里響起嘰嘰喳喳的細碎語聲：不勉勵諸生就算了，哪有上來就罵人的。教務處長示意尤通知起身管理秩序，老教授把聲音提高了一倍。

“你們一小部分會提前滾蛋，因為掛科太多和能力不足，從七年連讀淘汰去五年本科，或者干脆退學轉專業，剩下的才能如愿成為笨蛋——那種心甘情愿把一腔熱血付給患者，付給事業，付給醫學的加引號的笨蛋，和我有相同志向的笨蛋，是我欣賞的笨蛋。好在你們有優勢，你們還是未孵化的蛋，有無限破殼的可能。

“我為什么像吃了火藥？因為我今天說的話要炸醒你們。就在今天早上來講課之前，我收到一份辭呈。你們的博士生學長，大你們很多屆，我從碩士就帶著他，他不是笨蛋，論文寫得棒，頂級期刊連連發，做外科很有天賦，心細手穩，在臺上懂得我的任何操作意圖，情商也高，不會成為倒霉蛋，吃官司被家屬鬧。

“但我沒想到，他是個典型的渾蛋，”老院長稍稍平息憤怒，“你們父母做醫生的知道，仁輝制藥，一家跨國醫藥大企業，做藥做試劑做器材，我們醫大有他們資助設立的獎學金，甚至比國家獎學金更多。在老校區實驗中心，我們用的仁輝的耗材，那邊負責聯絡做代理的是個小姑娘，年方二十，長得漂亮。你們學長，他年輕，不懂事，傻乎乎要跟著那女生去做藥代。我說你還是適合干醫生，我做主留你在省人醫，但他依舊執迷不悟……”

老教授頓了頓，一度哽咽。他挪開話筒，想打開不銹鋼茶杯，大概水冷了吸住杯蓋，試了幾次擰不開。他斷斷續續地說：“很多學生想選我做導師還不給呢，那孩子整天待實驗室，他懂什么呀。他師娘比我還喜歡他，中午還燜了紅燒肉等我們回去吃，我回去怎么交代？嫌收入低我來補貼就是了，好苗子還被藥廠撈走了，我接班的手藝后繼無人，我晚節不保！”

最后一句幾乎靠吼出的。不肯抬頭講，是怕被發現淚水盈眶吧。主持這堂案例課的醫學部訓導主任端個一次性水杯忙上來遞水：“老……老領導，他們還小，講這些啊，過了過了。您平復心情再接著說，不急。”

周圍低語聲越發多了起來，不一會兒又默契地歸于無聲。

“對不起大家，事出突然，我失態了，不該的。我本來是要和你們嘮嘮家常，所以我今天什么意思呢，做醫生，做好醫生，做大醫生，我們講德育，玩情懷。你們中的很多來學醫并不出于自愿，我是沒改名前的老醫學院畢業的，我們那個年代都是初心不改，當然我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包分配，不存在競爭，而你們要拿到更高的學歷，更加辛苦才有競爭力。我們坐落沿海經濟強省，全省遍布附屬醫院，甚至輻射兩個醫療薄弱的鄰省，本地優勢工作好找，但這不是你們只想掙票子混日子的理由啊，一定要努力走出去！”

又一陣躁動，尤通知眉頭皺起來。

“說你們優秀，又不是絕對拔尖。上不了清北復交，學不到商科和計算機，又想退而求其次謀口飯吃，以為醫生好當？選這行，大不了這輩子磨破頭就是個小中產，想掙大錢趁早改行，金融法律都好，做藥代上什么大學哩，做一行就要有一行的覺悟和理想——醫大不是最一流的大學，但希望你們做一流的學生?！庇枌е魅谓o教授打手勢，意思快超時了。

“好，你們還有人想問，我會再待半小時，其他人吃午飯去吧，不耽誤你們了。年輕人按時吃飯，要長身體的。”老教授準備下臺，訓導主任做總結發言：“我其實是想引導大家說出學醫的目的，那么老院長講得很生動。你們應當了解自己的四個W——Who，Why，When，Where——你是誰，這涉及你們的自我認知和定位，為什么做醫生，何時才能成為合格的醫生，如果注定要終身學習，哪里會是你停下腳步的地方。希望你們能把自己此時的想法寫下來裝進信封，學校會封存你們的時光信，直到你們畢業再返還。”

安非和浦野湊過去想多和老教授聊聊，被訓導主任搶了先?！霸趺磧舾嬖V他們這些，最后那話不是戳咱江醫大的脊梁骨嗎？”

“我這不實話實說嘛，到時候上臨床再說就晚了，就是給他們中那些個做大夢的打打退堂鼓，再一個今天早上這事太來火……”

