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

臨近九月，已是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

一個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晌午。

陽光依舊熱烈，無風、悶熱。

馮天明背著包，提著父親給裝的滿滿一蛇皮袋行李，在村口徘徊著……

一輛黃色面包車，迎面馳來。

他向著來車，快速招了招手。

一個急剎，車輪裹挾著一簇簇涌起的灰塵，停在了五米外。

車里，已擠滿了人。

尋到后排一處空檔，他艱難地蹲了下去，一手扶著前排座椅，另一只手緊緊抓住行李。

村口，已被遠遠拋在了身后，連同后視鏡上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身影，從熟悉漸漸變?yōu)槟：?

他的眼睛，大抵是受不了鏡面強烈的反光，逐漸發(fā)紅、發(fā)熱。

一路顛簸，一路無語。

車，在一所學(xué)校門口戛然停住。

北山中學(xué)，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要找一個人，一個未曾見過的人。

父親只是告訴他，叫趙德才。

學(xué)校找人，可以先去門衛(wèi)那里打聽。

馮天明在心里尋思著。

門衛(wèi)室里，一個六十開外的老頭，正往杯里添著茶水。

“您好，向您打聽一個人，趙德才哪里可以找到？”

那人沒有回答，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抖索著扣上了杯蓋，接著在口袋里摳摸半天，緩緩捏出了一支煙。

“您好，問一下，在哪里可以找到趙德才？”

馮天明試著又問了一遍，仍然沒有回應(yīng)。

老頭自顧自點著了煙，一小口一小口的抽著。

“這……這是在……干嘛！”

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還在抽……抽煙了，出……出去抽！”

中年男人一手拽著老頭的胳膊往外拉，一手對馮天明比劃著。

“你和家長……都……都出去?！?

兩人一道被請出了門衛(wèi)室，關(guān)在了門外。

他明白了，這個說話舌頭打結(jié)的中年男人才是門衛(wèi)。

上前敲門，隔著門問了一句。

“您好，打聽一個人，在哪里可以找到趙德才？”

里面?zhèn)鱽砟_步聲，門打開半邊。

“我……我就是……趙德才”

“表叔好！”他連忙問好。

門衛(wèi)擺了擺手，用力咬著字。

“……的大哥……趙……趙德柱?！?

他又明白了，自己搞錯了。

趙德柱說完，一揮手，指向了旁邊的兩層辦公樓。

“二樓，副……副校長……辦公室?！?

“天明啊，這次給你辦轉(zhuǎn)學(xué)，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

趙德才歪了一下頭，望著馮天明。

眼前的年輕人沒有吱聲，眼神一直落在桌前的煙灰缸。

“你家里的情況，我多少是了解一些的，北山中學(xué)比區(qū)二中更適合你?！?

馮天明抬起目光，他想聽聽原由。

桌里面，一張又圓又胖的臉，鼻梁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蓋了半張臉。

“我給你看樣?xùn)|西，你就明白了?！?

趙德才撐著扶手，離開桌，一搖二晃走到旁邊的文件柜拿出幾份資料。

“這幾年，經(jīng)我手轉(zhuǎn)來讀高三的本地優(yōu)秀生，免學(xué)費給補貼，主要是高考成績漂亮，現(xiàn)在我們北山名聲大漲啊！”

趙德才手指敲了敲資料，砸著嘴擺著頭，臉上露出滿滿的自豪。

望著馮天明杵著久未吱聲，他轉(zhuǎn)過身走進桌里，坐下來說道。

“我把你分在方紅老師班，方老師帶的班，全?？墒琼懏敭?shù)摹?

“哦，知道了！”

馮天明應(yīng)著，從包里拿出轉(zhuǎn)學(xué)資料，擱在了趙德才辦公桌上。

“表叔，我出去熟悉一下環(huán)境，順便找找宿舍?！?

說完走出了辦公室。

趙德才起身抬手，欲言又止，托了托眼鏡，怔怔地留在桌里。

外面依舊悶熱，從葉片上墜落的陽光，被水泥地燙疼了屁股，四下閃跳著，看花了人的眼。

“你是高三（1）班…高三（1）班…這孩子，跟他爹一個樣！”

一道道聲浪在馮天明的身后追趕著助推著。

北山中學(xué)布局非常簡單，四周圍了道墻，中間隔了道墻，將初中部與高中部呈東西向一分為二。

初入新環(huán)境，總有些不適。

馮天明也不例外，內(nèi)向的性格陪了他一下午。

收拾完床鋪，在食堂吃過晚飯，已是黃昏，他便隨意拿了一本書去教室。

高三（1）班在高中部教學(xué)樓三樓東邊第一間，樓梯右手便是。

只有零星幾個同學(xué)坐在課桌里，馮天明在后排找了個座位坐下來。

內(nèi)心的空落，讓他無法進入狀態(tài)，索性走出教室，趴上欄桿，目光延伸。

開學(xué)返校的同學(xué)很多，他們早已熟悉了校園環(huán)境。

足球場、籃球場、乒乓球臺……連草坪也被一群群女同學(xué)的笑聲占據(jù)。

他們是幸運的，歡樂的！

馮天明任由思緒蔓延，直到遠方。

“在碩果累累的秋天，你們將會感恩在這里一切的付出、遇見和時光，希望你們以夢為馬，不負韶華……”