浦野沒再繼續偷聽下去，安非心想這老頭兒太可愛，句句有理，頭頭是道，將來有機會做他的關門弟子該是種榮幸吧。他想做個幸運的笨蛋。如果說百年校慶是給予閃耀的承諾，展示了一個行業遙不可及的天花板，那也需要冰冷的耳光。

老院長案例課后的晚自習，尤通知要求各班選舉班干部，新的集體需要新的領導班子。二十個本不相識的人命運被捆綁在一起，使人聯想到超市散稱的糖果被塑封打包，但仿佛是從高中開始，學生們就不再熱衷于擔任班干部這類瑣事。

大家票選出各個班委。瞿麥畢竟北方人，生得大個子的彪悍，身高一米八二、肩寬臂粗，從軍訓班長變到體育委員算平級調動；洛芬自稱手工做得好，打扮也挺張揚，要當文藝委員；陸英是洛芬的舍友，文文靜靜，不愛說話，平日除了學習其他事都參考洛芬看法，學習委員也就該這么“悶”和“專”；曲林除了愛日漫還有聞香識女人的嗜好，懂女人心思，選了個“心理委員”——據稱作用是一班之媒婆，得疏導同學們的異常心理，對于大學生那多半是失戀了；浦野自稱筆頭功夫好，只剩個宣傳委員可選；安非不參選任何職位，就想靜靜地做個平凡的學霸，臉上寫滿不屑卻又夾雜點羨慕。

班長跟團支書的職位還空著——做大學的班長跟團支書，要學會上下周旋，從傲嬌的尤通知處得到學校信息，再應付班上刺兒頭們，任何無意義的面子工程都會被強迫參加。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就是燙手山芋。擲骰子、抓鬮、摸牌和猜拳又太過草率，于是大伙約定個協議，明日第一堂物理，班上第一個回答問題的同學就做班長跟團支書，誰也不許抵賴。

隔日早，不出所料，安非所在的臨床二班無一人舉手發言。按班級點人回答，物理老師的點名冊上，二班下面空無一筆。氣氛很是詭異，老師決定抖個機靈：“靦腆羞澀可不在大學生的品格之列哦，學會溝通和交流，比知識重要。相比我們醫學部的同學，醫大的孩子好像不積極，尤其是二班，那么投影上這題留給二班，無論對錯，只要上來答題，全班期末都加分?！?/p>

此話一出，下邊兒熱透半邊，醫學部的有人吹口哨，看起熱鬧來。見沒個反應，物理老頭兒又誘惑起來：“后面的量子物理、波函數和薛定諤定理，這些對你們醫大生來說，倒也挺難，每年總有不少掛的，而我們醫學部的同學呢，也不擅長，但總歸掛科人數少點。我沒有歧視醫大的意思，但期末必要時能不能拉你們一把就要看自己的造化。”這時候就得看誰沉得住氣，醫大生們看來不悅，但既點名二班，也是無法幫忙。安非前日預習過，但他不想被槍打出頭鳥，心想我不入地獄那總有人入地獄。眼看老師走來，安非低下頭，衣領豎得高高的，以躲避掃視的目光，恨不能埋頭到桌肚里。老師在左手旁的走道停下腳，曲林在一旁，臉頰的汗毛能感覺到老師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

“那好，就你，你是二班的吧，會就上去做，不會告訴我你們班長是哪個，我倒要來問問他怎么回事?！卑卜侵坏貌磺樵刚酒饋?，跟腘窩里糊了502膠水一樣。等轉身才發現物理老頭兒指著后面一位隔壁班的同學——安非竟把腦門送到了槍口上，聽到周圍隱約的笑意，安非只得故作鎮定。

“你是班長？”

安非把頭搖成撥浪鼓。

“那你指認下班長，我不信做了班長還敢第一堂逃課！”物理老頭兒急了。安非再搖撥浪鼓，打手勢嗚嗚地示意自己不會做題，大伙明白一松口就得背口大鍋，承認自己被迫的班長身份。

“說話，啞巴啦，你叫什么名字？再裝神弄鬼，我要扣光你的分數。”物理老頭兒開始翻教材首頁找安非的姓名，小學時寫作文，喜歡這么描寫人物緊張的狀態，“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此刻是多么切合安非的狀態??！

“你都預習寫滿筆記了怎還不會，你還謙虛，快上去做去！”既然這么重視他的物理課，老頭兒又開心起來，周圍幾個看戲的不嫌事大，慫恿安非道：“男子漢不能扭捏，擔起責任來！”

男子漢倒是“男子汗”，濕了滿背。安非雖不情愿，但還是把一題多解全都碼在黑板上，謙虛而低調地當選班長，從此這段在年級里傳為佳話。

午飯時段，興許是老教授的話校正了所有人對職業預期的偏差，大家都把小心思深埋在塑料餐盤的白米飯下，上下頜機械地咀嚼以應付不斷充實著口腔的米粒，提供了一個無暇顧及發音的牽強理由。安非一眼瞥見了老唐。

老唐眉頭緊鎖著，下巴擱在手臂上干發愣，面前攤半盤剩菜，被綠頭蒼蠅環伺，入學以來安非第一次見到他。安非試圖融入新的群體，但心中依舊掛念老唐，倒不是出于同性之間的友情，而是高中一路沿襲的習慣。同出一所中學，難說友誼之稀奇，但安非與老唐高中同班，大學也同專業，這就殊為難得。老唐卻意外地不愿多搭理安非。究其緣由，軍訓之后的入學體檢，老唐被查出色盲，只是輕微的紅綠色盲，卻是剪不掉的小辮子，招生簡章上注明了臨床醫學專業不接受色盲，若不接受轉專業調劑，老唐只有被勒令退學。

“走走關系？他們怕是不了解你的家世。”安非覺得老唐是多慮的，試著讓老唐多做些努力，老唐不再贅言，只說晚飯讓安非給他餞行，再跟安非詳說。夜宵、老街、老唐、不醉不走。上次老唐喝成這樣是三個月前辦升學宴，沒想退學竟如此之快。

老唐漸漸接受現實，打開心扉：老唐算是富二代里少見的愛學習的，爭氣地考上醫大七年制，高考前市里的體檢，靠家里動點關系，老唐把體檢報告這關過了，但學校行不通，號稱人命前容不得一點情面。老唐父親是做實業的大老總，做跨國生意，很少過問家里的事，習慣用錢擺平時間與精力欠缺的問題。原以為學校不過是想借口敲他點小竹杠，唐老總請教務處長吃飯，從招生辦主任到院里系里的輔導員尤通知，挨個兒敬酒，能求的情都說了。結果雷打不動的說法卻是：拿到碩士學位證書沒問題，夸張點，就是現在飯桌上說都行，但真的不能放他從業。動脈是紅的，靜脈是藍的，將來起碼這得分清，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怕輔助科室也不會接受不能干活的人。就是轉專業做基礎研究，試劑顏色得分辨得出吧。不能勝任工作，卻又學習這個專業，這有任何意義嗎？

唐老爹倒也釋然了，本就有意要他學商科繼承產業的。安非調笑，看看醫大的產業估值，以你數十億的家庭資產，也大可忽悠老爹把學校買下來，畢竟創收的是附屬醫院，又不是醫大本身。老唐可一點不覺可笑，還是埋怨老爹沒盡力打點好校領導。安非勸慰道：“講的沒問題啊，你想想，你這是生理原因，生物學上的不可抗因素?！?/p>

“我老爹喜歡吹噓發家史，如果不是他那時怎樣云云，總結起來都是人應該自始至終地追尋自己的夢想，說忙這些家什不過是為了讓我不受現實阻撓，自由實現人生理想。你看現在他又改口，說什么人應當在正確的方向上努力才會有所成就，那我姥姥還說他小時候是笨蛋兒童，老師給他算術試卷上畫紅鴨蛋，他不也適合做生意嗎？醫學是可以改命的，我是先天性法洛四聯癥，我活到現在，我信它，才愿意學它?！?/p>

“不對的，你想，你想啊，蛆它不可能孵化成蝴蝶。”

“干嗎要把我類比蒼蠅。蒼蠅是色盲嗎？”