開學(xué)升旗儀式，校長的激情訓(xùn)言，博得同學(xué)們熱烈的掌聲、激情的吶喊。

馮天明似乎也被此刻的氛圍帶動著，被這樣的節(jié)奏裹挾著，心里鉚著勁兒在掙脫。

“馮天明，馮天明！”

馮天明隱約聽到有人在高聲呼喚自己，四下去尋找。

高三（2）班座場里，同村的吳玉華正翹著二郎腿，向他使勁的揮舞著手。

馮天明對他微笑著，也擺了擺手。

儀式有激情就有平淡，說長也不短，好在終于結(jié)束。

吳玉華急忙將凳子舉到頭頂，穿過人群朝馮天明這邊擠來。

“你小子，轉(zhuǎn)學(xué)過來也不告訴我一聲，嘿嘿！”

“我表叔給弄的，時間倉促，也沒來得及和你聯(lián)系?！瘪T天明撓撓頭。

“哈哈，趙企鵝！”一朵花在吳玉華臉上炸裂開來。

確實像“企鵝”，馮天明心想。

“你剛來就是新生，以后跟著我混，我可是你的前輩！”

“少來了。”

“你們?nèi)?）班方紅還不錯，人隨和帶點嚴肅，她也帶我們語文課，開學(xué)第一堂課都是班主任的，呵呵呵……”

兩人邊走邊聊著，好似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在同學(xué)們交頭接耳聲中，一位女老師踏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

四十歲左右，纖瘦的身材，一頭秀發(fā)微微卷起，知性大方。

這應(yīng)該就是班主任方紅了。

馮天明在想，她是怎樣的一位老師，給吳玉華這種頑皮的學(xué)生都留有不錯的印象。

至少是一位同學(xué)們所敬愛的老師。

“新學(xué)期，第一堂課……”

方老師面帶微笑。

“不…開…新…課！”

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地打斷。

“擾亂課堂紀律！”

方老師佯怒。

“哈哈哈……”

笑聲一片。

馮天明被這種課堂氛圍鎮(zhèn)住了。

“老慣例，我們今天就來討論……”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黑板上留下了漂亮的板書。

“老規(guī)矩，正反雙方舉手闡述，按序交叉發(fā)言。”方老師將目光投向?qū)W生。

馮天明四下搜尋第一個舉手的人，他希望通過這場討論來了解這個集體。

這個既陌生、又渴望自己被接納的集體。

“老師，我來代表正方首個發(fā)言?！?

一個女生從座位站起身來，征得老師同意后，徑直地走向講臺。

素色碎花連衣裙，白白的皮膚，身材纖細有致，一對麻花辮自然垂落在雙肩，尾端各綁著一個精致的蝴蝶狀紅色頭花，簡單卻很耐看。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孟子·告子下》有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于警醒世人，奮發(fā)圖強，不能安于現(xiàn)狀，在逆境中通過磨礪，才能取得成功。”

“眾所周知，屈原因放逐成《離騷》，司馬遷受宮刑著《史記》，更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以雪國恥，韓信遭胯下之辱以統(tǒng)雄兵百萬……”

“綜上這些逆境拼搏取得成功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成大器者，必經(jīng)苦難。”

“故而，我認為‘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對于我們年輕一代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具有積極的教育意義?！?

“我的發(fā)言完畢，謝謝老師，謝謝同學(xué)們?！?

彎腰致謝，下面響起了掌聲。

微翹的鼻尖，氣息縈繞；晶亮的眸子，燦若繁星。

“李程雪同學(xué)的發(fā)言很精彩，思維清晰、引經(jīng)據(jù)典，從掌聲中，我聽出了你們喜歡。”

“哈哈哈……”下面又是笑聲一片。

李程雪，入學(xué)以來，聽到的第一個同學(xué)名字，也是第一個記住的名字。

以至于，在之后的一段時光里，只要想起這個名字，心就會莫名地跳動。

“正方第一個已經(jīng)闡述了，那么誰來反方第一個？”

方老師目光充滿著期待。

“既然踴躍度不夠，那我就點名叫了?！?

那些內(nèi)斂的同學(xué)默默低下頭，在心里暗自祈禱別被老師叫到。

“張國慶，你來！”

一個胖胖的男同學(xué)，慢悠悠的站了起來。

“方老師，班長講的……我反駁不了。”胖子做了個鬼臉。

“哈哈哈……”下面笑聲再度傳來。

“以后上課好好聽，不要開小差，你把今天討論的內(nèi)容整理出來，放學(xué)之前交給我……坐下！”

方老師繼續(xù)慢踱著步，在教室后排停下。

這個時候，那些內(nèi)斂的學(xué)生，急切盼望著能有個蓋世英雄及時出手救場。

馮天明偷偷瞥了一眼，老師已轉(zhuǎn)過身面向講臺，他閉眼長長舒了口氣。

這一刻緊繃著的心如釋重負，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放松。

隱約中，腳步聲近了。

馮天明慌了，一只素白纖細的手搭在自己桌邊，隨意輕敲了兩下。