“不是，但你是?！?/p>

“我不是色盲，我不承認?！?/p>

“那你就是蒼蠅，蒼蠅不是色盲?！睗u漸地，老唐的額頭貼上小飯店桌布上油膩膩的玻璃轉盤，他醉了。

真正熱愛醫學的人終究卻是如此有勁無處使。酒精吸收入血，安非有點奔頭，聽不進話，止不住地閃回到一段時光，這是上大學以來他第一次如此想家。

夏日的傍晚，暑熱蒸騰，蟬聲聒噪。

教室里潮悶難耐，只能把前后門大敞著，空調風機臨時罷工，并不是個好兆頭，而且是在吹壞了班主任寶貝女兒的肚子后，遙控器“畏罪潛逃”導致的，就更令人費解了。但這并不影響大家玩命地背書刷題。不遠的校門外則擠滿了家長，他們時而踮腳，時而叉腰，努力把耳朵湊近校門的柵欄，去分辨自家孩子的讀書聲，并試圖攔住每一輛在這條馬路上鳴笛的機動車。安非趁班主任背身，從單詞默寫本上扯下一頁，疊成紙飛機，送到嘴邊哈口氣，高高地揚起手擲向悶頭打盹的老唐，卻不料飛機繞了個“之”字飛出窗戶去了。班主任從外邊撿了回來，先詢問了一圈，無人承認，于是便把紙條念給全班同學聽：老唐，和你一樣的理想，我也想做醫生。不知道你是什么原因，我只覺得醫生很偉大光榮，我要做大牛，做專家，做教授，做兩院院士，我要改生死簿，跟無常搶命，和閻羅談價，下十八層劫獄，我要做神，做希波克拉底的繼承人，讓所有輕視我的人膜拜我，讓所有達官顯貴求我出馬。白袍加冕，人間封神。

班主任略有疑惑，以往抓到寫紙條情書的念給大家聽，無一不爆笑，這次倒反?！瑢W們認為把最心底的理想說出來是一種很可怕又尷尬的事情，便越發同情起老唐來，因為所謂的矯情，也因為最后無法實現而被嘲諷的風險。

安非和老唐的交情甚至還在于“追求”過同一個對象。

老唐高中喜歡某個大一屆的女生，安非為了幫老唐追靚女，兩人一起犯過傻：女生放學后坐她爸爸的摩托車回家，老唐想知道她家住哪里，方便自己去偶遇，但不想讓家里知道，放學就避開接他的司機。老唐跟著摩托后面跑，發現怎么也跑不過，總是半路跟丟，后來他想了個法子，他每天先提前跑到上次跟丟的地方等待女生的摩托車經過，這樣每天都至少能多跟一個路口，一點點接近目的地，再后來老唐被司機逮住了，這重擔就落到安非身上。安非自己有單車，他騎了大半的城區，每日的“偶遇”之下，摩托后座的女生曾一度以為是騎車跟蹤的安非迷戀自己。安非完成任務后竟驚異發現，那位靚女和老唐住同個小區，老唐自此開始了曖昧生活。

而這次，老唐倒是大方地把“新對象”讓給安非——他讓安非記下某個同鄉學姐的手機號，“有個學姐，她大二，現在回到醫大了，你大概會認識她，但愿我不在，她能罩著你。以后想念我，她就算是替代品吧。”安非將信將疑。

酒后回寢，眾人都在撰寫上堂案例課布置的時光信，安非講述老唐的退學始末，宿舍其他三人很是唏噓。給畢業時的自己留時光信一直是醫大的傳統，尤其是長學制，因為跨度長，穿越時間的對話顯得彌足珍貴。

雖然生活在一處，四人團從沒交心過，大家從沒了解過彼此的“既往史”和入學“主訴”，洗澡時安非曾和宿舍的三個男人無數次“坦誠相對”，但只限于肉體的坦誠。寫信需要有感而發，瞿麥首先打破沉默，訴說起自己立志學醫不畏復讀的苦難史：十歲上下的除夕夜，大約吃得油膩，瞿麥的爺爺肚子劇痛，送到鎮醫院，診斷為胰腺炎，過年放假，醫生也沒幾個正經的，讓先保守治療，吊了些水反而加重了。送到市區醫院診斷膽囊炎穿孔，而之前完全是誤診，卻感染太重、為時已晚，剩余的瞿麥不說大家也都明白。瞿麥的學醫理想可以說是宿舍最正統的。

而浦野講，父母是醫生的往往不愿孩子繼承衣缽，他也是個特例。浦野爸媽分別是佛山當地的普通外科和婦產科的醫生，他們覺得他畢業回佛山，職業會很順路。說來有趣，在浦野他爹小時候，他爺爺告訴他爹，不認真學習將來只能淘大糞，結果浦野老爹卻做了肛腸外科，浦野總結就是淘不淘大糞其實是命中注定的。也出于“下半身”外科的繼承，浦野深信他有學泌尿專業的天賦。但那是后話，最初高考出分時浦野的父母完全尊重浦野，聲稱不干涉浦野填報志愿，但唯一不推薦學醫，覺得自己苦累也不過是為了讓孩子自由選擇輕松的專業，浦野也言聽計從。填志愿那時恰逢父母都值班外加手術，待他們忙完工作回家，發現浦野填了臨床醫學，志愿已不能再更改，只得同意。

大家仿佛都刻意繞開物質因素來為自己的選擇正名。只有曲林直言，爸媽堅持醫生是個鐵飯碗，越老越能掙錢，他不僅不感興趣，而且是被逼無奈做的選擇。輪到安非，安非只是搖頭，藏起不能見人的矯情秘密，任憑他們言語誘導、搖晃他的身體，內心透不出一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